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地一片昏暗,墨色的云层从天边垂下,搭在山尖上,新栽的树苗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没多久,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黄土陡坡下的院子里泥浆滚滚,一片狼藉。
王英花头上套着尿素袋子,拿着铁锹在院旁的羊圈后面改水路,豆大的雨点砸在袋子上噼啪作响,比她记忆中看大戏敲响的铜锣还要震耳。
院里的老旧土坯房已经坍塌,王英花一点都不心疼,虽说住过好几代人了,稍有那么点舍不得,但总归也值不了几个钱。何况村上前段时间刚批了危房改造的款,等天晴盖上一间砖房,过年的时候儿孙回来住也是很好的。至于自己?侧面的厨房里不是还有炕嘛,只是可惜了孙子买的热水壶,自己刚用到顺手,这下埋在废墟里了。不过这一圈羊可千万不能出事,这可是孙儿的救命钱啊!就算这大雨把自己冲走,埋了,也要护好它们。王英花不断告诫自己,像是很多年前在儿孙面前不厌其烦地唠叨。
铁锹翻起泥浆,淤泥堵塞的小水渠一点点延长,浑浊的泥水跟在王英花的身后,驯服得如同圈里她亲手带大的羔羊。王英花的脸上漏出自信的微笑。“呵,贼老天,人民公社颁我的‘干活能手’称号可不是白给的!”
破旧的尿素袋子挡不住雨水,王英花全身早已湿透,可她不但不觉得冷,反而闷热的慌。一把扯掉头顶的尿素袋子,王英花摸了一把脸,甩甩手继续干。
“休想我会怕了!”
王英花的表情,比十年前老汉被毛驴连人带犁拉下土崖的那天还要倔强。
···
黑夜来临雨势渐弱,好似变成小姑娘的啜泣,半天挤不下一滴。
王英花住着铁锹把,站在厨房雨檐下望着天边渐渐远去的闪电,时不时地用湿漉漉的袖子擦擦眼睛。那一定是这无情的雨水,她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倔强的眼泪。
羊圈保住了。
“看吧,贼老天!呵!呸!”黑夜里,一口泥水唾沫怼在地上,对着苍穹无声嘲笑。
···
新雨过后的夜里有些寒凉。暖和的新被褥和电热毯埋在坍塌的卧房下,光着急羊圈了,王英花没来得及抢救出任何东西。
碾场上晒着的烧炕麸子和柴禾都泡了水,做不了饭也烧不了炕。王英花只好就着咸菜吃了半个馒头,灌了几口凉水,这才裹着破被子蜷缩到残留一丝余温的炕上。
她想起了老汉还活着的日子:
俩儿子撸袖子干活,阳光下黝黑的胳膊和脸蛋是那么可爱。还有老汉满嘴难闻的旱烟味是那么讨厌,还总认为自己扛不动尿素袋子里80斤的麦子,抢着往家里背。
“哼,饿了多少年?只要有粮食,别说八十斤,两百斤我都能抱上跑!”王英花松弛的脸蛋罕见地绷紧,嘴角上扬,像极了四十多年前,她见过他的那个夜晚。
一家子种地的那几年粮食可是真的多啊,一到收麦的时候,几千斤麦子往家里背啊。王英花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电视,那一幕幕在自己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她想起存了两万斤麦子的喜悦,想起了洋芋多得吃不完,大冬天榨成粉的欢快,想起了···
想得多了,王英花竟不再觉得冷,反而热乎乎的,心口发烫。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得太快,现在没人种地了,都跑外面打工,儿女都不在,孙子们···
“唉,大孙子。”
“明天,就把羊赶到集市上卖了。”
努努嘴,王英花翻个身微微叹息,被窝里的躯体缩成了一团。“夜里的大雨可千万别冲垮了路啊···要是收羊的贩子来不了,唉。”
刚才还热得心慌,忽然又冷得刺骨,王英花紧闭着眼睛咬牙,只觉脑袋里面忽闪忽闪的,鬓角好像有只调皮的兔子,一刻也不消停!
