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村子
一个石山四面围成的小村子
不叫石头村,不叫石子村
也不叫石榴村,而是叫大信
山是石头做的,路是石头做的
就连村里仅有的几口泉眼
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石头缠绕的大信依山而建
据说很久以前,这儿本是平原
有一天,一个力大无穷的人
挑着山峰经过这里,扁担折断了
一座座石山落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他定居下来,再也不走了
这个叫布洛陀的人依山而居
在村里造出石路、石井、石池
造出木房子,造出田园和庄稼
他是伟大的发明家,夜以继日地
造。累了,倒下——成仙
大信从此呼风得风,唤雨得雨
他身后的人们在这里娶妻生子
翻土种粮,慢慢忽略了石头的存在
不知又过多少年,从什么时候起
他们开始追金逐银,开始讨厌石头
以及一切石制品。他们埋怨布洛陀
为什么他要把石山搬到这里来呢
大山之殇
这是一组神秘的几何图形
正方形的石井,长方形的石池
平滑的石板,以及圆形的出水口
这是石器时代最有力的物证
石头和水的结合,是天作之合
是布洛陀留给大山的幸福密码
就像男人和女人的结合
都说女人是水,男人是石头
水遇石头会软,石头遇水会融化
它们的碰撞生出幸福、生出爱
多少年来,守着从不干涸的石井
布洛陀的子孙曾住得那么心安理得
他们怀揣造物主的幸福密码
在大山里传宗接代、生息繁衍
后来,公路和电波划破了村庄的
宁静。人们开始向往大山之外
嫁出去的女人像泼出去的水
大山从此内分泌失调、阳盛而阴衰
——入选《2015红豆年度精选(诗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个村庄的衰落
布洛陀住过的一个村落
由连绵起伏的山峦四面围成
山上草木皆兵,山下小溪潺潺
山中间就是我们生活的家园
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土音为证
我身上土不拉几的穿着为证
布洛陀是我们最伟大的诗人
他把智慧和山歌留在了敢壮山
留在一个叫大信的小村庄
大信很小,却五脏俱全
大石围成的泉眼、修出的石池
呈方形,是布洛陀最伟大的创造
曾经,这里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石头蹦出的泉眼流成了小溪
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甚至新娘
20年前,一位老人听信迷信
敲碎了泉眼。小溪自此频临干涸
村庄一蹶不振,再也扑腾不起来了
日渐苍老的石头
终有一天,大石雕刻而成的石池
将会被扛进博物馆,进入你们的视野
但石头围成的泉眼,原貌已毁
那是布洛陀的经典杰作,被地主的儿子
一把铁锤打得体无完肤。他的理由是
那些石器时代的产物给大山带来了霉运
这经典的石井石池,和石磨机一样悠远
让布洛陀的一代代子孙洗掉了尘埃
洗掉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疲惫
布洛陀爱他的子孙,布洛陀的子孙爱生活
他们把爱全都镌刻在大山的石头上
守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家园。逝者如斯
如今,祖祖辈辈守着石头过活的人
不知从哪学来的,开始嫌贫爱富
外出淘金的男人,一个个带回了媳妇
在家值守的女人,内心也蠢蠢欲动
阿海家的媳妇最先行动了,有去无回
把13岁婷婷玉立的女儿撇在大山深处
阿海的弟弟一年换一个媳妇,最近
刚回来办离婚。他们的堂哥常年在外
奔波劳禄给17岁的女儿攒钱上学
他老婆在家也不寡居,经常成双入对
只有石头做的池子一直坚守着风中的寂寞
这些年,它枕着日渐残缺的大山。日渐苍老
石头沉落的河西
从岸边抓起一块石头
狠狠地往河西扔去
像扔掉自己忧伤的年轮
像告别
曾经晦暗的苍海桑田
我知道那些泛滥的河流
向东。岁月朝东
有些水是留不住的肉体
有泥沙里
腐烂得有些情不自禁
回忆是一把带血的刀
请收起!让河水浸泡记忆
让目光扫遍田埂上的庄稼
那中间伸出五颜六色的头颅
欣欣然在向你微笑
在河西,石头沉落的河西
一些思想得以沉淀
告 别
公路九曲八弯爬上山冈的时候
哥哥告别了木房子
告别了木水桶和煤油灯
我告别了冰凉的山村
到处开荒开到山顶的村庄
黄颜色的玉米杆布满山头
那是告别爷爷的茅草屋
很久以后的事了
奶奶的一针一线还在
而石磨机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我告别这冰凉的山村
像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
在向母亲的怀抱告别
仿佛一切都在渐渐消逝
我精雕细刻的陀螺
到开春也没人玩耍了
蟋蟀永远消失在
沾满了农药的玉米地里
与我青梅竹马冰清玉洁的
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村里冰清玉洁的姑娘们
不知都去了哪里
远去的马车
乡下的马路变成高速路
是一种蜕变。路越变越大
而青春渐行渐远
仿佛昨天我还坐在马车上
在奶奶的怀抱里。一夜之间
所有的一切被时光粉饰
我曾经坐过的马车,驰骋
在80年代的烈日下,一往无前
盖在头上的草帽,遮掩了窘迫
随车携带的玉米粥、南瓜饭
一路滴答滴答掉在马路上
毫不理会锄禾与当午正在交合
马路的尽头正是马车的尽头
它们结伴,在夕阳里蹲循
而奶奶早已离开我们20多年
我在返乡的直达快巴上张望
看着我们日渐缩小的农村
一眨眼,远处的村庄渐次沦陷
自行车
1
一辆自行车,在八十年代
买来就能操办一个隆重的婚宴
或者当作最有派头的礼物
送给恋爱中的宝贝。他们
会在洞房里盛赞你的慷慨激昂
在村民小组会议上,将话音扩展
礕如在七十年代的村庄
那时夜短日长 曲路无边
串门的人们从你忙碌的家门
经过,如果有人谈起时辰
他会将腕子上的手表举得高高
2
比原始社会先进那么一点点的
交通工具,五千年后成了我的坐骑
带着我,从遥远的地平线启程
向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直到。它不能走了,或者
我走不动了,变成了尘土和虚无
而它,一万年后还是铁哥们儿
在溶化我躯体的泥层 永恒
——以上均发表于《大地文学》2017年第43卷(中国大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