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到一个大学生要来我们公司上班,我很诧异。公司的院子不过一亩半而已,用铁栅栏围起来,大门口有个保安室,院子里有一栋二层的办公小楼,小楼两侧各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可以到达一个大库房,还有两个养狗的狗窝。我们公司是个乡镇企业,主要以卖种子和化肥来赚钱,公司所有员工加上两条看门的狗才九个需要吃饭的活物。保安队共两个人,一个队长,一个队员就是我。大学生来这样的小公司上班,我想这样的公司不足以施展他的才华。
听说他叫白先勇,学的是市场营销。因为白先勇和邱绍基是小学同学,又是一块儿长大的,所以邱总才同意他的请求,接纳到公司上班。我第一次见白先勇是他第一天到公司报道的时候,他迈着重拾自信的立志干出一番事业的步伐,看上去蛮精神的、估摸三十啷当年纪往单位大门走来。他身材偏瘦,个子中不溜一米七零的样子,白皙润泽的瘦长脸面显得稚嫩,发际线离眉毛很近——大概三公分,下巴尖削,最最醒目的是他的鼻头上有个很大瘊子——黑油油的奓着一根弯弯扭扭的毛。
邱总让白先勇做销售,试用期一个月,如果表现可以的话才能留用。他兴致极高地走上销售岗位,头月每天都早早到公司,先向经理汇报今天的出行计划,然后骑上嘉陵摩托车出去跑业务。一到晚上六点,回到公司,还得向经理汇报今日的成果。他跑的地儿就是周边的村子,说服村民买下种子这件最大最神圣的事儿。正值播种玉米的大好时节,他穿梭在田埂上搜寻农民交谈,将近一月的光景,他没能说服一个农民买下种子。他可怜的几乎为零的销售经验,偏偏又不懂得农业生产工序,这样的稼穑小白与熟稔的庄稼汉的话根本不投机,只能侃大山。警惕的庄稼汉的选择很简单——到别的种子站选购。他的推销手段既苍白又低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懂得农民最关心的事是种子的发芽率和产量。如果种子不合格,赔偿问题怎么解决?再加上不可抗力导致种子未能发芽成长,问题又如何解决?他一概不管。他自圆其说的无外乎鼓吹种子何等优良、价格何等低廉,这恰恰戳中农民害怕上当受骗的最大疑点。拼搏一月自以为是大有可为的,而不知总结探索和更弦改辙,使得他在达成买卖的过程中接连碰壁。他非常失望地走在田间地头,牛、马、骡子、驴和庄稼汉劳作的景象好生热闹,传来牛的哞哞声、马的嘶嘶声、骡子和驴的咴咴声、庄稼汉的嘚嘚声混在一起的交响曲——就像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昭示着熙熙攘攘的庄稼汉竟没有一个是他的“上帝”。他低垂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想着。秋风瑟瑟,扑鼻而来,夹杂着牲口的粪便与泥土的芬芳味,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黑色的泥丸变为红宝石,葱郁的绿叶泼上红色染料。自然的力量是他最敬畏的,竟把自己比作一个无才补天的顽石,形状如青埂峰下的宝玉一摸一样,他在等,等两个跛足道人,也携他去那温柔富贵之乡纨绔一把,可惜呀可惜,他却没那狗屎运。
他垂头丧气地踱步着,嘉陵摩托车挡住他木呆呆的视线,恍惚间,他才清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他怎么还在田地里梦游,急忙骑上摩托车灰溜溜地望公司大门而来。门头醒目的红色的“吉江县益民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映入他的眼帘,在他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公司起码是他生活下去的最后可能。他今天一天的时间都在田埂上踱步,无心又无力打扰庄稼汉,很清楚,即使打扰了也毫无结果,与其不受待见,不如自行退出。他本来豪气干云的劲头,被惨败打击得脑壳发愣。前程未卜,是继续滥竽充数呢?还是另谋他业?