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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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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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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嫁女

1

我虽然叫她小姨,可是她比我还小两岁零三个月呢。从小到大,她也一直不像是我的长辈,倒像是我的“哥们”,因为她什么话都跟我说,而且,小时候,还仗着是家里的“细女”,没少“欺负”我。

小姨名叫志华,人很漂亮,老话说:俏女常伴丑汉眠。小姨爹却是一个长相平平的残疾人,而且还大小姨十多岁。世道实际上并不公平。哦,说正事儿,小姨来电话说:“娟娟就要出嫁了,你做大表哥的,一是要准备个“红包”,不能太小哈;二嘛,你也抽空过来帮小姨几天忙,你这个娘家侄儿我不能白疼了。嘻嘻。”瞧瞧,这就是我那口无遮拦的小姨!

娟娟是小姨的独生女,今年都28了,她的婚事早在三年前就列入全家的重要议事日程,无奈“女大不由娘”,千挑万拣找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同门师弟。

这门亲事小姨爹一开始坚决不同意,无奈小姨举双手赞成。小姨爹整天唠叨这事儿,可一看见小姨瞪起眼睛,马上就偃旗息鼓了。为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小姨爹很不甘心就这样听之任之,有时候也硬起胆子嘟囔几句,把小姨说急了,小姨就撂下话来:“我一生就毁在你手里了,你还想咋的?”,一听这话,小姨爹顿时就像泄气的皮球,瘪了。

小城的夜晚是迷人的。晚风吹拂着杨柳依依,潺潺流水,青青草坪,华灯下的广场上,乐声悠扬,人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小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可看上去像是四十岁的人,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含嗔带笑,在一帮广场舞大妈里尤其显得鹤立鸡群。惹得一些穿戴整齐的大叔、大爷们总是借故上前搭讪,甚至还有一些年轻人邀她去歌厅唱歌。而她总是把手一挥:“去去去,什么眼神儿啊!我都可以当你妈了”说完,兀自爽朗地大笑起来。而小姨爹,七十多岁了,佝偻着腰身,拄着拐棍,走路一咳三喘气,总是坐在广场边一边跟人下棋,一边瞅着广场上意气风发跳广场舞的小姨。

每每人们看见风姿绰约的小姨,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小姨爹慢慢地往家里去的时候。眼里都流露出疑惑不已,怎么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呢?

说起来我和小姨还是同学呢,小时候我父母都在遥远的边疆工作,边疆还没有学校,为上学父母将送我回原籍寄养在外婆家,因此耽误半个学期;小姨聪明伶俐又提前一年入学,这样我们就在一块儿上学了而且还同班。

那会儿小姨就像个野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男孩儿干啥她干啥,甚至比男孩子还大胆。学习成绩还好,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每当班上有同学跟我闹矛盾的时候,她总是站在前面护着我,恶狠狠地跟对方大声说:“不准欺负我侄儿……!”,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我却窘得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乡下孩子除了上学外,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做呢。每天放学回到外婆家,小姨立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支使我做这做那,一会儿去挑水,一会儿去砍柴,到队部去粜米,到菜园去摘菜,晚上甚至还要我给她倒洗脚水。外婆有时候看不过去,就骂她几句,她脖子一梗,说:“谁让他是我侄儿的,谁叫他是我姐生的……”,这根本不着调的回答,反倒引得外婆哈哈大笑。

小姨是班上的尖子生,学习成绩好,个人才艺出色,深得各科老师的器重和喜爱。那会儿正是文革期间,全县各个公社开展“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小姨才十一岁的小姑娘,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往戏台上一站,双手攥着一条粗粗的假辫子往后一甩,唱道:“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一板一眼字正腔圆,一颦一笑惟妙惟肖。赢得在场群众的阵阵喝彩,那会儿,乡下也没什么文娱活动,但凡有小姨的演出,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要赶来看稀奇。一路上还绘声绘色地互相打听:“这是哪屋的女哟?演的真像……”,“啧啧啧,哪屋里出多俏的女,姆妈爹真是好福气”。 学校也因为小姨的出色表演而获得全县“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一等奖。那会儿,表彰主要是以精神奖励为主,奖给小姨的奖品是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笔记本和一支简易钢笔,她一直当宝贝似的收着,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我有时候逗她玩儿,说:“你就给我看看呗,我又不要你的”,她冲我吐吐舌头,说:“不给不给就不给,有本事自己去拿个奖呀!”

记得初一那年,边疆的基础教育逐渐兴起,父母休假回来准备把我接到那边上学。动身前的一天傍晚,小姨把我叫到村后小树林里,递给我一个红布包,说:“山伢,你要走了,小姨没有什么送你的,这个你留下,好好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还从来没听见过小姨用这么庄重的口吻跟我说话,一时间还不习惯。再看看手里的红布包,竟是她最珍爱的笔记本和钢笔,我一时无语,嘴里喃喃道:“这我不能要,你要用的……”,小姨踮起脚尖在我后脑勺上拍一巴掌,说:“给你就拿着,谁让我是你小姨呢?”。我怔怔地望着小姨,月光下看见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点晶莹闪烁,正想说点啥,小姨推我一下:“好了,好了,回去了,男子汉利落点儿!”

