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何处
陈刚开着车在街道拐角的地方缓缓地停下了,朝着那个热气腾腾的早餐摊点走去,这里有他最喜欢的兰州牛肉拉面,爽韧弹牙、酸辣鲜香,咬一口白玉般的萝卜条,软软的、糯糯的,入口即化,顿时满口萝卜的清香。吃完面,将那微烫而又香辣的面汤一口气喝下去,精神为之一振,几乎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困乏一扫而光,他满意地咂了咂嘴,上车朝着单位驶去。
红灯!等吧,这个小城就这样,似乎每天都在修路,这个时间节点总是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陈刚掏出一支烟,点上,想想昨天晚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令人身心愉悦。想着想着,他打开了音响,传出大张伟那略带嘶哑而又激情奔放的声音:“倍儿爽,今天我就是倍儿爽……”
刘红睁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雪白的房间,淡雅的装饰,电视机,挂衣柜,哎,靠门边怎么还有一个用毛玻璃隔成小房呢?哦,是卫生间,昨夜不是还在里面洗了个澡了吗。想起来了,这是宾馆那。“红红、你是我的红红……”想起昨夜那令人眼热心跳的那一瞬,刘红到现在还止不住地心旌激荡。
记得小时候,爸爸总是用双手捧着她粉嫩的小脸蛋,柔声说道“红红,你是我的小红红。”她是在爸爸“红红、红红,”的叫声中长大的,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现在她大学毕业都快两年了,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听到爸爸那“红红、红红”的呼唤声了,爸爸是宠爱她的,相对于爸爸的宠爱妈妈就要严厉得多。爸爸尽管宠爱她,但爸爸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岗职工,能够把女儿供到大学毕业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更妄谈给她铺就一条通往锦绣前程的金光大道。这在现时这个“拼爹”的时代里不能不说是红红最大的遗憾和短板。
因为是双休日,单位的办公大楼里一片静谧,陈刚快步走进电梯到了七楼,刚打开办公室的门,桌上的电话铃遽然响起,是妻子淑娟打来的:“喂,是陈刚吗?你昨晚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通,家里电话没有人接,你……”
陈刚:“哦,是老婆大人啊,华山的风景美吧?……我,我昨天到H县制鞋厂去了,是啊,是啊,那里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哦,都处理妥了,没有什么大事,手机没电了,早上刚赶回来,你带着孩子安心地多玩儿几天吧,没事,没事,就这样,挂了。”
淑娟带着初中毕业的儿子出去旅游了,说是去感受一下西北风的炽烈。承德避暑山庄、华山、一直到敦煌莫高窟才回头。婚姻走过了两个七年多了,是一种痒了又痒乃至麻木了的感觉。淑娟还戏说这是拉开距离,让距离产生美。现在距离是拉开了,美不美陈刚暂时还没有感觉,不过他昨天晚上倒是感觉到了另外一种新鲜和刺激。那个胖胖的、嘴里镶着一颗大金牙的区总送来了制鞋厂的环保评估报告,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靥:“拜托了、拜托了……”末了,把大家全都叫到“皇家一号”聚了一次,美酒、靓妹,珍馐佳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酒席散了,人们也散了,陈刚明显地喝多了,不能驾车了,反正老婆孩子也不在家,只好在酒店里将就一夜了。大金牙在把陈刚送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掏出了一张银行卡塞进陈刚的西服口袋里,附耳悄声说道:“一点小意思,密码是你手机号的后六位数……。”
刘红走出宾馆的鎏金玻璃门,恍然有一种隔世的感觉,我这是在哪里?记得自己每天都是在那个十二平米的出租屋里泡面吃,今天却站在这星级宾馆的门前望着大街上人来车往不知意欲何往……。哦,想起来了:就在昨天上午自己已经是第二十九次应聘失败,唉!工作难找,难于上青天啊!悲愤,沮丧,辛酸溢满心间。爸爸都是快六十的人了,还要在制鞋厂的流水线上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劳作,想想心里就憋屈。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呢?说没用还真没用,记得那是在省城的时候,为了找工作,病急乱投医,竟然到了去歌厅里应聘小姐的份儿上了,第一次上班就因为客人的粗鲁触犯了自己的底线愤而辞职了。……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啊!回吧,一线城市不行,就回二线城市找机会吧。回到身处的这个城市,离家乡H县也不远,周末还可以回家看看父母,多好啊。话虽这么说,可回来快两个月了,工作没落实家里也没有回去过,在省城打零工积攒的一点积蓄也快花光了,怎么办啊?一个人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流连、踟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艳阳高照直到华灯初上,悠扬的音乐声中一群大妈、大嫂们已在翩翩起舞了。就这么来来回回走着,走得腿脚酸痛,唉,找个地方先坐会儿再说吧,刚坐下,一辆小轿车悄然无声停在了面前。
“刘红,刘红,还真是你啊……”刘红抬头一看,是大学同学玲玲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宝马车上,玲玲跳下车来,嗬!得体的裙装、手里的LV包、颈上的钻链,那叫一个珠光宝气、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这是我们公司的吴总,这是我的同学刘红,”玲玲口齿伶俐地介绍着。
“你好!”