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沮丧、自怨自艾的想到自己三十六岁这个超级尴尬的年龄,委实难受,如果不是老同学邱绍基抛出救命稻草的话,他还赋闲在家像那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碰。倘若还不工作,他的家将不家,可怜的孩子就无法上学,各种问题将接踵而至。万万不敢炒老板鱿鱼,只能夹起尾巴乞讨一口饭吃。他很快骑车进了公司大门,大门左侧是保安室,保安室对面有一条黑毛浓密的德国黑背拴在一根铁链上,都一个月了,这条大狼狗看到白先勇进门都要对他狺狺一阵。他偷偷摸摸的东躲西藏,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正在踌躇之际,他的手机奏着《悲怆交响曲》咿咿呀呀地响了——是邱绍基的来电,他迟迟不敢接听,直到邱绍基的手机里头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害羞、惭愧是他接听的最大障碍,他两次央求邱绍基才得以来到公司上班,邱绍基给予他莫大的支持与鼓励。不争气和无能致使他畏首畏尾,神采比刚来时明显蔫了不少。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悲怆交响曲》,他哆嗦的手摁了一下接听键说:“邱总,晚上好!”
“这都几点了,你还没有回到公司吗?”
“我刚刚到,马上到您办公室。”
白先勇思索着如何搪塞邱总,慢慢走,慢慢想:一个月没有卖出一袋种子,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适合销售吗?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嘀咕:要是这样下去,我就会有丢掉工作的危险。他的眉头紧蹙,脸色忧悒得像一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狗。我适合做销售吗?不,不。那就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当公司的库管员,他似乎感觉到走到办公小楼二层的总经理室是何等得遥远、漫长——其实从大门口到经理室不过一百米的距离。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他拭一拭眼角的眼屎,掸一掸衣服上的土尘,扽一扽上衣和裤子的褶皱。然后敲门,门里传出“请进”二字,他抓住把手,轻轻向下摁了九十度,锁头嚓一响,推开吱吜作响的门,他看到邱总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捣鼓手机。他轻轻的关上门,眼睛看着地板说:“邱总,我回来了。”
“哟!老同学,坐,坐下罢。”邱总说,“今天有收获吗?”
“今天我去了莲花村,挨家挨户详细介绍了我们的种子的优点,又做了促销——买五袋送一袋,最后还是没能卖出一袋种子。”
“老同学,进公司整整一个月了,没有卖出去一单,你有没有想过,问题出在哪?”
“唔......,村民们都不想买我们的种子,说不放心。”
“欸!试用期一个月已经到了,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邱总,我可能不适合做销售,要不给我换个岗位,体力劳动,我还行。”
“那你想干什么?”
“我看仓库里缺个库管,我觉得我能胜任。”
“才一个月的时间,就怕销售了,气馁了。”
“也不完全是,主要是觉着我不适合销售。”
“老同学,你我同龄。我从你的话里,以及一个月的状态,我觉得你浮躁、急功近利,总想一蹴而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凡事都得不急不躁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刻苦钻研、奋力拼搏,才有功成的可能。你一定要坚韧起来,干什么都要有深挖一条沟的精神!不是三分钟热度后知难而退。”
“邱总,我在库管的岗位上,一定下工夫好好干。”
“嗐!既然这么说,就再信你一次,明天去找邓队长报到。”
“好的,谢谢邱总!”