2

这个娟娟从小就不让小姨省心。

小姨是在结婚十年之后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女伢的,从一降生就宣示着她与众不同的天性禀赋。刚出生时,小姨没有奶水,一到晚上就哇哇大哭直到天明,可苦了小姨爹,每天半夜起身调米粉糊糊给她吃。三岁前就总是发烧感冒,甚至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还往医院跑。直到七岁上小学了,小姨的优良基因才渐渐地在她的身上显现出来,长相甚至比小姨当年还漂亮。各科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文艺天赋更是超过小姨。可有一桩,娟娟打小就一直跟小姨拧巴着,从不退让半步。

上初中时,学校规定同城可以走读,她偏不,非要到学校住读,每个学期冤枉花费一笔住宿费不说,还害得家人不放心,小姨和小姨爹隔三差五地就到学校去看她。对小姨爹她还客客气气的,每次都送出学校大门外,可对小姨,她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你走啊!”

上高中了,学校离家更远了,娟娟却偏要走读。每天要穿城走七八里路,早上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开始小姨和小姨爹还接送,到后来娟娟坚决不同意,小姨也搞烦了,就说:由她去吧!高二开始文理分班,小姨要她读文科,说:“女孩子读文科好找工作。”,她偏要读理科。小姨也把她没有办法。可有一条,小姨倒是没有怎么费心,娟娟长得漂亮,学校里自然追求者众。娟娟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从不跟男生交往。

高考季来临,娟娟果然以全县理科第二名的好成绩胜出。填报志愿时,小姨和小姨爹再也不敢乱插嘴,最后她选取一所省城的知名大学读生物专业。八年抗战一直读到博士生毕业。本来在省城一家国家重点研究所干的好好的,两年前突然心血来潮,辞职回乡承包800亩农田,办起了一家叫什么“紫云山农庄”的农场,种起了水稻。说是生产零污染无公害天然大米,还美其名曰“绿色朝阳产业”。整天开着个越野车到处跑,小姨和小姨爹也拿她没有办法,由着她折腾。

这不,不声不响地,突然有一天,娟娟带回家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儿,她落落大方地挽着小伙儿的臂膀,介绍说:“他叫卫青海,是我的同门师弟,也是我的男朋友!”。再看看那小伙儿,身材高大、模样英俊,可脸上的稚气和腼腼腆腆的神态,怎么看都像是娟娟的小弟弟。

倒是小姨先开口:“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那个叫卫青海的小伙儿嗫嚅着:“阿姨,我今年23……”

娟娟一旁赶紧打圆场,说:“干嘛,干嘛,查户口啊?先让人坐下喝口水嘛。”说着,把小卫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回头指使小姨:“妈,别楞着啊,倒茶呀!”我这表妹有时候比小姨还要没心没肺。

小姨说我是文化人,叫我去给娟娟把把关。可我也就一普通的师范毕业,怎么把得了这些博士、硕士的关啊!况且我跟小表妹娟娟相隔30岁,都N个代沟了。倒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小伙儿站起来给我敬酒:“伯伯,我敬您。”一旁的娟娟连忙纠正:“错了,错了,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大表哥。”弄得那小伙儿一头雾水。

饭后大伙儿在客厅里闲聊,我把娟娟叫到一边,问,“娟娟,你是怎么想的,怎么找个小弟弟?”

娟娟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瞪:“什么怎么想的?有感觉了,就……就在一起呗!”说完,朝我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闪了。现如今的这些孩子们,唉!

3

当初,我从边疆回来再次见到小姨已是七、八年之后了。1978年初,大学放寒假我随父母回来休假。南方家乡的冬天潮湿、阴冷,完全不似边疆的天空澄澈、明亮。火车汽车一路颠簸,刚到县城,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十里之外的外婆家,外婆明显地衰老了,满头的银发在风中飞舞,看见我来时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半天也不松开。小姨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上去秀美的脸庞上却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看见我时,露出一丝明快的笑容,说:“山伢回来啦。”语音里完全没有往日的戏谑意味。开始我以为是女孩子害羞,可随着小姨脸上的笑意迅即消退,而逐渐变得暗淡,我知道小姨有心事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叹道:“唉!我这个小妹命苦,就为100斤粮票和街道小厂的合同工,要嫁给前街的李瘸子。”父亲说:“那有什么办法?”便不再言语。

我想起在边疆时,母亲总缠着父亲,要把小姨弄到边疆来工作。父亲却总说:“农村户口,来也解决不了工作问题。弄不好当做盲流遣返原籍就麻烦了。”胆小谨慎的父亲虽然在单位有点小权,却迟疑畏缩,不愿揽事儿,为此,母亲跟他别扭了很长时间。

几年前,小姨的哥哥、我的舅舅志强去参加国家“三线”建设,家里缺乏劳力,年年超支。外公久病不起,家里一贫如洗。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小姨只读到初二便辍学帮助家里挣工分。村里也有几个小伙子追求小姨,其中有一个叫陈强的邻村小伙儿,是小姨的同学,俩人一块上学,一块放学,彼此很谈得来,模模糊糊地彼此都有那么点意思。可能是外婆看出端倪,狠狠心叫小姨辍学回家。回家也不得消停,四里八乡的时不时总有人上门给小姨提亲。可外婆就一句话:不是街上吃商品粮的谈都莫谈,全给搅黄了。那会儿,村里的女伢要么推荐上大学,要么找路子进工厂,这对老实巴交的外公外婆来说,不啻于异想天开。再有一条路就是嫁给街上吃商品粮的。我母亲如果不是很早嫁给当兵的父亲,很可能也就在农村一辈子了。唯一的志强舅舅如果不是想在外面闯闯寻找机会,也不会主动申请去艰苦的“三线”工程。剩下一个细毛女我的小姨,一直就是外公外婆的一块心病。外婆有时候看见村里的女伢一个个嫁到县城,回娘家时衣着光鲜,拎着大包小包吆喝着进村回家,也有几分眼热。

