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桥
吸引我走过去的是那座桥。每次从这个地方经过,都看得见这座桥,但是没有机会下车去走一走。我离开它已经很久了,此刻,我终于走上了这桥。
如今到处都改变了模样,只有这座桥还屹立在原地。走近,桥出乎意料的窄,与我记忆中的有差别。铁质栏杆上的漆,早已斑斑驳驳。有行人走在桥上。这座桥连接河西河东,河西是街道,河东是村子。历经几十年的发展,河西河东都已不是当初模样。河西仍旧是街道,但是扩宽加长了许多,房屋林立。河东曾经的一大片田地上,建筑物异军突起,庄稼地被逼到了角落里,且长势委顿,缺失了蓬勃之姿,还不如河岸的一排垂柳葱茏。只是,我不敢肯定,那一排垂柳,是否有一株是当年就站立在那里的。
我走上了桥。这是当地的第一座桥,人行便桥,两端是台阶,无法通车,所以不宽。当初,留存于我十五岁的记忆里时,它是宽敞而雄伟的。曾经有一次,我们在放学后,扛上扫帚来打扫这座桥。灰尘四起,笑声飞扬在灰尘里。胡乱扫几下,草草了事。
那时,河水清澈,水流丰沛,岸边青草萋萋,人们在河里洗涤一切东西。我蹲在河边卵石上,把果子放进水里随便晃荡一下,立马放进嘴里,于是果子就带了河水的味道。河水味道里有鱼的体味,被我一并含在嘴里咀嚼。十五岁的季节,在河岸边留下股青涩味,流水也因此旖旎起来,桥看着。
眼前的河,水量巨减,裸露的卵石呈现肮脏的褐色,已不见原先圆润干净面目。两岸堤坝高筑,栽植得规规矩矩的垂柳代替了四处疯长的野草。再也无人蹲在岸边洗涤。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此河已非彼河。那么桥呢?时光同样已把此桥变为彼桥。我的心还是激荡起来,企图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桥上,回头就能瞥见曾经遗留在桥上的身影。幸好还有桥在,我记着桥的名字:“玉虹桥”,玉虹就是这条河流的名字。那些月夜,我们来到桥上。相同年纪的女孩,聚集在月下的桥上,依着栏杆吹风,看眼前有几分不真实的世界,把那年龄里才有的美,如月光一般无遮无拦倾泻而出。
此刻,我只在桥上听风送来一声叹息,唉......
一株开花的苦楝树
那一株树,树干有点斜,看上去像一个故意扭着腰的女人,露出点媚态。但是,真正美的却是它如伞一般撑开的树冠。只等春来,枝头泛绿,显出生机。春意渐浓,绿色更深,树就有了婆娑之态。某日,感觉到风挟着一阵香气而来,在身旁萦绕,挑逗得人心神不定,眼睛四下里寻找,这才看到是那树冠,翠绿中带着晕染的淡紫——香气从那里而来!是苦楝子开花了呀,居然这么美的色彩!和香气。
从此,我知道名字里带苦的这种树,暮春时节会有一次携裹着香气的美丽,让人沉醉。
总以为那树会一直存在,我们放心的四散了。
今天我来此地,其实已经忘记了多年前那棵开花的苦楝子树。偶尔抬头,发现高出房屋的翠绿树枝上,繁密的细碎紫色,晕染树冠。空气里满是熟悉的那香气——是苦楝子呀!绕房屋紧走过去,果然,两棵树,树干依然有一点斜姿,故意扭着腰的女人般,露出点媚态。如伞的树冠,晕染的淡紫。空中飘飘洒洒,细小花瓣飞舞,树下一层雪花般的铺垫。记忆的门,向我开了个缝,我向里面窥视一下,之前那棵树仍枝繁叶茂生长在脑海中。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时候的人,在风中微笑的脸。
那株开花的苦楝子树,早已不在原地。就像无数过往,只能存放在记忆里,要顺着风的指引,方能望见。
还认得一个人
我走上修缮一新的河堤,回头打量身后这些新修的房子时,一个干净利索的老妇从门里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把春笋,径直走到屋檐下一个简易棚里,蜂窝煤炉子上端坐一个小铁锅,铁锅里头烧着半锅水。她穿一件老太太花外套,黑裤,头戴白色老太太帽子,身板挺直,瘦削脸庞——太熟悉了,没错,是老站长的妻子!一股亲切感油然升起——这是我在此地唯一还认识的老人——我转过身,走过去,离她近一点,喊到:
“孃孃,你在忙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微微的笑,那神情是没认出我来。
“我是××呀!”
