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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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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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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时序已过深秋,便入寒冬,平时热闹的虞山显得安静了许多,言偃坊旁的草变淡黄了,吾谷枫林的树色变得斑驳而绚烂,尚湖拂水堤旁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古城周遭的一切便萧飒起来了,金黄的、深红的、褐赭、淡绿的各种树叶飘飘停停落满了虞山的林间小路,往日叽叽喳喳小鸟在树枝上也噤声不语了,近看山间满满铺就了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衣被,曾经涓涓欢腾的山涧水已经断流了,一块块嶙峋的赭青色石看上去亦盖上了层层白色的薄霜,摸上去即化为冰凉冰凉的水,不时有阵阵北方的山风透过树叶的缝隙吹过来,如冰样的小刀划过脸颊,把脸打得生疼生疼的,这南方的冬天里,太阳落山后,我立在黄昏的虞山北麓,虽然这里没有北方的大雪纷飞,也不必为雪没双膝雪大封门而担扰发愁,但天空中下着的零星的冷雨点,湿冷并透心凉的感觉还是穿透了棉衣,让人寒意顿生,再加上灰沉沉的天空如同穹盖笼罩四野,更觉隆冬已至。我赶紧回屋倦缩到被窝里,半梦半醒之间,冷与温交替之时,脑袋清空了现在的一切,突然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在寂静的夜晚怀恋起过去,静思往事,如在眼底,深浅不一的回忆,像倒在掌心的水,无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记得有首老歌的歌词是这样的“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幻想,也许黄昏的沙滩上,有这脚印两对半,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踏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 外婆的爱,陪伴我成长,等我长大了,她却真的老了,都等不到我回报她的那一天,她的爱就如风一样逝去了。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话句,也适用我的外婆。她是我心灵的港湾,寒意中的暖水瓶   

在寒冬中的夜晚,我常常回忆起常熟东乡外婆还在的种种趣事,还有她那慈祥善良、和蔼可亲的眼神,顿时一股温暖的感觉弥漫全身。

无论中外,还是古今,流传着许多外婆与外孙的故事,感情真挚,感人至深。自我记事起,外婆就是最疼我的人,母亲的母亲是外婆,这两层递进关系,使得外婆与外孙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她是常熟东乡一个开私塾的秀才的长女,一个传统的农家妇女,小家碧玉,是当时农业社会的耕读人家的女儿,因着江南灵秀的人文熏陶,她落落大方,待人和气,说话婉转,家庭的教育,使她学会了刺绣、针线活,也学会了烧饭煮菜,偶尔也会写写毛笔字,画画兰花之类简单的中国画。我有记忆时,外婆已有60多岁了,个子不高,清秀不胖,两鬓斑白,可眼睛里总散发着一束慈祥的目光。她的脸上刻着许多像年轮一样的皱纹,是她经历生活琐事的记录;她的手上磨出许多老茧,是她辛勤劳作产生的印记,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外婆把家里的厨房,桌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她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了,只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在坚持罢了。头发也从花白到全白,到银丝飘飘。

一幕幕过去的场景仿佛就在身边,因为父母忙于工作,父亲远在云贵高原,长期参加国防三线工程建设,偶尔回家,母亲在镇上教书,大人各忙各的,顾不得照顾小孩。我的日子过得颇为寂寞,整天盼着大人节假日回来团聚。

俗言说隔代亲,父母不在身边,因此外婆对我特别关心,而我是那个经常闯祸的人,记得小时候,我在浴缸里玩水,就拿着葫芦瓢往外舀水,不知道玩了多久,只听外婆一声惊叫:“快看你的水流到哪了?”我急忙擦去身上的水,拉开门,才发现水已经漫到了整个中堂。外婆只是埋怨,就帮我收拾,换了妈妈早就一顿棍棒伺侯。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外婆个很关心我的人,那是下着夏天下大雨的下午,放学时外婆来接我。她左手拿着一把破了一个小洞的伞,右手拎着雨衣、雨鞋。我穿上雨衣、雨鞋,然后跟外婆一起朝家走去,一路上我一直在抱怨:“这鞋又旧又破,该换换了,还有,雨衣是挺大,但是爸爸的军雨衣太重了”,我嘟囔着,埋怨着,然而我一回头,才注意到雨水穿过伞面上的洞滴下来,外婆那件已经褪色的上衣都快湿透了,布鞋也进了不少的水,粘了不少的湿泥。我顿时愣住了:“外婆,您身上都湿透了!”“没事我大人抗得住,你小当心受寒扁桃体发炎、伤风。”外婆的脸上满是关心,我在她无声的爱的暖意中渐渐长大。

