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语言艺术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语言艺术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个章节对“省亲别院”进行了全面叙述。为什么要那么细致地描述，据脂砚斋批语:“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所谓的“纲绪” 是指从此以后，故事的场景将主要发生在这里。因此，通过在“大观园试才”的过程，对新建成的“省亲别院”进行细致入微地总体描摩，这样，就为后边的“省亲”过程，以及之后的众姐妹们在园子里的日堂生活作了整体铺垫。

这一回不仅在内容上、结构上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且在艺术上也集中体现了曹公的高超技巧。因本人悟性有限，所以仅仅感受到它那玲珑宝塔一样的艺术珍品所散发出来的五彩霞光的一缕色彩，已足以眩晕我的耳目。下面就简略谈谈我的体会。

一、贾政与宝玉的交流互动没有一句简单重复的句子，极尽变化之能事，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功底。这主要表现在贾政让宝玉题对额的对话或叙事中。

这样的对话共有六次，第一次发生在“曲径通幽处”。这是通往大观园第一个景点的通道，在众清客相公题额之后贾政觉得不太满意，“便回头命宝玉拟来”，此时用的是父亲对子女的一般语气，虽然感觉比较冷，但还没有任何呵斥的意味。当宝玉的题咏得到清客的肯定时贾政说：“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评价还算中肯。

第二次在“沁芳亭”。文中写到“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因为宝玉上次的不俗表现，他改变了一本正经的严肃态度。当宝玉既题了匾额“沁芳亭”，又题了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后，贾政是“点头微笑”之状。

第三次是在“有凤来仪”处，贾政的态度发生了较大变化。文中写道：“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为什么宝玉被唬得忙垂了头？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爹爹眼里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疲懒家伙，他爹说的那句话分明就是冲他来的，所以被吓着了。当他提出用“有凤来仪”题匾此处时，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分明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封建家长做派。宝玉题吟“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这幅佳对后，贾政仍摇头说道：“也未见长。”

接着穿插了一段贾政询问贾珍、贾琏有关室内陈设是否配齐的话，既自然，又让游览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个剧情显得不那么单调，还暗示了建造大观园的财权物权宁荣两府是均分的。

在“稻香村”处曹公的语言设计得更加生动。首先是宝玉已经不再等待命令，直接就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贾政则“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封建家长的嘴脸暴露无遗。

下一个场景是茆堂，宝玉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和他爹抬起杠来，还“牛”到“痴心不改”，气得贾政“喝命：‘叉出去！’”父子俩人的情态可谓呼之欲出。

在“蘅芜苑”处，宝玉兴致盎然，不免长篇大论。“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倒退，不敢再说。”稍过片刻，贾政“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交流方式与上面大不相同。

以上可知，仅就父子交流的语言、态度的变化这两点，作者就采用了各不相同的表现方法，让人阅读的时候感觉这些语句也像那精美别致的景物一样，带来了美的享受。

二、多处语言都是话里之话，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让人回味无穷。

“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此段文字绝不仅仅是表现贾政的自谦，而是借他自己之口讽刺了死读书、读死书必然缺乏灵性的现实。

“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这是众清客的语言。不管他们说的是否为真心话，都从侧面反映了宝玉通灵俊秀的特质。尤其他们不自觉地用了“读腐了书”这几个字，说明他们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迂腐，只是现实世界逼迫他们不得不腐罢了。

在茆堂处宝玉有一段话：“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这看似在评论茆堂的地形特征，是不是暗喻了贾府的命运呢，是不是在说等它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孤立无援呢？很有可能！赏玩“蓼汀花溆”的时候清客题了“秦人旧舍”四个字，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作者大概寓意这里不过就是个避乱的临时居所吧。

特别是当宝玉见了那个玉石牌楼的时候“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这明明是在暗示这偌大一个大观园其实就是“太虚幻境”的化身，是随时都会崩塌的虚幻世界。

还有一处：“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此处显示贾政对宝玉的抗争精神非常反感，同时也印证了自己没有才情的事实。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个顶撞他的“混世魔王”留下来。

三、写景语言玲珑剔透，人物语言惟妙惟肖，处处彰显出作者不凡的语言功力。

“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所有写景的句子都仿佛让人置身其中，特具画面感。尤其是写怡红院那段，场景转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诸君读到此处，这么多凝练的词句是不是给你不一口气读完就不能呼吸的感觉？“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子多了。”我们也进过迷宫，但怎样把迷宫的“迷”描绘出来都会感到棘手，曹公却表现得游刃自如。

人物语言可以采撷一二。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此处清客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刚才在“曲径通幽处”时宝玉提到了“编新不如述旧”，所以他们就迎合宝玉、最终为迎合贾政在此“述旧”了。没想到又受到宝玉的否定，看来他们的思想不是“图新难雅”就是“泥古不化”。

这就是曹公的语言艺术，让我们可以仰望而难以企及，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