于是外婆就托村里的媒婆桂香婶四处张罗,要给小姨找一个街上吃商品粮的,想着凭小姨的漂亮和聪慧,一定能够找一个好人家。桂香婶很卖力,隔三差五地往街上跑,先后给介绍三个:一个复员军人,年龄也相当,只是肺痨太严重,外婆给否了;一个在一家街道小厂当头头,家底也还可以,可惜比小姨整整大三十岁,比外婆也只小两岁,也没谈成;最后的这位长相平平,比小姨大十二岁,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拄根棍一瘸一拐的。在一家集体小厂当修理电工,家境殷实。对方答应只要成亲,就安排小姨进县电机厂当工人,这在当时是很有诱惑力的。

前塆的杏红不就是这样吗?过去家里年年超支,两个弟弟总欠着村小学的书本费。前年嫁给街上的驼背罗裁缝后,自己进了街上的服装厂上班不说,把弟弟也带到县城读高中。后山铺的柳絮儿更莫谈,直接嫁给县公安局长的傻儿子,把哥哥的户口和工作问题都解决了。当初家里给小姨提亲时候,小姨看看周围的姐妹们都嫁给一些什么人啊?驼子、瘸子、傻子,心里真是别扭死了。每当提亲的上门,就远远地跑得没了人影。把个外婆急的拍手打掌、哭爹喊娘……可有时候,小姨看见邻村的女伢们一个个把自己嫁了,还真能帮助家里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不免心里也有些许松动。有一件事给小姨的触动很大,那就是小姨的小姨,我叫她桂花姨奶,早年嫁给山里一家做油面的人家。只是因为舅爷家里的二表舅结亲,拿不出十元钱的礼钱,情急之下喝了剧毒农药,丢下三个孩子,走上黄泉路,那年还不到三十岁。加上平时外婆总在耳边唠叨:“女伢就是菜籽命,丢那地就那地生根。”于是小姨便苦着脸默不作声,听之任之。

这不,去年冬月的一天,对方上门提亲了。聘礼有边猪坛酒,八斤八包,还有100元现金和100斤粮票哦,这在当时已经算厚礼了。外婆笑得合不拢嘴,满村挨家挨户地分发糖果,把亲戚朋友和前院后排的邻居们请来摆几桌酒,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可小姨依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小姨明天就要出嫁了。

算起来小姨才刚满十九岁,是通过父亲的一个战友,才从公社民政打回了结婚证明。天刚亮,我和母亲匆匆赶到十里之外的外婆家,看见外婆一个人里里外外操持着,村里的一些嫂子媳妇们在帮忙操办酒席。见我们来,外婆说:“志强在三线上请不动假,你们来就好,帮我劝劝志华。”我前屋后屋四下里寻个遍,也没有看见小姨的踪影。外婆见状,冲着村东头的河坝上努努嘴:“喏……”,我看见在雾气蒙蒙中的一棵柳树下,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

母亲说:“山伢,你去跟小姨坐会儿吧。”

我面有难色,母亲说:“你这孩子,小姨最喜欢你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说实话,我不是怕见小姨,而是像这种事情,我做侄儿的,自己都没谈过恋爱,见了小姨我说什么?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一步步走向河坝。晨光中,小姨蓬乱的发丝和面部柔和的线条透出一种天赋的自然之美,像一尊女神。可是满脸的肃穆却有些令人担忧。

看见我来,小姨露出一丝浅笑,指指身边,说:“山伢,来,坐这儿来。”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相对无语。良久,小姨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人,是扛不过命的……”,我说:“是。”又过了一会儿,小姨又说:“嫁到县城里也好,我也成街上人了。”,我说:“是。”小姨忍不住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你个木头脑袋,就知道是、是、是,你就不会说点儿开心的啊!”我一边表情夸张地大叫,一边说:“哎哎哎,小姨,小姨,你别把我耳朵给揪掉了,我,我还没找媳妇呢……”。听到这话,小姨噙着一双泪眼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村头的公路上驶来一辆四门六座的轻型货车,扎着红花,外婆门前响起一阵鞭炮声,哦,是迎亲的人来了。那会儿破旧立新,迎亲没有花轿,更没有长长的花车车队,一般都是用自行车,或者小四轮拖拉机。迎亲开来四门六座轻型货车,显出男方的重视和排场。小姨见状,飞速地拉着我的手,穿过一片密集的竹林,从后门回到外婆家。

我代表母亲坐在主宾席上,新女婿照例是坐首席,他穿着簇新的中山装,梳着瓦亮的中分头,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不时地举起筷子招呼大家吃菜,乡下的规矩一般是首席不动筷子,其他人是不好夹菜的。那会儿农村办酒席,菜是用碗装着、托盘端着一道一道上的,第一道菜上来,每人夹一筷子,待第二道菜上来立马就把第一道菜给撤了,所以有几道菜等我再想去搛的时候,就没了或者被撤下去了。看着首席上我叫姨爹的这个人,白净脸上细密的皱纹和歪在凳子上的坐姿,都令我沮丧至极,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与我那青春靓丽的小姨联系在一起。

吃饱了,喝足了,送亲的人们咵天咵地也咵的差不多了,外婆开始张罗着发箩担。本地乡俗,要赶在囫囵日头落山之前到婆家,说是今后的日子发旺一些。嫁妆不多,三下两下就装上车。临行又出一档子事,按乡俗,新娘要娘家爹或是兄弟背着送出门的。可是,外公在床上躺着,志强舅舅在“三线”工程上没回来,叫亲房的兄弟背,小姨又坚决不同意,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小姨提出:“让山伢背我出嫁……”。隔壁的亲房二爹说:“那怎么行,哪有晚辈背着小姨出嫁的道理啊?”,关键时刻,外婆当机立断:“就这样!”