外婆也是闲不住的人,因为需要准备早饭晚饭,还有许多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儿。她烧得一手家常好菜,从红烧鲫鱼,汏面筋,摊面衣,蒸红糖枫糕,白糖猪油糕,烧鸡笃面筋,样样在行,做的小菜只只好吃,因为母亲做教师,父亲在云南军工厂,所以,我跟外婆成了朝夕相处的人,早上跟外婆一起吃饭,中午是一起休息,晚上跟外婆一起,夏天时,她摇着蒲扇给我扇冷风,顺便拍蚊子,冬天时烧饭一起挤在土灶台后烧饭,挽着外婆的腰,并坐在一张长凳上,灶里的火苗燃得红红的,照得我俩暖洋洋的,这一幕美好的情景至今常常记得。当时那个年代米、面、肉都是奢侈品,家家凭票供应,持家的外婆会算计着过日子,每逢过年过节才有肉类或者香肠吃。那时家里我住厢房,还是平房,有部分竹椽子,房子是单壁墙,晚上漏风,冬天外面呼呼大风,吓得我不敢出门,外婆早早给我准备了灌热水的汤婆子和铜灰炉,那个是用来坐着搁着暖脚的,现在已不见,被空调和电热汀代替了,汤婆子是暖被窝的,当时家常菜春天是豆腐、青菜白菜粉丝、炖蛋,夏天是酱油汤、油渣汤、草头,秋天是烧蚕豆,冬天也只有草头于了、豆腐,偶尔有油泡、蛋饺,那是稀罕物,只是在过年春节时才能吃到。

外婆的厨艺十分精湛,比如她制作香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进入隆冬,春节前,北风呼呼吹,小河结了薄冰,屋檐上挂了冰条子了,这个时候,妈妈买回肉,肠,香肠在原材料的选取上颇有技巧,肉太瘦了,品尝起来干瘪无味;肉太肥了,一入嘴满口流油,稍微晾凉了还会形成猪油坨。为此,在选料上,外婆一般选取肥瘦相间的肉,绞合在一起,吃起来口感才好。由外婆洗净,切成小块,沥水,凉干,用黄酒、酱油、盐淹渍好,码肉入味。现在的香肠味道层次丰富,有原味的、广味的、椒盐味的,应有尽有。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的调味料,只有一味原味盐,将切好的肉倒入绞肉机,出口套上肠衣,边摇把手,边把肉灌进肠衣里,用牙签扎孔排气,再用棉线绑节,室外通风晾干,10天左右的日晒风吹冰冻,香肠就可以尝鲜啦。香肠煮熟了,冷却好了,外婆去切香肠,一边切一边摆盘,并且切得厚薄均匀,一盘香肠切完在碟子里还不够围成一圈,就给我吃了五六片,外婆看见后总是在一旁把我痛骂一顿,骂完嘴里还嚷嚷着,“叫你吃,吃,这是过年吃的,我一边切你一边吃,像个啥?没养成好习惯。”

炖鸡蛋羮,这个可是外婆的拿手活,一个鸡蛋给就可以给我做蒸蛋,她在鸡蛋里放了一摊细细的肉末,撒上葱花,最后蒸出了一大盘别具风味的蛋羮,让我吃得心满意足。

一颗卷心菜也会做出不同的花样,她把白色的梗和乳黄色菜叶分开切,菜叶切成大块煮汤,白色梗切成比小指头还细的丝条,下锅里加猪油渣渣爆炒,特别下饭。

外婆也会做花生零食,花生种子里她选出个小的,聚集了一碗,她就给炒挂霜花生米,挂霜花生米——花生米酸甜口味的,上好像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至今想不起是怎么做的。

油炸小鱼是外婆的拿手绝活,也是最好吃的零食。那是一种如柳叶长短、细窄的小鱼,人家买来喂猫。外婆没花几个钱买回来,用大拇指刮去鱼鳞,挖去内脏,洗净之后擦上薄薄的一层盐,放在太阳下晒干。用小葱拌干面粉做成糊,裹在小鱼身上,把小鱼下到滚油里炸,炸到面皮金黄,捞出锅来。一口一个,又鲜又脆。