“哦哦!哎呀,都长变样了,一下子还认不出来了!”她依然是从前那个样子,纵然有惊异,语调神情也是平缓安详的,声音不咋呼,表情不夸张。这个老太太,任何时候都给人一种祥和感。我一下子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些情景当中。
她把手里的春笋放进沸腾的锅里,从屋檐下上了几步台阶,走到我身边来,问长问短。我这才得知,老站长已经去世了。
眼前这栋三层楼楼房原本是木房。我第一次下乡就住在她家房里,还记得那间房的门开关都有嘎吱的声响,沉重。老式木床,带蚊帐架子的那种。房间光线很暗,不过在房间里的时间不多,只是晚上睡个觉而已,只住了几天。当时老太太还不显老,依然是安静神情,从不大声说话。老站长正值壮年,浑身黝黑绷紧的肌肉,爱喝酒,面目和善,闲了就下河摸鱼,他在河里游走一趟,回来手里就提一串油光水滑的昂丝鱼(黄辣丁)。
不久我调到这个地方来,闲来无事,在河堤上乘凉。那时的河堤只是一道两米左右宽的堤坎,与临河的房屋之间有土块隔开。时值初秋,傍晚,老站长把收获的包谷棒子堆放在堤坎上,搬小板凳坐下,麻包谷籽。迅速进入黑夜,空中繁星闪烁,银河高悬,他们话语声低,身旁河水缓缓流动,也似低语,似乎万物都在自觉维护这静夜中的那份安详。我把包谷棒子麻了一个又一个,直麻到手指疼痛,也还不想离开。星空下,手握着饱满的包谷棒子,闻到果实剥离的淡淡清香,心里升起一股喜悦感。
眼前这个老太太让我想起那个夜晚,在堤坎上麻包谷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出:
“孃孃,我还记得在河堤上帮你家麻过包谷!”她轻笑起来——即便快乐,也不张扬。
“如今的河提已经修得这样漂亮了!”
“是啊,不过也才修了三年。”
“这里变化好大,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了。”
“是哦,你多少年没来过了?”
“调走就没再来了,平时都只是路过,没有停下到街上来转。”
“就是嘛。老刘都去世几年了,我家以前的木房又被火烧,你不晓得哦,也过了几年困难日子。”她依然一脸和气——即便不幸,也波澜不惊。
这个安详的老太太,让我忍不住与她自拍一张合影。
不得不告辞了,她不断的说:弄饭吃了再走嘛!我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谢。她还在追过来:叫你吃了晚饭走喃!下次来要进屋哦......
(二)
维度
我趴在一条高板凳上,把一张脸画好,有了眼鼻口。添头发,刘海在额上,几根线条就搞定。可她的头顶、后脑勺——这些头发怎么画得上去呢?我拿着纸,一下子没了主意。把纸翻过来,画在纸的背面吗——又怎么看得到呢?
那时我5岁,或者6岁吧,对画画萌生了一股抑制不住的热爱,不放过到手的每一张纸,甚至课本、作业本的边角,提笔就在上面涂抹。最钟情画女孩,女孩么,一定是有辫子的,或者小刷子。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把辫子画到她的后脑勺上去。把纸翻到背面,显然不行。琢磨了好半天也不得要领,只好拿着纸去找母亲。没有上过学的母亲说:后脑勺的头发不用画,你就把前面头发画好,让别人看得出她有辫子就好了。去翻书,看看书上是怎么画的。
我仔细看书上的画,才明白了点:原来辫子画在肩头耷拉下来,小刷子画在脑袋两边。
而画山,我不知如何表现远近,眼前的山连绵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远得看不见。我觉得那太困难了——一张纸的宽度,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山,那么远,那么远——我要如何才能在纸上画出眼前这座山呢?