也不知道翻来覆去多少遍,天边雷声渐熄,王英花紧缩的身躯慢慢不再动弹。
···
天光放晴,王英花才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赶着羊群上了道。虽然没有云彩,但今天的太阳还是有些灰蒙,可以预见,到了正午太阳肯定毒辣。羊儿很听话,王英花让它们往东,它们绝不敢往西。
王英花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亲手把它们带这么大,听自己的话不是很正常吗?就是身上的衣服有些黏糊,冷冰冰地贴着一点都不舒服。早知道就应该起来换件孙儿买的叫什么冰丝的内衬。
正想着,才发现原来自己穿的就是那件宽大的冰丝内衬,而羊群已经赶到了集市。
山顶原上的老集市了,嫁到王家庄的时候这集市就已经存在,只不过那时候都是土路,说是民国的时候修的。
后来公社挑选青壮年给路铺了沙,没过几年就上了沥青成了柏油马路变成了国道,后来又变成了省道、县道。铺沙的时候还是计工分的,老汉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拖拉机手,挣的工分高,干的活也帅气。
对,没错,就是帅气。这个词还是跟孙儿学的。小子总喜欢和自己顶会儿额头,退开几步转一圈张开胳膊笑嘻嘻地问:
“奶奶,看我今天帅气不?”
“帅气帅气!”
每每这个时候,王英花总会笑眯了眼,心里暖和。
“嗯,孙儿别急,奶奶很快就把羊卖了,到时候···咳咳。”王英花心里暖了,背又有些凉,原本宽大的冰丝内衬今儿好像缩了水,冷冰冰紧巴巴地裹在身上,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咳了几下,抬起头来。王英花忽然发现羊儿已经交易完成,是最近市场行情最好的价格了。而轻飘飘的钞票,已经揣到了自己怀里。
多少钱来着?
哦,孙儿说是两万···
对了,得赶紧把钱给孙儿!
王英花一瞬间跑遍了整个集市,根本找不到孙子,想找个人问问,可这些人好像看不见她似的,根本不搭理。
说是中午十二点之前给他,可怎么死活找不到人啊?真是急死个人了。
王英花抬了抬胳膊,瞅了眼手腕上的表,那是孙子小时候带过的电子表,上面的数字她认识。当然,这要感谢年轻那会儿参加公社的夜校学习,响应扫盲的号召···
电子表的数字飞速变化,眼看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王英花急得满头大汗,呼吸不由急促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全身更是湿得难受。
孙子,孙子,你在哪?
“奶奶,我没回老家,我在首都呢。”
王英花一愣,这才想起孙子根本就没回来,集市上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钱怎么给他?
哦,对了,孙子说过,给他转过去···
正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信用社,可转账要银行卡号,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妈,说你离了我不行,你还不信?”
不知什么时候,老汉已经站在了王英花身边,三两下就办好了手续。看了看时间十二点还差一丁点,王英花终于松了口气,跟着老汉走。
“王英花···阿婆···!”
仿佛很遥远的呼喊隐约传来,王英花愣了愣仔细听,好像是在叫自己?顺着声音张望,却看不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谁在叫我?村长前两天叫人捣鼓的大喇叭能喊人了?
“走吗?”老汉的声音罕见的轻柔,停下看着王英花等待答复,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王英花皱皱眉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忘了,但一时半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羊也卖了,钱也打了,房子也塌了···家?家,好像很久以前就散了吧!从老汉离开的时候,儿孙常年在外的时候,还是什么时候···王英花也不太确定了。
不过有了这两万块钱,孙子应该就能还上什么‘爱屁屁’的债,以后老老实实上班也不难攒下几个钱。只是王英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不爱粮食开始爱钱了。要是一家人都在家里种粮食,怕是粮食能多到十几年都吃不完啊···光是想想,王英花就觉得太幸福,比现在幸福多了。
大抵是再没什么事了,王英花终于确定,她抬起了头,遥远的呼喊渐渐淡去。不出她所料,中午的阳光确实温暖,一点都不觉得冷了,反而暖洋洋的。
第一次,她主动牵上老汉的手,走近了光里。
孙子是第七天收到消息的。
“你奶奶走了,村长打来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家里的羊我全买了,就这两万块钱,你看着把账先还一下。我和你妈在工地一个月能剩六千,你赶紧找个活干吧,不说剩多少,先把自己养活了。几十万的账,也用不了多少年。”
“趁我和你妈还能干动,能帮上你的忙,赶紧踏实挣钱,再别乱折腾了···”
这是父亲发来的消息,附带微信转账两万。孙子二话没说收了钱,回复的消息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留下三个字:“知道了。”
“就算一年还十万,也得六七年啊!你俩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我不生病的吗?还有利息,还有违约金,还要隔三差五被催债···不行不行,太慢了!炒股彩票创业···不管什么,我必须得尽快尽多挣钱!”
孙子划了两千到一个爆通讯录的软件,拿着剩余的一万八出了门。
他眼神坚定,嘴角挂着不屈的倔强。“一万八本金,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赚最多的钱!”孙子狠狠告诫自己,转过路口,他先在彩票店买了注彩票。
“如果中了,我先给奶奶立个碑···”他这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