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牛王麦田
郭宝是我们镇上有名的酒鬼,每逢赶集,他准出现在喜庆大酒店。不在店内,是在门外,水泥地板上,他像死猪一样趴着。他喝醉了。
“哎,你大把屎吃了,咋又喝醉了?”,王大麻子刚出酒店来,正要迎接前来赶事情的婆姨们,便被趴在地上的郭宝使了个绊子,害他一个踉跄倒地,在地上旋风一样地打了个滚,他便气着了,站起脚步后,一手扑嗦身上的灰尘,一手指着愣郭宝骂道,“真他娘的晦气,晦气,哈怂,这哈怂。”,并狠狠地又踢了郭宝两脚。
王大麻子是喜庆店的老板,人矮,面白,像个小白脸。婆姨们见面就说,“小白脸,你的脸咋那么白呢?”,王大麻子便笑说,“嘿嘿,我大生的好麽!”,说毕,就点头哈腰地招呼客人进店。
“嘿……,嘿……,郭宝?,郭宝……,”,王大麻子走到郭宝跟前,他一边招呼凑来围观的人群进店,一边用脚踢着郭宝的屁股叫道。
“哎哎,他死球了,你叫不动他。”,刘二指着郭宝对王大麻子说。
“谁说?死了?得是死了?”,王大麻子说着,便向店内站在柜台边的小芳吆喝:“芳儿,给大端来一脸盆水来!”
“你要水咧,大?”,小芳抬起头,放下手中的记账本,她跑出门来,见大伙围成一团,她便说,“甭看咧,甭看咧,饸络出锅咧,赶紧吃,一时就凉了。”
“啥?饸络出锅咧?”,李三见小芳笑盈盈地招呼,便像鸭子一样从人群中探出脑袋问。
“嗯,开咧!叔,赶紧进来吃撒!”,小芳礼貌地向店内挥了一下手说,“进来撒,赶紧进来撒!”
“哎,赶紧吃饸络走,你都把屎吃了,看愣郭宝咋了?”,说毕,李三就拉着大伙进店了。
这时,店门口还有刘二立着,他同王大麻子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大?甭说了,赶紧!客人要吃饸络了。”
“知道!”,王大麻子头也没回,继续同刘二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啊呀,大,你听见了么有?”,小芳耐不住性子。
“哎,你这碎屁娃咋那么多话咩?”,王大麻子生气了,他看着呆呆立在门口地小芳,说,“端水去!”
“大,……”,小芳有点难为情,他无奈地看着王大麻子。
“去撒,赶紧端来!”王大麻子又一次命令小芳。
“大,你那样会出人命的!”,小芳解释说。
“你个碎皮娃懂个屁,赶紧端来。”,王大麻子一脸烦躁。
小芳争执不过,便低头灰溜溜地进店端了一盆热水。刚一出门,还么等脸盆放地,王大麻子便将手伸进脸盆,“给你说要冷水,你给额端地是啥?”
说毕,他就拽着小芳的袖子,将她甩在一边。
小芳不说话,她抽动着眼角,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无奈地去拉站在边上的刘二,示意他进店吃饭。
“你甭拉你二叔,他知道吃饭。”王大麻子有点气愤,说着,自己又进到店里,闷声不响地低头舀着泔水。不一会儿,他便从店内出来,“咚……”的一声将桶放到地上。
小芳见状,便气冲冲地跑回店内,她上到二楼,将自己关到伙房的一角。
“咋了?小芳。”,王大厨见小芳进来,便放下菜刀,他从里面拉开门出来,走到小芳跟前。
“芳儿,这是咋咧?”,王大厨弯下腰摸着芳的头。
“叔,你快去,我大他又给额二舅灌泔水咩!”,小芳蜷缩在墙角,一边哭一边推着王大厨。
“啥?……”,王大厨听毕,便抖擞了一下身子,他急忙地跑出伙房,刚一出门,便又探头进来,“快,快,咱叫你二妗子去!”
“不敢!叔!”,小芳急忙站起来,她拉住王大厨的手,说,“客人还等着吃饸络咩,你不敢走!”
这时,管事的老马从楼上上来,他站在楼道上大喊,“哎,老王,你饸络锅开了麽?客人都等不及了!”
“开了,开了,额马上端下来!”王大厨抽开小芳的手,他笑嘻嘻地对老马说,“马爷,你甭急,额马上打个荷叶蛋汤,一会就毕,一会就毕!”
“哎,你都把屎吃了,客人们都快疯了,乱成个球兰!”,马爷放大嗓门叫喊着,“赶紧弄去,甭磨蹭咧!”
说毕,他便转身背打着手下楼去了。嘴里叹息着,说,“世事要变喽!掌厨的不听管事的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柜台前,拿起柜台上的礼薄,他凑到眼睛跟前,透过一副老花镜的镜片瞅着。
“王宁礼钱二百,张三四百,……”,他一边看着,一边嘴里讷讷地念。
“哎,胡二,胡二!”,老马放下礼薄,转身冲着人群喊。
“人呢吗?”,老马见端盘子的阿飞过来,便说,“快,快叫你老胡叔过来!”
