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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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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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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云樵唱之恋歌

多云樵唱之恋歌(短篇小说)

聂援朝

陈喜子今年刚满19岁,家住多云村,世世代代以到多云山上打柴为生。这几日山下的镇子里来了好多穿黄布军装的人,他们和以前的“国军”不一样,总是客客气气地跟百姓们商量:“老乡,我们可以在你家借住几天么?给钱,我们自己烧饭吃,好么。”

因为这些穿军装的人到来,柴火也好卖了。昨晚,陈喜子的二爹陈旺生擦黑来家里,说:“喜伢子啊,这见天里柴火好卖,不如我们明天又上多云山,多打一些柴来卖吧!”

“好吧,明天早上你叫我。”陈喜子应到。

昨天晚上下了几滴雨,上山的土路略微有些潮湿。早春三月的季节,树上的枝叶和路边的野草,都吐出鲜嫩的幼芽,像是在迎接上山的陈喜子而露出的细伢子的笑脸。抬眼望去,多云山上一如往常那样云雾翻卷,上得几步石阶再回头,便是仿佛置身云中。陈喜子十四岁便跟着二爹上山砍柴,不觉已经有五年多了。路径是闭着眼睛也走得来的,担柴也从最初的几十斤,到现在担百把斤柴走几十里山路大气不喘、轻松自如了。

远处传来苍凉而浑朴的钟声,那是广福寺在做早课了。陈喜记得,再有个把时辰,就置身云层之上,看得见晨起火红的太阳了。在一个石阶婉转的拐角处,一大坨云团像一块门板一样,堵住了陈喜子的去路。陈喜放下冲担,挥挥手说道:“去去去,别挡道,天天打此过,你还不认人呐!”说来也怪,那云团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慢吞吞十分不情愿似的让开一条道。

“喜伢子,你慢点,我快跟不上你了。”身后传来二爹气喘吁吁的声音。

“晓得,我在‘云巴’这儿等你。”天天打此过,喜伢子和二爹喜欢将云团挡路的这个地方称作‘云巴’。

陈喜子和二爹砍好柴,用绳索捆紧,往冲担两头一插,担柴上肩,开始下山往回返。刚下了‘云巴’,陈喜子的身上大汗淋漓。放下冲担准备歇息一下,早上来时云雾弥漫,这会儿阳光照在林间,疏影横斜,原本混沌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四周一片静阒,密林深处忽然传来几声鸟儿的啁啾。清脆明亮,越发引得陈喜子心里痒痒。想起不久前跟二爹学会的一首樵歌,不由地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山歌一唱乐开怀,

 唱得云散日出来。

 唱得鹅毛沉河底,

 唱得石头浮起来,

 唱得妹子走拢来。

高亢的歌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引来一阵阵的回音,好似那众人在应和一样。音波就像那水面上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泛起又消失,复又泛起新的涟漪……歌声的回音令陈喜子心旷神奇,好不惬意!

咦!山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

兰草花儿无处开,

 一栽栽到白石岩;

 风不吹来枝不摆,

 雨不洒花花不开,

 郎不唱歌妹不来。

听到这悦耳的歌声,陈喜子的心中一阵诧异,继而狂喜,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旁的二爹说:“那是后山的兰妹子,比你小两岁,隔壁陈大爹的远房姨侄女,小时候还到咱们多云村来玩过呢。”陈喜子听罢,兴奋不已,随即唱到:

 一轮明月照长潭,

 照得潭里月儿圆;

 水里捞月难到手,

 月里梭罗难得攀;

 何日与姐修前缘?

