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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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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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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

英子


我们喜欢从英子家后檐沟爬上围墙,玩一阵下来,从后门进到她家屋里去。跨进门槛,只见对面靠墙摆放有一对藤椅,门边靠窗的三抽桌上,有一盆塑料荔枝、一座钟乳石假山,依次还摆放有温水瓶、茶盘,盘里的茶杯整整齐齐。我对那小小荔枝爱不释手,忍不住摸了又摸。荔枝表面布满小丁。

——这屋里永远都是干净的,整洁的,散发出一股清爽味。几个娃娃在这干净整洁的屋里转了转,也就出来了。还是院子里好玩些。

这份干净整洁,全得益于英子的勤快。

英子年龄比我还小,大概小一岁左右吧,做起事来,却好像比我大很多。她才几岁,就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做饭洗衣,扫地抹桌......每一天,她都要去河边很多次,每次去,必端着个盆,去洗衣服,洗菜,洗抹布,洗锅碗瓢盆,洗水杯茶盘,包括桌上那盆塑料荔枝和钟乳石假山,都拿到河边洗刷干净。有一次,她甚至把藤椅也搬到河里泡着,仔细刷洗了一遍。

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干家务活。

她总是笑嘻嘻的。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脸上还绽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很好看。

但她的双手通常是紫红的,尤其冬天,又粗糙又乌青。脸上也泛出青紫的颜色,那是衣服穿得单薄的缘故,又常常蹲在河边洗刷。

她家是院子里最特殊的一家:全家都是农业户口。英子头上有俩哥哥。一位寡母,带着三个孩子过活,又是农业户口,可想他们家的生活有多么窘迫了。但她家是院子里最干净整洁的一家,无论大人小孩站出来,全都清清爽爽的。这都是英子的功劳。这个勤快的姑娘,连初中都没上,自愿退学在家做家务活。大哥呢,读完初中,也没有上学了,却并不出去干活。平日里邻居们不怎么见得着他,不知道他都到哪里游荡去了。只有她二哥一人上学的时间长,一直读到高中。他们一家子都寄希望于老二,认定他聪明,是读书的料,有可能考上学校走出去。他们的母亲在家属队干活挣钱养家。

英子的父亲老早就死了,自杀。那一年,我只有几岁,英子更小。她最大的哥哥,大概也只十一二岁的样子,二哥还不到十岁。那一天,我看见英子的大哥一个人在院子大门口,双手吊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哭得身子扭来扭去。正在变声的男孩子,哭声里带了股嚎的腔调,这声音撞击着我的心脏,有股说不出的难受,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承受不了,赶紧转身走开。

不觉就走到了他家门口去,那里围了很多人,屋里传出一片哀嚎。很多人在他家进进出出。我听到谁在说,他爸爸死了,在他工作地的房间里,用菜刀抹脖子自杀的。血流到了楼下的地上,人们才发觉。送去医院抢救,已经晚了。

他爸在乡下工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关起门来抹了脖子。据传闻,事前,有人看到他在磨刀,还问他磨刀来干嘛——原来早就在预谋了。

这一家人的顶梁柱,就这么突然倒了。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留下孤儿寡母四人。由于他们的父亲是这样去世的,母子四人就得不到抚恤金——他那叫“畏罪自杀”。我不知道什么叫“畏罪自杀”,我不懂他犯了什么罪要去自杀。只在人们偶尔的言谈中,听到过一星半点的传闻,好像跟“武斗”时候的事有关,涉及到人命,牵扯有“县革委”的人。我既不知道“武斗”是个什么东西,“县革委”更是个离我们的储木场非常遥远的地方,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总之,英子的爸爸,就这样没有了。

我认得死去的那个人,他每隔一段时间要回来一次。他回来,必定有很多体面的人在他家里吃饭喝酒,很是热闹。有次他到我家来,热忱地把我父亲也拉去喝酒。他高个子,派头十足,跟我父亲这样的人大不一样,跟他家隔壁保管那样的人,更不一样。我很小,也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他那么气派,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因而,我觉得他们家的娃娃,跟保管家的娃娃、跟我家兄妹几个,也有很大的不同。