外婆古朴苍凉的自来调儿一声唱起:“一杯酒呀一杯敬,今日我儿离家门。舍不得我儿婆家去,母女难舍又难分。一尺三寸带大你,不离左右不离身……。”众婶娘随着节拍声声应和,一曲别开生面的《哭嫁歌》唱得戚戚切切。倒是新嫁娘小姨一脸肃穆,紧咬牙关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该动身了,小姨温顺地趴在我的背上,让我背着她上车。我能感觉到,小姨在我的背上战栗不已,将小姨送上车,我下意识地摸一下后脖颈,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小姨嫁的李瘸子家,就在前街,离我们居住的地方只有三分钟路程。三天回门,母亲陪着小姨去的。回来后,母亲的脸色很不好,时常唉声叹气。新婚还未满月,我们的假期临近结束准备回边疆。一天,小姨一个人来到我家,脸上憔悴了许多。躲到屋子里和母亲说了半天,细声细语地我也听不清说什么,只听见母亲不停地劝慰小姨:“女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

4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结婚生子了,才影影绰绰地知道小姨嫁给小姨爹后的一些事情,先是安排在小姨爹的电机厂里做了一名合同工,具体工作是电机线圈绕线工,工作轻松而且工资奖金较高。应该说小姨可以安安生生地和小姨爹过日子了。可是我那小姨不知道哪根筋拧了,从结婚那天起就一直不让小姨爹近身,哪怕是共处一室也是和衣而卧,我那小姨爹人挺好,也挺有耐心,没怎么难为小姨,表面上跟没事人似的,就这样和和气气地过了一年多。倒是小姨的公婆大人沉不住气,总是私下里询问小姨爹怎么回事?小姨爹总是语焉不详。一次深夜里婆婆咳嗽借口找药,撞进小夫妻俩的卧室,方才看出端倪。从此后婆婆经常骂小姨爹是“窝囊废”,还当着小姨放脸弄色说一些风凉话,时间长了小姨受不了,也找着小姨爹出气。

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小姨的婆婆和小夫妻俩公开摊牌,说:“我们家找的是儿媳妇,不是找花瓶摆看的……要么给我们家生个孙子,要么你们搬出去单过,我眼不见,心不烦……”。这是给小姨下的最后通牒啊!小姨的拧劲儿上来了,带着小姨爹,一架板车装上些简单的行李,就从公婆家里搬出来了。他们找到电机厂厂长,好说歹说在车间旁边的放工具的杂物间里安顿下来。那会儿在小县城里,独子分家出去单过,在街坊四邻眼里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只是苦了我那老实本分的小姨爹,拄着棍一瘸一拐两边跑,一边要安抚自己的父母,一边还要顶着厂里人们异样的眼神,和小姨一块过日子。

小姨爹人虽残疾,却心灵手巧。厂里在临街开了一家“电机维修部”,全靠小姨爹一个人撑着。县里许多厂家的电机坏了,都送到这里来修,为电机厂创造了很多的额外收入。小姨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黑白电视机、单双卡录音机、家用音箱、洗衣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那会儿还只有有钱人家里才有这些玩意儿,质量又参差不齐,所以,来找小姨爹修理家用电器的人很多,当然,不能是白修,闲暇时间修理,收取一点费用,别人也不好说什么。自打和小姨搬到厂里住了以后,夫妻俩的小日子还真就过得风生水起了。其实,他们那时候还不能称为夫妻,因为小姨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所以他们一直也就是在一起搭伙儿过日子而已。这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可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

小姨俩口子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小姨上班,小姨爹勤奋努力,时不时总有外快进账,很快,小家庭里购置了黑白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小姨时不时地给娘家一些资助,让外公外婆还清了旧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娘家哥哥就是我的舅舅也从三线回来,在小姨的帮衬下也讨了一房媳妇,安心在家里种田过日子。可是美中不足,小姨家里一直没有个小宝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像阴影一样徘徊着挥之不去,压得两边的大人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倒是小姨爹生性豁达,胸怀宽广,一面顶着父母对小姨的深深的误解,做父母的宽慰工作;一面一如既往地勤奋工作,呵护小姨。

渐渐地,小姨能够感觉到小姨爹对她的那份儿深深的情义,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年龄偏大还有残疾,可是真正地能忍辱负重,真正地有情有义有担当,慢慢地也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慢慢地也就接受他了。结过婚的人都知道,成家过日子其实过的就是一个夫妻同心。小姨夫妻二人相亲相爱,一同打拼把家里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电机厂的同事们和街坊沿邻着实地羡慕了一把。小两口与公公婆婆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父母一道调回阔别已久的家乡。我被分配在一家中学当老师,不久,和本校的一位女教师结婚成了家。

在我的婚宴上,小姨喝多了吐了一地,我扶她到屋里躺会儿,小姨醉醺醺地嘟囔道:“山伢啊,你小姨爹这人虽然残疾,可人踏实,对我好,刚跟他结婚那阵子我心里别扭好几年……可后来,后来……人不能不讲情义不是!”,望着床上沉沉睡去的小姨,我的心里似有所悟。

