这是我想了很久要做却一直没做的事:为我的父亲写一篇传记。直到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似乎很真实,以致于我在凌晨四点醒了后久久无法入睡。我梦到父亲去世了,但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直到我回家,才知道这个事实。我以为自己是平静的,但是夜晚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始痛哭。母亲打着手电筒,告诉我父亲埋葬的方位。家里未拆完的灵堂,中间写着大大的“奠”,两边的挽联只剩下左边一条,写着的是一串中药名字,我依稀记得有“牛蒡”一名。
——2017年8月7日 题记(一)丧父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生日在大年初一。不知道哪里听来说大年初一生日不怎么好,父亲自己把生日改到了大年初四。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儿女,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是老幺。在那样的年代,儿女多未必是多好的事。国家正处于建国初的困难时期,粮食奇缺,我的大姑姑和两个伯伯都因饥饿不幸早逝。家中实在无力承担,小姑姑就被送给一户家境较好的人家。现在的我们或许难以想象与理解,但这样的事在那时却是常见。多年以后的我总是腹诽奶奶重男轻女,明明那时还有三个儿子,为什么要送走惟一的女儿?在自己也为人母后,我想,那时奶奶的心想必也是很痛。有哪一个母亲愿意那么小的孩子就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听到她叫自己一声“妈妈”呢?
我的爷爷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军医。1949年国民党撤退台湾时,因着奶奶不想背井离乡,也怕不适应他乡的生活,不愿意去台湾,于是爷爷选择留下来陪奶奶在当地生活。
1958年,举国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始。由于硬要完成那些不切实际的高指标,导致瞎指挥盛行,浮夸风泛滥,广大群众生活遇到了严重的困难。1959年开始,国家大部分地区遭遇洪水、干旱或其他恶劣天气等自然灾害,各地粮食告急。在此种情况下,加之早年军旅生涯的奔波劳累,爷爷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1960年,爷爷去世,父亲6岁。
奶奶,曾经只会坐在家门口抽烟的小脚女人,笨拙地挑起生活的重担,为一家的口粮奔波,在冬天刺骨的河水中洗衣裳……
(二)文革
日子在晃晃荡荡中过去,父亲开始与二伯一块儿上学。兄弟俩天天拎着一小盒配着咸菜的米饭或白粥,或许是担心别人惦记,就总把小饭盒藏在上学途中的一个隐蔽的灌木丛里。然而,防住了别人的惦记,自己却心心念着。因为早餐经常吃不饱,因此总是没到饭点,俩兄弟就偷偷跑出来把那点少得可怜的午餐消灭。到了中午大家开始吃东西的时候,自己就眼巴巴望着别人的米饭咸菜咽口水。就这样,在饥一顿饱一顿的上学生涯中,父亲提出自己退学回家帮奶奶干活,而让二伯继续上学。那时,父亲刚刚小学毕业。
有了父亲的帮衬分担,奶奶肩头的担子也稍许轻松一点了。那时农村是集体经济,采取工分制,以每天上工时间及上工成效来获得相应的工分兑收入。父亲那时年纪虽不大,心气却高,干起活来不含糊,不愿认输,生产小队里的叔叔伯伯对小小年纪的父亲亦是称赞有加。
1966年,震动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因爷爷生前就职、服务于国民党军队,即使人已离世,红卫兵们自然也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典型”,于是批斗的对象指向了爷爷的大儿子,我的大伯。而大伯难以忍受这种每天不断的羞辱,于是在一个深夜偷偷逃到了江西,呆了一段时间后,后辗转于湖南株洲,因机缘进了一家木材厂,算是在株洲定下来了。
(三)建房
随着父亲与二伯兄弟俩长大成人,二伯也到适婚年龄,娘仨再这么挤在一个小小的土房中已然不合适,父亲开始谋划着要如何才能快速实现建起一个房子的理想。机缘巧合之下,父亲打探到平江县某山区有木材可以倒腾,于是除了白天在队上出工,父亲每隔两、三天就要趁着夜色、无人注意时揣上手电筒、两根麻绳,徙步到20多公里外的平江县某山林,在那里买得一根木材,就这么扛在肩上再步行回家,然后把木材藏在房子后靠山坡的一个比较深的沟渠中。待积攒了十几二十根木材,父亲便会借来一辆小板车,拉上这点木材,趁夜色运到30多公里外的春华去卖掉,赚得一点点差价。一个晚上就这么来回折腾一次也就差不多天亮了,又要赶着去队上出工。
