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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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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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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西边天空中那浑圆的太阳一下子沉没进了天幕里,映照在河里的是一缕缕随粼粼波光折射出的绚丽云彩。北岸的河沿停泊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已被水蚀得坑坑洼洼,搁浅于河滩上的大半个船身的底部布满了黛黑的青苔,粘附着水锈的船板已经朽黑龟裂。循着小木船旁的青石台阶向上望去,一条呈弧线型的小径若隐若现。小径的尽头是一棵枝叶繁茂亭亭如盖的银杏树,树的浓阴下搭建着一座简易的茅草屋。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这儿就一直热热闹闹的,尤其是每天早晚,河岸上就有一拨一拨的人来来往往,附近村庄的农民去集镇、上县城,都得打这儿摆渡。可自从九十年代中期,河面上建起了大桥,与河对面的公路连在了一起,这块喧闹的河滩便日渐荒凉。而当年那个曾在河水中救起八条性命的撑渡船的汉子,已从当初的一个毛愣愣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年逾古稀的老汉。

盆生叔老了。他蹲在岸边,“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

正是涨潮时分,河面又升高了几分,浑浊的水浪跌宕起伏,泛着黄白色的泡沫,一些枯枝败叶和塑料袋之类的漂浮杂物随波逐流。盆生叔一动不动地蹲着,他恍如置身于小小的渡船上,正徜徉在无穷无尽的涟漪中缓缓地向前漂流。他眼前一片迷茫,模糊得如同遮上了一层薄膜,而涨起来的水声一次次地拍打着河岸。盆生叔熟悉这种声音,七十多年前,也是这声音,让出生才两个月的他,躺在一只小小的面盆中,随波漂流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场洪水冲垮了他的家园,夺走了他的亲人。而三十六年后,当洪水再次卷土重来时,他却得到了一位女人----盆生救起的第六个落水者。女人为他生了二男一女,如今,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娶妻成家了。

盆生叔将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几下,慢慢地站起身,背着双手,缓缓朝小径尽头的茅草屋走去,旱烟袋随着他摇晃的步履,左右晃悠着。

一桌一椅一床是茅屋內仅有的家什。两碗尚有些温手的饭菜放在桌上,床上的被褥上多了一套外衣。盆生叔一看就知是老大德良来过了。老大总是悄悄地将三顿饭菜准时送来,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老大德良已是快奔四十的人了,但还是小时候的脾性,少言寡语,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对盆生叔是一味的顺从。“随他妈。”盆生叔自言自语道,将湿外套脱下,换上老大德良送来的,顿时感到既暖和又舒服。

一想到孩子他妈,盆生叔立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空虚与失落。那个随洪水漂到他身边的女人莲子,一生都是将那清秀纤弱的身子偎依在盆生叔宽厚的胸膛下面。然而在她六年前悄然离去的那个夜晚,盆生叔方才如梦初醒,这孱弱的女人才是他一生坚实的依靠哬!正是在那夜之后,盆生叔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与老大德良截然相反的,老二德红虽是个女性,但脾性耿直而又刚烈。盆生叔搬到渡口住的第二天,德红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爸,你这是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放着桥不走,来你这渡口摆渡啊?”德红说话如竹筒子倒豆子,干脆利落。她见盆生叔沉默不语,便让夫婿强行背起盆生叔就走。

然而到女儿家的当天午夜,趁德红全家都睡了,盆生叔又摸索着一步步走回到渡囗。第二天一早,雾还未散,德红两口子红肿着眼赶来了,齐刷刷地跪在了盆生叔面前。

“爸,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做儿女的想想。你都是有孙子孙女的人了,住在这茅草屋里,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可任凭他们痛哭流涕,盆生叔却死活都不肯离开渡口。

第三天下午,老三德仁来了,他是开桑塔拉轿车来的。德仁西装革履,戴付眼镜,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他是镇上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办得挺红火的。盆生叔用旱烟管挡开了儿子递过来的玉溪烟,自顾自地叭嗒着。

“爸,我接您来了。自从妈去后,我们都各忙各的,对您照顾得太少了。我想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盆生叔默不作声,埋头吸着旱烟。他半晌才开口:“小三子,听说你在和外国人谈什么,要在这河边开个生意园?”