可惜,那位气派的人物,就这样英年早逝了。

英子的两个哥哥的确与众不同,特别爱说话,也特别会说话。他们穿戴得整齐干净,往我家火坑边一坐,说起话来,很有见识,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特别是大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跟成年人交谈,才不屑于搭理我们这帮小孩子呢。其实他也只是个比我们大些的孩子。

他经常沿着阶沿走过来,绕到我家屋后,从厨房后门进来,看我祖父炒菜。祖父把菜铲进盘子里,放在灶台上。英子的这位穿着十分整齐的大哥,一边笑嘻嘻地问:公,今天你家吃的什么好菜呀?一边就俯下身子,仔细查看盘子里的菜,还使劲吸气,闻菜的味道,鼻尖都快要碰到菜了。祖父见状,十分生气,白了他一眼,说:吃得不好!有哪样好看的嘛!

饭桌上,祖父跟父母谈论起这个邻居男孩,气咻咻地说:“这个样子看别人家的菜——鼻尖都快要碰到菜上面去了!实在太没家教了!”母亲叹了口气:“哎!要是有他老子在,怕也不至于这样吧。”

——失去父亲,再怎么穿戴整齐,总还是有些缺陷。

更大的不幸,还是在生活上。

自从英子的父亲去世以后,这一家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他们不仅没有抚恤金,而且还都是农村户口,这在吃商品粮的年代,是非常严重的事。好在,她外公家就在附近村里,他们母子四人的户口属于那里。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母亲在家属队干零工挣钱,粮食多半是靠身在农村的外公、舅舅们资助。他们母子没有粮食供应证,吃不到商品粮。完全依靠去黑市购买粮食,太贵。

英子的外公,是位瘦高个的老者,常年带顶斗笠,赶着一群鸭子到处游走。秋天,他把鸭子赶进收割后的稻田里,就到英子家门口坐下来抽烟,我祖父会去跟他摆龙门阵。春暖,到了孵小鸭的时节,英子家的饭桌上,经常出现一盘炒鸭蛋。英子的哥哥们端着饭碗到坝子里来吃饭,白米饭上,覆盖了一层金黄的炒蛋,看着就香极了。英子的妈站在院子里跟我母亲说,外公孵小鸭,总有些孵化不出的鸭蛋,敲了炒出来,也还可以吃。

我也觉得,那样的鸭蛋肯定好吃,仅看色泽,都诱人。            

包产到户后,这母子四人分得了田土,好歹生活有了保障。英子母亲在家属队里干活,却很受一些妇女的歧视、打压。可能人都这样吧,在任何时代,都有人欺负人、看不惯其他人的情况,只要逮着机会,一定有某些人要打压另一些人。

所以我看见这位遗孀常常和人骂架。我不知道什么叫对错,我也评判不来输赢。比如,在那样一个黄昏,我家隔壁的孃孃抱着小儿子,站在英子家门口同她妈吵架。吵着吵着,这位嬢嬢把娃娃往地上一放,扑过去就同她妈厮打起来。

顿时,英子母亲的发夹掉了,头发乱了,她的声音嘶哑,她的嘴角堆积起来白沫。她的眼神凶狠,她脖子变粗变红了,脖子上有很粗的血管在跳动,她的衣衫也凌乱了......小小的英子哭喊着扑过去,帮着母亲打。她可是比我还要小啊,我害怕得抓紧了祖父的手。打起来,邻居们赶紧围过去拉架。拉开,两个妇女还在对骂,跳起来骂,拍着巴掌骂。我也听不清她们说的话,对骂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英子母亲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便笑起来,也眉头紧锁,看不出有开心的神情。她也从不去邻居家串门。一个院子里只有五家人,她就和两家的关系不好,只跟我母亲关系比较好,却也只是站在院子里同我母亲讲话,并不进屋里来坐。保管家跟她家是隔壁,可他们互不搭理、不往来。英子住在附近村里的外公、舅舅们不时要来走动走动,一方面是照看一下他们的生活,另一方面,我认为,也有为他们一家撑腰的意思——孤儿寡母,可不容易。

英子把两个哥哥收拾得干净又体面,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他们的白衬衣,简直白得耀眼。