歌声唱完,陈喜子脸上涨得通红。山风吹来一阵阵的回音,一如往常一样动人。好大一会儿,没有接唱的歌声传来,陈喜子正怅惘、踟躇和失落着,耳边又传来那清亮的女声:

山上白羊赶白羊,

 伶俐星星伴月亮,

 天上牛郎配织女,

 地下喜鹊追凤凰;

 农家妹爱种田郎。

 你一曲,我一曲,二人接连唱了七、八首,而且歌词都不一样。看见陈喜子唱的那么投入,二爹都不忍心催他走。一阵山风吹过,扬起一片灰尘,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二爹说:“喜伢子,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到镇上去卖柴呢。”

陈喜子望望后山升起的云雾,依依不舍地随二爹下山了。

陈喜子和二爹起了个大早,挑着柴到镇上来卖。镇上离多云村大概二十里路,挑柴要两个时辰能到。这天逢集,四里八乡都来赶集,镇子上熙熙攘攘,人们穿梭不停。一位在街口维持秩序的穿军装的人,看见陈喜子和二爹两人挑着柴过来,一把伸手拦住说:“老乡,请把柴火挑到‘文昌庙’的后院,政府在那里大量收购木柴。”二人听言,径直往‘文昌庙’而去,果然,看见堆成山一样的柴火。院门口有两个当兵的,抬着大秤,正在忙着收购老乡们送来的木柴。

“听说了吗?大军这是要渡江作战,打过长江去,所以收购这多的木柴。”

“这样的大军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一群排队等着卖柴的樵夫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轮到陈喜子和二爹,很快称完柴火,付了钱,两人准备回程。陈喜子看见院里堆积如山的柴火,便顺手帮忙给码放整齐。看见陈喜子臂膀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地,不一会儿就将柴火归置完毕。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兵拍拍陈喜,说:“小伙子,好身板,你这一身气力,不当兵真可惜了!”

陈喜子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老兵拉着他说:“我姓曹,你叫我曹班长好了。等着啊!大军要打过长江去,我们留下来解放县城,你要是想当兵就到镇上来找我啊。”

那一阵子,陈喜子和二爹天天上山砍柴,然后送到镇上去卖。渐渐地手上也有了一些积蓄。这天,心情舒畅的陈喜子站在‘云巴’下面,又唱起了樵歌:

手拿冲担上山坡,

边爬山坡边唱歌,

青松翠柏常作伴,

单身汉子心不多,

只想讨个好老婆。

说来也怪,仿佛是有感应似的,陈喜子刚唱完,后山那边又传来了那个清亮的女声:

妹在房中织绫罗,

郎在坡上唱山歌,

山歌唱了十二遍,

绫罗织了十二梭,

边织绫罗边唱歌。

二爹在一旁笑着说:“喜伢子,莫不是兰妹子动了心思,见天早早就在这儿等着你呢?”

一席话说得陈喜子涨红了脸,也不理会二爹,继续唱到:

 恋妹不到不回家,

 屋前房后种芝麻,

 芝麻种了种绿豆,

 绿豆种了种西瓜;

 西瓜牵藤到姐家。

后山那边又传来应和的歌声:

妹在房中想情郎,

 日思量来夜思量;

 朝朝见郎朝朝好,

 一朝不见挂心肠;

 迈开步子出绣房。

一旁的二爹撺掇道:“还真是的哈,喜伢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唱吧,唱吧,二爹今天等着你。”

那一天,他们很晚才下山,刚走到村边,夜色中看见山岭上隐隐约约有大队人马经过。草丛里窸窸窣窣,脚步声整齐而沉稳。一直到回到家中,躺在床上,那声音还一直在耳边回响。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村里的几个老人在一起嘀咕:“不得了了,昨晚大军翻山过境,过一夜,最少得有几万人马。”

“嗯抖地怕说得,起码也有十几万人啵。”

后来才知道,那是解放军的渡江大部队由此路过。

翻年过来,春天来得早,山坡上已经泛起一片嫩绿。

爹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昨晚咳了一夜,喜伢子准备到镇上抓药。刚抹了把脸要出门,看见田畈里一队人马打着红旗走过来。近了一看,嘿!这不是络腮胡子曹班长吗。

“曹班长,是你啊!你们这是……”

“哦,小伙子,你是这个村里的?”

“是,是,我就是这村里的。”

“我们是来帮你们搞土改的,且要住一阵子呐。”

“土改……?”