“我老胡叔在包房里喝酒呢!”。阿飞说,他楞楞地看着马爷。
“哎,你都把屎吃了,饸络还没开了倒先喝酒了!”
“胡二!胡二!”,老马冲着包房那边喊了两声,见没动静。便说“阿飞,你快忙你的去!”
酒店的包房里边围坐着刚才跟郭宝一起喝酒的乡党,按理说,这个时候,是不该这么高声扯嗓子地海吃海喝,毕竟,饸络锅么上来前,主人是不款待酒席的。可这群嗜酒如命的家伙便提前开了“小灶”。
“五魁首,六六六。七七七,八连串……”。
“你都把屎吃了,饸络要开咧!你倒喝上尿咧!”,马爷站在门外边,竖着眉毛,立着斗鸡眼。
“胡二,胡二,你出来!”,他又喊了一声。
这时,包厢里安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了,人们举着酒杯半天不敢下肚。胡二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拳手,从座位上嬉皮笑脸地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说,“额……,马……马……马爷,您叫额?”
“我叫你,你快给咱把礼薄上上!”,马爷气呼呼地说,“客人们等不及了,马上开饸络锅咧,一会又么时间上礼了。”
“哦哦,好滴!好滴!额喝完这杯酒就去!”,说毕,便把一盅酒下肚。正要坐时,李三说,“他叔,你快去给咱把礼寄上,不要让人家说了!”
“对,快去寄上,人家过丧呢!一时就吃饸络锅咧!咱让摊子歇会!”,坐在边上的李二说。
“哎!你都把屎吃了,得是?还愣着做啥嘛?”老马骂道。
“哦!额现就去!马上就毕,马上就毕!”胡二说着,便急急忙忙地从座位上出来。他说,“一会就毕,一会就毕,我去去就来,一时再喝!一时再喝昂!”
胡二刚走,大堂内人群攒动,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有坐在凳子上嗑瓜子地,有抱着娃娃的婆姨嬉笑骂趣的。
“甭喝咧!郭宝死咧!”,包厢里突然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地人,他留着大胡子,身材肥胖,头有点秃,光溜溜的脑袋在人群里晃荡。
“啥?郭宝死咧?”李三说,“刚才还不是好好地麽,咋滴死咧?”
他话音刚毕,大厅内便闹哄哄乱作一团,人们都惊做一团,呼啦一声,便都从店里出去。
“咋回事?鸭蛋他娘?”,从人群中废了好大力气才挤将出来的马爷问,他看见鸭蛋他娘跪在地上抱着郭宝,鼻涕桶子掉线一样的往下滴,他说,“这郭宝咋咧?”
鸭蛋他娘不说话,她抹了一把鼻涕,哭着说,“还能咋?都是芳儿他大日得头子!”
“啥?额日滴头子?”王大麻子见鸭蛋娘把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便反驳道“明明是他喝滴多了,喝死球咧!”
“你妈哪个逼!他喝死咧!明明是你给灌泔水灌死咧!”,之前还跟王大麻子说笑的刘二,看着鸭蛋娘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他一手扶她起来。一边冲着王大麻子骂道。
“啥?刘二你日你妈去吧!刚才你还跟老子说要整死郭宝,现在咋跟狗一样?”,王大麻子反骂道,“你得是把屎吃了?”
刘二见王大麻子不服气,便说,“额把屎吃了,你看你做那事,我说他喝醉了,死过去了,你说你非要跟我拿泔水赌,小芳劝你你还不听!”
王大麻子更加生气了,他胆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大伙都探头探脑地众说风云,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便指着刘二骂,“刘二,你妈个逼,平常都灌不死,今就死咧?”
刘二说,“平常你大喝滴少,今喝多了麽,你还给灌泔水!”
王大麻子说,“是你大,额是为了救他,么想刚灌了一勺就死敲敲了!”
“你都甭说咧!快把人抬起来,我看看!”,马爷冲周围的人群大声嚷着,“刘二,来,把人给我抬起来!”,说着,他便弯下腰拉起郭宝的手,刘二看马爷动手,便瞪了一眼王大麻子,他弯腰将郭宝拖了起来。只见郭宝面色发黑,双目紧闭,头发蓬乱成一窝鸟巢,嘴里还含着一片烂菜叶,样子十分可怖。
“你得是把屎吃了?给灌泔水能醒酒吗?”马爷见状,便瞅着王大麻子骂道。他将手搭在郭宝的手腕上,半晌不说话,只静静地听他脉搏的跳动。
王大麻子不说话,他看了看马爷,又看了看周围街坊邻居,便退出人群回店里去了。他来到躲在一个包厢里写字的胡二跟前说,“胡二,快,甭记礼了,快招呼客人进店吃饭!”,说毕,便拉着胡二的手走出店门来。
“胡二,你是队长,你看这事咋弄咧?”,马爷放下郭宝的手,他冲前来的胡二说,“人已经么事咧!”