大哥初中毕业后,不去家属队干体力活挣钱,成天在外面转。听说他父亲的老关系还在,还在县里身居要职,他就去那些地方转悠。大哥总算转悠出名堂了:先在县政府干着点临时性的工作,具体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反正经常不回家。据说做了某位县长的干儿子,就呆在他家里,需要换衣服了才回来,妹妹已经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好,只管换就是。脏衣服放在家里,人很快又不见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以后,大哥总算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又调到乡镇,把副科级、科级都混得了,才调回城里。挨到四十边上,结婚生子。算是圆满了。

这位大哥,虽说没有什么文化,口碑却不错。老邻居们议论说,他单位里的下属都比较服他,说他为人大方,顾得人,很懂人情世故。我想,一个人的行为处事风格,大概跟他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吧——他这一路走来,可是深谙了世态炎凉。

英子把二哥也收拾得漂漂亮亮。二哥一直读书么,读到高中了,青春期男孩,变得高冷起来,不太爱说话,也不喜欢搭理人。大院里的人都很看好这个大男孩,认定他非考上大学不可。他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谈吐可不俗——动辄国家大政方针,国际国内形势。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这一帮小孩,只有张大嘴巴,呆呆听他说的份。

某个夏夜,我发现了个重大秘密:这位前程被大家看好的青年,在谈恋爱了!就同我家隔壁的老五姑娘!这位姑娘早就没有读书了,在家属队干活。要知道,家属队的活,可是十足的体力活,非常辛苦。也能挣一点钱,但那究竟不是正式职业。我很是困惑:他怎么就跟老五姑娘好上了呢?她长相一般,胖墩墩的,又没有什么文化。他可是那么有见地的人啊,知道那么多事,最关键的一点,他还是一位很有希望上大学的青年啊。

那个夜晚,我趴在桌上写作业。天气闷热,窗户大开。我的房间在一楼的里屋,窗外是一面高墙,这堵墙隔断居住区与储木场,墙体与房子之间留有一条完全开放的过道。我正汗流浃背写着作业,突然听到窗外有摇动钥匙的响声,接着,听到楼上的老五伏在窗口说话,耳语般的声音。窗外的人用同样耳语般的声调跟她交谈——是英子的二哥!天啦,他俩在谈恋爱!由于窗户大开,而且距离太近了,即便是耳语,也听得清清楚楚。

从此,我常常听到窗外有钥匙声响。那是他们的约会暗号。

其实,这一对青年的恋情早就不是秘密,只是我刚刚知道罢了。大院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在谴责他们的恋情,尤其是谴责男方——一个没了父亲,又是农村户口的青年,怎么可以跟一个干部的女儿谈恋爱呢!尽管,这个女娃又胖,又没有工作。但对于男方来说,还是在高攀女方。我母亲也强烈谴责这种行为,认为男方不对,他应该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是正事。

老五的父母,对这桩婚事坚决不同意。英子一家进进出出必须从老五家门口过,这两家人互相横眉冷对。尤其是双方父母,只要碰见,均怒目而视。

大院人多嘴杂,妇女们聚在一堆就喜欢议论这类事。那段时间,大院里所有新闻都与这对男女有关。

某天半夜,我在睡梦里,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婴儿啼哭声,楼上老五房间里又有凌乱的脚步声。迷糊中,我继续睡。次日放学回家,吃饭的当口,听到母亲和二嫂的谈话,我才明白,半夜听到的婴儿啼哭是真实的:老五生了个大胖小子!就在她自己房间里!天呐,胖胖的老五怀孕了,居然没人知道,直到生在了家里。

可想,老五的父母气得要死。但看着怀里粉嘟嘟的婴儿,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邻居们均按照邻里之间,对待坐月子的女人该有的礼节,该送鸡蛋送鸡蛋,该送毛线送毛线,到老五家看望老五和她的小婴儿。老五的母亲,嘟着个嘴,气鼓鼓地做了甜米酒,煮米酒鸡蛋给老五吃,这样,婴儿才有足够的奶水。老太太恨恨地说:满月了给老子抱到他家去!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老五父母对待这个婴儿的态度,是满月了要送到男方家去的。

满月了,看着这枚粉嘟嘟的小婴儿,老两口却舍不得了。尽管,男青年家就在同一栋楼的另外一个单元里。

但老五家人口多,房子也实在住不下。她抱着孩子去了他家,就此住下。在同一栋房子里,那么近,老五白天抱着胖嘟嘟的婴儿,从婆婆家走到娘家,玩一阵,在娘家吃过饭,又抱着婴儿回到婆婆家睡午觉。长长的下午,老五还是抱着婴儿在娘家屋子里玩,老两口都爱极了这个小婴儿。夜晚,母子俩又回到婆家歇息。

