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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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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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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天

 落雨天

正月间的雨也与其他时候别无二致,经由阴沉的湿云携带而来。按说,正月间已有春意,但雨滴依然挟裹着冬日寒气,湿了地面,湿了衣衫,湿了头发。一个世界迅速冷下来。

总有一团湿云随雨水而来,积淀在心里。

雨天。当然是雨天,只有雨天才是这样。黑布伞总也撑不开,是太陈旧了,伞骨架长了锈。到底还是撑开了,围绕伞骨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透下来,是一些小洞。布伞用久了就会有那样的小洞。雨不算大,没有关系,雨水暂时漏不下来。可书包仍露在伞外,雨伞顾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离伞近的头和手是最受益的。雯没有带伞。每次落雨总有那么几个人没带伞。雯一下子冲进我的伞里来,一只胳膊就被挤出了伞的保护范围。雨丝斜斜落下来。斜斜的雨丝淋在伞遮不住的半个身子上。从肩膀往下,胳膊、裤腿一齐淋湿。鞋是重灾区。走到家,双脚几乎是泡在雨水里。解放鞋哪里挡得住雨水。

穿过雨帘的家,是一段足够淋湿胳膊和裤腿的距离。看上去帆布书包也湿透了,把书都倒出来,居然留有一份惊喜:书只有一点湿润的手感,不像鞋,是无可救药的那种湿。

鞋是无可救药的湿了。即便没人挤进我的伞里,蹚过雨帘走到家,鞋注定会湿得一塌糊涂。因那只不过是一双解放鞋,无法防水。

最好的一双鞋是三年级以前拥有的那双翻帮皮鞋。非常结实的底和非常结实的牛皮。自从进入新学校升四年级后,翻帮皮鞋再也盛不下我日益疯长的双脚了。那是唯一一双不怕雨的鞋。可是我的脚,不由分说长得超出了鞋的尺码。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咋长那么长一双脚呀!你使劲往里拱拱,脚趾蜷起来,试试看!我便使劲把脚往里拱,脚趾必须蜷缩起来。终于塞进去了!可是没法下地——脚一落地,脚趾巨痛!母亲不忍看我龇牙咧嘴的痛苦样,终于对那双鞋死心了。“哎,可惜了!还好好的一双鞋呢!” 是留不住了。节俭的母亲不会随便扔东西的,她送给了别人。我没问她最终送给了谁。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双翻帮皮鞋。那是一种粗犷的式样,穿在脚上特别笨重,是彻头彻尾的一双男式皮鞋。可是父母都对这双鞋满意极了,因它无与伦比的结实。落雨天穿上它去上学,绝对不会进水在鞋子里。开始上学,读一年级时父亲给我买的。他知道这种鞋的结实,特意买大两个号。当时穿在脚上,脚趾距离鞋还有一大截,母亲用棉花塞进去填满了,让我的脚在里面服帖一点,不至于摔跤。然而,我穿着这样的鞋走路非常吃力,太重了。于是,整整一个冬天,我无法跑或者跳。上二年级就好多了,鞋与脚都相互适应了些。三年级,脚塞进去时稍显夹脚趾,但不影响走路。四年级,彻底不能穿了。于是,那双翻帮皮鞋,终于被母亲送人,不再属于我。

反正也不喜欢,不见了也无多大不舍。直到落雨天,我穿着解放鞋在雨水里走回家,双脚都湿了不是滋味时,才想起,翻帮皮鞋原来是不会进水的。现在没有了。我更想要的却是一双雨靴,而不是翻帮皮鞋。

鞋全湿了,袜子也未能幸免。不过袜子还有的换,鞋可没有换的了:另一双鞋是纯手工做的布鞋,连鞋底都是碎布拼接,母亲一针一线纳成的,根本不可以在雨天穿出门去。我只好把湿漉漉的解放鞋放在火坑旁边烤。一双鞋很快热气腾腾起来。到下午上学时间了,鞋底仍然没法烤干。穿上还冒着热气的鞋,出门。看见没有落雨了,一阵高兴。如果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心里烦闷起来,阴郁地走进雨中。一个下午,脚注定要冻僵。