花朵也很难画。眼前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儿,它那么美,我想把这美搬到纸上去。可是我用铅笔勾勒不出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还有,如何画出深陷花蕊中的一端呢?
只好在书上去找。那时候没有见过简笔画的书,最唾手可得的书只有课本。翻开,找到有花朵的插图,不管什么花,只管依样画。
清一色是用线条表现。线条表现不出明暗变化,远近也不太分得清。仔细揣摩。波纹线表现河流,这很简单,一学就会。可是山峰就很复杂了,比如眼前的五老山,延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并且,当我于某一天爬到山上去,才发现,山上还有山,有树,有路。树的形态各异,路曲折缠绕。山的褶皱里还有村子、农田!——这么多内容,如何画得下来?!心里暗暗吃惊:一张纸上,如何表现这么多东西?省略吗?又如何取舍?
干脆放弃画画的念头,反正也没人要我去学这些东西。我倒是很喜欢上图画课,可惜一个星期才两节,而一旦临近期末考试,这两节也要被占用。我的画画本子上也没有得过高分,哪怕才画一面红旗,也最多80分。
这种喜欢持续到初中毕业。仅有的一点关于线条的知识,全来自于初中阶段的美术课,课堂上教画房子、树、花朵(向日葵)、鱼、旗帜等等。曾一度非常羡慕那些站立着,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握着画笔,在画布上涂涂抹抹的人。甚至觉得,即便是颜料染在衣服上,也是潇洒的——在一次看电影时,看到里面的一个人就那样,站立在画布前,满身沾染了颜料,心里羡慕不已。那时,就心心念念巴望有一个画架,有一盒颜料。不过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反正图画本上也没有得过高分,干脆放弃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心里,一直在琢磨怎样画山,怎样用线条表达那些复杂的景象。
长大后听说,世界是分维度的:点是0维度,线是一维度,面是二维,体是三维。还更复杂的四维甚至多维度。孩子眼里的世界,是简单的二维平面。画画,是在二维平面上表现三维空间。我总画不好那复杂的景象,是我没有学会用平面表现立体。
很长时间以来,我固守在那个简单的二维世界里,以为我眼见的一切都仅只是眼前所见而已。不知道事物还有其它样子,或者,在它复杂多样的面目下,如何取舍、描摹。总企图把一切都呈现出来,然而费尽心力,呈现出来的已不是最初的意愿了,大多变了形。对于画图是这样,对文字,也大抵如此。所以,早就放弃了图画,但是无法舍弃文字。
爬上山头,看见立体的山所蕴含的各种内容;走到人跟前,体察到人多变的面目;深入物质内部,发现表象掩盖下的繁杂结构——我终于知道,要描摹这丰富的世界,是多么不易。
也才知道,我们是置身于一个多维度的世界。其实,东坡先生早就用多维度的眼光揭示过世界:横看成峰侧成岭,远近高低各不同。我曾经以为,世界是二元的,非此即彼,喜欢这,不喜欢那,只做二选一,不知道其实还有更多选项。思路,也总囿于一个固定的窄小范围。所以,我需要训练出多维度的眼光,试图从不同角度体察事物,以求得最宽泛的发现。
不怕,你能过去
有趣的事总发生在夏天。许是夏日昼长吧,才有时间去做些有趣的事。晚饭后,太阳还斜挂在西天,我们把碗放进筲箕里,端到河边码头上去洗。
路经木料堆旁,一根光滑细长的杉木巅伸出来一大节,格外引人注目,高度正适合让我们趴在上面,一群娃娃就围着这截杉木巅玩了起来,碗么,先放一边吧。不知是谁,很快发明出一种玩法:把这截杉木巅当单杠翻,身体趴在木材上,猛地一下子就翻身过去!那一翻,有说不出的潇洒。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翻了过去,我在旁边注视他们的动作,暗自揣摩,把他们的姿势打量得非常清楚,自认为已经充分掌握了那一招一式。轮到我了,信心满满地趴在这截杉木上,身体前倾,埋下头,凝神静气,盯着地上的青草,暗想:这很简单,我也会翻得很优美的!
