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记忆
哦!古塔。阳光下金色塔顶熠熠生辉。
古塔左侧,是一个巷口,走进去,窄窄的街巷,矮矮的屋檐,熟悉的东街景象,唤起我久远的记忆……
只是,这街面,已不再是麻石条铺就,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面;只是,这房屋,已不全是青砖黛瓦的旧日民居,换上混凝土框架结构新式小楼,红砖彩瓦,还有不锈钢,铝合金;一层、二层,五层、六层。街道的宽窄和走向没有变,变的是房屋建筑样式、格调,还有……街上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
时光,是时光改变了这一切。只有方向而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时光,怎么可以改变这一切呢?
一
童稚时光,我在东街住过,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一年级。清晨从梦中醒来,听到的第一声,不是雄鸡啼唱,而是各种各样的叫卖声:“豇豆、茄得、辣乎椒,刚摘的哦。”、“清汤饺儿面”、“新鲜鸡蛋,五分钱一个”。
街面上的麻石条,坑洼不平,石条上的凹痕,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清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摆满提篮、箩担、菜蔸,卖菜的、卖油面的、卖肉的、卖鸡蛋的、卖各种生活用品的挤满街道两旁。不时有鸡公车(独轮车)辚辚轧过,留下一串“吱呀,吱呀”声,推车的汉子脚穿草鞋,每行进一步,小腿肚上的青筋总要鼓爆一下,很有力道的感觉。
雨天,街上的石条经雨水冲刷后一片清亮,不远处,有人穿着木屐出门,“咔嗒,咔嗒”,木屐的铁齿敲击街面,清脆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白生生的中间一坨红、圆圆鼓鼓的米粑,丝丝清甜软糯的滋味,总在嘴里泛起;一碗鲜亮的清汤,漂浮着点点葱花,面皮里隐约透出鲜肉的粉红,香气四溢,最能勾起肚子里的馋虫。小孩子总是好吃的,因而对小街美食记忆深刻。
“当啷,当啷,敲板糖哦……”手里摇着一串铁片的小贩,挑着箩担,吆喝着走街串巷。叫卖声对小孩们具有很大的诱惑,我们纷纷拿出四处收集来的牙膏皮、废纸壳、废塑料等,涌向小贩敲取大小不等的板糖,放到嘴里吃起来,任糖稀涂得满手满脸。
“鸡毛换灯草”, 那是在物资匮乏时期最屑小的生意。用山里产的灯芯草(一种藤状植物的干芯)换取居民家的鸡毛,然后拿到供销社换钱。现在的孩子们绝然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样微小的生意。以至于后来,我们嘲弄某人太吝啬、小里小气的时候,就说:你真是鸡毛换灯草!
最忆是夏日,傍晚,本不宽的街道两旁,排列着一长溜竹榻,细家公摇着硕大的蒲扇,“呼哧、呼哧”地扇着,还总要我给他宽阔的后背抓痒。不一会儿手就酸了,小孩子天性好动,一下子溜到附近不远处的天后宫里,里面黑黢黢的,恍然间像是看到一个黑影向我走来,吓得我赶紧地跑回来了,惊魂不定,气喘吁吁,细家公忙问:“么呢吔,么呢吔?”其实并没有什么,小孩子嘛,黑地里忽来一阵惊恐,也很正常。
二
曾经随父母到西藏十多年,再回东街已是八十年代,邻家小妹已然长成娉娉婷婷的大姑娘,红着脸走过来,羞怯地说:“远哥,你好!”。斯时她待业在家,总缠着我讲西藏的故事。前不久在滨河公园碰到她,开着轿车带孙女兜风呢,哦,她现在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总。人生曲线从来没有两条是重合的。时代,机遇,潮流,当然还需要个人的一点点天赋和锲而不舍的努力。
麻石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泥土路,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但是这依然不能影响东街的热闹,那时刚刚开始改革开放,街上每天都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卖农副产品的,卖流行服装的,卖电子表的,卖牛仔裤的,记得是电视剧《霍元甲》热播,东街口有个人,将其中的主题歌的曲谱和歌词,拿到县印刷厂印成厚厚的一沓歌单。在大街上,一边用录音机播放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一边卖歌单,几天内就赚了一千多块钱,这在当时堪称是一笔巨款了。改革开放,商品交换由计划供给到自由流通,当时能看到市场商机的人几乎都成了万元户。
也曾看见过这样有趣的场景:两个妇女,卖鸡和买鸡,为五块五还是五块钱讨价还价争执不已。“唉,我伢当兵去新疆,意处思鬼冷,想卖只鸡凑哈买条绒裤。”,“么呢?嗯送伢当兵啊!我也是送伢去当兵,买鸡补下身体”。俩人咵了一大界当兵的话题,末了,买鸡的将手中的八块钱一回哈塞到卖鸡的手里,连声说:“就斗个,就斗个,冇思找得。”看看,人与人沟通有时其实很简单!