那时住上下隔壁屋的二伯妈天天守着二伯,非要和他在一起。二伯性子温淡,也就随了这段姻缘。父亲那时整整倒腾了半个多月木材,赚得一点钱后,给二伯送了几尺的确良布匹,两床棉絮作为结婚贺礼,这在当时也算是大手笔了。二伯结婚后,兄弟俩分家了。父亲与奶奶一起住,奶奶住一间正房,父亲则是一间破破的盖着茅草的土砖房,另外还有五只碗、三把椅子。
父亲那时还有一个相好的对象,是村里边的一个孙姓裁缝。当时裁缝这个职业算得上是个好职业,除了自家衣服的定做、缝补,最主要能揽不少活儿贴补家用。孙姓姑娘家各方面条件较好,尽管这位裁缝姑娘钟意于父亲,但姑娘家人却左右不同意。因为父亲家中实在穷困潦倒,分家后更是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直到有一回,父亲去找孙姓姑娘时,被其父拿着棍子赶出了门。父亲深感屈辱,至此便不再与孙姓姑娘联络了。
自那之后,父亲更加发奋倒腾木材,不仅慢慢添置了家居生活用品,而且愣是靠着一个人、一双手,挖地基、砌墙砖、盖瓦片,终于建起了两间像样的房子。
(四)成家
房子建好后,父亲第一件事开始马不停蹄地相亲。那天,他借来一辆自行车,走遍十里八乡,从早上到晚上,见了好几个姑娘,却没有一个瞧得上。最后,到了平江母亲家里。父亲到时,已是天黑,母亲正巧在柴火灶旁添柴烧火。奔波了一天,父亲许是累了,又或者觉得奔走一天也该有个结果,看到这一幕,父亲点头同意了。多年后,父亲总和我说,你母亲人还是好心,就是说话太冲,也不会持家。姻缘也是造成了的,这是命。
父亲与母亲结婚几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直到第七年,他俩终于决定领养一个孩子,于是有了我。这些是我长大后从外婆和姨妈处获取的信息。父亲待我极好,视如己出。
大概在我快4岁时,父亲想光靠耕种着家里两亩地还是不行,还是得做点小生意。父亲看到当时在村里,有两户卖猪肉的人家做的还不错,也想干这行。但是一个村子就那么大,再卖同类产品也怕卖不动。于是把我交给奶奶看管,他与母亲两人一起去了岳阳地区,从那里倒腾猪肉,再辗转卖到长沙市区,赚得一点差价。收购猪肉的市场对猪肉要求比较高,常要求把肥肉全部剔除,这样下来,父亲赚得更少了。但是,为了生活,他依然奔波坚持着。
母亲大概跟着父亲在外跑生意一年后,就回来了,因为怀孕了。父亲原以为可能母亲这辈子无法再孕育,这晚来的孩子让他们十分欣喜。这一年,父亲一个人在外奔波;这一年,我开始上学;这一年,弟弟早产降生。弟弟出生仅3斤多,放在恒温箱一月有余。父亲后来说,看到弟弟当时那又小又黑的样子,都担心带不活,没想到也长大了。
(五)创业
自打1978年的"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拉开了中国对内改革的大幕。随着改革开放的广度与深度不断扩展,在我们这个中部的小村子,父亲开始准备大干一番。凭着多年在外倒腾猪肉的经历,和接触到猪皮皮革生意后,父亲决定从这个业务开始。
父亲用自己多年攒下的积蓄,再从农村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将村里小河边那片土地承包下来。在上面建厂房、请工人,办起了村里第一家企业,一个皮革加工厂。这在当时的村里是一个十分有魄力和大胆的举动。
乘着改革的春风,父亲的皮革厂开始渐渐走上正轨。那是父亲意气风发的年头,腰包鼓了,总是满面红光的精神头,还在靠S207省道旁买了地基,建起了三层的楼房。我们从山坎下的老房子搬进了敞亮的新家。我大概记得业务好的时候,家中请了七、八个工人。登门拜访的、来往的有外地的老板,还时有地方政府部门的官员,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都不觉过分。我记得那时家里三楼的墙壁上还贴有父亲的“万元户”奖状,这在当时村里可算是令人羡慕的荣誉了。
这一切离不开父亲的辛苦奔波,劳心劳力。那时父亲不仅要管理家里厂房的生产运营,还要四处开拓业务,进原料、送货、谈业务等每个环节都是父亲亲自参与。我曾见父亲因大夏天成天坐车,捂得背上出现一道道、一片片红色的印;我看见父亲因谈业务需常年穿着硬硬的皮鞋而被挤伤、磨伤的脚,以致多年后,他的双脚外侧总是生出厚重的茧子,隔断时间需用刀片一点点割下来。