他出公司大门后忻喜得嘎嘎发笑,一溜烟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保安队邓队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看到白先勇也在,就对着他笑了一下,他也微笑着示意一下。邓队长宣布了白先勇加入保安队的决定。我立即瞥了一眼白先勇,他面带笑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一个大学生做起了保安,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简直就是浪费人才。为啥沦为保安?谁都料不到这正是他自己的决定。
邓队长宣布完后,带着他去了库房,他就顺理成章做起了库管。我一个文盲都能干的工作,还需要大学生做?我反正觉得好有意思。中午休息时间,我去给库房那边的大狼狗喂食,老远就听到那条狗的“汪汪汪”声,恰好是白先勇正在逗它。旺财见我过来,老远就对着我摇尾巴,不时地冲白先勇“汪”一两声,转头又对我摇尾巴。我快走到狗跟前时,我说:“旺财,别叫了,他也是你的主人。”狗看到我手里的食物,狂奔乱跳,左突右冲,幸好被铁链拴着,要不然它惯了的一股脑扑在我的腿上舔舐。我把食物倒在他的铁食盆里——鸡腿、馒头泡在鸡汤里。旺财一嘴栽倒盆里,吧唧吧唧作响,一会儿的工夫连汤带骨头囫囵吞枣似的吃完了。它抬起头又看我,像是没吃饱似的“汪汪汪”。
“还想吃啊!等晚上吧!”
我刚回头往大门口走,白先勇说:“韦叔,这狗真凶,老是呲开嘴露出它尖利的牙齿,鼻梁上邹邹的冲我叫。我哄了好几次,都不见它罢休。”
“嘿嘿!这狗老值钱了,是德国黑背,它对你陌生,过几天熟悉了,就不了。”
“那门口的那条都见我一个月了,还在咬,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不咬我呢?”
“给些吃的,给几次就不咬了。”
“韦叔,这两条狗都是由你来饲养吗?”
“是的。”
“我看这两条狗每天吃得挺好,食品谁买的?”
“邱总的夫人把吃的买回来,由我负责喂。邱总非常重视这两条狗,所以伙食好些。”
“怪不得,这两条狗长得真壮实。”
“嗯,就是的。我得去大门口了,回头再聊。”
下午五点时,邓队长到门口的保安室对我说:“邱总让白先勇负责饲养这两条狗,从明天开始。你给白先勇交代一下饲养的事项。”六点半下班后,我和白先勇在门口碰了头,我把邱总的决定给白先勇提了一下,他说:“我在库房里闲时间多,为了减轻你的工作量,我向邱总提议,能不能让我饲养?邱总一开始不同意,说我太浮躁,养不好的,我央求了半天,他才同意的。你平日里怎么饲养的,教教我,这样一来,你也省下一件操心事。”
“你年轻,由你来饲养倒是个正确的决定。我腿脚不利索了,遛狗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这样也好。明天我把养狗的注意点给你说说。”
说完,他回家了。我瞅了一眼门口的旺福,它蹲在狗窝旁边,嘴张得老大,舌头伸在嘴外头吊得老长,出着粗气盯着我,尾巴左右摆动得厉害,扬起一团团土尘在空中飞旋。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每次到这个点,他都会这样凝视着我,示意它饿了,像是催促我似的、又像是乞求似的让我快快弄吃的。我不由得向它跟前走去,心绪交织,竟结出一个疙瘩——是不舍,又是不放心。我摩挲旺福的头和背,它是那样的乖顺,时不时还想舔舐我的手,尾巴甩得幅度更大了、频率更快了。我的眼角突兀地噙了一颗泪珠,喃喃道:“明天我就不能再饲养你和旺财了,虽说你听不懂,可我不得不说,饲养你和旺财两年以来,我该算是个及格的饲养员罢,你俩刚来时,可没这么胖,我对你俩是认真的,尽量让你俩生活的幸福,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今晚可能是我喂食的最后一次,我给你俩去准备丰盛的晚餐,稍等片刻呵!”