煮茶喝茶是外婆教给我的一件乐事,空闲时,一般在晚上,她会拿出砖茶一块,放到水壶中煮,茶叶随着沸水舒展开来,淡红色的茶瓣弥散开来,茶香在小屋里升腾,把烧沸的茶水冲入一只只白色的粗瓷碗中,水卷带着红褐的茶叶,泛起一串串浮沫,翻滚沉没,茶香四溢,把茶水倒入我的小搪瓷缸中,红汤白碗青边,煞是好看。大家慢慢地喝着茶,我们小孩还在里面加了一小块云南的粗红糖,浓浓的糖香、茶香,真是人间美味,外婆乘兴还泡了大麦茶,炒焦的大麦亦散发出淡淡的麦香味,

年末煮腊八粥,又是外婆的一桩大活,每年的农历十二月初八,腊八日,江南古时的大节,煮腊八粥,吃吃家常小菜,在庭院里走走,说说笑笑,回忆过去的时光,然后围炉而坐 ,很是开心,我外婆在的时候,我家五个人一起侍弄腊八粥,父亲去采办糯米、红糖、红枣、桂圆、核桃、白果、栗子、花生、赤豆、黄豆、血糯这些干果,由外婆负责掌勺,其他人帮忙,一起清洗、掺和、浸泡,一般是初七,这一天晚上把红豆、黄豆、白糯米浸泡,第二天中午开始煮,当土灶中的火苗越烧越旺,锅中的红豆翻滚,香气慢慢四溢时,就拿着磁碗在灶边呆着了,闻闻香气了好,当外婆把桂圆红枣等高档干果放进去时,我总是发出赞叹声,大概过了二个小时,其间,外婆不停地用铝铲在锅中搅动,水份少了,再添水,直到赤豆都开花了,粥色变得紫艳艳,浓稠稠的,香喷喷时,我第一个把空碗递交给外婆,特别关照外婆说枣子多一点,然后心满意足在台上吃起来,一大锅全家人都吃饱,邻居闻香而来,也要拿出去45碗,大家围在一起热乎吃。 吃完腊八粥,然后外婆就开始讲古了,腊八日是释迦牟尼成道日,寺院要在此日诵经,举行法会,施粥济民,民间视为盛节。腊八粥也是佛堂用来供佛的,十八罗汉就是十八种食材,煮成腊八粥施舍给吃不饱的穷人,既是善举,另外也是不浪费,民间把一年家中厨房里米缸里,剩余杂果放在一起煮,图个节约喜庆过年。

新年蒸糕,也是外婆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厨房大事,春节前后,家里开始了过年的大戏,蒸糕,把糯米、粳米、白糖按比例混合,过粗的还要竹筛用进行细筛,细筛的粉堆满了大竹簸箕里,然后把红豆浸水、蜜枣从纸包装里拿出来晾着、把云南带回的核桃肉从核桃壳里剥出来。掰碎。装在木质的四角形碗里放着,把猪板油剪碎成一方方小块,用白糖裹着备用。蒸糕大活开始了,大人们穿上了罩衣,洗净了双手,奶奶分派好各人的工作,我负责烧火,我把土灶烧得旺旺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红了我的脸庞,灶热了起来,水蒸热气升腾起来,开水翻滚不停,透出了蒸屉架,外婆指挥着,先把白色的土布围在蒸屉架和大铁锅边上,防止气泄漏,然后在蒸屉里铺上一层纱布,把细筛过的米粉用铝大勺均匀撒在纱布上,一层一层,蒸气氤氲,白烟缭绕,米粉上颜色由白变得晶莹透亮,这时妈妈把红豆、蜜枣、核桃肉放在米粉上,再盖上一层薄的米粉,又过了一会儿,把猪板油码放在米粉上。白色的猪板油慢慢变成了透明的糖球一样,嵌在米糕里。热腾腾的蒸糕就形成了,温暖清甜的糕香充盈着小屋,然后再由外婆测试下糕的软度,看一下米的熟度,挑一块小的拿在嘴里尝一下,我嘴馋看着,叫外婆给我一块带猪油的白糕,一口下去,松软香甜,蓬松劲道,油香、米香在嘴里散发开来,真是小时侯的过年美味。齿颊留香间让人回味无穷,起锅,外婆一声令下,一屉热腾腾的蒸糕就出炉了。吃了就有了过年的味道。,肯定会觉得年味十足。第一屉好了,接着第二屉,红糖糕,也是糯米、粳米,只是把白糖换成了云南的粗红糖,按比例由混合,用手把三样伴和在一起,白色的米粉变成了褐红色,然后步骤和白糖糕一样,只是不放猪板油。红糖糕糖香特别浓郁。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我没见过,小时候生机盎然的菜园倒是在外婆和我的双手劳作下,常常呈现在我的梦境中,那是一大块绿油油的菜园子,一年四季交替更迭着各式的蔬菜与瓜果。有西瓜、番茄、香瓜、毛豆、茄子、南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这片园子里,留下了我童年甜蜜的回忆。北面墙角边开满了喇叭花、番瓜花、月季花等等。花季时姹紫嫣红,甚是艳丽,引来那彩蝶翩翩起舞,蜂儿“嗡嗡”歌唱。屋后是种白莆枣树,小竹林里养着十几只土鸡,经常有竹笋出没,还养着二只羊,屋门前,则是夏季荷花涨池的水塘,拐弯向北的尽头是条清澈的白茆塘河。池塘边有柳树、杨树、茭白丛,芦苇花。每当雨天,河水上涨,就会见成群的鱼儿浮游在水面。此时你放下一张丝网,中午便可享受一顿美味的河鲜了。