可是,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父亲发迹后,一些所谓的朋友终日跟着撺掇,开设过赌钱场,那些放出去的账也终究难以收回。后来,父亲又同时在家中开起饭馆,接待省道上过往的大货车、客车。饭馆的生意主要交由母亲打理,自己仍要兼顾皮革厂的一些业务。母亲经营、盘算能力并不好,而父亲的厂子亦因管理、经营不善,渐渐萧条。后来,父亲的皮革厂破产倒闭。当时,向信用社贷的一笔款尚无力偿还。我记得那年夏天的某个下午,呼啦啦来了十几号人到家里,他们带着封条,把我们一家赶出了家门,然后拉上我家的卷闸门,在上面贴上了封条。我那时最多十一、二岁吧,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心跳很快,连哭都不敢大声。看着贴上封条的门,就想着,我可能再也没有家了吧,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晚上该睡在哪儿。
待那些人都走后,父亲把那些封条全扯了,开了门就让我们进去,总不能真让大家流落街头了。我当时跨进家门时,仍心有余悸,害怕那些人不定就突然回来,会把我们都抓走。我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但那些人倒是没再来过家里。直到2019年除夕时,我在父亲房里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用社2018年7月寄来的催缴单,便是说的1996年父亲贷款的事。我没再追问这件事。
(六)打工
父亲的事业受重创后,他并没有消沉太久,毕竟外面还有一堆债务,而且尚有家要养,两个子女上学也要不少钱。父亲重新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第一站到了深圳。父亲离家后,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打什么工,也很少听他及母亲提起,只是说比较累,毕竟很久没有再做繁重的体力活。父亲在深圳没有什么熟人门路,活也不是天天有,所以他在深圳并没有呆太久。他回来后,我有看到过他印的一盒盒名片,上面写着承接扛水泥、搬砖、和沙、打杂等等。当时我就鼻子一酸,之前几年,他让人围着一个个喊“苗老板”,个个对他笑脸相迎,现在突然一下做着粗重的体力活,看着别人的脸色,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极不好受。
父亲在家呆了一段时间,联系了以前做生意时认识的浙江的朋友。他和母亲一道去了浙江温州的一个朋友的厂里,请了外婆住在我家,照看我与弟弟。那年,我上初一,弟弟正上小学二年级。记得那年的寒假,二伯把我与弟弟送到长沙长途汽车站,然后姐弟俩挤在一个卧铺位上,一起去到了温州与父母团聚过年。还记得那一年由于母亲不在家的疏于照顾,弟弟的头发上都长了虱子。弟弟后来形成的一幅任性、自我、暴躁的脾气,怕也是与最需要父母时却都不在身边管教也是有较大关系吧。
母亲在温州大概呆了一年半的样子回来了,因为我正上初三,到了参加中考比较关键的时刻。而父亲在温州一呆便是十多年。期间我去过几次,一是高中时期某个暑假,在那儿帮父亲写了许多信函封面。发往全国各地的信件也为父亲带来了些业务。高考完那年的暑假,父亲还小赚了一笔,奖励了我一台8000元的联想电脑。这在那时是一台配置相当好的电脑。二是我上大一后那年的暑假,为了完成社会实践,来到温州。父亲托朋友给我找了一个在超市上班的暑假临时工作,因要从早上7点站到晚上10点,我没能坚持得下去,做了半个月,得了300元工资,花了近200元买了一个当时流行的MP3,很是开心。大二那年暑假,父亲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台手机,很是精致小巧,粉红色,让我爱不释手。
我大学毕业后,再次到了温州,那时找了份临时性工作。父亲租的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我便在厨房里搭了个小床。父亲那时常常给我做饭,我们一起在那个出租屋里聊过去、谈未来。后来母亲托亲戚给我在广州的一个学校找了份工作,但是需马上赶过去。那是2009年刚过春节,火车票是买不到了。我那时没上多久班,存款仅有1500元。父亲又借了1000元,给我买了一张飞往广州的机票。托父亲的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
