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本

我上班那个年代能拥有一个红本，也就是城市户口，一个能到国营粮店领粮吃的粮本，就足可以让人骄傲地自诩“我是城里人”。好像红本贴到脸上，拥有红本的人倍感身价不凡。农村户口的人，就似下里巴人，不管你如何有才能，工作如何出色，只要没有红本你就低人一等。

二十几岁的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别人为我介绍对象，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是城市户口吗？”就好似提醒你，没有城市户口，你选择的权利就得打折。一听这话我就满腔愤怒，戏还没有开头，在我这头就该落幕了。我会一脸严肃地告诉介绍人：“我是农村户口。”介绍人会摇着头很无奈地说：“小姑娘长得像朝鲜族人，挺好看，可惜啊！是农村户口。你说结婚后，孩子的户口随女方不随男方，以后找工作都困难，农村户口那可不行。”我心里愤愤不平地想：你在乎我的户口，我还在乎你的素质呢！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红本而降低自己的择偶标准，没有合适的人我可以等，我的这种心态是当时社会环境造成的。

那时我已经二十三四岁，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农村都已到了待嫁的年龄。我自己倒无所谓，住单身宿舍是有些艰苦，但也自由自在我行我素，本来别人也认为我是一个不合群的人，索性也就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享受我的孤独寂寞。有句名句：孤独是一种贵族化的情绪。我喜欢孤独这种情绪，静思让思想任意驰骋。

那时储蓄所两班倒，我上班时间尽职尽责，下班就足足地睡一大觉，没事描字帖，时间长了字也有些变化，人做有意义的事总会以好的方式呈现出来。看和同事一起租的最流行的琼瑶小说，沉浸在琼瑶小说千篇一律唯美的爱情故事里，看得天昏地暗心潮澎湃，其实小说是美化了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现实而庸俗的。如我一样虽然年轻但也不会遇到超凡的白马王子，男人还是注重现实的。想想也是，谁不为了将来着想，找个农村户口的媳妇，孩子也是农村户口那压力有多大。

我知道父亲母亲比我着急，待嫁的女儿嫁不出去心急如焚，着急也没有办法，就这一个农村户口就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回家休假，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问我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吗？从不给我任何心理压力。

我们这代人在信用社上班的基本都是三不职工，合同工农村户口。我身边的女孩为了红本，为了能在城里扎根，有些以婚姻为跳板，攀附权贵牺牲爱情为代价，委曲求全完成蜕变。其实细细想想，世界上的事有些事是变数，如金钱，仕途，有些不是变数，如亲情，爱情，有些事选择了会付出一生的代价。为了一些条件委屈了自己的心，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为了户口和不爱的人结婚，最终会以一生的委屈痛苦在漫长的岁月里煎熬。

我不知自己当时在那样的环境里，是以怎样的心态在抗衡，为了尊严为了不委屈自己的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是不想，是刻意回避，人为了逃避现实往往选择回避。像一只蜗牛自己缩在壳里，用一付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脆弱的心。我什么都没有，唯一支撑我的是一颗骄傲的心，也许是潜意识的自卑，表面我就清高倨傲，来维护自己的那点自尊。

走过来回想，女孩子当你的条件不好时，唯一可以改变自己的只有通过自己不懈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任何委曲求全，屈身低就都是自毁一生，为了一个红本，为了进城牺牲自己的情感实在是愚蠢的选择。

那时单位有热心的人为我介绍对象，满脸救世主的模样“一个女孩子在外地不容易，赶紧找个对象也有个吃饭的地方，心不要太高了。”言外之意就看你那条件，合同工，农村户口还挑啥？

别人给我介绍一位部队的，说是志愿兵司务长，那时在一中附近驻扎部队，那个年代对于军人年轻的姑娘有些盲目的崇拜，能嫁给军人是很荣耀的事，军官待遇高，当上部队家属让人高看一眼。我心里对军人有好感，心生敬意。

