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别除
盛夏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县城的上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了的气味,街上的行人象热锅上的蚂蚁脚步匆匆。街道上不时传来一声声“买冰棒么”的叫卖声,叫得人更加口干舌燥。有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根冰棒,咬上几口,或用舌头舔一舔,满口的清凉。
狗坨放学后,走在街上,实在抵制不住叫卖声的诱惑,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买了支冰棒,他把包装纸打开,把冰棒送到嘴里,用舌头舔了舔,又爽又甜,他边吃边向家里走去,到家时,冰棒还剩一半。见哥哥猫坨坐在家里,正在用篾刀剖竹子,加工成竹片,再破成冰棒棍子。狗坨说:哥哥,你吃冰棒喏。猫坨高兴地接过冰棒,舔了两口,就递给了狗坨,说,弟弟,你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在流汗,你热,你吃。狗坨接过冰棒,吃完之后在看连环画,边看边笑。
太阳开始落山时,猫坨突然叫了一声“哎呦”,“这篾刀锋利的像个饿鬼,呷了我的肉,还喝我的血!”狗坨放下手中的连环画,只见哥哥的手被篾刀,开了一个小口子,鲜血直流,狗坨赶紧找来棉花,敷在伤口上,一下子,雪白的棉花团就染成了血红色,狗坨说:“哥,你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破冰棍。”
猫坨和狗坨是兄弟俩的小名,在家里,父母都习惯这样叫,按当地风俗,叫的像畜生一样的贱名,小孩的身体就健旺,好养。
他俩回到家,跟院子里左邻右舍的孩子一样都要做一阵子手工劳动。夏天剖冰棒棍子,编斗笠,冬天织鞭炮,糊纸盒,赚到的钱贴补家用。这是他们父母的口头规定,目的是跟其他孩子一样,养成劳动的习惯。
其实猫坨、狗坨的家境虽不算宽裕,但日常的开销还是有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俩父母都有工作。母亲王桂香在都梁县革委会宣传部当干事,是单位的干将,虽工作多年,未得提拔,但工作热情不减,批判走资派、“牛鬼蛇神”等很有一套,在台上唾沫四溅地批判人家一两个小时,精气神十足,批判的话语很歹毒,恶语伤人六月寒。有的走资派一听到她的名字,心里就发怵。听到她的声音,就像老鼠听到猫叫,脚都吓得发软,更有甚者,一走资派在厕所解手,听到王桂香吼一嗓子叫他的名字,他吓得要命,六神无主,慌乱之中一头扎进粪坑,一命呜呼。
父亲姜利民在都梁县机械厂当钳工,双手特别灵巧。王桂香中等个子,身体有些发福,圆脸高鼻一双大眼,留个瓜皮齐肩发型。性格强势,在家里说话算话。姜利民呢,个子比老婆稍矮,背微驼,性格阿弥陀佛的,平时寡言少语,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像听皇上的圣旨一般。
姜利民下班回到家,厨房的事,如淘米煮饭,择菜洗菜炒菜,基本上是姜利民承包了,有时猫坨打打下手。王桂香回家看见狗坨在剖冰棒棍子,微笑了一下表示肯定,看见猫坨在家闲着,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呐,脸拉得老长,怒目圆睁,冲着猫坨,怒斥道:“你这个懒鬼!好呷鬼!老弟在做事,你这做老兄的闲的荒!你呷饭干什么的,呷了屙血,你这个短命鬼,菡子装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猫坨蹲在门旮旯边的地上,面部表情木讷,任凭母亲怎么责骂,他都不吱声,因为一解释,母亲会认为他狡辩、顶撞,会招致更加猛烈的责骂。平时在家,猫坨不做事,母亲会骂他懒。猫坨做事,母亲照样找岔子,不是嫌他做事慢慢腾腾,骂他磨洋工。就是骂他做事不用脑壳,像木头一样,推一下动一下,蠢的像头猪一样。
但是对待狗坨,母亲的态度截然相反,狗坨做事,母亲表扬他。狗坨不做事,母亲至少不会说他,更不会骂他。心情好时,还会对他微微一笑。
“妈,哥哥的手受伤了,被篾刀破的,还流了血。” 狗坨替哥哥说情。