可是,我迟疑起来:万一失手摔下去怎么办?我对疼痛有种强烈的惧怕,前日在楼梯上被磕破的额角还在隐隐作痛,肉体的痛感在身体里持久而清晰地盘踞。我畏缩了。
盯着地上的青草,我一动不敢动。因俯身太久,脑门开始发胀。我抬起头来,缩回身体,站直,对他们说:
“我,我翻不过去,你们来吧。”怯弱占满了我的内心。
“不怕,一点都不怕!你好好看我是怎么翻的。”梅姐姐自告奋勇,娴熟地在杉木上俯身翻了过去。
“看到没,一点都不怕呀,就这样翻过了嘛!”她又自豪又真诚地对我说。
“再试试!”他们围着我说。
嗯,看上去真的很简单,不就那么一翻么!我又趴在杉木上,俯下身体。已经探出半个身体了,恐惧再次袭来,我站了起来——还是不敢!为什么恐惧如此牢固地抓紧了我!羞愧难当。
他们不无遗憾地看着我叹气。他们继续一个接一个地翻,潇洒地翻。我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了,翻不过就翻不过呗。我仍趴在那截杉木上,俯下身体,百无聊赖看着地上的青草。身体越来越低,反正我又不需要翻过去,不怕,俯得再低一点也没有关系。丝毫也没有了恐惧,我的身心都很放松。然而,突然一下,我的身体翻过去了!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居然就那样翻过去了!毫不费力!身体也完好无损!
身旁一阵欢呼。
从此,每天都要去那节光滑的杉木巅上翻一阵,潇洒自如,直到那堆木材被搬走。
那次无意中成功的喜悦,就此深刻地留在了记忆里。也许,恐惧总来自于对结果的恶性预测。其实结果没那么坏,不怕,你能过去。
翠鸟从河面掠过
我到河边去,晨雾还飘在河面上。太阳升起,离开五老山有一竿子高了,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即便来得最早的洗菜人,也要待饭上甄后,才端着筲箕里的菜到河边来,一般是十一点以后。此刻,还不到十点。附近寨子放鸭子的老头也还没有把鸭群赶到河里来,河边一派静谧。我还是离开了码头,顺河而下,走到一个草地平整的地方,只为避开人。这里有一丛芦苇,纤细的苇秆在水边微微弯腰,一只翠鸟站立在苇秆上,轻轻晃动。它歪过头来,看我一眼,迅疾飞走,苇秆剧烈摇晃起来,鸟儿轻灵地掠过河面,留一声清脆的鸣叫,划破静谧。我怔了一下,心里有点怅然——鸟儿太漂亮了,原想多看一会儿的。
择地坐下。草地上有水汽,湿气迅速透过裤子渗进肌肉、骨头里来。不去管了,我只想呆在这里。太阳在雾气里挣扎,一点热力也没有。过于清凉了点,甚至感觉到一点冷。我把抱在怀里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打开,企图看下去。但是,眼睛根本无法聚焦到书本上,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正在期中考试,我匆匆交了卷,回到家来。时候尚早,不想被母亲发现我已回家,所以到河边来,躲进这无人的草丛里。于无意中看到那只翠鸟立在苇秆上,如遇精灵。可惜它飞了,留给我一点怅惘。
心事远远近近,情绪明明暗暗。《麦田里的守望者》无法看下去,以后也一直也没有再看下去,不知为何。
只是清晰记得借书的情景。
夜很深了,街上没有路灯。独自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鞋底踩得水泥地面空空作响。偶有晚睡人家的房门还开着,从门里透出拉斜的灯光,权当是路灯了。大多数房门紧闭,街道空旷,暗黑,静谧。怀里抱着一大叠书,其中就有这小开本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推荐者说,这是必读书目。
那时候的爱情,被幻想成世间最美好的事,简单纯粹到可以为之死去。以为爱是心有灵犀的,勿需言语,勿需表白,他也定能感知。最喜于无人处,编造爱情故事。写一个美丽的女子,因为失去了她所爱的人,从桥上跳下(似乎就是我每天必走的老桥,此刻也正要经过的那老桥,桥下流水湍急),殉情。死有不甘,化作鬼魂,与路过的人倾诉(路过的人就是我自己)。这便没有危险:听别人的故事,感动,感概,而又不会伤及自己。我自以为如此便超然独立,不陷于其中,做爱情的旁观者。