记得上班那年旗里有部队驻扎，在我上班的储蓄所，礼拜天我会看到一家三口从储蓄所前经过。男的大腹便便气宇轩昂，穿一身笔直挺拔的军装。男孩穿着背带裤，一脸书卷气。那位女士让我看的眼睛发直羡慕不已，才知道什么叫高贵。一身白色的西装套裙，白色的高跟鞋，脖子戴着华贵的珠子项链，头发用亮闪闪的网罩罩着，身材高体形美那个高贵啊!后来听别人说军人是部队的首长，女的是外地的一位舞蹈演员。看了《上海滩》才知道她梳的头是冯程程头，戴的是珍珠项链。

听说部队有连长营长，志愿兵是什么长？我有些不明白。介绍人告诉我志愿兵就是农村兵，在部队提干了,不用复员回农村了。原来这就叫志愿兵，我笑着婉拒了。我心中的军人应该是另一种伟岸。

父亲的同事要把他的外甥介绍给我，一个粮油厂的工人，父亲的同事说：他家不在乎我农村户口，因为都比较了解底细。你不在乎我的户口，我在乎的是你的素质。慢慢同事议论我，这个小聂都二十四五了还挑呢？快成老姑娘了，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我感到忿忿不平，我不是心高，我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

北方有句俗话：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为了我的城市户口，父亲母亲着急，我家世代生活在农村，城里唯一的亲戚就是三姑，三姑家还是郊区菜农。把三亲六故都看一遍，想找个有权的能帮我解决城市户口。“爱民老姨夫的外甥是粮食局长，很有权，不行找找她老姨夫，看能帮这个忙吧？爱民年龄越来越大，没有城市户口，找对象难，你去求他老姨夫帮帮忙。”母亲哀叹说。父亲说：“那我就去求求她老姨夫，找找他粮食局长的外甥，给爱民解决了户口也去块心病。”

父亲骑着自行车到70里地的姨夫家去求姨夫帮忙，姨夫是大队书记也是热心人，听了父亲的话面有难色说：“外甥姑娘户口的事我也着急，我那外甥官当大了，平时和我这舅舅也不来往，说不进话去，我也求不动，我到旗里去一趟找找我大姐，叫她和外甥说说。”姨夫真的为我的事着急，亲自去旗里找他年迈的姐姐。

父亲打电话告诉我到姨夫的姐姐家看看，我长到二十几岁第一次为了我的红本给人送礼，我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

到了姨夫的姐姐家，姨夫的姐姐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体肥胖，我和老人讲了一些客气话，老人说:“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我问问我儿子，如果能帮这个忙一定会帮的，你姨夫前几天来过了。”我为老人买了两瓶酒，两盒点心，走时老人说什么都不要，有些急了，我也感到我在为难老人，因为她也为难。

后来姨夫的局长外甥回话：“如果城市户口解决了，商品粮我帮助解决。”其实他这话等于没说，户口解决了商品粮自然解决了，根本不用粮食局。当时我有些不理解，这个局长也太不通人情了，我去求了他年迈的母亲，都没有答应。现在想想那时的领导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不会为了私情违背任何原则。

为了我的户口我求亲戚找门路，尊严扫地，但最终也没有解决，后来我索性就放弃了，我考虑我是否自己出去闯闯。

后来我上学，毕业后，真是时过境迁，那个重要的要命的红本，那个衡量地位高低的红本身价却下降了。你不用托关系走后门，到户籍部门交几十元的手续费，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到红本，户籍部门还一再放宽政策，扩大城市人口。多年前渴望得到红本的农村人，看红本也不眼红心热了，竟然舍不得扔掉自己的蓝本，因为有蓝本就会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土地。

当年因为没有红本，出嫁困难的我在和丈夫结婚时，问丈夫：“你怎么没有问我是不是城市户口？”丈夫说：“难道你不是城市户口吗？”是啊！今天的人，是不是红本真的不重要。

物换星移，多年前重要的东西，现在却变得不重要了。更让我瞠目结舌的事，现在红本不重要了，农村的蓝本却身价倍增，拥有一个蓝本你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可以支配的土地，拥有一个蓝本你就可以得到国家给的所有补贴，现在是入蓝本难，难得和当年入红本一样困难。

其实昨天的红本和今天的蓝本，本质没有区别，只是人的观念在作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