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 舅

                 聂延力

母亲兄弟姐妹五个，姐妹四个，一个哥哥，母亲叫舅舅四哥，我们叫四舅。姥姥姥爷在逃荒时，将12岁的大姨当作童养媳留在外地，嫁给了一个年龄大20岁的男人，姨夫年龄虽然大些，人精明有头脑日子过得很好。大姨年轻时在婆婆家当童养媳受气挨打，老年善良的大姨儿女孝顺，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年轻时享福不是福，老了享福才是福。“

四舅年轻时清瘦英俊，满脸络腮胡须，平时不苟言笑一脸严肃，我们幼时都有些怕四舅。年轻时四舅在大队做事,严肃认真脾气暴躁，那个年代的大队干部清正廉洁一身正气，早出晚归在大队部里操持。那个年代的人一心为公，心里没有一个私字，别人亲切地称他赵大胡子，老了称他老赵头。四舅平时寡言，喝多了笑眯眯的话很多，爱讲一些别人成功的事，讲时满脸羡慕，嘴里啧啧赞叹：“你看那人活得可不一般，有钱有权可做大了。”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可能是对自己清贫生活的无奈吧。

母亲说过：你四舅一脸严肃心里也很苦的，年轻时四舅有一段幸福短暂的婚姻。那时四舅娶了邻村一位小家碧玉般的女孩，那女孩皮肤白皙，一双杏眼顾盼生情，名叫叶子。老人都说人长得太好看一点不缺彩是不会长寿的，都是哪个庙上跑出来的童子，早晚仙家会收回去的。

漂亮得有如仙女的叶子和清瘦满脸络腮胡须的四舅珠联璧合，结婚那天叶子穿水红的大襟棉袄，两条乌黑的辫子，面如桃花。新房正中挂一幅毛主席像，姥姥姥爷坐在长条椅子上，四舅牵着叶子的手，证婚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伟大领袖毛主席，四舅刮得劲爽的脸笑得似朵花。四舅清贫的日子荡漾着似水柔情，女人性情婉约善解人意，四舅眉间嘴角翘着笑意。生活往往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老天不会将太多的好处让一个人享受，一场没有预感的事故击碎了四舅的人生。

那年秋天，生产队的田野里硕果累累，一片红彤彤的高粱像一把把火炬，玉米的叶片在风里摇曳，金黄的谷子压弯了腰，满目都是秋天的丰收景色。

一日叶子在田间走，内急到田野里解手被看青的人抓到，说她到生产队的地里偷豆荚。叶子号啕大哭，说自己去地里解手，不是去偷豆荚。看青的人吓唬叶子,明天要在她的脖子上挂一串豆荚游街批斗，一听要游街女人吓的浑身哆嗦。叶子“呜呜”哭诉连声说：“我真的去解手，我没有偷生产队的豆荚。”受到侮辱的女人回家后，躺在炕上无声地流泪，四舅问她怎么了？她不语。叶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没做亏心事，我不想给你脸上抹黑。”四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怎么了，也没太在意，就到大队去上班。临近中午家里人哭喊着跑到大队喊四舅：说叶子喝大烟了。四舅愣怔往家跑，一看叶子已经口吐白沫。四舅疯了似的用手抠叶子的喉咙，想叫她呕吐，可这时的叶子头无力地垂下，一丝血顺嘴角流下，脸色白得如一张白纸。四舅铺天盖地的大哭，她不明白叶子怎么会喝大烟寻短见，懊悔自己没有听懂叶子说的话。

四舅后来知道事情的原委，找看青的去拼命，看青的人吓得哭着说：“我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她会寻短见。”荒谬的时代，人的神经在那个时代绷得如弦，一句话一件事可以让一个人崩溃。到生产队的地里解个手，竟然要了一个人的命，假如去偷豆荚也不至于置人死罪啊！是看青的那句话要了叶子的命：“在你的脖子上挂一串豆荚到街上游街批斗。”叶子生活在那个时代，她见过太多太多的游街批斗，令人战栗的场面让叶子颤抖。是当时的社会状态压垮了叶子的意志，死是唯一的解脱，人的悲剧有时是自己造成的，有时是外在形势造成的，叶子如她的名字在那个时代凋零了。叶子死后，四舅脸上的线条从此凝固，寡言少语，相由心生，一个人的脸部线条是内心的真实写照，四舅只有在喝多时话语多些。