英子和她的母亲对这个胖嘟嘟的小婴儿,自然也是爱得不得了。英子把洗漱的活都包揽了,一旦得闲,手里必定挽着毛线,为小侄子织毛衣。

自然,英子的二哥是没法读书了,他高中读到中途,作了父亲,只得辍学,回家找事做。当时的情况是,回来,也只能进家属队,先干着临时工。场里的活实在累人,挣的钱又根本不够开销。经舅舅们撮合,他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干起了拉沙子石头的活。小城正在进入大规模搞基建的时代,到处是建筑工地,到处都有活干。这位二哥,再也没有时间坐下来高谈阔论了,他忙着拉沙子水泥石头,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啦,钱也就挣了不少。不几年,他在自家地里,建起了新房。新房在田野的那一边,站在大院门口就能看见。他家成为搬离大院的第一户人家。

这位年轻男子,于稀里糊涂中当了父亲,一下子成熟起来。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等吃晚饭的当口,经常看见他把拖拉机开进院子,停在空地上,娴熟地从驾驶室跳下来,回家吃饭。他的衣服还是穿得那么干净整洁,现在是他老婆在帮他收拾。妹妹英子,已外出了。

八十年代末,英子被一百多公里外一个城市的酒店招去,这一去,就在那里扎下根来,跟附近农村青年谈恋爱,不久成家。她很少回来。

英子被酒店招走那年才十几岁。大院里的人都说,这个好姑娘,她会在外面干得很好的。英子除了勤快,还暗藏有一份机灵。

自从大院成为一个比较集中的居住区后,搬来了形形色色的人,局长家也搬到这里,跟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局长夫妇很是和蔼,知识分子,儒雅有礼。特别是局长的妻子,跟邻居们相处得一团和气,大家都亲热地称呼她为“蔡孃孃”。

英子也就自自然然走到蔡孃孃家去,看见地板脏了就拖地,看见盆里泡了衣服就端到河边去洗,见到蔡孃孃在厨房忙活就帮着择菜......所有家务活,没有英子做不到的。当我认为洗床单是世界上最不容易干的活的时候,英子,这个比我还小的姑娘,早就能娴熟地把床单泡进大木盆里,仔仔细细搓揉、刷洗,然后端到河边码头去捣捶、清洗,再拿到院子里,抻平了,晾晒在长绳子上。经她的手洗过的被子床单,白的更白,红的更红。蔡孃孃家的被子床单,也这样被英子洗得干干净净,抻平了晾晒在绳子上。这让和蔼的蔡孃孃欢喜得,见人就夸:英子是个好姑娘!

待他们两家互相熟悉到了一定程度后,局长夫妇知道了英子家的状况。英子母亲有意无意跟蔡孃孃诉说:她男人如何含冤而死,她一个妇道人家是如何艰辛地带大这仨孩子,他们家的户口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直到现在还是农业户口......

蔡孃孃满怀同情地听了她的倾诉。但最终,他们在英子父亲的问题上帮不了忙,也对她家的农转非帮不了忙。一位局长的能力也是很有限的。

英子照常自自然然走到蔡孃孃家去,见到什么就干什么——她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真诚的友情。英子走后,最舍不得她的,除了家里人,自然就是这位蔡孃孃了。多久了,蔡孃孃还在念叨英子的好。

日子照常过着。

时间把幼小的催大了,年轻的催老了,老一辈慢慢落幕了……当年的冤家也和好了:英子母亲和亲家成了亲密的好亲戚,每到年节,必坐在一起吃饭,安享天伦——当年怀抱里的小婴儿,如今已是一对活蹦乱跳孩子的父亲。新生代再也无需为户口困扰,再也无需承担老一辈的重负,一代自有一代的人生。生命就在这循环往复中,完成了所有的喜怒哀乐。

多年以后,英子回来看望娘家人。她仍然笑意盈盈,一笑就露出很深的酒窝,露出很白的牙齿,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是,比以前更高了,甚至高过了我。一身装束也很朴素,话音里带了点另外一个城市的味道——毕竟她出去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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