“你好!”刘红与车上的那个男人握了握手。
“怎么?一个人在这干嘛呢,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海天之魅’吃海鲜啊?”
“哦,我在这儿等人,你们去吧。”
“有约会吧?那就不打扰了,拜拜。”说完上车,走了。
“拜拜!”望着神气活现的玲玲远去了,刘红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似的五味杂陈,早就听说玲玲傍上了一个大款,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一定都是假的。想想自己现在这个窘况,若能也傍上一个大款,一来可以解决眼下的吃住问题,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二来不必像歌女、舞女那样抛头露面,传出去名声太难听。这么想着,低头看看自己还算窈窕的身材,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哦,饿了,她起身向路边的夜宵摊走去。
说是喝多了,其实也没喝多少,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孤寂冷清的家里去罢了。大金牙说是厂子里还有事匆匆走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开着电视迷糊了一会儿,翻身起床想着这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呢?肚子好像有一点饿了,唉,光顾喝酒了,也没怎么吃菜,再说酒店里的菜也就是好看,吃下去不怎么顶事儿。不如出去找个麻辣烫摊点再吃点儿?想到这里,陈刚下得楼来,开车沿街四顾张望看看哪儿有合适的摊点。诶,这有家麻辣烫摊点,七、八张桌子,人们正自顾着吃得爽快、惬意,路边这桌上只有一个女孩端着小纸碗慢吞吞地吃着,得,就这儿了!
“小姐,啊不,姑娘,这儿有人吗?”他问。
“没人,你坐吧。”女孩抬眼望了望他,莞尔一笑。
“哦,谢谢。”他坐下,点了一钵麻辣烫、一碟脆皮鸭、一碟香菜牛肉,两瓶啤酒,正往杯子里斟啤酒,抬眼看看对面的女孩儿,搭讪问道:“怎么样,你也来点儿?”
“我……”闻着桌上飘过来的香气,她想起上次喝啤酒还是在两年前毕业典礼的同学告别宴上,当时喝了多少不记得了,但是喝了啤酒以后吃了很多的菜她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么想着,便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我……”,女孩的矜持使她左右为难。
他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拿过酒杯斟满了放在她的面前:“来,来,陪哥喝一杯,别拘谨啊,干了,吃菜吃菜……。”
一杯啤酒下肚,她心里的郁结和愁闷一扫而光,心情也一下子敞亮了起来,手中的筷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节奏,不一会儿,两盘冷碟就见了底儿,两瓶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陈刚见状又加了两个冷碟和几瓶啤酒,刘红也未加阻止,只是略显羞赧地冲陈刚笑了笑。
“怎么称呼,学生?上班族?还是……”
“刘红,大学毕业两年了,工作不好找,浪迹天涯……”说着她有一丝伤感涌上心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您呢?”