落雨天的愁烦,浓得天空中的湿云一般。

在翻帮皮鞋也没有的日子里,我的脚在解放鞋里如同裹在冰窟里,脚趾冻得发麻。脚后跟又痒又痛,抚摸过去,肿起一个包块。是冻疮。母亲把萝卜切片,在火边烤烫了,贴在包上。据说这样治冻疮很有效果。然而不久,脚趾上也长了冻疮,手指上也长了冻疮。一个冬天,都在跟冻疮搏斗。

在新学校里,我发觉不仅仅是翻帮皮鞋无法穿了,我的裤子也出现了异样:怎么裤脚边爬到了脚裸上去了呢?一大截脚杆露在外面,把袜子使劲往上拉,也无济于事。母亲抱怨:又窜高了,又窜高了——你怎么长那么快呢?!哪有那么多钱给你买新的哟!不由分说,放裤脚边。几乎所有的裤子,裤脚边都有一道明显的痕迹:放过边的。即便这样,还是盖不住脚裸。

我的烦恼,岂止是落雨天的鞋呀!

只能祈祷上学时候不要落雨,因为我没有雨靴。我讨厌脚包裹在湿漉漉的解放鞋里。在落雨天,天空厚重的湿云都压在我心里。我在落雨天特别特别盼望一双雨靴,像雯那样。

雯几乎什么都有。她在落雨天躲进我的伞里,并不表示她没有伞。她的伞是班上最漂亮的,花布洋伞。她的衣服鞋袜淋湿了,回家就会换上干爽的。落雨天她丝毫不用担心,她不仅仅有花布洋伞,她还有雨靴。她的裤脚从来不会爬到脚裸上去,她的裤子没有一条是放过裤脚边的。她的书包干干净净,上面绣有一个红星。她的衣服永远漂亮,夏天穿裙子。她有红色的皮鞋,有黑色的皮鞋。是女孩子穿的皮鞋,绝对不是翻帮皮鞋。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水果糖。她头上戴着发卡,她有不止两个发卡,时常换着戴。我妈给我买的唯一一个褐色发卡,直戴到折断。其实我并没有经常戴它,那是一种不好看的颜色,让我戴上时不敢自由自在地摇头晃脑,感觉有份沉重压在头上。最后终于折断了,我长出了口气。

雯说她喜欢落雨天。一到落雨天,雯故意挑选水洼走得啪啪响。她不会担心湿了鞋袜。

当然了,雨水湿不她的鞋袜,她穿着雨靴。我盯着她的脸看。她笑得很灿烂,我很少那么笑。我在看她耳旁的两个小洞,他们说那是她的记号。为什么她有记号,而我们都没有?那两个小洞神秘地附在耳朵旁的脸上,很明显。我看不清那黝黑的洞里是什么。他们说捡来的娃娃都有记号的,为了方便以后她的亲生父母找到她。她是捡来的娃娃。

我常去她家,因为我们俩离得不远。她家住在她父亲的单位宿舍里。她父母都是外地人,说普通话,很难听懂的普通话。她自豪地告诉我,她听得懂。她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上过大学的,与我的父母截然不同。她爸长得白白净净,我曾看见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嬉闹。她经常跟我讲她爸跟她的各种趣事。她妈是个脸膛黝黑的女人,头发也非常黑,齐耳短发,没有笑容。她的父母极少和我说话。他们很爱这个据说是捡来的雯。所以雯才拥有一切最好的东西。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在她家看到许多我家没有的东西。一大摞《动脑筋爷爷》,她爸为她订的。蜡笔。白雪公主的文具盒。零食!

这些东西让我在独自一人时不可抑止地产生了遐想:要是我的父母也把我丢弃了该多好!我也会被如雯的父母一样的人捡去,那样我就可以有一双雨靴了,我也不会害怕落雨天了呀!当然,我还想要一件洁白的线衣。就是把白色的棉线手套拆了,用那线织成的衣服,代替毛衣。那个时候的毛线金贵,而棉线手套容易得。雯就有一件那样的衣服,她妈给她织的。我暗自羡慕。

我妈不会织毛衣。但我爸有一件真正的毛线衣,黑色。据说是我大姐织的。也不知穿了多少年了,反正一到冬天我就看到他穿在大衣里面,针织的纹路都已经非常板实,但我仍喜欢抚摸那些规则的纹路。针织毛衣有着与其他布料不一样的柔软手感。那些纹路一条一条清晰规整,有条不紊,其间暗含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联系,让我欢喜,勾起我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