1988年,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小姨结婚都十年了,还没孩子,一有空就跑到我们家来,抱着我儿子上街去玩,给孩子买玩具,买零食,逗孩子叫她“小姨奶”,很是宠爱。我媳妇跟小姨同岁,听说她的遭遇,深深地替她惋惜,这么漂亮灵巧的小姨,怎么如此命运多舛呢?忽然有一天,小姨风风火火地跑到我们家,拉住我媳妇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话。看见我来,还有意地避开我。也不知她们俩在搞什么名堂。晚上,我们都要歇息了,没有看见孩子,媳妇看出我的疑惑,说:“小姨把兵兵抱去‘暖床’了。”哦,暖床是我们那儿的习俗,那些多年未生育的嫂子媳妇,想要孩子,就从别人家里抱个孩子跟自己住上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怀上孩子的。这里面有多少科学道理我说不清楚,可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有的还真应验了。这不,两个月后,小姨欢天喜地地把我们家儿子送回来,小姨脸上绯红绯红的,笑意盈盈,身姿婀娜,看上去尤其有女人味。

苍天不负有情人,小姨终于怀上了。

5

娟娟对小姨说了一句:“我和小卫一周后结婚。”然后就带着小卫,开着越野车满世界乱跑,这不,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人影。独生女儿结婚,这对于小姨来说,无疑就是天大的事情。小姨脑子里整天琢磨在哪里做新房啊,哪里办酒席啊,要请那些客人啊,亲戚朋友啊。这个死丫头,她结婚,自己跑的看不见人影,叫我跟谁商量去?你看她爹那个脸,整天吊得跟冬瓜葫芦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当初,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年轻女子,嫁给你一瘸一拐的残疾人,那不也就这样过一生吗?女儿嫁给小五岁的男孩,人长得英俊潇洒,还是硕士,怎么就不行了?

“诶,娟娟结婚在哪里做婚房啊?”每逢小姨不高兴的时候,就用这个“诶”字称呼小姨爹。而当小姨高兴的时候,那称呼就多了,什么“铁拐李”啊、“瘸子哥”啊、最有趣的是有时候小姨忘乎所以,干脆就叫小姨爹为“地不平”了,这个带有浓厚歧视意味的调侃称呼,一般人是肯定接受不了的。而我那个天生忠厚的小姨爹,就像是听到天籁一般。不但不恼,相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小姨,倒像是得到皇帝亲赐名号一般地受用。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小姨爹这会儿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火,闷头闷脑地呛了小姨一句。看见小姨没有搭腔,过了片刻,小姨爹又补了一句:“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由着丫头胡来,这婚姻岂是儿戏?”

“什么叫胡来?什么叫儿戏?你跟我说清楚了!”这下轮到小姨不依不饶了,她手里拿着一把笤帚,步步紧逼一直把小姨爹逼到了墙角。看见躲在墙角的小姨爹一副猥琐的样子,小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小姨爹的额头,说:“看你那个熊样……”,转身丢掉笤帚,轻轻扶起小姨爹,柔声地说道:“我说瘸子哥啊,你就不能想想我那会儿嫁给你时,我是什么心情?你就不能想想在娟娟的婚事上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乐意!”

“这……”,小姨爹一时口讷,良久,长叹一声,缓缓地说道:“我就是担心丫头一时心血来潮,酿成大错,后悔莫及啊!”小姨把小姨爹扶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那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婚姻美满,我妈当时让我嫁给你的时候,不就是图你们家条件好,能过安稳日子吗?一个女人,为了过日子而不能自主自己的感情,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你感受不到的。所以,你现在更多地是要替娟娟想想,从她的内心感受去考虑这个问题。”

小姨爹沉默不语,看着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地舒缓了,只是久久地望着小姨。小姨忽而变得羞涩起来,推了一把小姨爹:“看啥看,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看够啊!”。小姨爹动情地说:“志华,那时候我知道你的心里委屈,我真不忍心难为你。我想你实在不情愿,我们可以离婚,只是怕你失去街上的工作,再有,我也有点舍不得,所以,我一直没有说出口。”

“你……,你是一个好人!”小姨的眼里此时已经泛起点点泪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人一到年纪大了,就容易动感情。小姨望着眼前这个残疾男人,从陌生到隔阂,从冷漠到仇视,从格格不入到心心相印。这种变化的每一个进程小姨都是烂熟于心的,可是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自己的回心转意,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善良和担当?小姨却说不清楚。

“那,就把女儿的婚房安在家里,四楼全套都装修好了,还没有用过。婚宴定在世纪大酒店,3888元一桌。怎样?”小姨爹一脸疑惑,慢吞吞地说道。小姨还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一时没有反应,下意识地喃喃说道:“街上,工作,我不要!我要自己选择……”

“欸,欸欸,醒醒,”小姨爹摇着小姨的手臂,小姨终于从模糊意识中清醒过来。冲着小姨爹莞儿一笑,说:“就听你的安排。”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唱了起来:“在那东山顶上……”,小姨拿起手机接听,是娟娟。“老妈,我和小卫到青海湖去旅游了,顺便去小卫的家里看看,我卡里钱不多了,给我打两万块钱哈,拜托了”。 小姨急切地问道:“那你结婚的事情咋办呐?家里都准备好了……”,嘟,嘟,嘟,手机里传来挂机的忙音。这个死丫头,东一下,西一下的。小姨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拉开抽屉,拿出存折,去给她那宝贝女儿打钱去了。