“是啊!就是把地主老财的田地分给你们,家家户户都有田种。你这是……”

“哦,我准备去镇上抓药,我爹老毛病又犯了。”

“先莫慌,叫卫生员先帮你看看。”

一个穿军装、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伢子便跟着陈喜子进屋给老爹看病去了。说来挺神的,老爹吃了女卫生员给的小圆药,不咳嗽了,脸色也开始慢慢好转。

那天,曹班长就在陈喜子家住下了,晚上没有事闲咵,曹班长给陈喜子说了很多新鲜的事情,有的陈喜子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村子里的土改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陈喜子拿着个步弓(丈量土地的工具),整天跟着曹班长后面,村前村后地忙碌着。很快,陈喜子家也分到一亩多水田和两亩山地。原来陈喜子一家人是靠打柴为生,农忙时也给别人打短工补贴家用。现在自己家有了土地,日子慢慢地好过起来。

想起那日里在山上唱樵歌的情景,陈喜子时而心里有一丝甜蜜的感觉,时而又有一些怅惘。二爹说兰妹子小时候还到村子里来玩过,咋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歌声清脆明亮,婉转动人,也不知道现在人长得啥样。心里竟生出一种期盼,一份惦念。

那天早上,陈喜子起床后鬼使神差一般,又拿起了冲担和绳索准备上山。屋里老爹一把喝住他:“喜伢子,又上山做么事啊?大军们都走了,家里柴够烧一阵子的了,你去把地里的垄起哈,准备栽苕了。”

陈喜子心事重重地来到山边地里,无精打采地起着垄沟。五月的山风带着丝丝暖意和青草的味道,侧耳听去,仿佛又听见了那清亮的声音,似有似无,细若游丝,凝神谛听,歌声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那边传来的:

 五月杜鹃枝上啼,

布谷布谷声声急。

唤来耕牛遍地走,

唯独郎哥无消息,

叫妹思念到天明。

 果然是她。虽然声音很纤细,但是陈喜子却是听得真真的。听见熟悉的歌声让他欣喜不已,于是大声地唱了起来:

六月芝麻正开花,

八月喜鹊叫喳喳。

十月新谷登了场,

冬月红梅报姐家,

诉说郎哥心里话。

一曲唱罢,陈喜子心里淤积多日的愁绪仿佛一瞬间都释放出来了,身心一阵轻松和愉悦。然而,寂静的山林里又是空旷无声,只有轻微的山风吹过,山林里树叶在簌簌作响,这又给他增添了新的烦恼。良久,才从风声里捕捉到隐约而细微的女声:

听哥说话合我心,

我俩心事莫告人。

燕子含泥口要紧,

蜘蛛丝儿在肚中,

总有一日得相逢。

陈喜子内心狂喜不已,于是高声回应道:

听姐说话更合心,

我俩心事不告人。

燕子含泥口要紧,

蜘蛛丝儿在肚中,

总有一日得相逢。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日来陈喜子嘴里哼着樵歌,来去一阵风,做事手脚麻利脸上总带着微笑,让喜子嗯妈看着一阵阵地纳闷。不禁拉着陈喜子问道:“喜伢子,你这是么样过哦,一天到晚像吃了笑药样呐。”

陈喜子只是含笑不答,一心做自己的生活去了。

谷子登了场。刚过冬月,陈喜子便央求嗯妈,找村头的冬香婶到后山兰妹子家去提亲。冬香婶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媒婆,天下就没有她撮合不了的姻缘。

喜子嗯妈说:“我说最近你咋这高兴呢?么样,兰妹子可晓得。”

“晓得晓得。”陈喜子把跟兰妹子对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天冬香婶颠着一双小脚,来回走了十几里山路,刚过晌午就兴冲冲地来到喜伢子家,大呼小叫地喊道:“喜伢嗯妈,喜伢嗯妈,说一了,说一了。兰妹子爹和嗯妈都冇得意见,说兰妹子有福哩。他们提出要早点去‘看亲’。”