后来,父亲打工的厂子效益渐渐不行,他的朋友准备转战安徽,去那里投资厂房再生产。大概2011年,父亲回来了。他在家里呆了两年,想起外面负的债,儿子尚未成家,他在2013年与母亲一道背起行囊去了安徽朋友的厂子里。母亲吃不惯那儿的饮食,又不喜欢那儿的环境,去了半年就回来了,父亲仍留在那儿,直到2014年年底。安徽那儿厂子效益也并不好,时常拖欠工资。加上父亲已到花甲年,一个人在外难免感觉孤单寂寞,在我的劝说下,父亲回家了。那年我正好怀孕,一直住在娘家。
2015年3月,我住院待产。父亲一直在医院照顾我。房间开着暖气,又经常没有透气,空气也不太好。那时我的先生还在广州上班,父亲在医院陪了我一个星期,就咳了一个星期,尤其晚上咳得感觉快接不上气。我心里十分愧疚。手术室出来的那刻,看到父亲慈爱又充满着担忧的目光。
2015年,父亲没再出去打工。当时家乡当地流行做红薯片,父亲与母亲在家里也添置了相应设备,开始做起了芝麻红薯片。这个活工序繁琐,从早忙到晚,两个老人家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到2016年,随着做红薯片的人家越来越多,还有周边厂子的建立,竞争愈加激烈,价格被压得越来越低,利润空间大大缩减,加上家庭作坊产量低,父母年迈,于是停止了红薯片生产。
2017年,父亲在小河边空地围起了一片区域,搭起了屋棚,买来一批鸭、鹅苗,开始当起“鸭司令”。父亲又在旁边种了两块红薯苗,想着等鸭子长大,得要许多吃食。多少个炎热的夏日,父亲在菜地里锄草、施肥、浇水;多少个晴日雨天,父亲早晚挑着吃食去喂养鸭子,又捡回来一筐筐鸭蛋,卖得一点钱维持生计。待鸭子长大一些,又愁着找买主将鸭子卖出去。如此风里来、雨里去、太阳下晒的奔波,父亲愈发显得苍老与瘦弱。
到2018年年初,二伯妈给母亲在工地找了份做饭的活,母亲也就不打算继续留在城里帮我照顾小孩。当时,小朋友上学的幼儿园尚未找好,我又要上班了,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站出来说,反正他养鸭子辛苦还赚不了几个钱,他可以先请人帮忙把剩余处理了,暂时帮我照看小孩过渡一下,待我给小朋友找好幼儿园他再回去。父亲在我这帮我带了一个星期小孩后,二伯妈说那边工地急需要一个勤杂工要父亲马上过去试试。我那时虽已定好幼儿园,但因小朋友入园体检结果尚未出,只好带着两个小朋友上班,在办公室呆了两天。父亲因此事对我说觉得心有愧疚,想是想多帮我两天忙,无奈那边催得急,自己债务缠身,也是没有办法。我只是觉得,是自己太无能,才会让父亲一把年纪还要去外面受苦。
(七)患病
2018年7月,父亲在电话里说,在那里干活一天,走得脚累,加上房间里吹着空调,在外面干活却是又闷又热,一冷一热,人极不舒服。我当时就劝父亲,年纪大了,别太累着,赶紧回来吧。父亲却又说,还想再坚持一下,过一阵还来帮我忙,带外孙。我当时听了还高兴,却也不好执意让父亲马上来。
7月底时,父亲说他准备回家了,因为总是感觉头晕,不舒服,母亲便也跟着一道回家了,我心想两位老人家回家歇着也好。父亲在家呆了半个月,头晕得厉害,他实在受不了,于是只身一人去了路口医院检查。那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他说路口医院的医生给他打电话,说父亲有可能患肺癌,建议带去上级医院确诊。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我当时内心慌张,为什么父亲去检查头晕,却查出了肺部问题,我一度表示怀疑,坚决不愿意相信。
弟弟后来带父亲去了省肿瘤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拿结果的那天,我与弟弟一起去的。看着活体病理报告,听着医生说的确诊的话,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应该要瞒着父亲,不能用这样残酷的现实去打击他。可是,弟弟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要如实告之,由父亲选择是否住院化疗。我与他吵了一架后,最终妥协了。虽然听过那么多案例,可是没人支持,我也不好擅自替父亲决定。
我们回家跟父亲说了。作为旁人,我们没有人能深切体会父亲的感受。那种感觉,说不出,可一定是十分痛苦。父亲才64岁,这对于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来说,尚且年轻。弟弟未成家,父亲有那么多心愿未了……如我所料,父亲不愿去医院做化疗,只说去找点中药保守治疗。