6

小姨生下娟娟后,县电机厂慢慢地风光不再。也不光是电机厂,全县所有的企业好像一夜之间都陷入困境。先是职工们分期轮岗,后来干脆直接宣布停产。开始每月还能领到几十元钱的“生活费”,到后来,库存原材料、半成品都处理光了,连设备都卖光了,没钱可分了。小姨爹的电器维修,开始还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到后来街上的电器多起来了,人们也不维修旧电器了。小姨一家人的生活逐渐陷入困境,小姨爹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小姨没有奶水,外婆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时不时地送些鸡蛋、鲫鱼和蔬菜来。后来干脆把小姨接家去,慢慢调养。小姨最爱吃外婆做的“捶肉”,把一片片切得很薄的猪瘦肉,裹上苕粉,用木锤一下下捶成薄片,丢入烧开的肉汤里汆熟,盛进碗里,撒上葱花,鲜嫩可口,香气扑鼻。小姨连汤带水地一气吃了三碗。忽而深沉地思索起来,似乎是想起家里的小姨爹,便匆匆收拾东西。回县城了。外婆在后面追着,嘴里喊道:“毛女诶,你把这几个鸡蛋带上吧。”

回到家,看见小姨爹正在翻着抽屉找东西。连忙问道:“你找啥呢?”

“房产证,你看到了吗?”小姨爹急切地问道。

“你找房产证干吗?”

“我准备拿去抵押贷点款,买一辆麻木(三轮摩托)待客,赚钱养家。”

“就你那身体,能行吗?别去了,我已经想好了,给毛女隔奶后,我就去做生意,你就莫折腾了哈。”

“你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能行吗?”

夫妻俩已经习惯听从一方的,小姨明显占着上风。至于做什么生意,小姨爹当时也没多想。没几天,小姨把电机厂临街的几间门面租了下来,去县中学买了一些学生食堂淘汰下来的桌椅板凳,挂上“西河土菜馆”的匾额准备开张。小姨爹也没辙,只好跟着瞎忙。扫地抹桌子,拣碗洗菜。不一会人,小姨拿来一块木牌挂在店门口,菜名,价格,制作流程等。啊,有蓑衣圆、筒子骨炖鱼面、枞树菇捶肉汤、辣酱蒸鲫鱼、春笋炒腊肉、耳花菜扣肉、板栗烧仔鸡、野藕排骨汤……,看着这些菜名,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蓑衣圆,用新鲜猪板油切碎和着冰糖芝麻搓成丸子,外面包一层芋头苕粉混合的皮儿,上笼蒸熟,香甜美味,叫人垂涎欲滴。还有辣酱蒸鲫鱼,新鲜的鲫鱼剖开洗净,舀上一小勺本地农家自制的辣酱,再挑上一坨猪油,上笼蒸得鱼肉外翻,撒上葱花,那叫一个鲜香辣爽,能让人连吃三碗饭,还觉得意犹未尽。还有鱼面,那才真正是我们水乡的特色菜,神奇就在“吃鱼而不见鱼”,鱼面放在筒子骨肉汤里炖过,鲜香润滑,百吃不厌啊!哦,这些都是我们家乡的农家土菜,过去只有在过年过节和婚丧喜庆的酒席上才可以品尝到的。

那会儿,企业都改制了,满街都是下岗工人,动不动就把县政府的大门给堵上了。要工作,要吃饭。有技术特长的到东南沿海打工,收入是在家乡的好几倍;没有技术的就在家门口,摆地摊,开麻木,甚至出苦力,干什么的都有。小姨就开着家乡土菜馆,接待着南来北往的流动人群。你还别说,也许是这些流动的人群南北大菜、生猛海鲜吃腻了,也许是小姨的农家菜地方特色浓郁,价廉物美,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火爆,只是小姨人实诚,数九寒天里也要把肉啊、鱼啊、菜啊什么的洗的干干净净,晚上小姨爹捧着小姨那双粗糙皴裂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心痛不已。小姨却大大咧咧地推开小姨爹,说:“行了行了,瘸子哥。只要一心一意把生意做好,不愁没有好日子过的啊!别难过了哈。”

这话小姨说着了。小姨的生意从开始的一间小门脸到一年后的四间临街门面,再到五年后的租了整个二层楼。资本原始积累的雪球越滚越大,到现在小姨已经在高速公路出口不远处建起一座八层楼的“西河大酒店”,员工也从最初的小姨夫妻二人发展到如今的五十多人了。只是在餐饮部,依然是挂着当初开业时的“西河土菜馆”的牌子。时间长了,木牌已从当初的原木的浅黄色变成了如今的深棕色,多多少少地显现出一种历史沧桑感。却也生发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广告效应。

小姨的创业历程,布满荆棘,充满艰辛,当然也得到同学朋友们的全力支持与帮助。当初对小姨有一点朦朦胧胧好感的那个同学陈强,搞建筑起家,在省城有自己的建筑集团公司。每次回县城办事,吃住都在小姨的“西河大酒店”,而且常年包了两间套房,每次在酒店里摆酒宴客,都指名要小姨作陪。小姨何等聪慧的女子,陈强那点小心思她心知肚明。然而她依然是不卑不亢,任凭客人朋友们开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嬉笑怒骂地应酬着。只是一次陈强明显地酒多了,小姨叫服务员送他回房歇息。不一会,服务员来说:“志华姐,陈总叫你去呢。”小姨去了,看见陈强正襟危坐在床上,脸上很平静,倒没有一点醉酒的痕迹。看见小姨来,连忙起身,说:“来,来,坐会儿”,小姨说:“你不是喝多了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醒了。”陈强说:“我不说喝多了,你能到我房间里来吗?”,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金卡,硬塞到小姨的手里:“这里面是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去用吧。”小姨说:“你什么意思?这钱我不会要的!”陈强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哦,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始终放不下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