冻疮准时在冬天长在脚后跟。新皮鞋是不可能买的了,哪怕是男式的翻帮皮鞋。母亲说,你的脚长得太快,买了只能穿一年,太可惜。雨鞋更不可能买,因那只能是落雨天才能穿。一年里,落雨出门才几天哪!所以我祈盼上学时老天不要落雨。要落就在星期天或者假期的时候落吧!落多大都可以!落雨天唯一欣喜的事是,正好周末,可以不用出门,蜷缩在温暖的屋子里,衣服鞋袜都是干爽的!发呆,看书,做作业,都好。

我只是希望有一双干燥的鞋里盛着我干燥的脚。在落雨天,想象一双雨靴穿在我的脚上,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落雨天,我不得不踏进雨水中,只能这么说一句:“烦人哪,又下雨了!”我的忧愁和烦恼和寒冷都随雨水而来。再怎么小心翼翼,球鞋还是很快湿了。是的,自打进入初中,进步最大的是解放鞋换成了球鞋。

随雨水而来的烦恼,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时期。直到高中,母亲终于给我买了第一双雨靴。因为我的脚不会再长长了。市面上的雨靴已经有很多种颜色了,母亲还是保守地给我选了一款土黄色的。泥土一般的颜色,预示着我的青春期也是这样的黯淡无光。

上初一了,新学期,新学校,我仍穿着二哥扔在家里的深蓝色四个兜的衣服。学生蓝,四个兜,典型的男性服装。母亲舍不得扔,她说衣服好好的,布料还很着实,再穿个三两年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我妈抹去了我的性别,让我穿着二哥的衣服招摇过市。我只能望着别的女孩鲜艳美丽地从我跟前走过。

父母却为我家的生活条件好于院子里其他几家而自豪。是啊,我家一年四季吃白米饭。而邻居们的饭里总参有杂粮,多数时候是参干红薯粒。我经常在梅姐家灶台前帮她添柴,我看她拿着锅铲把米粒捞起来看看,快要起锅过滤时,倒进去一些红薯粒,跟半熟的米粒混合后起锅,舀在筲箕里过滤,然后放甄子里蒸。几乎每顿都这样。过年是吃的白米饭吧?我不知道。过年不许去别人家乱窜。

我家不用吃杂粮饭,我家饭桌上还不时有肉。这让父母说话非常有底气。肚子不亏就好,穿的就不要讲究了。“穿什么不是穿?只要肉不露在外面就行啦!”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焦促是父母脸上的标志性印记,似乎永远去不掉。焦促而忙碌,是母亲的样子。焦促而烦躁,是父亲。我夹杂在这样的气氛里,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呼吸,悄声没息吃饭,毫无动静地长大。我经常藏在一角遐想:要是父母在我还是个婴儿时就把我丢弃了该多好啊!那么我的记号该打在哪里呢?最好还是不要在脸上。那样的洞太神秘莫测了,我看不见洞里是什么,有点害怕。我只是希望有一对能识字的父母捡了我,可以买雨鞋,会织毛衣就好。我只想要这两样东西。我对雯不无羡慕。

然而雯随她父母回老家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我以为是毫无动静地长大的,没人发觉。但母亲还是发觉了。父亲等不及我长大已经去世。母亲发觉我长大后,终于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双雨靴。母亲还破例带着我满街转,只为买一件合身的衬衫。雨靴的颜色不尽满意,但衬衫却很漂亮,粉红底,小碎花,收腰。是成年女人穿的,母亲觉得我可以穿成年人的衣服了。雨靴和衬衫果然如母亲所愿,穿了许多年。衬衫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好了,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仍旧对粉红底小碎花的衣服情有独钟。

不管怎么说,我在落雨天再不怕雨水进鞋里湿脚了。我也可以踩进水洼里弄得啪啪响了,但我不能。那是小女孩才干的事,我都成年人了。落雨天我可以撑着黑布伞,慢慢行走在雨里,不再急促赶回家。但我还是不喜欢落雨天。一股经由雨水带来的忧愁,湿云一般压在心里。打小就压在我的心里,成为烙印,驱不散,赶不走。

在落雨天,纯然的条件反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我永远会在落雨天渴望一片干燥的温暖之地,蜷缩在一件柔软针织衫里,用自己的体温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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