“陈刚,在市里一个机关单位混呢,你在找工作是吧?我们单位新成立的执法大队还差一名文书,你愿意干吗?”
“真的?我当然愿意了,你,我,我行吗……?”她的眼睛一亮很快地却又因疑虑重重而迅速黯淡下去。
陈刚看出了她疑虑,很轻松地说道:“你行的!我一句话的事。”
“真的?我,我……”刘红由于激动而满脸绯红,端起酒杯:“今天真是遇见贵人了,来,大哥,我敬你一杯。”
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七、八瓶啤酒见了底。俩人明显地有了几分醉意,末了,陈刚看了看醉意朦胧的刘红,试探地问道:“要不,我送你回家?”
“我没家,我,我……,算了吧,你不用管我,你回吧。谢谢你的款待啊,晚安!”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叫人放心呢?这样,前面的一家宾馆有我们单位长期包租的双人间,要不,我们再买点酒菜回去继续喝?”
“大哥,你说的工作的事是真的吗?我……”她虽然酒喝多了,但头脑还是清醒的。
“你看看你,你怎么不相信人呢?你这样,今天周末,后天星期一就去报到上班好吗?走吧,先休息一会儿再说。”
“那好吧……,”他扶着她跌跌撞撞地上车回到了宾馆。
和男性交往乃至亲密接触这种“成人仪式”她早在大学里就完成了,但是就这样随便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去宾馆她还真是第一次。刘红心里忐忑着、纠结着,看看身边的男人也不像个骗子。房间里,他也没有什么孟浪的言语和猥亵的行为。他们说着话,喝着酒,渐渐地夜已深,他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说了声:“洗洗睡吧,”兀自去了卫生间,洗完澡上床睡了。
刘红独自发了会儿愣,看看像是睡着了的陈刚,慢慢起身进了卫生间,唉呀,好长时间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洗个澡了,真舒服啊!每天就只能在出租屋里的塑料盆里那么凑合着,哪里能洗得干净?她洗完了澡,蹑手蹑脚地关了灯,上床拉过一床毛巾被裹住了自己的身体。黑暗里她感觉到一阵阵的疲惫困乏却怎么也睡不着,侧耳听听陈刚大哥好像传出细微的鼾声,她想着要是他说的工作的事是真的就好了,能过几天平静的日子了。啤酒喝多了尿也多,刚想睡了又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没办法只得起身去卫生间,如此三、四次又怕把他惊醒,最后一次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悄然凑近他的床前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知是不是这些细微的举动引起了他的错觉而导致冲动,总之他突然地伸出手来搂住了她,她在惊悸之余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她的手在无意中触到了他的下面,感觉他那儿正硬挺挺地支楞着呢,哦,原来是装睡啊,……该发生的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他舒坦着、惬意着,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忘情地说道:“红红,你是我的红红……”;她犹疑着、忐忑着,反复念叨:“嗯,嗯,陈大哥,你可要兑现承诺啊……。”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赤裸的身上四处游走,说:“放心,放心,我一定安排好。”天色微明,他起床洗漱完毕,从包里抽出几张大钞放在枕边,说:“我今天要赶到单位有事,你安心休息吧,退房的事你不用管了,没事的啊?回头我们再联系,就这样,走了。”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要什么你知道的。”说着,把钱硬塞到他的手里,他怔了一下,讪笑说:“对不起。”俯身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去了。
“喂,钱主任吗?你马上到办公室来一趟,是这样,H县制鞋厂的环保评估报告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给他们盖个章,辛苦你了啊,好,好,就这样。”
“喂,孙队长吗?哦,我在单位呢,你那个办公室文书找到了吗?还没有啊,是这样啊,我这里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大学毕业,未婚,学经济管理的,对,女的,家在农村,我让她星期一去面试吧,你们好好考察考察。不,不,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是在招聘大厅里办事时偶然碰见的,好了,再见。”
打完两个电话,陈刚感觉到一阵轻松,走过去泡了一杯茶,又点上一支烟,舒舒服服的在沙发转椅上坐了下来。心里想着:这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自己在单位里当了这么些年的副职,也就是比一般干部多抽几条烟、多吃几顿酒饭。这不,接替因受造纸厂污染水源案牵连而被免职的前任局长,刚当了两个月的一把手,好事连连全赶一块儿了。H县制鞋厂因使用氯丁胶粘剂溶剂性胶水,又没有严格按照规范要求完善防护设施,造成职业病多发,已经有人在举报了。是我让他们边生产、边整改,边办理使用危险化学品企业的安全生产许可证。我顶着这么大的“雷子”在环评报告书上签字盖章,区总不得有点儿什么表示怎么说得过去?想到昨天晚上出去夜宵,不经意间在路边捡了一个美女,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爽气!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正想着,办公室钱主任来了,在报告书上盖了章,又按我的旨意开具一张空白介绍信走了。