可是,那个唯一的阅读者看后,对我说:一个人要死是不容易的,慎重对待生命,不要随便让一个人去死。听得似懂非懂。后来,那个编造的爱情故事,不知被丢到哪里了,再也找不到。
太阳终于从雾气里挣脱出来,天空明净如洗,又一只翠鸟从水面掠过,犹如精灵闪现,忽地不见了踪影,留一声清脆啼叫在空气里。趁洗菜的人还没来码头上,我起身离开了草地。后来一直也没有再看下去《麦田里的守望者》。适于青春期看的书,不知为何,我的青春期却排斥它。
到外面去
半轮月亮挂在空中,我趴在母亲的背上,她背着我到邻居家串门。一杯水还没喝完,我已经不愿意呆下去了,于是催促母亲:姆啊,我想回家!此时的母亲,与张孃孃谈得正在兴头上。催促两次了,终让母亲不耐烦:“在家呢,你要叫出来玩,现在出来了,屁股还没坐热,你又要催着回家!鬼崽崽,磨人!”我还是想回家。其实也不完全是想回家,只是想到外面去。没有明确目的的“外面”,我自己也并不知道“外面”到底是哪里,总之就是不想呆在张孃孃家里了。母亲气鼓鼓地拉起我的手,出来。
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满地银色月光。我仰头看着天空,除了那一轮明月,天上几乎空无一物。没有一丝云,仅有的一两颗星星也在远远的地方,怯弱地闪烁。我与母亲的影子贴在地上,脚跟那个地方,影子紧跟着我们走,直到进入我家房子的阴影里。
进到黑乎乎的屋里,随着门的打开、关上,油灯火焰闪动了几下,最终平静下来。接下来的事更加索然无味:洗洗上床睡觉——还不如继续呆在张孃孃家呢!立马后悔起来。可是再也不可能叫母亲走了呀!此刻已经无处可去。那么就睡吧。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里。也许那个夜晚,只是想呆在外面,看月亮吧。
可是再不可能出去。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无法在夜晚决定自己去哪里。只好乖乖爬到床上去,孤独地躺下,心里挂念刚刚走过的那一小段月光中的路,以及眼见的那个银色世界。可是无从说起,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这点小心思。孤独感和怅然若失就在那夜向我靠拢来。当然,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心里不安又不甘,抗拒这黑屋子,也并不愿呆在邻居家里。其实,真正舍不得的是月光下那一小段路径,那么美,那么短暂。
从此以后,我经常沉陷在这种熟悉的感觉里:被走出去的欲望驱使,满怀期待,一路心潮澎湃而去。到达目的地后,突然又感到无所适从,一如六岁那个夜晚:呆在家里时,缠着母亲要出去,待走到别人家,只一会会功夫,又觉得无趣,吵着闹着要离开。这一离开,只能往回走,回到家里,熄灯蒙头睡觉——比刚才更加不堪的结果。
所有的出走,无一不是这样。世界以一副美丽面孔吸引人走出去,然而,我们到达的地方总是离憧憬中的美好很远。最美的,只是路途中那一小段。目的地总让人失望,最后,无一例外的,都要折回到家里,熄灯,躺下,睁眼看着黑暗,品味那份熟悉的怅然若失。
人是不是总要处于这样的境地呢?出走的冲动和归来的无奈。最后深感无处可去的悲凉。
——世界总以丰富美丽的幻境吸引人出走,而到达目的地后总以残酷丑陋的真相打击人。内心在这强烈的矛盾冲突中无所适从。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熄灭出走的火苗。“外面”,仍对我具有强大吸引力。于是我把生活置于极简状态,内心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所以我的家里十分空旷。所有进过我家门的人都说,你家房间好大。其实不是房间大,是空。尽量减少家具,能省就省吧,我不想要那么多东西。生活不要被太多东西压着,叫人动弹不得。
是的,我做好了随时出走的准备。不知道要去哪里。有个声音不停在对我说:到外面去,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