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为证

以水为证

做一名石阡人是有福的，以水为证。

那年夏天，不知何故，腿上长了几个疮。痒，痛，至发炎，化脓，溃烂。母亲终日忙碌，风风火火干活挣钱养家，无暇顾及，不就几个疮嘛。“去，跟梅姐姐到温塘洗洗就好了！”每遇到邻居梅姐姐或者英姐姐去温塘，母亲就叫我跟着她们去，据说温泉水有治疗皮肤病的功效。站在出水口，任温泉水冲洗，如是几次，果然，结痂好了。除右小腿外侧留下一个胡豆大的疤痕，记录着那次童年时代的长疮事件，其余地方了无痕迹。此为石阡温泉治愈皮肤病的亲身经历。温泉水能洗好皮肤病，石阡人都知道。

温泉水还可以喝。

每次洗澡都会洗得乏累。嘴对着出水口，猛喝一气，解渴，解乏。不同于家里自来水的另外一种独特口感，却说不清楚什么道理。同样无色无味的清水，温泉水就是与家里的水不同。类似于软、滑的一种口感，明显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暗含其间，却无法描述，有“欲辨已忘言”之感。小小的人，无法说出那点不一样，只说“好喝！”，一副满足的神情，已经足够表达这水的与众不同。

而且，洗浴过后的肌肤，有种无与伦比的细腻润滑感，一份通透贯穿身体。每一个石阡人之于温泉水的洗浴，都有份享受后的惬意。那些细微的感触，从肌肤上的毛孔进入，穿透筋骨，直达内脏。浸在水中，可以调动一切感官来感受这温泉水。淳朴的石阡人对于温泉水，不会说些文绉绉酸溜溜的溢美之词，一切皆从实用出发。他们说“这水洗的衣服格外漂色”，漂色的意思，大概是说不掉色，这水洗了衣服颜色仍鲜艳；“这人呐有点不舒服，我要去温塘里烫烫。”是说这水可治点小感冒；“周身酸痛得很哦，得去温塘里泡泡。”这水还可以缓解肌肉风湿关节炎之类的酸痛；“三天不洗澡，吃饭都不香！”仔细计算着洗澡的时间，隔三岔五得去洗一回，超过时间人就会有不适感。——这些平淡的表述里饱含着最真实的切身体验，你必得相信这份诚实，没有丝毫矫情和虚假。

多年以后，我在《石阡县志》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此泉颇奇。冬浴之则身暖而寒退，夏浴之则体轻而凉生；夜浴则睡眠安稳，疲浴则精神复振，感冒者浴至汗出而霍然病去，饱食者浴则腹胀立消；衰老者浴之，人方惊其呻吟而彼心正感舒适。温泉于人之身体健康，裨益匪浅。”——老早时候的石阡人已经知道了温泉水的妙处。而“衰老者浴之，人方惊其呻吟而彼心正感舒适”这句话带有精准的神情和心理描述，让人不禁掩口而笑。

从城南松明山麓涌出的这股温泉水，带有股特殊的硫磺味。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热气腾腾的水，之所以与众不同，全在于它含有硫磺，所有才有治疗皮肤病的功效。温泉水四季恒温（45°），旱涝不浊，固定水量（日均3000余吨）。这些都是这股水里暗藏的玄机，令人称奇。除了感激自然的造化，石阡人理所当然享受着温泉水。

直到近些年，经专家们对石阡温泉水鉴定后公布出结果，一波陌生词汇袭来：硒，锶，锂，氡，锌，碘，偏硅酸——温泉水里含有这些物质！这股柔软温热的泉水顿时有了矿物质的硬朗质感。它们有个很专业的统称：“微量元素”。在这个词语之前再加上定语：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这种表述把温泉水猛地提到了让人仰视的高度，这股被石阡人用于日常洗浴的水，立马变得高大上起来。而且，专家还说，石阡温泉水对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关节炎、神经炎、皮肤病等均有辅助治疗效果，被界定为“全国独有、世界少有即可洗浴又可直接饮用的天然矿泉水”。一时，石阡温泉名声鹊起，引得无数外地人慕名而来。石阡人又自豪又戏嬉地说：“你们喝的矿泉水不过是我们的洗澡水啊！”