“冬香婶子,难为你啦。要得,要得,喜伢子,你自己说,么早呢去看亲啊?”喜子嗯妈笑容满面地说道。

“嗐,伢晓得个么事呢。我说,三天后就是红道吉日,我看就那天带着喜伢子去。”冬香婶快人快语说道。

三天后,陈喜子提着两挂腊肉,还有从镇子上买来的糕点和喜子嗯妈连日连夜赶工做的绣有一朵兰花的挑花头巾,跟冬香婶子兴冲冲地往后山去了。

冬香婶子看见焕然一新的喜伢子,说:“我们喜伢子打扮起来,还是蛮清爽哒。”说得喜子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到了兰妹子家已是日上三竿,兰妹子爹坐在门口抽着黄烟,冬香婶和兰妹子嗯妈有一句、冇一句地在咵天,陈喜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左瞄瞄,右看看,似乎看见偏房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一个俏丽的身影一闪而过。

冬香婶见状,故意说道:“人都来了,还躲啥呢,快出来吧。”

门帘掀开了,兰妹子扭捏着,十分难为情地被她弟弟牛伢子推出来。她两腮红红的,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揪着辩梢,显得那么羞怯。陈喜子抬眼望去,刚看见兰妹子那双清亮的眼睛又马上将目光转移到别处去了。牛伢子一旁起哄道:“喜子哥,你咋不看呢,我姐可好看了!”

兰妹子脸更红了,嘴里嚷嚷道:“你个臭牛伢,好烦人!”举手要打他,调皮的牛伢子一溜烟跑出门外。

吃饭的时候,还闹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本地习俗,“看亲”的时候女方看中了,就会留男方在家里吃饭。喜子是当然的主客,一般主客不动筷子,其他人是不能动筷子的。兰妹子嗯妈热情招呼大家:“吃,吃,动筷子啊!”喜子伸手去拿筷子,却只拿起了一根,放下再拿,还是一根筷子,不觉脸上升起一片赧色。原来是学木匠的准小舅子牛伢子,为捉弄准姐夫,将一根筷子用不易察觉的小米钉钉在桌上了。

在厨房忙活的兰妹子见状,赶紧又拿了一副筷子递给喜伢子。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矜持了,大声喊道:“臭牛伢,你出来,看我一会儿么样收拾你!”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兰妹子嗯妈在一旁催促着:“大家吃菜,吃菜,喜子,你倒是举筷子啊!”

酒足饭饱,喜子和冬香婶子就要回程了。冬香婶子拉住兰妹子嗯妈,说:“我就替两个伢儿做主了,正月初八就是良辰吉日,我们说好了,到那一天就吹吹打打地来迎亲了哈!”

兰妹子嗯妈乐的合不拢嘴,笑着应到:“要得,要得,择日不如撞日,借你冬香婶子的金口玉言哈!”

村口话别,一路上喜子总是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兰妹子娘俩,总也望不够似的。冬香婶子催他道:“走,快走,眼见着天就黑了。苕望个么事噻,还有个二十多天,人不就是你的了!”

二人急急赶路,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歌声。

一进腊月雪花飘,

不见郎哥妹心焦。

天上大雁双双飞,

地上锦鸡咯咯叫,

迎亲花轿早来到。

喜子按捺不住,也不顾冬香婶子笑话,马上回应道:

雪地走路脚不冷,

姐的话儿记在心。

捱过初一盼十五,

日头东升望月明,

早迎姐儿进家门。

“呜……”的一声汽笛长鸣,惊醒了沉睡中的陈喜子。耳边传来“哐当当,哐当当……”的车轮碾压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车顶上那盏套着铁丝网的昏暗的车灯,让陈喜子想起来了,还是昨天中午上的闷罐车,看看车厢里东倒西歪的战友们,还有身旁抱着机枪打瞌困的曹班长,陈喜子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半年以前……

……那天是小年,陈喜子和嗯妈一路来到镇子里,想扯几尺蓝花布给兰妹子做件花褂儿,顺便再买一些其它的物品。镇子里那天很热闹,场坝上松柏树枝搭起高高的舞台,女学生们在舞台上边舞边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台下人头攒动,不一会,陈喜子看看身边,不见嗯妈的影子,大声喊着:“姆妈,姆妈……”四路里寻找。

一队游行的人们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走来。人人手上都拿着小彩旗,情绪激昂地高呼口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把美帝国主义从朝鲜赶出去!”“用鲜血和生命坚决保卫胜利果实!”陈喜子的情绪也被感染了,正踌躇间,忽然看见曹班长向他走来,塞给陈喜子一面小旗子,说:“走,你来的正好,跟我们一起游行去。”

