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7岁。在这之前我一直缺少某种记忆,或者说是天生对事物有种遗忘的本能。但是罗麻却能够顶着黑漆漆的面庞一再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个连本地人生存都极其艰难的偏远角落,身为外地人的他却能够差点在这里落地生根。
罗麻是远近出了名的能干人和酒鬼。他是个干苦力活的人,经常嘻嘻哈哈,从来不拒绝别人的要求,有时候又显得唯唯诺诺,但高兴的时候能一把抢过我的躺椅,躺在上面哼着小调。
和他有交往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喜欢喝酒,更喜欢吹牛,但是大家都容忍了他的异想天开,因为他总是愿意帮助别人,众人都乐于与他相处。在这里生存的人,不是干着繁重的农活就是无尽的搬砖烧窑,他们靠着自己的农作物和一家砖窑厂存活至今,早出晚归,用微薄的金钱来维系一家的生活,当他这样一个外地人能够长久居住在这里并且在黄昏时分一同说话的人实为少数,所以当他开口吹牛的时候,所有人都默许他的历史,这是一种奇妙的默契。
在无数寂静和单调的日子里,罗麻的出现好像充满了生机,又无形之中肯定了此地仍是富有希望的地方,让他们对生活燃起了别样的激情。大约在如此贫困的地方,能够有一个外地人,实属难得。人类总是对弱者充满了同情心,某种程度上充当了拯救者的角色,满足了自己的英雄梦。
罗麻喜爱吹牛喝酒是不争的事实,不但在工作时爱说大话,连对着孩子也极度展现自己成功的一面。但因他是极少数愿意与孩子玩作一处的人,所以连孩子们对他都有所偏爱。秋天时,他就拉着沉重的红砖,拉砖的车子是定制的,两个轮子,一头伸出两个把手,干苦力的人就是拉着这两个把手,一步一个脚印地把砖头从炎热的砖厂拉出去。在不拉砖的日子里,他就到处去帮忙,帮人家收稻谷、播种菜苗、修灶台、修屋顶、打捞掉在水里的帽子,没办法,爷爷送我的一顶帽子老是被风吹到池塘里,罗麻看见了就去柴火堆里挑一根细溜的棍子,伸到池塘里穿过帽子的带子,将其捞起,顺便帮我洗干净。这时候,他总吹牛自己家有无数顶这样的帽子,夏天有夏天的款式,冬天有厚厚的毡帽,改天送我一顶,但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没有送我,就好像他从来没说过这话。有时候他又表现出异常的聪慧,他教孩子们如何烤制红薯,他给他们出主意将红薯放在砖窑烧制的边缘,高温使红薯迅速就烤熟了,因此他也获得了孩子们的拥戴,给缺少零食的孩子们的童年带来热乎乎的食物比任何夸奖都来的令人喜悦。
罗麻受孩子喜爱不仅是因为他偶尔冒出来的绝佳点子,他对于犯错也永远比别人宽容的多。没事干的罗麻喜欢掏耳朵,这种无趣的行为却是他的乐趣。大夏天坐在院子里凉席上,拿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伸进耳朵里仔细地掏着。我对这种行为有着无尽的好奇,那根长长的火柴棒是如何全部伸进他的耳朵里,然后又出来的,事实上,火柴的另一半被他的手遮住了,我竟以为那耳朵里有着一条长长的幽暗的通道。或许它本身就是存在的,不为人探知。
某天午后,我见他又在掏耳朵,兴奋地说要主动帮他掏耳朵。他开始是拒绝的,总担心我的毛手毛脚伤到他,可我是孩子啊,有着极尽的撒娇能力,他拗不过我就只好答应,我小心翼翼的将火柴棒一瞬间就插了进去,这可把罗麻吓坏了,赶紧跳了起来,呜呀呀地抱怨我手太重,差点戳坏他。然而他又仔细地教我如何掏耳朵并且允许我下次再给他掏耳朵。
总之,罗麻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偶尔也喜欢恶作剧。对于他的恶作剧我实在喜欢不起来,经常以哭泣来控告他的恶趣味。当我去砖厂游乐的时候,他总是忽然从口袋里变出一颗糖或是一个气球,以此来讨我欢心。总有几次他试图以逗弄我来获取快乐,比方说他突然送我一个气球,当我欢喜地收下,并花费了半天的时间企图吹大它却一无所获,辛辛苦苦吹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漏洞的气球……
我以此来控诉他,他只是哈哈大笑,嘲笑我被戏弄的样子,“你是个笨小孩。”我因此决定以冷战的形式来表示我的抗议,事实是我总是第一个败下阵来。
几天后,他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个长葫芦型的气球,并将其赠送给我,为了表示歉意,特地在我面前吹好,放在我手里。那时候谁的手里能有一只巨大的气球,将会受到无数同伴的瞩目。可恶的是,我还没有把手里的气球捂热乎,他就担着砖头从我面前路过,还用砖头的尖角触碰我的气球,毫无疑问,气球爆炸了。着实令人生气。
此刻他又指责我不该在这里玩耍。眼见我又要流眼泪,他又承诺下次要再送我一个,表示歉意。于是我又抱着这种念头痴想了好几天,都没能等来他的气球。
罗麻的善良和喜爱逗弄人是有据可查的。每天晚上他都要看电视,这是他夜晚的消遣活动,可他一个外地人,远没有购买电视机的金钱,于是他常来我家看电视,那时他会站在我的床前,站两个小时然后离去,后来许是发现在别人房间看电视缺少礼貌,他总是会走一个小时的路去村社的杂货铺里看电视,那里的电视机器大,节目多。年幼的我总会探问个不停,但他总说早已忘记,可是昨天看过的电视今天怎么就能忘记呢?不仅如此,我还会借此机会请求他为我带一颗糖,而他习惯嘲笑身无分文的我,但从不爽约,总是给我带来一两颗糖果,一次母亲特地给了我五毛钱,大约是觉得罗麻每次都带糖给我吃表示不好意思,所以当我炫耀般亮出那五毛钱的时候,罗麻顿时不知如何言语,我想他一定很意外我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五毛钱。我请他收下这笔钱,并且给我带一颗更大的糖,那一天我无比盼望他快点回来,给我带来一颗巨大的糖。结局可想而知,他还是给我带了小个子糖,面对我的碎碎念和埋怨,罗麻终于下定决心要为我带一颗超级大的糖。好笑的是那的确是一颗巨大的糖,白色的浑浊的大冰糖!
