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已失

我心已失

作者牛王麦田

01

亲爱的玛利亚，在午后的夕阳之中，就在落日即将消失的天际，当一朵火烧云正要耗尽生命的时候，那样的壮丽，那样的紫色，是多么令人震撼啊！尤其是风，你还听到它的声音的时候，我是多想。多想去爬上一个大山顶，在高岗上向它挥舞。我想去追随它的艳丽，就像一个画家，他在夕阳中向那美了一整个下午的紫云跪拜。我也想向你跪拜。这样的情景着实令我着迷。或许，正是这样的时候，我才更加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回忆中那些闪烁而过的往事，破碎的童年，失望的爱情以及蹉跎而过的岁月都仿佛历历在目，似乎在心底，也似乎在我的脑海。它们像海上的巨浪一样，呼啦啦一时间席卷而来，那样的猛烈，那样的令我猝不及防。也正是那样的时候，当紫色从蓝空上下来，它将我照耀的时候，我悲楚的心情才渐渐地，渐渐地再一次按照它来时的路径寻迹而归。我想，这一定是美的存在。……

         ——摘自迪恩《写给玛利亚》的信的开头

已经很久，这个故事印记在我脑海里。如今让我再次讲起来，还是那般清晰如昨。那个巨轮，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切重又再现。那样的真实。

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关于迪恩的爱情，是我在一艘渡轮上听来的。一个已近垂暮的老人在给我看了上面他写给玛利亚的信的时候，他讲给我的故事。那是七月的一天，时间已近黄昏。我们在船头一处可以瞭望的很远的站台上，他依着栏杆望向深蓝的海洋的彼岸时，他说,“你知道吗？年轻人。亲爱的玛利亚女士，我爱她。”

老人讲这故事的时候，他已经满头白发，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褶皱。我想那是太过让人绝望的爱情，甚至同我讲起来的时候，那眼角也不免要噙着泪珠，他再一次沉痛在心。所以那天我们的对话时断时续，中途有几次甚至交流起来十分困难。他的听力不好，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把所有的问题写到纸上，然后再拿给他看，等待他做出解释。

“也就是说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这是采访到最后他的回忆。他颤颤巍巍的同我讲着，显得极为吃力和缓慢。

“不不，我们没有见面。”老人说,“消息很快就传到我这里。所有的城市都被被封锁，没有人可以进去，整个街道，任何地方都有敌人。”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对吗?”，我问。

他说，“是的。”

“那您为什么要写信给她，而且三十年如一日?”

“我爱她。”他说。“永远都爱。”老人讲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满含深情。

“您认为会有这种必要吗?”我问，“特别是对于已经死去的人。”

“是的！她不可能死去。”

“您相信她活着吗?”我说,“抱歉我这样直接。”

他说，“是的！我相信！”

……

多少年以后，当年老的迪恩重又追忆起年轻的爱情的时候，玛利亚其实已经死了。她其实早已经离他而去，甚至永远不能复活。但在迪恩看来，她是活着的。他深信她从未离开。对于已经八十岁的迪恩来说，没有什么比追忆往事更令人值得骄傲了，或许，我说的骄傲还不够准确。应该杂么说呢?应该说,“对于已经八十岁的迪恩来说，没有什么比追忆往事更重要的了。”。不不，或许，这也不够准确。再准确一点会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我说不出来。

总之，你能够想象到的。它应该是这样一个情景:在一所空荡荡的房间里，周围很黑，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着，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包括猫睡着时打鼾的声音也是听不到的，你绝对听不到。我也不能。

首先是一个背影，一个体态龙钟的老人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瘦弱的背影被黑暗吞噬。他粗糙的皮肤，一头苍白的乌发，以及偶尔一声从心底发出的颤微的叹息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我一定听到这样的声音，相信你也可以。听到吗?不不，似有一种声音是我们不可以听到的，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只有迪恩。尤其是在他歪着脑袋像往常一样陷入沉思或是他在泛黄的信纸上奋笔疾书的时候，那种钢笔游走在纸上发出的像某种动物咀嚼食物的声音，只有他会听的更加分明。“沙沙，沙沙……”，一次又一次。像是来自心底的声音。你瞧，他一定又是这样写道:亲爱的玛利亚小姐，我已经老了，过去的时光再也不能回来。一切都回不来了。上帝从我这里夺走了你，同时，它也夺走了我的时光。所以现在，当一切都过去之后，我已经别无所求，真的别无所求。或许，你也曾如我一样，我们在抱怨过着上帝的不公，甚至在心底带着仇恨。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某日清晨，命运跑来告诉我，她说上帝是公平的，他没有偏袒我，也不会偏袒其他人。他说我们都会老的，所有人都会死去。我想是的，从我这张过早就苍老的容颜来看，任何人也别想再试图逃脱了。现在，就在我追忆起属于我们的，那些美好的青春的时光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回首过去，真的无法回首过去了。尽管我努力想回到过去——那些日子，多么美好啊，它是那样的浪漫。可是，时光啊，它们像风一样，呼啦啦的吹走。它们从山的那头消失。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了，也无法抓住。就像今晚，外面的苍穹的上面，星星还在眨着犯困的眼睛的时候，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也是没有的，它们从我的手指尖一样可以偷偷的溜走，跑到什么我也不能看到或听到的地方了。

