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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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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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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地

聂延力

西地像绿色的油画镶嵌在我的记忆里:那绿色的田野,那郁郁葱葱的杨树林,那远处山顶的铁塔,那树林边汩汩流过的溪水。这幅自然油画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不论走到天涯海角,这画面总是形影相随。西地,这片黑土地,是我的根。

从我家跨过一条水渠就是西地。我有记忆时,西地就在那里。蹒跚学步时,我就在西地田埂上迈出摇晃的第一步。一个幼小的孩童,用一双稚嫩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一望无际的绿色。一个山村的小女孩,脑子里产生奇思妙想:会不会有一只雪白毛绒绒的小白兔,瞪着红眼睛从绿色的田野跑出?在田埂上踩野花,用小手挽成花环戴在头上;红彤彤的圆脸蛋穿着花衣服,头上戴着彩色的花环在地头跳来跳去,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童年在自然的环境里长大,花草树木,风里雨里,这一切自然环境会塑造一颗旷达的心灵,这也许是我开朗性格形成的天然环境。

西地是村里人的命根子,村里百分之八十的粮食来自西地,村里人靠西地生存。这肥沃的黑土地是上好的水浇地,这片土地完全依赖乌尔吉木伦河的河水灌溉。如果乌尔吉木伦河断流,这片土地会怎样?

我曾经问过父亲,西地解放前是什么样子。父亲说,四几年的时候,爷爷挑着一副箩筐,一头是锅,一头坐着三岁的父亲,奶奶颠着小脚和年幼的大姑,一步一步从老家翁牛特旗双岭逃荒到乌尔吉木伦河北岸,投奔父亲的老舅,在这里安家。在西地刨一块镐头地种粮食,全家靠西地得以生存。村民一块块镐头地连在一起就成了西地。后来成立生产队,个人所有的镐头地归生产队所有,西地就成了集体所有的土地。

我对西地的记忆始于七十年代中期,那时我虚岁六七岁。那时还没有化肥,生产队秋天用大粪车掏家家户户的厕所,拉到生产队的粪坑统一发酵,等到春耕用。家家在大门口有一个粪坑,自然发酵。开春从粪坑里起粪,用铁锨倒粪,等待生产队的马车来拉,撒到西地,这就是自然的有机肥。

谷雨时节,牛拉着犁杖翻出垄沟,新翻的土地散发出泥土特有的气息,撒上有机肥,播种,盖土,再用石磙子压实。全村统一劳作的场面极为壮观,热火朝天,人们脸上洋溢着社会主义的笑意。

到了五月节,西地变成了绿色的海洋。玉米成熟的季节,生产队会派专人看青。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村的看青人叫老李头,外号李孬种。看青就是防止偷窃,所以铁面无私的人才合适。个子不高、脸精瘦、皮肤黝黑的老李头恰好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背着一只猎枪绕着西地一圈圈巡视,显得很威风,很有震慑力。

奶奶五十岁过世时,老叔和老姑还都是少年。父亲把老姑接到我家,母亲和老姑作为生产队的劳动力要下地劳动挣工分。那年,母亲和老姑挣够了全家人的口粮,还从生产队拿回了钱。父亲高兴地为母亲和老姑每人买了一双大头鞋,那个年代能穿上大头鞋是令人羡慕的。

秋天,西地的玉米成熟了,生产队集体劳动在中午不回家吃饭,趴在地里扒玉米。母亲让我给在西地扒玉米的老姑送饭,我挎着筐走到西地,秋天的田野是另一种景色。西地成熟的玉米全部割倒,每个人沿着垄沟扒玉米。我找到老姑,把午饭给她。老姑累得满脸通红,她悄悄对我说:“爱民,这青玉米剥了也没有用,不成实就是一包水,你拿两根放到筐里,回去放灶膛里烧着吃。”

“老姑,我不要,不能拿生产队的东西。”

“没事,这是嫩玉米。”说着,老姑将两根青玉米放到我筐里。我把筐斜背在右胳膊后面,可能是害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顺着垄沟往回走。走到地头,正好碰到看青的老李头。他也许是看出我的表情奇怪,或许是“作贼心虚”。老李头说:“我看看你的筐里。”顺手把我肩头的筐拿下,把青玉米拿出来,黑着脸说:“这是什么?你这孩子竟然拿生产队的玉米,等我找你家大人算账。”说着将玉米扔回玉米堆。

我又害怕又感到屈辱,心里怪老姑往筐里放玉米,老李头竟然把我当小偷了。回到家里,我趴在炕上嚎啕大哭。母亲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把经过一说:“老李头把我当小偷了。”那个年代孩子的集体荣誉感很强,我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母亲安慰我说:“没事,两根青玉米,你不是没有拿回来吗?”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被别人误解,第一次承受委屈。

