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思雨
网站用户
一九七五年初冬，岚水县城南河滩坑洼不平的马路上，一辆胶皮马车缓慢地前进着，拉车的是一匹棕色的母马，圆滚滚的肚子左右摆动着，显然是怀了马驹；老马喘着粗气，鼻孔不时地喷出一股热气，马蹄下踢起的黄尘淹没了赶车人的视线；车前沿上，坐着一位约有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蓝善德（芦苇公社长苇村大队仓库管理员），一身庄户打扮，陈旧的夹袄裹着瘦小的身子，一顶灰色棉帽儿迎风煽动着；老马行进得有些缓慢了，他扬起手中低垂的鞭子、慢悠悠地在空中挥动了几下，老马突然精神一抖，加速向城外赶去。
马车上坐着一位约有二十三四的年轻女子蓝莲花（蓝善德的大闺女），一双倔犟的眼睛正盯着母马的肚子；秋风不时地将她两鬓斜下来的头发吹起来，可惜一副红里透白的娇美脸庞上，却没有一丝喜气；她双手抱着一个红色的皮箱，突然低下头问了一句：“爹，我的命咋就这么苦，为什么就不能生娃呢？”
蓝善德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几下，说：“闺女，听爹的话，现在啥都不要想，跟爹回家！” 她还想问，见爹身子明显有些颤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天色渐渐地阴沉下来，老马仿佛知道要下雪了，踏踏的马蹄加速行进起来。
莲花无奈地看着周遭的田野，枯黄的庄稼秸秆孤零零地伫立着，仿佛经不起凄厉秋风一击就要倒下去；想起春日那脆弱纤细嫩芽，一旦突破僵硬的黄土层便生长开来、数日光景便是满眼春色，待到夏日那绿青青的庄稼，任凭狂风暴雨捶打都不会如此不堪，反而会更加茂盛无比；想到此，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涌上心头。
一盏茶功夫，天空零星飘起了雪花，细细的、飘飘的，落地就不见了踪影。她望着灰蒙蒙的世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时辰前，在县城一座老式四合院里，她在屋里收拾着自己心爱的红色皮箱，丈夫李大喜坐在炕沿上低头叹着气；待她收拾完毕，转身要出门时，李大喜突然抬头诺诺地说道：“莲花，你能不能不走，留下来啊？”
莲花转头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五年、却处处唯唯诺诺的男人，感到既可怜又可恨，她紧紧地抱着皮箱无奈地说道：“大喜，现在你跟我说有啥用，你有本事去跟你娘说啊，咱俩的婚姻不在咱俩手上，你懂吗？”
院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李家娶媳妇不就是为传宗接代嘛！这几年我眼巴巴地等着抱孙子，可你闺女嫁过来五年了、没给我生下一男半女，你说养个猫、养个狗还会生个崽子呢！再这样下去，你闺女这不明摆着要误我李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嘛！”莲花的婆婆扬着脖子，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着。
“狗屁道理！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些，就因为暂时不能生娃，就要逼着一对要好的小夫妻离婚，你这是缺德啊！再说了生娃是夫妻两人的事情，我闺女能不能生，你带她去医院检查了没有，说不准是你家大喜有问题呢？你红口白牙就在此胡搅蛮缠，就你这德行，活该你李家没后！”一贯与人和善的蓝善德看着亲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气得肺都要炸了，针锋相对地大声喊道。
莲花的婆婆见男亲家耳红脖子粗、拳头攥得紧紧的，忙语气柔缓地说道：“亲家你也看见了，我老伴走得早，我也六十出头了，你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李家的香火断在我手上吧！求求你，就带你闺女走吧，彩礼钱我家一分都不用你退，好吗？”
蓝善德看着女亲家带着哭腔恳求，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转身大声喊道：“莲花，你婆婆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还赖在人家做啥，赶紧跟爹回家。”
看着院子里婆婆和爹针锋相对的情景，心里真不是滋味；如果说刚才大喜挽留时，她还有一丝留恋和不舍，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了；在她心里，离婚这事她不恨婆婆，她恨得是眼前这个男人，像个木头似的蹲在地上不声不吭；她一咬牙，转身就跨出门去。
李大喜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追出来，一把拉住她的衣襟央求道：“莲花，求求你不要走好吗？”她头也没有回、心灰意冷地笑道：“我蓝莲花嫁给你这种窝囊的男人，真是瞎了眼！”李大喜突然跪了下去，死拽着哭求道：“求求你，留下来好吗？”
“没出息的东西，”莲花的婆婆骂了一句。李大喜顿时松开手不吱声了。莲花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跟爹大步出了李家大门……
几片雪花停留在她黑色的睫毛上，风声渐渐地紧了，卷起来的尘土和雪片不时地敲打在脸上，她顿时睁开眼睛，盯着空中漫天飞舞的沙子，脱口就骂了一句：“该死没用的东西！”
蓝善德低沉地说道：“孩子，人这一辈子不顺心的事十之八九，遇到事了不能一个劲钻牛角尖，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人啊遇到不顺心的事要想得开想得远，这样才会活得长久开心，再说了天大的事情，过去了也就没啥了，你明白爹的意思嘛？”听到莲花没答话，转头语重心长地安慰道：“莲花，你是个好孩子，不能生娃这事，依爹看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定是他家大喜有问题；再说了你也看到了，你那丈夫唯唯诺诺就没个男人样，你跟着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你能过得舒心吗？孩子你不要担心，爹给你找一户好人家，爹给你找的男人一定比他强百倍千倍！这次他家主动提出离婚，爹觉得对你是一种解脱；你看着吧，迟早有一天，他李家的所有人都会后悔的。”
听到爹的宽心话，莲花心里顿时暖暖的，想起爹跟婆婆针锋相对的场景，她头一次见爹发那么大的脾气，心里感到缕缕的幸福，“爹，您就放心吧，女儿都想开了，爹说的对，人这一辈子，遇到不顺心的事都要想得开，这样才会活得开心，天大的事情，过去了也就没啥了！”
蓝善德从布兜里摸出烟袋，想卷根烟抽，不料风大烟叶全被吹散了；莲花忙从皮箱里取出一包牡丹牌香烟，伸手递过来道：“爹，您抽这个香烟吧！”蓝善德摇头道：“这是你特意给你奶奶带的，我抽惯了旱烟，你快收起来吧。”
莲花看爹执意不肯抽，只能又放回皮箱里；蓝善德仍在卷着旱烟，风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卷了多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撒了一身的旱烟渣子，他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老天爷看我今儿发了脾气，故意惩罚我呢。”
莲花忙笑着说道：“爹，您说什么呢，您那都是为了女儿好呢，要说惹老天爷生气，那也是女儿惹得祸，与爹您无关！”蓝善德没有答话，心里却一阵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