“爸,不是外国人,是个香港老板,也不是什么生意园,是生态园,就是想靠这河边的资源、风景来投资建造一个水上养殖和水上娱乐、休闲、旅游结合在一起的水上农庄和度假村。大前天市长来我们厂视察,很支持这个项目。”德仁竭力想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盆生叔听明白。

盆生叔两眼盯着河面:“你说这事能成么?”

“能成!”德仁考虑了一下,蛮有把握地说。

“那往后村里人还能打渔么?”

“当然能!”德仁来了兴致,“爸,您想想,村里靠打渔为生的,有几个富起来了?等这儿办起了生态园,旅游、养殖、休闲全部搞起来,全村的经济就活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爸,我们回去吧,边走边谈。”

盆生叔摆了摆手:“我不回去,我一个人在这儿挺好。这几天,我想了好多事,也都是关于这河的。爸老了,在河边呆了一辈子,但好多事还是想不透。”

盆生叔扭过头,目光从老三德仁沾满了泥巴的皮鞋上缓缓移到他旳脸上,“小三子,生态园的事可关系到整个村子,你要多思量着些啊!”

德仁点了点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片,“爸,您老放心,我也是喝这河水长大的。这样吧,您爱住在这就再住几天,何时想回家我来接您。”

德仁走到门口又返转身,“爸,小帆快要生了。”

小帆是老三德仁的妻子。

夜渐渐深了。盆生叔躺在床上,静听着沉沉的水声。他感到自己像被这阵沉沉的河水声掏空了。

恍惚间,夜风中隐隐飘来了喊声:

“摆----渡----”

盆生叔头脑中一片浑浊。这荒野多年没人走了,但喊声又是这样真切。盆生叔连忙爬起身,往墙角拿了船篙,出门。

“摆----渡----”

这喊声来自仅有些轮廓的南岸。盆生叔上船,解开缆绳,将篙往河岸上轻轻一点,这一熟稔的动作使他的双臂平添了几分力气。他驾撑着船,一点点往河心去。水雾弥漫在河上,顷刻笼罩了他。风也渐渐大起来,掀得他的衣襟啪啪地响。

“摆----渡----”

喊声愈来愈近,水气早已打湿了盆生叔的头发,让他感到深秋的寒意……近了,渐渐近了,两人多高的芦苇丛密密匝匝,随风起起伏伏。河岸边却不见半个人影,也听不到呼喊声。盆生叔凝神了一会儿,正想调转船头,那喊声又骤然响起。

“摆----渡----”

其音凄切,近在耳畔,又远如天边。盆生叔恍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一生并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啊!盆生叔想着,回转身,渡船轻轻地靠上岸。瞬间,岸边又没了声响,夜愈发黑了,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唉,老了,耳朵也成摆设了!”盆生叔自我喟叹道,划开船去。蓦然间,那声音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摆----渡----摆----渡----”

盆生叔的手一抖,握着的篙子险些滑入水中。他呆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笑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盆生叔又迅捷将船靠岸,冲着黑夜喊道:“我说佤哥,风大,别跟我捉迷藏了。上船吧!”

然而,四周除了只听见风声窸窸窣窣的穿过芦苇丛的碎音外,一切都显得黯沉死寂,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盆生叔有意识地吁了口气,想稳一稳自己的情绪。这时,却依稀听到“扑”的一声,那船头微微沉了沉。这可是老艄公才能分辨出的。盆生叔叫声“稳了”,竹篙一点,船便晃晃悠悠地驶向对岸。河心的大风吹得盆生叔站不住脚,盆生叔知道,这是他一生中遭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风。他竭尽全力与风的重压抗争,用力地俯身撑着……近岸,盆生叔将篙一戳,船停。盆生叔霍然一飘,几乎在空中飞起来,他轻轻地落在岸上,一边俯身系上缆绳,一边招呼道:“佤哥,靠岸了。回见,走好!”

这时的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全身都湿透了,慢慢地躺倒在船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和从未有过的舒坦顷刻将他淹没了……

天亮了。旷野处,远处的村庄露出些许的轮廓和朦胧的树影。盆生叔的后代们并不知道这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们正在为一个婴儿的降生而兴奋不已。

“哇----哇----”,婴儿的哭声冲破了层层迷雾,响彻了整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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