“我还要找我嗯妈呢……”

“都啥时候了,美国佬都打到家门口了,要收回你家的土地,抢夺你家的财产。先游行,回头再找。”

路上,曹班长告诉喜子,美国军队已经占领朝鲜,美国飞机的炸弹已经扔到中国的土地上了。他激动地对喜子说:“喜伢子,参军吧!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不当兵真是枉费了你这一身好气力。”

“好!我参军。在哪儿报名……”

“我领你去。”

游行的队伍绕着镇子转了一周,又回到了主会场。会场的一侧,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来报名参军的附近十里八乡的年轻伢子。眼看着就要轮到陈喜子报名了,他突然踟躇起来,一手在头上挠着,双脚不停地在地上划拉着。嘴里嘟囔着:“曹班长,我,我……能不能晚两天报名?”

“啥?为啥呀……”

“我,我……我和兰妹子……正月初八就成亲。”

“啥,你要娶媳妇啦?这是好事啊!你自己拿主意吧……莫慌,我去问问,这批兵啥时候走。”曹班长说完,大步向前面的招兵处走去。

一会儿,曹班长回来兴高采烈地跟喜伢子说:“这批兵一星期后动身,来得及,你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赶紧成亲。先把名报上吧。”

刚报完名,喜伢子一转身,嘿!看见不远处,嗯妈拉着兰妹子的手,俩人咵得闹哄了。原来先前喜子嗯妈无意中看见人群中的兰妹子,忘了打声招呼就过去了。

“嗯妈,我四里八路地擒嗯,原来你们两个在一起呢。”兰妹子看见喜伢子过来,害羞地转过身去,捂着嘴偷笑。

“嗯妈,我报名参军了,就在刚才。”

“啊!那兰妹子……”喜伢子嗯妈一脸惊讶地问。

“那美国佬都打到家门口了,要收回分给我们家的田地,我要去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喜伢子激动地说道。

“喜伢子嗯妈,事情我都知道了。是我鼓动喜伢子参军的,刚才我也去问了,这批兵要一星期后才走,我看还是赶紧把喜伢子的喜事给办了吧!还来得及。”曹班长不无诚恳地对喜伢子嗯妈说。

“兰妹子,你是么意思 ……”喜伢子嗯妈转向兰妹子问道。

“是啊!兰妹子你是咋想的?”喜伢子急不可待地说。

兰妹子也顾不上羞涩了,胸脯剧烈地起伏,脸颊绯红地说道:“我说要得,前不久在镇子里看了采茶戏《杨六郎》,国家有难,理应为国分担。喜伢子,我支持你。我回去就对爷娘说,三天以后就……”说完,以双手掩面,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就那样?就那样……”曹班长明知故问。

一行人哈哈大笑。

三天后,喜伢子如愿以偿,迎回了他的兰妹子,低矮的农家小屋里,只有窗户上贴着的“喜”字窗花,透露着些许喜气。一更天了,兰妹子还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绣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挑花手巾。望着兰妹子俏丽的面容,喜伢子抑制住内心的冲动,轻声唱了起来:

日头落土洼里阴,

 你我二人心贴心;

 五月樵歌传心意,

 八月隔山来定情;

 腊月姐儿过了门。

兰妹子抬头含羞带笑,唱到:

一朝情定进郎家,

 二绣手巾两面花;

姐想情郎郞想她,

乖姐想郞人勤俭;

郞想乖姐会挑花。

喜伢子双目炯炯,看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深情唱到:

山里松树扎深根,

水中莲藕一条心;

只要我俩合了心,

双宿双飞双双燕;

白头到老不离分。

兰妹子咬断手中的线头,递上刚绣完的方巾,动情唱着:

 挑花手巾四四方,

打个疙瘩丢过墙;

就当罗帕表心意,

千年不见疙瘩散,

万年不见姐丢郎!”