那时父亲尚能慢慢骑着他的摩托车去外村找一位老中医给自己开药,又去上华山上拜神求药,前前后后拿回几十副中药,据父亲说吃了好像感觉是好一点点,又或许只是心理作用吧。我听同事说这个病如果能坚持吃胞衣有好处,于是又托在医院的表姐前后给我们弄到了五个胞衣,但父亲吃完了三个以后实在不想吃了,那个气味大、味道也不怎么样。父亲刚开始患病最难以忍受的始终是头晕头痛,我建议他做过理疗,又带他在湘雅三院看医生,做了核磁共振,又瞧不出具体病因,开了些止头痛的药,父亲倒也说好像吃药的那些天感觉头不那么痛。后来,又挂省中医附一的专家号,开了十几副中药回来。那些时间,父亲就像一个药罐子般,每天各种中药、西药不断填充进去。许是有些西药副作用大,伤着胃,父亲天天总是呕吐。如此又晕又吐的持续了半个多月,父亲更发消瘦与虚弱。
12月初,天气渐冷,加上头晕及呕吐,父亲住进了镇上的医院。镇上医院条件简陋,每日只是些基础的医疗护理,打些氨基酸、消炎针之类。即便只是这样,父亲却觉得人要舒服一些。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雪也下过两场,寒风凄凄。父亲总说幸亏住在医院里,比家里暖和,又有医生、护士看护。母亲天天在医院和家里来回奔波,在家里熬些小米粥带来。那时父亲由于病情及药物的多重影响,严重便秘,医生建议只能吃些流食。父亲一次又吃不了太多,吃流食又总是易消化,基本是少量多餐。天天喝粥,父亲觉得心慌慌,有时特别想吃点荤,母亲买来猪脚炖烂,父亲便吃点猪皮和肥肉。母亲又常在粥里放点鸡鸭或猪肉,让粥多少沾上点肉味。我们周末才有时间回去看看父亲,每到要回去的那天,父亲总会早早打来电话,问我那天回去不,出发了没有,到哪了。他说就盼着我回去,就是这样陪着他说说话,或者看着我们便觉得心情会好些。我在医院陪护的时间短,有时给父亲喂粥,有时给他泡泡脚,带些吃的给父亲。刚开始回去时,有太阳的时候,会举着吊瓶,陪父亲在外面散散步,透透气。只是到后来,父亲行动多有不便,走路踉跄,也没再出去散步过了。
人在生病时,总是会更脆弱。那些时间,父亲给外婆、姨、舅舅、我、弟弟都打过不少电话,总说会觉得饿,母亲有时送饭不及时,父亲就会着急。姨因此也多次送些粥和菜过来,父亲说姨做的猪脚很好吃,他特别喜欢。父亲在医院每天从早上起来就开始输液,一输就是一天。每天这么输液,加上活动量很少,他的手和脚都有些浮肿了,医生建议我们买来白蛋白输液,增强父亲免疫力。父亲在医院住到年底时,他本不想回家。一来觉得医院暖和,有基础护理,二来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想在家里。因那时外婆不慎摔了一跤,也住进同一个医院,他便说要外婆、姨都一起在医院里过年。姨跟父亲做思想工作,说是过完年后想来可以再来,加之那时父亲每天不断输液,那些药水根本已打不进去,静脉无法输送药水,父亲这才同意回家。
父亲回家住的第一个周末,我们新房入伙,邀请了关系比较近的一些亲戚来家里吃饭,母亲也来了。父亲当天早上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大意都是恭喜我们乔迁之类。我想如果父亲身体康健,能与母亲一道来在我们新家住上一阵该多好。我知道父亲其实也特别想来,可那时他身体较虚弱,经不起两个小时车程的颠簸。我其实很担心只父亲一人留在家里。
因得新房入伙的事情,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看望父亲,再回去时已是除夕。那天,我一走进父亲房间,半个月没见,我竟然差点没能认出,父亲瘦得竟只剩一副骨架。我帮他轻轻按摩额头时,摸得后脑勺都是坑洼的骨头,不剩一点肉。那可恨的癌细胞,如同一个个恶魔,不断啃噬父亲的身体,它们在父亲身体内张牙舞爪,满面狰狞!我心痛得说不出话,在厕所忍不住哭了。父亲虚弱到什么程度,他连一顶皮帽子的重量都承受不起,请大伯帮他买了一顶轻薄的布帽子。这个曾那样帅气,那样有力量的男人,现在是这般模样。我的心如同压着千斤大石。
大年初二,我们回娘家拜年,安安心心在家住几天,陪陪父亲。父亲这时候晚上要吃几次,常常是半夜打母亲电话,他说我晚上要带小孩,尽量不会打扰我。因初四是父亲生日,母亲说还要准备两大桌生日宴,想好好休息一下,父亲这才仅仅在初四那天凌晨4点多打了我的电话。我起来后,父亲说想吃驴胶蒸蛋,我边开着小火蒸蛋,边陪父亲说说话。他说躺久了背部痛,我又扶他起来靠着坐一会,拿黄道益给他擦背。我的手抚过父亲只有皮包着骨头的背部,我不敢用力,内心满是伤悲。蛋蒸好后,父亲吃了一点,却又吃不下去了,他说身上觉得痛。恰巧弟弟这时从外面回来,我们姐弟俩一起坐在父亲床边。父亲说,看到我们俩都在这,他觉得安心许多。