后来别人为四舅介绍了舅妈，舅妈干瘦，皮肤黧黑，个子矮小。四舅见过舅妈也没说什么就稀里糊涂结了婚。舅妈人开朗幽默，在那个年代人幽默真的难得，似苦难生活有了润滑剂。舅妈喜欢自嘲，整日陪着不苟言笑的丈夫，永远走不到丈夫心里的女人，自嘲会缓解悲戚。舅妈爱开玩笑说“我是土垃坷配鲜花，委屈老赵大胡子了。”四舅听了也不言语，会奇怪地看她一眼。

舅妈伺候四舅周到，我幼时去他家，会看到这样的情景，舅妈放上炕桌，一盘葱花炒鸡蛋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放在四舅面前，碗筷放好，再为四舅烫一壶烧酒。四舅也不言语，慢慢地喝着，舅妈和孩子在桌边静静地吃着饭。那时我想四舅太幸福了，家里的鸡蛋别人吃不上，舅妈都为四舅留着。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舅妈操劳，劳累时卷颗旱烟解乏，过度的劳累人更黑更瘦。姥姥悄悄地跟我说：“你四舅年轻时长得可是美男子，怎么找这样一个丑女人，有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守花枝。”舅妈人丑心地善良，伺候失明多年的姥爷，伺候长寿的婆婆。老年的姥姥对舅妈产生依赖，舅妈爱逗姥姥：“老太太你再不听话，背后不说我好，我就出门把你自己留在家里。”年老的姥姥会像小孩一样着急流泪，怕舅妈走了，温顺的如小孩，舅妈哈哈大笑“你老太太离不开你这丑儿媳妇吧。”母亲很尊敬舅妈，常说你姥姥要不是你舅妈照顾的好，怎会活到九十多岁。母亲平时省吃俭用攒钱贴济家里，为姥姥做衣服，常年为姥姥买去疼片。

我总认为四舅对丑的舅妈没有感情，作为女人舅妈活得不容易。小心伺候丈夫却得不到温暖体贴，和沉默的四舅没有交集，精神无法交流。一年舅妈子宫大出血血流不止,面如纸色。看着病重的舅妈，四舅急得眼泪流出来，花钱雇车往旗里医院拉，舅妈保住了命。那时我明白四舅对舅妈的感情很深，只是他不善于言表，深深地埋在心里。爱情不是海誓山盟的豪言壮语，是在相濡以沫的生活中细心周到的关心体贴，舅妈的善良赢得了四舅的爱情。四舅从不当面表扬舅妈，背地却说：“你舅妈伺候老伺候小真的很辛苦。”

后来四舅从大队退下，回到家里帮舅妈侍弄自家的几亩地，日子过得清贫安适。在2006年的夏天，我接到表姐的电话，说四舅病了，从乡下到旗里看病。我和丈夫到医院去探望，到医院看到四舅由表姐儿媳妇陪着。四舅在医院楼房的墙根下蹲着，脸色蜡黄，眼睛都是黄的，骨瘦如柴，形销骨立，头发络腮胡须灰白。站着直打晃，说话没有一点力气，一看已经是病入膏肓。

看到四舅病的如此严重，我一阵心酸。“四舅，怎么病的这么重才来看？”我问。

四舅有气无力地说：“家里忙着薅草，我想忙过这阵再看。”表嫂说:“在家里一直以为是感冒，按感冒治，输了十多天的液，吃了很多药，越治越厉害了。”我焦急地说：“根本不对症，看四舅的脸色哪能是普通的感冒呢？”