是的，我已经老了，亲爱的玛利亚太太，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也是我之于你再不能掩埋或将保守的秘密。即便我守口如瓶。也无法掩饰任何了。我想，上帝早就跑来告诉我死亡的真相，它是那么可怕，几乎没有预兆。甚至，我连对过去的种种回忆都不堪回首，我想，现在的我，相比我在这世界上还就活着的日子，以后的时间恐怕就真的所剩无几。我想，一定这样，很快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了。一定，我要同死亡言归于好，同你接近。我想同你再一次共赴爱河，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尤其是当我坐在午后的夕阳之中时，这感觉就更加令人体会的真实。尤其，当我在某处的花园里独坐下来，脑海中再不能将你回忆的时候，那种怅然若失的情感就更加强烈。有时一追忆起来，我的眼泪也就跟着不打自来。甚至我将我的人生也一起叹惋。我想，你也一定像我一样体会过这种感觉吧！就像我们曾经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沐浴着阳光那样，时间会悄悄地溜走，就像马儿一样，它飞快的跑去，再也不能回来。一定这样。

02

长椅上的交谈

“哦！它们太快了，太快了。”。28岁的玛利亚对迪恩说过的话，此刻，再一次重现迪恩的脑海。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如今，他依稀记得长椅上的那次长谈，“亲爱的迪恩，我真不敢相信，它们简直就像梦一样自由！”

“是的，它们太快了！”迪恩说。“简直像梦一样自由。”

这是他们一次饶有兴趣的谈及关于时间的话题。那时的迪恩高大英俊，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浓眉大眼，纯粹的德国血统。他身上继承了来自母亲的温婉大方以及父亲那里的绅士和威严。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玛利亚说,“我希望可以重回一次十八岁。”

“十八岁?”迪恩好奇的问,“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充满疑惑。他怔怔的看着玛利亚。他拉着她的手。

“哦！亲爱的迪恩！别这样！你弄疼我了。”，玛利亚抽出那只被迪恩紧紧握着的右手，她说,“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想一想，迪恩，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美好?你说的是美好?”，迪恩像被什么诱惑了一样，她更加好奇的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那样会更加幼稚吗？像从来没再长大一样。”

“不不，你说错了，像从来就长大着一样，只是，我们似乎再向更加年轻的成长而已，不像现在，我们才刚认识，就有种相遇恨晚的感觉。”

“可是，那也不行啊，如果时间真的倒回了，那我们只能回到十八岁，可是时间杂么能回到我们相遇的时候呢，就像现在，我们这样的下午，这样的坐在夕阳之中，这样的美的时刻，我们是否会再遇到?”

“如果回到十八岁，我相信上帝会让我们彼此遇见的。”玛利亚一脸欣喜的说着，一边温柔的低着头拨弄着头发，夕阳的光像水一样洒在她的脸上。她沉浸在一种无比幸福的遐想之中。

“可是我们杂么遇见?”，迪恩说，“我们的十八岁早已经过去，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的在那一年遇见，也根本无从知晓彼此，就更别说见面了。”

“是的，迪恩，你说的没错。事实我们根本无法遇见，或者我说的无法太过绝对，但我们最终还是可以遇见的，对吧！”

“最终可以遇见并不代表当初，试想想，如果当初遇见了，那最终如何我们并不知晓，但现在遇见了，那我们总归还是幸运的，你，我，还有这长椅，这公园，这美丽的午后夕阳，你看，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它无所不在。”，迪恩一边说着，一边认真的看着玛利亚的眼睛。从她深邃的眼眸中，一种温情深深表露。她像一只荒野之中的小鹿一样，她捋一捋柔顺的长发，一边又望向远处的夕阳。久久，她像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她又扭头看向迪恩，她说,“是的，如果时间倒回，我最希望与你遇见。”