该给她打个电话了,不然时间长了还真拿我当骗子那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喂。红红啊,起来了吗?啊,你在街上干嘛呢?快回到宾馆门口,我就过去接你,啊,我们一起去吃饭。”
看来这次真的是遇见贵人了,我拿着陈刚开的介绍信找到了执法大队的孙队长,他二话没说,直接就把我安排在办公室上班了。工作不是很忙,也就是接电话、发通知之类的,整理环保执法案件卷宗,在电脑上建立企业环保档案等等。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孙队长说了:“你目前暂时还是属于临时招聘性质,等年底想办法搞到编制后再办理正式录用手续。”他和队里的其他同事们偶尔也在闲聊中有意无意地打探我的家庭背景以及人脉关系。我每次都打哈哈说:“我是陈局从招聘大厅里上捡来的。”我心里清楚,捡来的是真的,不过不是在招聘大厅,而是在夜宵摊上捡来的。
陈刚人很直爽,也很体贴。昨天晚上在激情之余,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给不了你更多,充其量只能给你一份正式工作。”
我说:“这就够了,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再一细想,我和他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于是,我又补了一句: “我一切都听你的……。”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颊,说:“红红,你是我的红红……。”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我想起了辛苦劳作一生的爸爸,容颜早衰、须发皆白,佝偻着身躯总是咳个不停,未满六十的人看上去就像七十多的人一样。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感觉到自己对爸爸的感情真挚,是源于爸爸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真心呵护和关爱有加。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关爱。是曾经在哪一首诗里曾经看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个男人帮了我,而且是在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很得力地帮了我,自己人微力薄,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想到这里,自己也感到这一切其实挺没劲的,可是不这样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也知道这么下去并非长久之计,但是面对现实,也只有得过且过了。
“急性粒细胞白血病,”女医生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平静地说道。我当时就懵了:“怎么会?……”爸爸是多么壮实的男人啊,怎么一下子就……,女医生接着问了问爸爸的工作情况,对我说:“你父亲的病情初步诊断是苯中毒,是有毒的工作环境造成的,建议转到省职业病防治医院作权威诊断和鉴定,这样有利于下一步治疗和医疗费用的落实。”
“好吧,谢谢了。”我搀着虚弱的父亲走出省人民医院的大门,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前天接到和爸爸在一起打工的表哥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焦虑地说:“红红,大舅他在县医院已经住了半个月了,高烧不退,咳血不止,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今天转到省人民医院来了。再不能瞒着你了,你赶紧到省城来吧……。”,我连忙请好假星夜赶到省城,这样的诊断结果如同晴天霹雳!我该怎么办?刚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爸爸他又……唉,这都是命!旁边表哥愤愤地说:“这些老板他妈的心也太黑了,早就该停产整改了……他妈的就是舍不得出钱!大舅没日没夜地在粘合车间拼命的干,他说他要为你凑足十万块嫁妆钱,我……。”听闻此言,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瘦弱的爸爸嚎啕大哭起来,爸爸从昏睡中醒来,伸出粗糙的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抚摸着,艰难地说道:“红红不哭,红红不哭,爸爸没事的啊……”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痰里还带着斑斑血迹。
第二天,省职业病防治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慢性重度苯中毒导致急性粒细胞白血病,一级病危,立即住院治疗。
“区总,你听我说。”陈刚顿了顿,用尽量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有关部门和媒体的关注,你,不,还有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怎样采取补救措施挽回影响,不然,真的等事情闹大了就无法收拾了,我的意见:一,停产整改。二,立即派人赴省城安抚家属情绪并承担全部医疗费用。三,马上启动劳动防护设施的配套改造工程。这是唯一的应对办法你懂吗?”