“别说了!”小姨厉声打断他的话。少倾,小姨换了平静的语调,缓缓地说道:“强伢,你的心思我怎么能不知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有家庭和孩子,要各自珍重才好!”说完,把手里的金卡还到陈强的手里,转身出门,临走时回头说道:“以后作为客人来消费,我欢迎。如果再搞什么小九九,那只好请便了。”关上门走了,留下陈强一个人在房间里像泥塑般愣怔了半天。

小姨正急匆匆地回到大厅,瞥见小姨爹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瞅着楼梯口。小姨急忙上前,亲昵地说道:“瘸子哥,这么晚了,你不在家里歇着,跑这干嘛?”一席话,说得小姨爹反而无所适从,憋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就来……来看看,不行吗?”小姨连忙扶起小姨爹,说:“唉呀!这夜风多冷啊,要是再冻着了,不又得上医院打针啊?”,回头对总台的的服务员说:“小红,别忘了把今天的账目轧清了哈,走了,回家。”说完,搀起小姨爹一摇一晃地走下酒店前宽阔的台阶,消失在溶溶的夜色之中……

7

娟娟回来了,从青海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她和小卫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变成四个人了。多了小卫的父母。小卫的父亲,一个身材矮小的小老头,看上去接近七十,可仔细一问,跟小姨同年的;小卫的母亲,岁月的侵蚀在脸上留下了许多皱褶,可一眼就能看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美人胚子,脸上一边一坨高原红显出曾经有过的美丽。娟娟一进门就嚷嚷:“妈,妈,来贵客了,快来迎接一下。”小姨一愣神,这丫头风一阵,雨一阵的,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哇?转念一想,也是,儿子的婚事,做父母的哪有不参加的道理?于是,笑意盈盈地迎出门,嘴上“亲家,亲家”地叫着,接过行李,让进客厅,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俩家人在一块儿其乐融融。

吃完饭,大家坐在客厅里,准备商量一下婚礼的事情。娟娟和小卫推了半天,推让 不过,只好自己站出来,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妈,”开始小姨以为她是在叫小卫父母呢,可看见丫头的眼睛正端端地望着她和小姨爹呢。这丫头,像这样的正式地跟爸妈说话,好像还从来没有过,今天这又是抽的什么风啊?

果然,娟娟清清嗓子,说道:“爸,妈。您们坐下。是这样,小卫是家里的独子,他们家原在青海西海固的干旱山区,是移民建镇安置在平原地区来的。现在小卫跟我一块儿包田种水稻,他们的父母年岁大了,你们不知道,西海固那个地方,像小卫这样的人家,培养一个硕士大学生是多么不容易……”说到这里,娟娟似乎是真动了情,一双泪眼,深情地看着小卫的父母亲。一会儿,抬手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他们为小卫付出了一切,如今老了,身边不能没有儿女照顾。我和小卫商量一下,就把他们接来了,往后就跟我和小卫一块儿过!我说完了。”娟娟抬眼看了看小姨和小姨爹,那眼神里只有果断,没有半点儿征询的意思。

小姨爹咳咳喀喀好半天,小姨知道他心里肯定是别扭上了。这事来得太突然,小姨也不知如何是好。客厅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冷场,大家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还是小姨反应灵敏,站起身来,挥挥手说道:“孩子们的一片孝心难得,小卫,你的爸妈就是娟娟的爸妈,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农庄的住房太简陋,从我这里拿50万去盖两间像样的房子给亲家住。”小卫急忙摆手,说:“阿姨,不用,不用,我大已经把青海那边的房子卖了,我们手上有些钱。”小卫的父母也在一旁连连摆手:“这不成,这不成……我们有钱。”青海口音,总是把我字说成“饿”字。小姨诧异了一会儿,想笑,忍住了。对小卫说:“孩子,有话慢慢说,急啥。这钱我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娟娟的嫁妆,呵呵,诶,你刚才叫我什么?”这下可把小卫窘住了,他茫然地看着娟娟,娟娟脸一红,推了他一下:“傻样,快叫妈妈呀!”,小卫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小姨、小姨爹鞠了个躬,轻声叫到:“爸爸、妈妈。”客厅里顿时响起欢乐的笑声。连一直绷着脸的小姨爹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时,小姨爹突然说:“俩亲家,孩子们的婚礼就在这个星期天,新房就在家里四楼,婚宴定在世纪大酒店,您们看咋样?”。娟娟连忙站起身来,挥挥手说:“不!爸爸,我和小卫在紫云山农庄办婚礼,我都安排好了。”

“这怎么行,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怎么跑大山沟里去办哪?”小姨爹拧着脖子,脸上涨的通红,大概这是小姨爹第一次对女儿这么凶巴巴地。小姨在一旁连忙拉拉小姨爹,轻柔地说道:“瘸子哥,别这样。就依丫头吧,只要她高兴就行。”说完,一双凤眼瞟了瞟小姨爹。别说,小姨爹就服这个,脸上一会儿就多云转晴了。拿起茶几上的“黄鹤楼”香烟,递给小卫爸爸,说:“亲家,来,抽烟,抽烟……”