石阡人在这世界少有的矿泉水里洗澡已经有几个世纪了。以水为证，石阡人有骄傲的理由。

每遇有外地亲戚来，必如此这般吹嘘一番温泉的种种好处，然后带客人去走温塘——石阡人向来把去温塘洗澡叫做“走温塘”。而外地人初进温塘，大多惊愕于满目裸体同泡在一池子蓝洇洇浑浊的水里。她们对于泛出复杂气味的一池水，相当不适应。我堂姐就不喜欢跟我们走温塘。好不容易说服她愿意洗了，却不脱内衣，忸怩地立在水池边，舀水淋一下，赶紧去水龙头那里冲洗一下完事。如果遇到人多，她干脆不洗。

石阡温泉始建于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距今400多年历史。追溯石阡人的洗澡历史可谓悠长，这悠长的时光积淀了石阡人独特的洗浴风情画卷。

温泉水贯穿了石阡人的一生。人生的三个重要时期，必须洗浴：满月的婴儿，必由母亲带去温泉洗澡，从此开始轰轰烈烈的一生。即将结婚的新人，必须去温泉郑重洗一次澡，干干净净开始新的生活。即将死去的人，必擦拭干净身体，清清爽爽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其余时间，就是隔三岔五的日常洗浴。有闲的老头老太太，每天去温泉洗一次。勤劳的主妇，拖娃带崽，收罗一家子人的衣物鞋袜，甚至蚊帐床单被套，一并背到温塘，从凌晨洗到午后。此刻的温塘，是考验一名主妇的体力和耐力的场所。石阡悍妇大多是在温塘里练成的。因为仅有体力和耐力，要在温塘里独霸一方是不大可能的，必得练成悍妇气质，才有可能稳坐温塘里的最佳位置，霸占一股温泉水独自享用，从容把一群娃崽以及大堆衣物洗完。这股水用自带的一根胶管从出水口引来，流进自带的大塑料盆里，待洗的一大堆衣物泡在盆里。有人想来舀这泡着衣物的水洗澡，便蹭过来，陪着笑脸，说几句恭维的话。端坐在小板凳上的妇女，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态，表示默许。万一她看不顺眼来人，就不许人家动她盆里的水。惹急了，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立起身来，到出水口去，猛一下把插的胶管扯掉，直接在水槽里舀水用。争执就起来了。都是人多拥挤的时候容易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在温塘洗澡，强悍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人多拥挤的腊月间。石阡人有在年底洗浴干净过年的习惯，腊月，特别是临近过年时候那些天，十里八乡的人都往城里赶，其中去温塘洗澡是一项很重大的内容，于是温塘里天天人满为患。

为增强争水实力，去老温塘洗澡，主妇们往往喜欢邀上七大姑八大姨，队伍强大，阵势浩荡。大队人马犹如搬家一样去到温塘：背篓里装满了待洗的脏衣服，刷子肥皂洗衣服都带上（小时候我甚至看见她们带了棒槌），盘一圈蛇一样的塑料管在背篓里，压住衣物。背篓壁插进小板凳的两只脚，板凳高高翘在背篓里，既不占地方又不至于掉下。手里提一个大塑料盆（以前是铝盆），身旁必有几个娃娃。到了温塘里，迅速占据有利位置，那一方小天地俨然是她们家的了。于是从洗娃娃开始，一个接一个，把娃娃按在盆的旁边，水管拉过来，淋到娃娃背上，很快发红，接着淋湿头发。按照程序，最先洗头。然后抹香皂，搓背（丝瓜瓤，搓得精痛！忍不住的已经开始嚎叫，大哭）。什么也挡不住这女人有条不紊把娃娃们一个个洗干净，同来的亲友帮忙给娃娃穿衣服，由洗好的某个大人带回家去。这个女人再坐回小板凳上，洗衣服，最后洗自己。从清晨直洗到太阳落山。这一天温塘里人不是很多，大家都讲理，没有跟人吵架。“仓禀实而知礼节”么！有充足的水用，怎么会吵架呢。心情便比较愉快。

洗浴过后的女人，把长发挽在头顶，用梳子别好，一副精干利索的样子，红光满面地背上背篓。湿衣服沉重，压得这女人弯下了腰。如搬家一样，拿好各样东西，回家。一路精神抖擞。几天过后相同的架势，再来走温塘。

也有温馨的时刻。几个老太太，几十年的老相识了，知根知底，常常在走温塘时遇见，一边唠叨着家长里短的话，一边互换着搓背。去出水口清澡，互相谦让。结成联盟，不许任何陌生人欺负。如果遇到有不讲理的人，几个老太太必定一致声讨对方，效果甚佳。