“活该,背时鬼做事不用心,不讲安全,受伤了,我照样要骂······”母亲呲牙咧嘴,不解恨地继续责骂,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猫坨在外面受人欺负,满腹委屈,回家要是说了,会招来母亲的一顿毒骂,骂他在外头惹是生非。因此他在外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自行消化。他只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够自立,就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
猫坨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家庭成份贫农,他的学生时代大多在“文革”中度过,凭着他出身好,根红苗正,跟着同学们停课闹革命,搞“串联”,北上北京,南下广州。后来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兼学别样,花样搞尽,唯独没学到的是后来高考应试用到的知识。1977年恢复高考,他报了名,复习了近两个月,还给老师的很多知识怎么都没捡回来,考试时除了蒙对几道选择题外,其余的都不会做,只能留下空白,成绩张榜后,每门分数都是个位数。回到家,母亲白了他一眼,骂道:
“你这个剁脑壳死的,冇的一点鬼本事,也不屙兜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王桂香的骂声尖叫、刺耳,左邻右舍都能听得到。有一次邻居刘大妈在巷子里遇到王桂香,轻言细语地说:
“王干事,你有两个崽,手掌手背都是肉呢,对猫坨是不是要求太严了?”
“刘大妈,猫坨是我崽,我管崽,碍你什么事喏?”王桂香拉长着脸说。
刘大妈知趣地呵呵一笑,再也没有言语。当时旁边还有好几位邻居,从那以后,王桂香责骂猫坨,再也没人胆敢劝她。邻居们也很同情猫坨,在他独处时,总是安慰他,劝他忍一忍,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猫坨也算历经风浪,成了根“老油条”,任凭母亲怎么责骂,都不回嘴,虽然他十八九岁了,个头比他母亲还高,有一米七几,长长的脸上,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流露出无尽的委屈。人们常说:长脸像驴,命不太好,在他身上得到了验证。他委曲求全地活在世上,内心非常痛苦,也只能忍着。他太羡慕弟弟狗坨,只希望母亲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自己,不,那太奢求了,有一半他就心满意足了。
猫坨很怀念他小时候,那时弟弟还没有出生,母亲对自己疼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弟弟出生后,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为什么?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团。常言道:爸爸妈妈疼满崽,爷爷奶奶爱长孙。此话一点不假。在猫坨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离开了人世。现在妈妈这么明显地偏爱弟弟,到底为什么,他还是想不明白。
猫坨心里装着解不开的疙瘩,平时生活免不了压抑,但也有开心的时候。他有两个爱好,一是喜欢看电影,当时都梁县城只有一座电影院,叫光明电影院,票价是一毛五分钱,在当时低工资低物价的情况下,这还算得上一笔支出,他问父母要,肯定要不到。只有另想办法,当时流行放映露天电影,如《英雄儿女》、《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影片,放映的地点是流动的,好处是免费。哪地方放?猫坨总能打听到,于是他带着年幼的弟弟狗坨,步行一二十华里,有时甚至更远,或站或席地而坐,狗坨个矮,看不到,就骑坐在猫坨的肩膀上,看完之后,又带着狗坨回家,狗坨走着走着,睡眼惺忪,走不动了,猫坨将狗坨背到背上,摸黑往家里赶。回来时父母早已睡得正香,不然的话,又要挨母亲一顿臭骂。