……

“轰……哐……”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惊醒了陶醉在回忆之中的陈喜子。紧接着,紧急集合的哨声,闷罐车门打开的的撞击声,还有连长激越的口令声,“下车往山上跑,丢掉背包,轻装前进!”原来是军列刚到指定站点,海上的美军第七舰队就奏响了特殊的“欢迎曲”。

陈喜子跟着队伍足足跑了有三、四个小时,渐渐地炮声停息了。一点名,全团走散了三分之一,约500余人。后来两三天里,陆陆续续有人归队,最后统计牺牲加上失踪的有143人。

坑道边的一片焦土上,陈喜子一边擦拭着心爱的机枪,一边想着在新兵连跟曹班长学机枪射击时的情景。别看喜伢子一身气力,真拿起机枪总是不得要领。不是屏不住呼吸,就是掌控不住后坐力。曹班长手把手地教了半个月才慢慢熟练起来。由于他勤学苦练,新兵连结业的时候,他还取得优等射手称号。入朝后,在曹班长手下当了一名机枪副射手。

看看四周的山林,也跟家乡的多云山有几分相似,只是要大得多,也冷得多。想着想着,陈喜子想起多云山上的“云巴”,想起了第一次跟兰妹子对歌,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地哼了起来:

手拿冲担上山坡,

边爬山坡边唱歌,

青松翠柏常作伴,

单身汉子心不多,

只想讨个好老婆。

一旁的曹班长见状,跟他打趣道:“喜子,想媳妇了吧?”

“想,咋能不想呢?唉!”

“想就跟我说说,成亲那晚你们都说了些啥?”

喜子沉默了一会儿,掏出成亲那天晚上兰妹子送他挑花手巾,缓缓地唱了起来:

挑花手巾四四方,

打个疙瘩丢过墙;

就当罗帕表心意,

千年不见疙瘩散,

万年不见姐丢郎!”

“兰妹子真是一位好姑娘啊!”曹班长感慨道。

“呜……”一阵凄厉的敌机声音传来,山坡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空袭,快进坑道……”防空警报员挥舞着旗子大声喊着。

……

烧焦的树干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弹洞;随手抓起一把黄土,里面竟有几十个弹片;一根200多米的电话线被反复炸断,50多个挽成的线扣,是志愿军通讯兵重新连接电话线路的见证。上甘岭,这片位于朝鲜半岛中部的、面积不到3.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遭到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的地毯式轰炸达40多天。

战斗异常残酷和激烈,陈喜子和曹班长等三人坚守在597.9高地的一个阵地上,美军200多人哇哩哇啦叫喊着,蜂拥般向阵地扑来。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他们沉着迎战。

当敌军离阵地前沿还有三四十米时,陈喜子奋力掷出几根爆破筒,曹班长也投出几枚手雷,炸倒七、八十个敌人,其余美军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不久,曹班长奉命增援其它阵地。

陈喜子和战友冒着敌军密集的炮火,打退小股美军的多次冲锋。此时,成群的美军快要爬上左侧不远的10号阵地,情况十分危急,陈喜子果断地与战友带着手榴弹前去支援,打退美军。

战友不幸负重伤,美军又扑了上来,陈喜子一人坚持战斗,奋不顾身地把手榴弹、手雷一个接一个地向美军投去,最终打退美军,守住了阵地。

就在此时,陈喜子看见增援的兄弟部队上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敌人被我打退了……”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巨大的冲击波把他掀出10米开外……

陈喜子被送到野战医院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们都惊呆了。黧黑的面孔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形状,浑身上下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主治医生王子栋伸手摸摸病人颈动脉,被纱布包裹住摸不到。伸手探探鼻孔,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在流动。

“快!送手术室。”王军医挥手说道。

手术整整进行了七个小时。左腹贯穿伤,右腿骨折,面部严重烧灼伤,最要命的是有一块弹片嵌进后脑勺,离脑干主动脉只有几毫米。因为伤情严重,陈喜子被安排在野战医院特护病房里。很快,半个月过去了,陈喜子还是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护士小张每天精心护理,给他鼻饲、喂药和引流,擦拭身体,看见这么壮实的小伙儿整天昏睡不醒,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偷偷地转过身去,掩面而泣。