“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你想想,厂子停了,每天有多大的损失?还有我为了厂子不致停产付出的费用是多少你知道吗?还有不能如期交货的索赔款是多少你知道吗?还有这个职工刘X的医疗费用是多少你知道吗?防护设施的配套改造工程要多少钱你知道吗?要是这样,我岂不是冲担挑水、两头失塌了吗?”这个区总几近吼了起来,与先前来找我审批环评报告时的那个区总判若两人。
“我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如果这样一意孤行,要是引起家属愤怒,引起职工轰动,引起媒体曝光后在社会上的持续发酵,你想到过后果吗?到那时你才真正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你想到过吗?”
“我不管!除了医药费可以适当考虑之外,其它的你们看着办吧,不行、不行我就找市长去!”说完,他夹起皮包,气冲冲地走了。
“混蛋!”陈刚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昨天晚上我接到刘红从省城打来电话时,起初还以为是她想我了呢,正准备跟她说几句调情的话,话筒里却传来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了解到她爸爸在H县制鞋厂打工而致急性粒细胞白血病,当时身上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安抚了刘红几句后。马上给区总打电话要他一早就赶到市里,商量对策,哪知道这个混蛋脑残了,眼睛里只有钱,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事情一旦闹起来,势必会牵连到我,到那个时候我就一切都完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第一,安排钱主任到有关部门收回H县制鞋厂环评报告的审查意见。第二,马上赶到省城,这个混蛋不是还有10万块钱的卡在我这里么,先为其垫付医疗费,安抚家属的情绪,万勿使事态扩大。
爸爸啊,你要坚持住啊。望着病床上爸爸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刘红心痛不已。表哥回去筹钱已经两天了,还是没有结果,表哥说是找不到制鞋厂的区总。昨天夜里,思前想后还是给陈局打了个电话,一来请假,二来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也不知他肯不肯帮忙。医院已经催了好几次了,怎么办啊?还好,下午三点钟的样子,陈局来了,买了一大堆礼品,还到医院财务预交了10万元的医疗费。此时我已顾不得女孩的羞涩了,就在病房里搂住陈大哥痛哭了起来,陈刚很体贴地轻轻拍拍我,说道:“别这样,别这样,你爸的病要紧啊。”我望着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当时心里想,这样的好男人我怎么就没有碰到呢?陈刚大哥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啊!我即使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
“红红,红红”走廊里传来表哥的叫嚷声,我刚回头,表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病房,“红红,我刚才去缴费,是谁给大舅交了10万元呢……?”
“哦,是我们单位的领导帮忙垫付的,喏,这是我们单位的陈局长。”红红指着陈刚对表哥介绍说。红红表哥就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那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刚,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疑惑、感激、欣喜等各种成分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眼神。末了,才紧紧拉着陈刚的手,连声说道:“谢谢啊,感谢领导。”
陈刚说:“不说这个,现在主要是为大叔治病要紧,大叔这是职业病,应该算工伤,医疗费按规定是可以全额报销的,你们放心吧,我会负责到底的,现在主要是抓紧治疗,其他的事情放一放再说吧,啊!有事打电话,我先走了。”
表哥看着我依依不舍地把陈刚送出病房,回头诡异地问我:“你,你和他……?”我知道他要问什么,连忙打断他:“打住,你别瞎猜,他就是我们单位领导,说说你到底筹了多少钱?”