猫坨的家住在刘家大院,住有二十多户人家,解放前是刘姓地主建的私人大院,解放后被政府没收,由房管局管理,猫坨的家是由他母亲从房管局租来的,以前是地主家的厢房。整个院子不临街,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才能走到街道。当时刘家大院还没通电,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靠煤油灯照明。那时政治挂帅,王桂香常常晚上开会。一到晚上,特别是夏夜,繁星点点,刘家大院的男女老少,总爱搬条凳子椅子聚在一起,在院子里纳凉,大伙按兴趣,各显其能。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拉琴的拉琴,跳舞的跳舞。这时,猫坨参与进来,他喜欢跳舞,模仿舞剧《白毛女》,在邻居的伴唱伴奏下,他模仿喜儿的动作,跳起了芭蕾舞,动作虽不规范,却给刘家大院的邻居带来欢声笑语。这是猫坨的第二个爱好。邻居们为了保护他,只要看到王桂香从外面回来,老远就有人过来通风报信,猫坨悻悻地回家,方可免母亲的一骂。
狗坨比哥哥小十多岁,他上小学的时候正处在“文革”后期,学校奉行开门办学,对学业抓得不紧,狗坨的爱好有两个,一是喜欢登台唱歌,一次过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文艺表演,他身着白衬衫蓝裤子,脚蹬一双白跑鞋,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舞台中间,准备独唱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并且是无伴奏的清唱,那天碰巧他感冒了,鼻孔堵塞,他不慌不忙地环视了台下数百观众一眼,吸引了广大观众的视线,然后用右手的拇子和食子捏住鼻子,再松开,使劲地往内擤鼻子,再用鼻子出气,逗得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还好等观众笑完,他坚持唱完了那首歌。
狗坨的第二个爱好就是登高攀爬,像猴子一般,特别喜欢爬树,沿着树干树枝欻欻欻地往上爬,爬得越高,下面聚拢仰望的人越多,他越来劲,好像自己成了个令人关注的英雄,超有成就感。下面仰望的大人看得心里发麻,担心他从树上摔下来,都好言劝他慢慢下来,他置之不理,要过足瘾,才慢悠悠地爬下来。有时周围没树可爬怎么办?他看见学校围墙也不放过,照爬不误。整个小学阶段,攀爬无数次,失手两次,不是从树上掉下来,而是从墙上摔下来,左右小腿骨各摔断一次,学校通知家长领人,母亲带着猫坨匆匆赶到,面对着疼哭的狗坨,母亲只是春风化雨般说教一番就没事了,然后猫坨背着狗坨到医院就医,回家后的陪护照料,母亲都要猫坨负责,稍有服侍不周,只要被母亲看到,就要对猫坨一顿毒骂。
狗坨痊愈后,上学去了。
猫坨呆在家里,做些家务和手工劳动,母亲一回,见他就骂:你这个鬼崽崽,不到外面做事,在屋里呷冤枉,要遭炮子打的……
猫坨在家呆不下去了,准备到外面找事做,趁着父母上班去了,他对狗坨说:“哥到外面找事做,你在家母亲喜欢你,更要听父母话,少让他们操心,好吗?这个家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狗坨点点头,说了声好。
猫坨在都梁县公路段,找了份俢路的临时工做,工地在乡下,离县城二十多公里,他虽然白天要挖土担水挑沙,搬运石头,累得满头大汗,汗爬水流,身上没有一根干纱,等一会干了,又湿聊。收工后,晚上住在工地的工棚里,没有了母亲的责骂,心里却非常轻松快乐。就这样,干了半个月。
一天晚上,外面漆黑一片,猫坨坐在工棚里休息,附近片石矿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电闪雷鸣,天空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打在工棚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原来在下雨前,有人用炸药炸山,震怒了天神,它用利剑般的闪电和怒吼的震天雷鸣回应冒犯者。几乎同时天空中飞过来的一块棱角锋利的小石块,只有鹌鹑蛋般大小,扎破工棚屋顶,砸中了猫坨的脑袋。他顿时感到脑袋发蒙,等到清醒过来,他用手摸了一下头顶,脑袋出血了,砸出一个米粒般大的小口子,鲜血直流,工友赶紧用白纱布包扎头部,血才止住。工友要送他回家治疗,猫坨死活不肯,说:“我不能回家,回去肯定会遭到娘老子的一顿死骂!用绷带包扎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就在猫坨出事的那个晚上,狗坨已经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都梁县城同样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王桂香正准备上床睡觉,她望了望外面的天气,对老公姜利民说:“这样的鬼天气,猫坨这个鬼崽崽,会不会遭到雷劈哦,哎,这个剁脑壳死的。”