军医们会诊时,有人提出是不是转北京治疗,王子栋主治医生说:“不行,病人颅内弹片位置特殊,转运沿途颠簸,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再观察观察吧。”

转眼一个月了。那天,军政治部苏主任来探视陈喜子,给陈喜子送来一等功的立功喜报。恰逢曹班长路过,也来到野战医院。王子栋医生向他们介绍陈喜子的伤情。说:“病人颅内弹片位置特殊,转院随时有危险。而像现在这样,昏睡越长希望越渺茫。最好的办法是他的亲人、熟人,每天呼唤他,跟他说话、唱歌,唤醒他的记忆,让他早日苏醒。”

苏主任和曹班长互相对视着,曹班长忽然一拍脑袋,说:“苏主任,我有办法了!”于是,他把跟陈喜子相识、动员他参军、成亲三天小夫妻就分开了的情形说了一遍。并说:“他的家乡在湖北省黄梅县一个叫多云村的地方,他和他媳妇还是对唱那个叫‘多云樵唱’的山歌才认识成亲的呢。”

苏主任手一挥:“快!曹班长,你和刘干事马上去湖北,把他媳妇接来。”

那天,曹班长二人很晚才赶到多云村。见到喜子嗯妈和兰妹子,也不敢多说,只说是喜子在战场上立了大功,要接喜子媳妇到部队去。饭都没吃,便匆匆地连夜离开了。在火车上,刘干事委婉地跟兰妹子说了喜子的真实情况。曹班长说:“喜伢子是好样的!他现在最需要你的关怀,你一定要挺住,尽最大努力把他唤醒回来。”

见到陈喜子的那一刻,兰妹子几乎站立不稳。离开家才一年多时间,一个壮实的男人竟变成身上裹满纱布的木头人。她正要放声大哭,想起火车上曹班长的叮嘱,强忍着满眼的泪水,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喜子的脸颊,用沙哑的喉咙,轮换着唱起他们俩第一次对歌的樵歌。一遍又一遍……

男:山歌一唱乐开怀,

 唱得云散日出来。

 唱得鹅毛沉河底,

 唱得石头浮起来,

 唱得妹子走拢来。

女:兰草花儿无处开,

 一栽栽到白石岩;

 风不吹来枝不摆,

 雨不洒花花不开,

 郎不唱歌妹不来。

……

除了帮助小张护理喜子之外,兰妹子每天都对着陈喜子,把他们俩相识、相恋到成亲之夜的每一首歌都唱一遍。她唱的深情而投入,而陈喜子始终还是沉睡不醒。她有时候望着躺在床上闷声不语的陈喜子泪流满面,有时候又故意嗔怪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回去了,不管你了!”

兰妹子的樵歌美妙动听,总引得路过的医护人员和伤员驻足聆听,因为曲调优美、歌词平白易懂,还有一点点故事情节。渐渐地,每当她唱歌的时候,窗前和门外总簇拥着一大群志愿军伤病员,全神贯注地凝神静听,听她用多云樵唱诉说着她与喜伢子的爱情故事。

一晃,兰妹子都来朝鲜两个多月了。窗外的朝鲜柳开始吐出细密的嫩芽,柔韧的枝条随风摆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山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衔来树枝和杂草,在树上筑起它们幸福温馨的小巢。

这一天早晨,霞光四射透出几分祥瑞。

兰妹子一如既往地唱着她与喜伢子的爱情故事。

窗前门外照例簇拥着来听她唱歌的伤病员们。

男:山里松树扎深根,

水中莲藕一条心;

只要我俩合了心,

双宿双飞双双燕;

白头到老不离分。

女:挑花手巾四四方,

打个疙瘩丢过墙;

就当罗帕表心意,

千年不见疙瘩散,

万年不见姐丢郎!

忽然,兰妹子感觉到握住的喜伢子的手指动了一下,再看看喜伢子,他的嘴唇也开始慢慢地翕动。她激动地大声地喊着:“王医生,王医生,他醒了,喜伢子醒了!”

窗前门外的伤病员们也跟着齐声喊着:“喜伢子醒了,喜伢子醒了!”人们激动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王医生来到病床前,看见喜伢子艰难地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兰妹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兰妹子,你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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