外婆在时,我会约三五个小朋友一起玩,冬天的活动项目很多,看雪景,一觉醒来时,旭日东升,祥光如练,来到虞山,阳光照着青青的松树,绿绿的灌木林,红红的枫香树,雪好像从天空召唤来雪仙女,将这些山脊、房子青瓦覆盖了,雪一部分留在了小桥的肩和栏杆上。融化入山里幽深的水潭中,窸窸窣窣声响中,不知不觉,山就改变了模样。山间小路,屋边草地,竹园小径,游廊拐角、后山树林乃至小桥栏杆,都盖上了薄薄的一层冰晶花,雪的作品终于完成了,雪幻化成白亮亮的魔景,虞山另有了一副节日的盛装。

冬天玩得最嗨的玩雪打雪仗,江南的雪,一般不大,下得絮絮粒粒,不见鹅毛不见风狂,轻灵在灰色的光影中交舞着变,早晨哈气冷,把柳丝折得细软,雪花在树枝中晶闪,坠入池塘,小河,洒在水面,轻轻的,无声的,雪融入清澈见底的潭,给葱绿的灌木白色冠冕,雪落后那床白皑,雪化后清新鲜活嫩绿,于是踏雪寻梅,浅浅的脚印,吱吱喳喳着梦中期待中白净世界。不知哪来的一只黄狗,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留下一簇簇梅花瓣,我们追上去,脚一滑,摔出了好远,两个小精灵,在地里你追我赶,累趴了趴在了雪地上,周围笑声四起。外婆在一旁看着,一直陪我们玩完,日落西山时才回家。

种梅花,外婆酷爱梅花,通过搭尼龙棚育苗,家里种了 30多棵梅,有黄梅、红梅等,一到隆冬,探梅的佳节到了,我和外婆一前一后赏看梅花,几十株梅花树顶着雪帽子,透出了丝丝凉意,寒气逼人而来,你大吼一场,声音会将树上的雪一层层轻轻抖落,震散了,扑扑簌簌落了一地,看那树梢上,朝上的、面下的、左顾的、右盼的红梅花蕊格外的红,绿梅更加秀气滋润,黄梅显得雍容华贵,梅花给雪的世界带来灵气。梅中的雪格外娇艳、晶莹、透亮。“冻水疏林傲寒雪,一株独秀竞唤春”,在冬雪的加持下,梅更有了灵气,只见一簇簇、一朵朵在光溜溜的枝头露出小脸来,开始是一个个紧闭的的小脸,后来一棵树、两棵树、一片树都缀满了笑脸。如云如霞般的黄色的腊梅在荷池旁、在偏僻角落、在院中肆意的开,任意的伸展她的腰肢,那些花瓣被雪裹着、被冰割着,她无所谓,总是张扬着金灿灿的笑脸,吐出幽幽的清香,有时静如卧兔而不动声色,有时又如冰面美人,冷香不绝如缕。梅花不争一时的艳丽,不惧冰雪的侵袭,倒也不甘寂寞,左一朵右一处地展开黄色的花蕊,真如一个个可爱的花的精灵。枝横碧玉,梅花看似孤独,但清香四溢,沉沉的清香气引来观者如鲫,花潮和着人潮、雪晶混着香气,汇聚在一起,也是热闹,腊梅的品性,就是这样孤傲又洒脱超然。