“这个区总太抠门,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只肯出两万,这不,加上舅妈和我的积蓄,我带了7万块钱来了。哦,我找县总工会请他们帮助申请大病医疗救助。他们出主意说:这个是属于职业病范畴,可以向媒体申诉,请求舆论支持,彻底解决问题。刚才下车后我已经给都市报热线打了电话,他们答应马上派人调查了解,弄清情况再说。”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进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他们拿着相机和录音话筒,进门就问:“,那位是H县制鞋厂的刘X?那位是病人家属?我们是都市报的记者,来采访的……”
刚上班就接到淑娟从敦煌机场打来电话,说马上就要登机了,到省城转城铁最迟下午三点就可到达市里,届时请到车站去接一下。陈刚想着最近几天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里正有几分惆怅。办公室钱主任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连声说道:“陈局,陈局,快看今天的都市报……”,我接过报纸,一行醒目的黑体大字映入眼帘:“H县制鞋厂一职工因工作环境‘毒雾’弥漫而致生命垂危”,文章以客观的口吻和详实的资料详细地陈述了事情经过,并赫然写道:“经暗访现场取样检测,空气中苯含量超标达1000多倍,……省政府已责成该市成立联合调查组,查明事实真相,严厉追查相关部门和人员的监管责任。”完了!怕什么来什么,我完了,为了掩饰我的失态,我挥挥手让钱主任离开了。
区某这个混蛋,你把老子害惨了,老子叫你把窟窿堵住你不听,这下好了,你有得赚了。刘红也是,我不是说了我会负责到底的吗?干吗还要捅到媒体上去啊?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啊?越想越气,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刘红的手机,“滴……”无人接听,再拨,还是无人接听,再拨,一直到第九遍,通了,我正想狠狠地责骂她几句,话筒里却传来她嘤嘤的哭声:“陈,陈局,我,我……爸爸他今天早上走了,呜……”我无力地放下电话,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了。
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万花筒一样令人眼花缭乱,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报纸上登出爸爸因中毒患白血病住院的消息后,先是爸爸所在的那个制鞋厂停产了,然后就是那个区总被警方带走了,随即很快又放出来了。紧接着陈刚也被纪检部门带走了,可是他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单位里的同事们看我时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直到有一天纪委把我找去了,是一位大姐很和蔼地问了我和陈刚相识和交往的经过以及工作安排的事情,她问得很详细,几乎每一个细节都问到了,我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告诉她了,包括我和陈刚之间的那些最隐秘的事情,因为我不相信陈刚大哥会是坏人。我还对她说:“陈刚大哥是个好人,他主动为我安排工作,为我父亲垫付医疗费,他说他会负责到底的……”,那位大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姑娘,你太单纯了!如果不是你爸爸的死引起了社会震动,不知道还将有多少职工会受到毒雾的残害!”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姐神色凝重地对我说道:“你知道吗?陈刚为你父亲垫付的10万元钱是受贿的赃款,是区某为了不停产而向他行贿的赃款。他为你父亲垫付医疗费也仅仅是为了平息事端而得以自保,至于他为什么帮你安排工作我想你心里可能比我更清楚吧?他这样做是咎由自取。而你呢?姑娘,你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呢?好好想想吧。”我惊呆了!是啊,我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呢?我不敢想,我烦闷至极,我头痛欲裂。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冥冥之中的爸爸正用幽怨的眼神望着我。
爸爸已经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了,满了“总七”。传说人死了在七七四十九天以内,他的灵魂还会时不时地回家里来看看,过了四十九天以后,灵魂就永远地离开了。或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狱,我相信爸爸的灵魂一定会上天堂的,因为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我和妈妈、表哥来到了爸爸的墓前,默默地摆上鲜花,水果,酒菜,默默地点香、烧纸,我和表哥默默地跪在地上给爸爸磕头,耳边传来妈妈苍凉的声音:“红啊,你爸爸劳苦一生都是为了你啊,你爸爸走了,他的魂儿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一生平平安安,生活幸福。”是啊,爸爸走了,他的灵肉分离了,他的灵魂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和我的家人。
可是我,我虽然没有死,我仿佛感觉到我就像一具僵尸一样灵肉分离了,那我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
魂兮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