小时候学普通话对我来说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我既不明白前鼻音与后鼻音之间的却别,也不知晓为什么人类说话总要卷舌头。罗麻不一样,他能迅速地掌握这里的方言并和大家混作一堆。十里不同音在这里也是行得通的,就比如距离我家200米的村落里的人所说的方言便是我所不懂的。但罗麻却能够迅速地和他们成为朋友,除了乐于助人,和他的语言天赋是有关系的。罗麻不识字,说起话来却是谁都比不过的。我亲眼见到他三言两语就把两个正在吵架的人劝开,这里的人和乐,但为了土地,彼此之间的争吵并不少,村头的伯伯把田埂开了口子,谁知那水哗啦啦的夜里全都流到了下头邻居家,气的他找到伯伯就开骂,两人互不相让,得亏是罗麻上去劝说,愿意出力单独挖一条沟渠排水,这才让两家人心满意足,为了表示谢意,他们又和和美美地坐在一处喝酒吃饭。众人都知道罗麻喝起酒来谁也拦不住,也由着他去,几杯黄汤下肚,他人早就歪歪扭扭地躺在我的躺椅上呼呼大睡。
罗麻又是极爱干净的,每回从外头劳作回来总要先去洗手换鞋。他先去旁边的溪流里洗了鞋底,再回到家中换衣服,简单擦洗之后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我们却嘲笑他第二天又得脏了,媳妇也不在这,干净给谁看呢?罗麻总是不以为意。罗麻和他的妻子感情并不好,这也是我从祖母的嘴里得知的,罗麻是福建人,这里交通又极不发达,所以罗麻很少回去,这一点引得他的妻子极度不愉快,为此在电话里争吵了好几回。女人的怀疑总是相似的,罗麻被迫成为出轨的对象,但她不知道这里的人极少,每日的劳作又十分艰辛,终日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一个大男人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去想别的事情呢?总而言之,罗麻的休闲时间就是去村社里看电视以及躺在我的躺椅上睡觉。
然而罗麻终究是要回去的。
除此之外,罗麻曾经收留了孤独的我。有一回,祖父同同辈去了市集,祖母应邀去了朋友家,祖父此前并没有与祖母交代,便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宿了一夜,我只能在放学后对着空空的厨房大喊,却无人回应。罗麻见我独自一人,而他亦从外头劳动归来,对此间发生何事毫不知晓。
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哪怕是我们在屋子里,仍旧是冷清与孤寂,消失的恐惧感时时困住我。我只能一个人坐在前厅门口,期冀着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喊我一声。罗麻就充当了这样的角色,他喊我去他家吃饭。他说是祖母交代他照顾我。那天罗麻特地煎了两个鸡蛋,我知道这鸡蛋的来源,是他那个雨天帮助上游的人家收稻谷,人家送的,罗麻自己是舍不得买鸡蛋的。但我唯独不知道的是祖母并没有交代罗麻照顾我,罗麻也并不打算回来吃饭,只是在田间听说了我的事情赶了回来。
我们是贫穷的,所以对于吃食总是格外重视。罗麻吃后就离开了,他要赶下午的场去劳作,他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已经坏了,脚后跟隐隐约约露出灰色的内里,他又极爱偏着脚走路,那一侧的鞋子总是磨的很快。祖母叫他纠正走路的姿势,他总说生来如此,改不了。罗麻说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吃饭,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罗麻照顾我直到我的祖父祖母回来。
老旧的木屋子再也无法使人安居,我随同家人搬去了遥远的城镇,直到我从他人的故事里知道他并没有妻子和孩子。
也许,罗麻也颇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