她也是人缘最好的人,听隔壁婶婶说她是对所有人极好的人,一世没和人吵过架,因为家境好,有小航船,碾米行和私塾和土布作坊,她肯散材,救济穷人,而且还是善动脑子,更乐于助人,当年1937年日本人侵犯常熟,东乡的家中不能呆了,她急中生智,不做土布生意了,组织一家子驾几条小船,沿白茆塘航行到支塘,再到偏僻的河浜角落躲避,同日本人周旋,她用小船载了十几人家人和邻居航行到人迹罕至,避免了被日本人杀掳,人们对她的智慧很佩服,她的乐于助人也赢得了乡亲的爱戴,她是个极明事理的人,当年新四军和苏南地区的江南抗日义勇军及任天石的部队,攻打某日军炮楼,和日军遭遇,双方激战半天,日军依靠装备优势,不断凶猛扑来,12多名新四军战士撤退时路过我外婆家,她冒着被日军报复的危险,主动招呼他们来我家治伤吃饭。她从家中拿出稻草,铺在中堂地上,让战士卧下休息,中弹枪伤的战士,她用民间偏方,用草木灰和自制伤药给伤兵止血,用烧红的剪刀帮他们消毒伤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拔去子弹碎片,给不能吃生水的枪伤兵吃熟菜油防止伤口发炎,腹泻,并且烧一大锅白米粥给新四军战士吃。虽然现在看来是平常之举,但当时是大胆的举动,赢得了新四军战士的好感,人人都称赞她是好人,亲热叫她新婶娘。

外婆也热衷于修家谱,以前外婆在世时,也没电视看,夏天是看墙上的奖状,摇手中的蒲扇和听外面的知了声。冬天是围在一起,聚在灶间用柴火烧饭,做白糕和吃红糖面糕,映着灶间的火苗,外婆讲古,拿起太爷的毛笔写字,她说太爷是国子生,文化很好,修过家谱,开过私塾,做过校长,26册的家谱是他在1936年间继修过,我们祖先来自无锡那里,也是梁溪梅里的读书人家,我好奇问那家谱呢?她长叹了一声,当年当作“四旧”给烧了。她也只能讲到上三代的事,其它的都在家谱里记着呢。我当时听得入神,外婆一说烧了,我的思路嘎然而止,有着些许遗憾,伴随着岁月慢慢淡忘了,外婆活到92岁时,我陪在身边,她说有机会,把老谱找到,继修一下。我嗯了一声,尽一切能力,我多次到无锡走访,也到过惠山脚下的倪云林祠堂,并通过无锡电视台的好友,到无锡档案馆查资料,又通过浙江倪氏好友,福建倪氏好友,查家谱,也到过常州档案馆,上海古籍图书馆查家谱,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和外婆父亲一起修谱的倪氏后裔,并复制了一套共26册倪氏宗谱,在外婆临终之际,我把这套完整的历经世事劫难而幸存的家谱放在她的枕头边,一道祥光洒满在这装着古籍的木匣上,纸墨生香,一本本绸缎包装、宣纸刻印的倪氏家谱静静地躺在那里,外婆很是高兴,翻看了又翻书看,舍不得停下手,当翻到有记录她、她父亲、爷爷名字的家谱那页时,她的脸角流下了清澈的泪珠,在她弥留之际,我特地摆上了她用过的祖先制作的老家具,那大气沉稳、床花板雕工精美、老榆树木质、酱紫色的拔步床,形状如一对鸳鸯、粉色的鸳鸯大桶,把手圆润、方正又不失严谨明式的太师椅,外婆环顾四周熟悉的一切,满意地安祥地睡去了。

从小时候相见到年老时别离,生命的年轮在不断地循环流转着,有多少生活,就有多少故事,有多少过往,就有多少回首!不经意间我发现,头上居然冒出了些许白发,手指轻轻地从发间拂过,我看到隐藏其中还真不少,片刻的愣怔后,对着镜子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拔去。,却怎么也拨不完,我也老了,在时间老人的弹指一挥间,就弹来了皱纹,弹来了白发,也弹来了衰老。在这寒冬的夜晚,我想起了外婆,想起了过去,虽然外面白雪初霁,北风呼啸,但我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循着血缘的河流,溯流而上,我可以追寻到自己的外婆和祖根,追访到自己的故乡,寻到自已的心灵港湾,外婆留给我的不仅是质朴向善的理念,做人乐施的品格,努力学习的人生至理之道,而且里面更有几百年来的中华文明的经验累积,国学文化的沉淀和汇聚,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美好的时代,在这温暖的人间,不应该加倍珍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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