丈夫找旗医院的主治大夫，大夫一看片子，无奈地说：“怎么病的这么重才来看，胆管癌晚期，已经扩散，没有办法了。”我们一听惊呆了，我着急的问大夫：“大夫不能手术吗？”大夫摇摇头说：“没有必要了，最多活一个月左右，喜欢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四舅的病连治都没法治了，让人无法接受的结果，我流下泪来，表嫂表姐“呜呜”的哭起来。

我和丈夫极力挽留四舅到我家里呆一段时间，想开车带四舅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在旗里转转，外地去不了，在本地转转尽一份孝心。表姐表嫂可能是内心太难过了，执意带四舅回去。

记得去年秋天，我捎信让四舅来我家，那时老人的身体还健康。四舅一直生活在乡下，年轻时一直在大队工作，任劳任怨，是一个标准的红色干部，退下来也没有工资。性格倔强的四舅从不向组织要求什么，孩子多生活很艰辛。

我和四舅聊天，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四舅说：“我在大队忙，我们这个家全依仗你四舅妈支撑着，年轻时她伺候你姥爷你姥姥，捧碗来捧碗去，把两位老人送走了。接着是几个孩子成家，累得身体不行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跟我也没有享一天福，尽受罪了。”四舅说：“你爸，你妈，还有你公公婆婆都坐过飞机。我没有坐过飞机，在西乌旗我到飞机场看过飞机，那个管飞机的人还真不错，看我眼巴巴地望着飞机不走，让我到近处看看，没坐过飞机，看看就知足了。”我问四舅：“四舅，你是不是特想坐一趟飞机？”四舅说：“庄稼人，哪敢想啊！”“四舅等下次我出去旅游带你去。”四舅笑了。

那天丈夫在家里拿了一瓶好酒，我们带四舅到饭店吃了烤鸭，这顿饭四舅吃的很开心。后来四舅到家里见到我爸说：“你姑娘，请我吃了烤鸭，喝了茅台，我这辈子死也值了。”这时已经患脑萎缩多年的母亲，见到四舅“呜呜”想说什么，口齿不清看着四舅“嘿嘿”的笑，可能在母亲记忆深处，对最亲近的哥哥还是有印象的。就这么一顿饭，却让老人的内心很满足。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很难受，四舅辛辛苦苦一生，期望值是多么的低。四舅的想法亦如千千万万农民的期望，他们的期望值很低。

看到病重的四舅，我心里很难受。自己说过带四舅去旅游坐飞机，因为自己的不重视，老人家有生之年唯一的愿望——坐一次飞机没有实现，由于我的拖延成为老人的终生遗憾。面对病重的四舅我深深地自责，扪心自问，我真的就那么忙吗？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四舅已经病重走路打晃，有些事不能等，尽孝要及时。对我们年迈的父母，对我们的至亲，趁老人身体健康之时，能行能走时，思维清晰之时，你想尽孝心就快点，不要推迟，不要拖延，不要等待，因为明天是个未知数。生活中有些事，想了就去做，不要为自己留下遗憾，把你的闲暇时间给你的亲人。

在外地打工的表哥赶回来，他们的经济条件都不好，坚持带四舅到市里医治，尽管确诊一样，但儿女们所做的一切，对老人是一种安慰。

后来表姐说，四舅从市里回来不到二十天就病重了，四舅在弥留之际，昏迷了好几天，走的前一天，回光返照突然神智清醒，看看儿女，拉着孙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你奶奶，你奶奶这辈子最苦……都管我，你们都管我……”四舅清贫一生，走的很安详，很满足。

送走了公公，送走了婆婆，送走了丈夫。园子里那棵好几十年枝繁叶茂的沙果树伐了，园子里空荡荡的，三间低矮的土屋前，枯瘦的舅妈弯着腰，扶着门框望着远方，眼神混浊暗淡，只有房檐下一窝燕子“呢喃”地叫着，陪着孤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