胡二先是不说话,他见状有点惊讶,便过去也拉起郭宝的手腕,半晌,他说,“人好着呢,大家都别慌,进店吃饸络去!”
这时,小芳和王大厨各端着一大盆子汤面从楼上下来,嘴里吆喝道,“吃饭喽!饸络出来咧!”
呼啦又一阵,人群就像鸭子一样从店门挤进来,只听得那玻璃门叮叮哐哐作响。
“你都慢些撒,得是赶着投胎呢!挤甚挤咧!”,李三骂骂咧咧地在人群中晃来晃去,他原本肥胖的身子被挤得瘦扁。
只见人们像饿疯了一样挤到饸络锅跟前,有的抢要勺子,有的抢着要碗,人们像苍蝇一样嗡嗡一团。这时,一声巨响在人群中爆炸,只听的“嘭!”一声,捧在小芳手里的大汤盆子就碎在了地上,油滋滋的汤水便四处飞溅。
“咋吃?咋吃?给姥爷倒吃不成了?”,李三望着呆若木鸡的人们,气愤地说道。
这时,马爷过来了,见状后,他立刻怒火冲天,大声骂到,“你都把屎吃了,得是?外面死了一个,今汤面盆子也碎了!”
王大厨也愣住了,他看了看抽着嘴巴欲将哭嚎的小芳,便赶紧放下手中的面盆说,“芳儿,不哭,不哭,昂!”
人群忽然超出往日的安静,马爷蹲下来捡起地上地上的碎瓷片,她看了看周围的客人,说,“你都是来弄啥咧!嗯?都饿疯了?是不?”,说毕,便将碎瓷狠狠摔在地上,撂了一句狠话,“他妈个屁,这事情我管不了了!”,说毕,便推开人群,准备离开。李三见状,便赶紧上前拦住马爷,说,“马爷,你是管事的,这事可不能这么完了?”
马爷见李三干煸着嘴,便推了他两下,说“走开,你走开!”。刚说完,便往门前走,正准备离开,便撞在大胡子黄四怀里。
“咋?你还想打人,是不?”,马爷抬起头看着高出他半头的黄四,只见黄四不说话,嘴里嚼着半把花生米。
“马爷,你不能走啊!客人还都么吃呢!”,王大麻子老婆从二楼也下来,只见她围着围裙,鼻子上涂着一团锅底的黑。
“娃他娘,这事情我管不了了!”,马爷坐下来,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气愤愤地叹气。
这时,李三忙趴在马爷耳朵跟前说“马爷,是这,郭宝不是喝醉咧嘛!不如拿饸络面汤给灌一哈,准能犯恶心呕吐!”
这时,胡二,刘二等人将郭宝从门外拖了进来,像押送的犯人一样,郭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黄滋滋地油烫将他的裤腿浸湿,他倒歪着头颅,两胳膊给刘二,胡二架着。
人们都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有调皮的小孩子便过去挠着郭宝的头发,这时,王大厨便在盆子里舀了一勺米汤,他让刘二扶起郭宝的头,便将那米汤给咕噜咕噜地灌进郭宝的嘴!只见郭宝半天才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大家,嘴里便讷讷有语,“胡二,胡二,额大哪去了?”
胡二便说话,“你大在咧!你大他放羊去啦!”
说毕,两人便将郭宝抬了起来,只见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店门,在墙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顿时,一股臭哄哄的怪味飘进饭店来,人们都捂着鼻子骂道,“咦!这个愣郭宝,你大那尿水子喝上么完兰!”
“啊呀!狗日的终于活过来了,不是王大厨那一勺子米汤,这人敢真死咧!”,李三又笑嘻嘻地说。
这时,王大麻子走过来,瞪了一眼王大厨,说,“你就可能管事咧!让死了算球咧!”
王大厨没说话,转身便向二楼上去,说,“不碍事昂,汤没了,咱再端,人没了,咱可就摊上大事咧!”
“对!老王说的对!”,李三冲着大伙说,“散了,散了,等哈吃饸络!不要再抢了昂!”,说毕,自个便跟着王大厨上二楼端饸络去了。
大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人们翘首以待。
不一会儿,见李三和王大厨乐呵呵地端着汤面从楼上下来,马爷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咳嗽了一声,拿出一块卫生纸吐了口痰。然后,大喊一声;“开锅喽!吃饸络撒!”
这时,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地鞭炮声,门外地吹鼓手也锣鼓喧天的吹了起来,刚一曲毕了。便听见门外“扑哧”一声。
没等烟花的烟雾散去,便见郭宝飞到了半空,刚一眨眼,他就像麻袋一样狠摔到地面。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冒着一股黑烟扬长而去。
王大麻子像个公鸡一样,他翘着脑袋从酒店出来,木木地站在郭宝身旁,他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然后转身,灰溜溜地说,“郭宝死了!”
风呼呼地吹过,街道中央,阳光满地,郭宝的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
王大麻子望着他的酒店,只见楼顶广告牌上“喜庆”那两个字像鬼魂一样飘上了天。
他沉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