老东街很老,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据《黄梅县志》记载:修筑黄梅县城(土城)是明成化二年(1466)。城墙,月桥,六门四路由此定形。五、六百年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南街、西街和北街陆续拓宽和改道;然而,东街的整体布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与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比,这里的民居尤其显得建筑样式丰富多彩。有清末青砖黛瓦的老式列架屋,有修建于解放初期的简易平房,有改革开放始兴时的式样呆板的二层小楼,也有款型新颖、装修豪华的别致小洋楼。
窄窄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几乎看不到小车进出。也有外地的司机不知内情,贸然将车开进东街,总要费尽许多周折,掉头将车慢慢开出去。说它是街,倒不如说是巷子来的贴切。因其宽不过丈余,然而,厚重的传统历史文化、浓郁的物产交流气息,长久地在这里流动、融合,街道虽然窄小,却挡不住这里的人气旺盛,一直以来,东街都是我们这个鄂东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三
岁月的长河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总绽放一些时代的浪花;历史的岚雾飘忽弥漫,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总飘过一些耀眼的光亮。
黄梅深厚的文化底蕴,也给东街留下深深的印记。
古塔的一侧,曾经有一座著名的建筑,对!那是黄梅历史上第一座黄梅戏剧院。最初的黄梅新生采茶戏剧团(后更名黄梅戏剧团)是1955年自发修建的简易剧场,逐年改建扩建成为正规剧场。全县的戏迷们都以能到县剧院来看一场黄梅戏而自豪。几毛钱一张戏票,再花一毛钱买包瓜子,坐在剧场里磕着瓜子,看着戏文,多么惬意啊!
小孩子一般都逃票站在乐池边看戏,记得六十年代看的是《江姐》、《万水千山》等。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我回梅休假看过《十五贯》、《刘三姐》、《洪湖赤卫队》等经典剧目。仿佛的唱戏的地方总有戏神在流连,现在的古塔小游园,仍然是戏迷的天下。每天日过正午,总有大批的戏迷在这里集聚,咿咿呀呀,咚咚锵锵,唱的神采飞扬,看的全神贯注,不时地还有婆婆爹爹上前去,献上一束花,说上几句俏皮话,引得在场观众们哈哈大笑。
百年名校黄梅一中,一直都是全县的最高学府,为各类大学输送的学生更是高达六万人之多。而从1949年全国解放,摆脱战乱走向和平。黄梅一中就一直定址在东街,历时53年,直到2002年因扩大建校规模才搬迁新址。
1978年2月,我休假回梅住在东街亲戚家,这里离黄梅一中大门仅三、四十米远。适逢国家恢复高考第二年,一中宣传栏里,有恢复高考第一年的新生录取名单,有1978年的高考信息;有补习班的老师姓名和课程安排,再看那时的收费,不过三、五块钱,仅仅是些水电杂费而已,农村贫困学生全免,不似现在动辄收费数千元。还有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首批招录15名新生介绍,一名叫宁铂的十四岁少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写在宣传栏上的毛笔字是颇具魏风宋骨的楷体,圆润而工整。后来打听到:这是一中教师、书法家岳士杰所书。那会儿文革刚结束,头脑里还没有书法家的概念,只知道,字写的好,确实好。许多年以后,才知道书法是一门独立的华夏民族的艺术瑰宝,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字书写的艺术宝藏,是全世界唯一的象形方块字书写艺术。
掩映在一片法国梧桐树林里的一中图书馆,片片落叶显出几分落寞、几分寂静。透过岁月的烟云,我似乎看见它曾经的辉煌。梅家新屋,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大革命时期,这里曾经是“中共黄梅县委机关”所在地。斯时,共产主义的“幽灵”刚刚在东方中国古老大地上蔓延徘徊。中共黄梅县委领导的农民运动在黄梅风起云涌,曾一度有鄂东“小莫斯科”之称。
而这个“梅家新屋”的主人,就是我党早期活动家,有“统战专家”之称的梅龚斌。梅龚彬(1901-1975),原名电龙,黄梅县黄梅镇人。1924年回黄梅同王一飞、李子芬、熊映楚等发起组织少年黄梅学会。1934年,梅龚彬推动李济深、陈倍枢组建中国民族革命同盟。 1948年,在香港与李济深、何香凝、陈枢、蔡廷锴组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是民革《成立宣言》的起草人。建国后,历任全国政协第一、二、三届代表、委员、副秘书长;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常委;民革中央委员、常委、秘书长等职务。1975年8月1日,因江青反革命集团的迫害,含怨辞世;1980年,中共中央为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四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过,重复的情景很容易使我们忽略眼前的街道。一晃人生过了大半,偶尔仔细打量身边的这条老东街,平整的水泥路,两旁的房屋仍似建筑博览会那样新旧不一、式样繁杂。然而,挥散不去的人气聚集,始终笼罩在老东街那逼仄的空间里。
凌晨三、四点,就有人开着摩托小三轮、推着板车拉着蔬菜到街上抢占摊位。天色微亮时辰,街上人们已是摩肩接踵,穿梭往来了。鸡鸭鱼肉,蔬菜水果,间或还有推销电子琴的、老花眼镜的,服装鞋帽的、民族药材的,化妆用品、洗涤剂等,不时还有散各超市打折降价、房地产促销宣传单的女子往人们手里塞着传单。
外面的世界高楼林立,街道平整宽敞。人来车往,一派繁荣景象。大型的商业城,豪华小区比比皆是。可是,老东街依然保留着它的窄小和幽深。已然成了老旧城区,可还是抹不去它的人声鼎沸。还是熙熙攘攘地照样有许多的人,从县城的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来买菜,溜达。
时光,是时光改变这一切的吗?不是,改变这一切的是在时光之下辛勤劳作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