如果遇到有带小婴儿洗澡的，再怎么不讲理霸道的人，都得收敛了，让小婴儿先冲洗了抱走。对柔弱娇嫩生命的怜爱，潜藏在人的天性里。即便大冬天也如此，一圈冷得瑟瑟发抖的人，围着出水口，等待小婴儿冲洗好后才继续争水洗浴。此为温塘里柔和温馨的画面。

被妈妈牵着手走温塘，是一座城的人共同的记忆。地道的石阡男人，几乎都有童年时期在女温塘洗澡的经历。如果你在老街行走，碰到迎面过来一位面皮细腻，举止斯文，带点女性温婉气息的男人，可以肯定他是个地道的石阡人，小时候一定被他妈妈摁在老温塘的褚红色石水槽下冲洗过。一般的小娃娃都被洗得嚎啕大哭，但是下一次妈妈牵起他的手走温塘，他仍旧快乐的去了。因去温塘洗澡是一件庸常得如换衣服一般自然的事，没商量。

时光就在这重复不断的走温塘中逝去。一拨又一拨被按在水管底下洗得哇哇大叫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中有的离开，在遥远的异乡偶尔会回忆起童年走温塘的经历。有的还留在城里，继续把他们的娃娃摁到那股热水底下洗得哇哇大哭。

这是石阡温塘里曾经的洗澡情景，热闹，混乱，也温馨。这些老照片般的景象，留在许多人的回忆里。温塘水暖，滋养了石阡人细腻皮肤的同时，也造就了一方独特的洗浴风俗文化。

自从石阡温泉水被专家们鉴定为“世界少有”后，对温泉的开发大刀阔斧地进行起来。开发过程中的种种不便，也无法阻止石阡人走温塘的热情。路可以阻断，大不了绕道。温泉水却不能阻断哪怕一日——老温塘房子被拆掉后，妇女们在凌乱的露天废墟上也要洗浴。用塑料布稍微遮挡一下，一拨又一拨石阡女人就围着一股热腾腾的泉水洗去尘埃，祛除疲累。石阡人对于洗澡的热情，对于温泉水的热爱，几乎到了忘情的地步。

不禁想起了母亲最后一次走温塘。

快过年了，母亲念叨了好几次，要走温塘。临近过年走温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是一年比一年多，彼时石阡城里的人已经多到了拥挤的地步，尤其春节期间回乡的人骤增，温塘里简直容纳不下，温塘通宵开放，也还是拥挤。那时候温塘已经承包给了外地客商，温泉水正在演变为商品。温泉按照收钱的多寡分出好几种等级，不收钱的老温塘常常供应不上水，水被分流到了小池里，收取昂贵的费用。在温泉水商业化的过渡时期，人们极其不适。如母亲一般的老一辈人，衣物都必须背到温塘里去洗。一边洗一边拉家常，互换搓背，是她们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当开发兴起，原来水量极大的老温塘水量骤减，水流向了新建的无数收费高昂的单间小池里。要让老辈人花好几十元去洗小池，他（她）们哪能接受。原来并无贫富区别的大池日渐衰落，温泉水被货币指挥着流向。小城的人，也就划分出了等级。

母亲念叨着要走温塘。让母亲一人去温塘大家都不放心，怕被人挤着，怕冻着。腊月二十八那一日，二嫂把母亲带到了单间小池里洗澡。虽然不挤，水也充足，但母亲嫌小屋子太闷，又心疼钱。不过在过年之前能洗一次清净澡仍是很满足的事。两天后的年夜饭桌上，母亲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正月初四日去世。母亲闭目前，当然也擦净了身体。二嫂说；幸好带她老人家去洗了个温塘澡啊！了了心愿。

温泉开发的直接后果是经济繁荣、生活便捷，无数新鲜事物涌进这个小城，而老旧的东西逐渐被取代。譬如老温塘，几经改建、扩建，旧址已经难寻。曾经一城人在老温塘里洗浴的风俗画卷，被时光抹得渐渐模糊起来。然石阡人仍固执地要走温塘。为保留石阡人的洗浴风俗，照顾石阡人的洗浴习惯，温泉不管怎么改建、扩建，仍留了一方亲民价的澡塘子，守旧的石阡人得以继续走温塘。

做一名石阡人终归是有福的，有温泉水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