初四父亲的生日,来了好些亲戚,我们谁都没有说,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大约是陪父亲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那天中午吃过饭,我又坐在父亲的房间打瞌睡,迷糊中见父亲拄着拐杖下床来。我问他要拿什么,我给他拿便好。他说拿点卫生纸放床上,他可以自己走一下,动一动也好。见父亲还愿意也能够下床走走,我心里有些许轻松。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父亲说让我别记挂他。这是让我悔恨的一事,为什么当时不留下多陪陪父亲,而要执意回家,然而那些错过的、悔恨的,我们终究无法再回头了……
初八,正常上班的第二天。9点40多分的时候,母亲哭着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话都说不出了。我说我们马上回,母亲又叮嘱我不要自己开车。当我等到我先生打车过来我这时,已是10点40。我们一路尽力以最快的车速,赶到家时,已是11点30分。可是,父亲终是没能等到我。我到时,父亲床边围了一圈人,他们让我握着父亲的手,再喊一喊。我抓着父亲凉凉的手,不断地大喊“爸爸!爸爸……”声嘶力竭。我看着我的父亲张着嘴、眼睛都没法闭上的样子,我内心痛苦万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父亲生前待我如掌上明珠,可他那么疼爱的女儿却都没能赶上他的最后一面。他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没说完的话,那么多的不舍……
我看着父亲那样躺在床上,静静地,如睡着了一般,我无法相信他已永远离我们而去。父亲被抬到了冷棺,我担心没有棉絮垫着,他会不会痛,会不会冷……追悼会上,天下着暴雨,乡邻们前来参加吊唁,瞻仰父亲的遗容。礼宾先生唱着正祭文,回顾着父亲的一生,往事如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父亲含辛茹苦的一生,便是在这几十分钟的吟唱里归结。
出殡当时,下了一晚的雨停了,人说这也算是父亲享的福气。我端着父亲的遗像,走在队伍的前头,沿路的乡邻皆会放一挂鞭炮为父亲送行。我边走边想起儿时随父亲身后走过的这些路,想起多年前父亲端着奶奶的骨灰盒也曾走过这样的路,如今是我、弟弟、母亲、亲戚乡邻送父亲走过这些路,让父亲再看看这片养大他的故土、这些熟悉的乡亲。一切恩怨是非,终成一捧灰,归于一抷土……
我的父亲,他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不会各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叮当,不会对我笑,说“炼,回来啦”。这种痛,无处诉说。愿我的父亲一路走好,一路平安,所到之处皆繁花,再无病痛与悲伤。
电影《入殓师》中有炼炉工平田正吉最后有一段话,可以说是对死亡很好的阐述:“在这里呆的越久,我就越是相信,死亡,就是一扇门啊,它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阶段,其实就是门 ,我作为守门人,送很多人穿过那扇门,对他们说声,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
我亦相信,我们终会相遇。
(八)后记
父亲安葬后第三天,我们回家复土。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父亲简简单单只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在那边报到了。”也许,真如梦所说,父亲已在另外的世界寻得归处了吧。
现在回头再想2017年8月的那场梦,竟有几处预言说准。“牛蒡”一词是我在那个梦之前从未听过的词,也不知为何物,却清晰在我梦里出现。后来百度“牛蒡”,竟有抗癌防癌的一项功效。冥冥之中,算是对我的提示么?我却愚钝,未能领悟。
这篇传记记录的只是我的所见所闻,并不能完整展现父亲的一生。父亲于千万人而言,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但于我而言,他是我最敬爱的父亲,是我为之骄傲与自豪的父亲,是亲人,是良师,是益友。我在写这篇传纪时,曾数度哽咽,心里堵得紧,甚至不想再继续回忆,但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为了听从内心,纪念我的父亲。
定稿于2019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