“桂香呃,猫坨在外做事,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就好,你不要咒他,你这样咒,容易出事。你早点休息吧。”
猫坨在工棚里的木床上躺了两天,除了喝了几次水,粒米未进,伤情显然加重了。第三天旁晚,好心的工友联系到了一台拖拉机,把猫坨抬到担架上,担架摆放在拖拉机车厢里,拖拉机突突突地跑了二十多公里,坎坎坷坷的马路,起起落落的颠簸,更加重了猫坨的伤情。
好不容易熬到家,几个工友把猫坨抬放在家里,他躺在担架上,嘴里哼出哎呦哎呦的呻吟声,工友简单地向家属介绍了情况就走了。接下来的情景,早在猫坨的预料之中,母亲照例是一顿破口大骂:“你这个冒失鬼!在外做事不讲安全,石头有眼,不砸别人,专砸你这个背时鬼!短命鬼!······”
母亲骂了好一阵子,骂的没劲了,累了,父亲这才鼓起勇气对着母亲说:“别骂了,请你别把工作作风带回家,歇歇吧。好像猫坨的伤情加重了。刚回来,嘴里还喊哎哟,现在气息微弱多了,还是送医院吧!”
父亲叫了几个邻居帮忙,借了一副担架,抬着奄奄一息的猫坨前往都梁县人民医院,母亲白了猫坨一眼,又开骂了······
狗坨一个人留在家里面守家,他只希望哥哥能早日康复,从医院能回到家里。
一到医院,主治医生对猫坨进行全面检查,立马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并责怪家属未及时送医。经过一个白天的抢救,猫坨医治无效,不幸离世。殁年二十多岁。
猫坨的父母一直在病房里,守在他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断了气,离开人世,护士用白床单轻松地盖住了猫坨的身体和脸。父亲在一旁痛哭着,老泪横流,悲伤欲绝。母亲也抑制不住失子之悲,在痛哭声中仍带着骂声:“你这个短命鬼啊,老娘平时骂你是为你好啊!你怎么这么不领情啊!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狗坨听到母亲的叫骂与往常不一样,悲痛中带有凄惨的哭泣,他猜到哥哥肯定没救了,心中顿时悲痛异常,泪水控制不住,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抱住母亲,母亲抱着他,哭成一团。他回想过去,老兄的形象不断地在眼前闪现.再也看不到哥哥跳舞,再也没人带他去看露天电影,特别是自己两次摔断腿,都是哥哥端屎端尿般服侍着,他责备自己,太不懂事,只图自己的舒服,没有好好地维护哥哥的权益。
猫坨的死讯,在刘家院子里成了热点新闻,邻居们在私下里纷纷议论:猫坨的命苦,他是被他母亲骂死的······
哥哥没了,对狗坨打击挺大的!狗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树也不爬了,歌也不登台唱了,性格变得内向了。他把对哥哥的怀念化为学习的动力,加上父母的鼓励,学习上成绩上进的挺快,一直保持在上游,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考上了江南省的江南大学。
猫坨离世十年后,他母亲王桂香突患重感冒,高烧不退,老是说胡话,不停地喊着:猫坨、猫沱!医院办法想尽,均无效果。接回家中,请一远近闻名的神婆,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依然无功而返。神婆最后说:这是母子相克,就是玉皇大帝下凡,怕莫也难化解!死时六旬不到,人已完全走形,没人认得出这就是原来的那个王桂香。
一个感冒就让人走了?
许多年后,刘家院子里的人仍在神神鬼鬼地议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