到了八十年代,实行单干联产承包,集体土地又回到农民自己的手中,村里人那个开心。自己拥有了土地,就拥有了希望和未来。看树林子的老孙头捻着胡须说:“这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西地成了每家耕作的田园。今年种玉米,明年种谷子,种植权利掌握在农民自己手里。精耕细作,粮食产量大幅上升,走在自己的垄沟里,心里安生。

一年四季,西地展现着独特的风采: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西地是全村老百姓的希望,是他们的粮仓。水、土地、粮食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基础,这是一个生物链,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遵循自然规律。

春种时,布谷鸟站在西地尽头的电线杆上“布谷布谷”地唤春。春天来了,西地的早起农民们开始忙碌,他们在问:“水库放水了吗?坝渠来水了吗?”早春开始浇地,沙那水库放水流经乌尔吉木伦河,流过渠沟,滋润干涸了一冬的土地。西地张开嘴痛饮,农民们认真地让每块泥土润湿,为孕育种子做准备。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西地属于大田,谷雨前后种植,主要种植玉米和谷子。单干以后,家家户户基本用毛驴耕田,犁杖翻出垄沟,松散的泥土气味弥漫开来。用容器撒化肥,白花花的好似晶莹的砂糖。科技的进步让土地也用上了营养药,传统的有机肥被逐渐抛弃。农民弯腰撒种子,用拖地板盖土,再用石磙子压实,满怀期待地等待种子破土发芽。

夏长,一株株禾苗破土而出,西地开始染上一抹绿意。薅草、间苗、锄地,日复一日在田野里劳作,侍弄庄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期待禾苗一天天长大。到了五月节,秧苗长高了,在烈日炎炎下耪地、薅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咸涩的汗水流进嘴里,刺痛眼睛,皮肤被晒得通红剥皮。没有经历过这种劳动的人,是无法体会种田人的艰辛。“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古人把这劳作的辛苦描写得贴切。每一粒粮食,都是用汗水浇灌出来的。

西地的夏天美不胜收。我总爱站在地头田埂上眺望,一望无际的绿色庄稼地,西地的尽头是一片大队绿油油的杨树林。有一个老孙头在看护,我们暑假没事爱到树林里抓蝴蝶,找野蜂窝挤蜂蜜吃。爬窗户看护林员老孙头的小屋,那个小屋异常干净整洁,炕上放一个四方小桌子,用白布罩着,一只水杯用白色手绢盖着。老孙头穿着一身灰色衣服,干净整洁,他有文化,在看繁体的《三国演义》。这个护林员老家是外地人,我们叫他老侉头。

树林边有一条小溪,水流不大却清澈见底,汩汩流淌。远处的山微微泛绿,山顶耸立着一座铁塔。童年时,我总是遐想着那山尖的铁塔是干什么用的,总想爬到山顶一探究竟。我问懂无线电的叔叔山上的铁塔是干什么用的,叔叔说那是飞机导航用的。我兴致勃勃地想要去山上看看,叔叔笑着说:“你那爱幻想的小脑袋什么都想。”或许这就是童年的好奇心,纯真无邪,不是坏事。

西地的庄稼绿意盎然,树林青翠欲滴,清澈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烁,远处高耸的山峰上立着那座神秘的铁塔。这样一幅自然的油画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五十年未曾改变。不论身在何处,想起它就如同夏日的温暖涌上心头,回归故乡的心情愈发浓烈。

秋收时节,西地变成了一片金黄色的海洋。那成熟的谷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玉米穗子红彤彤的,微风拂过,玉米叶子刷刷作响。农民们笑逐颜开,捧起沉甸甸的谷穗,嘴里喃喃地说:“这谷子长得真成实。”满脸陶醉。地头的树林也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树叶在风中轻舞飞扬。这季节,西地这幅油画的主色调是金黄。望着丰收在望的田野,村民们心中充满了收获的喜悦。土地给了我们什么?给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给了我们精神的慰藉。

冬藏,秋天过后,西地的庄稼入仓,接踵而至的寒风卷起西地的尘土和枯草,这时西地成了动物的乐园。牛、马、驴在西地觅食,麻雀低飞叽叽喳喳,几只老鸹呱呱地从天空掠过,老鸹叫冬天到。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西地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平整的田野,起伏的山峰,千里江山,万里雪峰,北方的冬天来了!土地冬藏,为春天积蓄力量,等待明年更加翠绿。

多年后,我回到老家,站在西地地头,心中感慨万千,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这块曾经肥沃的西地怎么会在中间开出一条路?一条国道穿过,把一块上好的土地拦腰截断,也截断了我对西地的憧憬,心中有种沉重的失落感。

叔叔告诉我,这是国家征用,一亩地补贴两万三千八百元,55岁后村民上社保,大家心里还算满足。然而,种地时,一条路拦在面前,村民们又开始抱怨:“这好好的一块地怎么糟践成这样?”

这块土地,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和希望,如今在时代的洪流中变迁。

我的心情复杂,既有对现实生活改善的欣慰,也有对故土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我想用艾青的诗结尾,表达对养育我的这片沃土深沉的爱。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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