8

雨后山中的空气格外清新,山色秀丽,能见度高,犹见群山之巅云雾缭绕,车在环山公路上飞驰。一树树的梨花含苞怒放,雪白而炫目,一朵朵的桃花娇媚吐艳,粉红的一团又一团,点缀在村边路旁。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染黄了一片山地,一片丘陵。三月阳春时节,穿行在山区的乡间公路上,眼前的景象让一车人惊叹不已。太美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的愉悦,一阵阵的欢欣。在花海里徜徉,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这里是大别山腹地,群山环绕,转过一道山梁,视野突兀地开阔起来,眼前是一片片良田平整如画。田里的紫云英密密麻麻地盛开着,就像是一片紫红色的海洋,风吹着花儿摇曳,间或露出一片枝叶的嫩绿,令人陶醉。紫云英在我们这儿叫红花草,是沤制绿肥的上好原料,我们小时候每到三、四月间,总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花草,煞是好看,现在都用化肥,人们很少栽种了,倒是很少看到。放眼望去,草木葳蕤,满目都是树木郁郁葱葱和竹林摇曳生姿。暂时离开了城市的喧嚣、满目的水泥钢筋建筑物和浑浊的空气,身心有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让人释然。

这儿是我外婆的娘家。哦!想起来了,几年前,我和小姨全家人来这里春游顺带着走亲戚。那一次,娟娟欣赏到这里的地形地貌和自然风光,呼吸到这里清新的空气,便喜欢上这里了。总是拉住村里的人问这问那,说个不停。村里的四大爷说:“哎呀,这里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风水先生说这里的地势叫做‘天鹅孵蛋’,祖宗保佑,儿孙们不是做官做府,就是财运亨通。你们不信?你看那南山上的紫云山茶场,茶叶都卖到三千多块钱一斤;你再看看西山坳的土猪养殖,别人猪肉十几块钱一斤,他的猪肉几十块钱一斤;唉!就是粮食不值钱,没有人种。这大一片田地抛荒了,可惜!”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娟娟那次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直到省城单位打电话来催促她回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没曾想一月不到,娟娟就闪电般地辞去公职,回到这里办起她的“紫云山农庄”。

小姨包了一辆旅游大巴,把亲戚朋友、同事邻居,还有小卫全家人一起拉进山里,为女儿办一个新颖别致的婚礼。说新颖还真是新颖,现在结婚,有在酒店大操大办的,有出国旅行结婚的,还真没见过放弃城里的酒店,到大山深处办婚礼的。这里离县城大约五十公里,山路崎岖所以车行很慢,一路上的笑语欢歌给沉寂的大山带来久违的喧闹。

这里是南山村,村头有一座石拱桥,七、八尺宽,两丈余长。从石块上斑驳的青苔印痕上可以看出这座桥起码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桥的一侧有一个直径总在六尺开外的石碾槽。来迎接我们的四大爷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三百多年前,我们这里还是出“贡米”的地方呢,出产的大米全部送到皇宫里去了。这座石拱桥和水车碾槽还是当时的黄州府拨款修建的。”是啊!这里群山环绕,沟壑幽深,林茂水清,环境洁净,生态优良。独特的日照温差和泉水灌溉,传统的不施化肥农药、绿色有机肥当家的耕种方式,岂能不出好米呢?肯定是天然的绿色有机食品了。

村子修建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民居看似散漫、实则错落有致地排列分布着,细看有低门矮檐土砖房,有青砖黛瓦的列架屋,也有现代的钢筋混凝土框架、外面贴着瓷片的现代小洋楼。数数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可是全村在家的一共加起来,只有二十余位60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多名15岁以下的孩子。

一棵大樟树,华盖巨如伞。遮荫面积总有半亩地那么大。树下集聚着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边上的稻场上,请来的民俗表演队正在表演地方民间歌舞,划旱船、蚌壳精,哦,还有打连厢,一群女孩跳着整齐的舞步,挥舞着手中的镶了铜钱的竹棍,边跳边敲击自己手、脚、肩、腰等部位,发出节奏明快的铜钱撞击竹筒“哗啦,哗啦”声,边跳还边唱:“绿树青藤缠绕深山,天作之缘相聚眼前;一颗石榴有千粒籽哟,花开富贵岁岁年年……”。

小姨和小姨爹,还有小卫的父母,端坐在大樟树下。娟娟和小卫手牵着手,缓步走来。向着远处的青山绿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向着双方的父母鞠了三个躬,二人互相鞠了三个躬。而后婚礼仪式结束。既没有穿婚纱,后面拖着长长的裙托;也没有互赠戒指之类的,更没有谁拿腔拿调地问你:“什么什么,你愿意吗……?”之类的陈词。在大自然当中,最本真的还是自然。

站在小姨身边,我看见小姨泪眼婆娑的,就说:“哎呀,小姨,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你怎么……?”小姨抬手擦了擦眼睛,说:“我想起外婆为了过上好日子,十六岁从这儿嫁到县城边上你外公家;想起我为了过上好日子十八岁嫁到县城你小姨爹家。到了娟娟,又回到这儿来结婚。你说……”。我刚要开口说点啥,突然传来一阵欢快明亮的青海“花儿”:“九曲的黄河十八道湾,湾套湾,三江源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民歌的海洋花儿的天,随口儿漫,要唱个美好的春天……。”

哦,是小卫的妈妈,情不自禁地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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