“为什么?现在难道太晚了吗？”迪恩问道。

“不不，概念不同。”玛利亚脸色有点沉重。

“概念?什么概念?”迪恩疑惑，他说,“如果从概念的意义来讲，我们十八岁根本不可能倒回，时间是一支利箭，你根本无从把握，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继续向前。”

“你说的是它的客观性，它确实在某种概念上是前进不退的，但从另一种概念来说，它可以倒回，比如你的回忆，你的想象，你的一切愿景或者向往之类。”玛利亚继续解释说,“所以，我说时光如果倒回，而且又加了可以作为补充，这就从另一个层面去看待这个问题，就像我们在课堂上，哲学老师让我们从多个角度看待问题一样，事物总是要一分为二的去看嘛！”

“所以莎士比亚说,’爱情是美好的，然而也是痛苦的‘，这句话说的很对’我想大多人都在时间中感受着这种感觉，相爱的时候总觉得那时光过于短暂，我们怀着幽怨的心情祈求时光你慢些吧，慢些吧，别让我们的青春早逝，我们要在时光中把爱情留住，让那甜蜜的日子再多一点，可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感觉不到爱，仿佛它躲在什么你我根本看不见的地方，爱情无能企及，它充满神秘。”

“的确如此，所以莎士比亚说它又是痛苦的，我想这就是痛苦所在。”迪恩说,“一方面，爱情，它不想时间一样会一直保持一个方向的前进，它没有方向性，而且，谁也无法阻挡它的到来，就像现在，我坐在你面前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也感觉得到，迪恩，”玛利亚说“尤其是迪恩，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玛格丽特广场同你遇见的时候，那种内心潮涌而来的感觉真的太美妙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感觉。那种感觉着实令我着迷。迪恩，我是爱你的，你得相信我，同你做爱的夜晚，我都在爱你。那是时间也无法消磨和冲刷过去的，尽管我们都无法回到十八岁，但我们真的在爱着彼此，上帝让我们亲近彼此，我想只是让我们以一种爱的方式来成就彼此。就像要我们能成为更加完美的人一样，我们要在这种幸福中得到慰藉和满足。”

“可是我很痛苦，玛利亚，如果我们十八岁就彼此遇见，那我们的爱情一定会比现在坚固。”

“不不，迪恩，你错了。尽管我希望时间倒回，我只是希望倒回来能够同你遇见，我想看看那时的你，但我并不能保证爱情会亲临我们。就像你说的，爱情不能像时间一样保持前进的姿势，相反，它有时会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很多，忽然来临，一瞬间的事情。”

“亲爱的玛利亚，你错了，爱情它有时是痛苦的，我们只是被它的表象所迷惑，时间也是有表象的，我们以为它永远向前奔流而去，那我们所有的回忆，往事，以及那些在回忆中不请自来的对于时光的幻象，这些都杂么解释呢？爱的复杂有时候正是我们对它不够把握，正如我们不懂时间一样，你不觉得吗？”迪恩像一个哲学教师一样滔滔不绝的同玛利亚讨论着，他不知道这是在恋爱还是在争辩。就像哲学课堂上那些调皮的擅长就题发挥的老师眼里所谓的“坏学生”那样，他同样有太多的问题要同玛利亚讨论，这像是饶有兴趣的思辨，讲起来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候甚至很难停下来。

“不不，迪恩，我们都错了，都错了，不是这样的。”，玛利亚笑的前仰后合，他感觉自己太荒谬，同时，对于迪恩，她感到自己像有很多话没有讲完，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第一次放下矜持的心，她感受着这浓浓的爱意，她偎依在迪恩怀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害怕这样的时光一去不返，她闭着眼睛，她说,“亲爱的迪恩，我爱你。抱紧我，让我再感受一次。”

迪恩的眼泪忽然自眼底而出，这是幸福的光环笼罩，她紧紧的抱住玛利亚，没有任何语言。她的脑海中像放映一场电影一样，他回忆起生命中动人的那些日子，从未再来的幸福，以及蹉跎而过的青春，一切都是那般真实，他回忆起那个站在军队中同尊严和威武靠近的男人，他的英雄气概，他的报国忠心。一切都回来了，在他二十八岁的这个下午。他同玛利亚小姐约会的这个公园，一切都回来了，玛格丽特广场也回来了，所有的瞬间都回来了，在他脑海，也在他心海。

“爱我吗?玛利亚。”迪恩问道。

“是的，迪恩，我爱你。”

“一直都爱吗?，玛利亚。”

“是的，一直都爱，每时每刻。”

“我也是，玛利亚。”

夕阳中两个身影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远，像两个会说话的小点。风带着他们的秘密同时光飞逝。

午后，长椅上，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