我起身走向放肉的冰箱,揭开冰箱的门,五色斑斓、美轮美奂的食材让我眼花缭乱:闪闪发亮的樱桃表皮下汁液饱绽,神秘黑莓的芬芳比它的口感更胜一筹,壮如琴键的小牛排红得像车厘子,勾人食欲的肥硕的鸡腿滑闪闪的似骄阳下的鹅卵石,墨玉似的藻类蔬菜散发着清新质朴的乡野气息,金灿灿的玉米馒头饱含了甘甜若饴的葡萄糖。这些食材我得大显身手,为旺财和旺福奉上风格独特的美味佳肴。我到哔哔剥剥作响的干材堆旁,挑拣两三公分粗的木棍捆成一捆用双手掬着,放在炉子里爖着火,架上一口大锅,将牛排和鸡腿卤上。一个小时后,褐色的油花滚滚翻涌,扑鼻的肉香味蒸气冉冉升腾,一锅琳琅似的肉块流出肥腻的油水犹如琮琤的岩浆。我特意将旺财和旺福的链子解开,它俩不胜欢快地围着锅团团转,前爪抬起像拍手称快,对着锅沿嗅个不停,差点掀翻炖肉的锅。我把水果、蔬菜和馒头盛在大大的铁盘里同一大盘肉一起端给旺财和旺福,它俩嗅到了从未嗅到的芬芳,先瞅我一眼,“汪汪汪”叫了几声,以示谢意,感谢我为它们准备如此美味的佳肴。它们开始动嘴,显得一点儿也不着急,细咀慢嚼,吧唧吧唧发出满意而可口的响亮声。天色擦黑,我吸了半包烟的光景,它俩的肚子吃的圆鼓鼓的,满意地窝在我的两侧,我一边摩挲着它俩,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儿。
旺财和旺福被我极不情愿地拴在了铁链上,我知道你俩也不情愿,可是你俩和我一样,主要的任务就是看门,既然看门是工作,那就得有岗位,在岗在位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夜幕深沉,镇上格外俱寂。懒洋洋的我回到我的保安室,一身的疲乏袭扰而来,我躺在狭窄的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丰饶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天空乌云遮蔽,秋风怒号,风刺骨寒。我冷得不想动,待在保安室里望着门口,旺福“汪汪汪”直叫,白先勇恰好骑着摩托车掠过我的窗口。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的窗户框里,手里提着一袋不知什么吃的向旺福走去,旺福叫的更响,像是看见小偷一样的叫声。他把食物哗啦啦倒进铁盆里,旺福不但不领情,反而左右狂奔,像要极力挣脱缰绳缉拿白先勇似的。对于此情况,我些许得以安慰。他喊:“韦叔,你出来一下,旺福不吃东西怎么办?”外头的秋风飕飕的,把柳树上干枯发黄的叶子吹得满天飞舞。他哆嗦地继续喊着重复的话。我本着不想让旺福挨饿,更不想让竭力咬他而浪费体力才披上羊皮袄大衣出门,走到盛着清淡泔水的狗食盆子跟前说:“别咬了,他是你的新饲养员,更是你的主人。”旺福看到我后,摇着卷曲的尾巴,才把咬的声音降低了。我拍了拍白先勇的肩旁,又说了帮他的话,旺福才止住“汪汪汪”声。我指着盆里的泔水说:“这两条狗是不会吃你给的食物的,它们平时吃的都是我或者邱总给的。”他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带他走进保安室,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我是怎么照顾它俩的。他听后的表情夸张,吃惊,似乎在说:“不就是两条狗么,比人吃得还好,完全没必要。”我把邱总对狗狗的重视程度讲了一遍,又对他讲:“旺福和旺财没有来到公司之前,公司的物资常有夜间被盗的事情发生,后来,邱总招聘了邓队长和我,专门看家护院,虽然盗窃事件大大减少,还是没能彻底杜绝,邱总专门去省城买来旺福和旺财。听说旺财和旺福是一对立了一等功的警犬夫妇生的,也许是基因使然,它俩的嗅觉、视觉和听觉出奇得好。自从它俩来之后,一伙盗贼被旺福和旺财治得铩羽而归,从此,公司再没有出现过丢东西的事情。正因它俩的功劳,才博得邱总的刮目看待和怜惜有加。自此,它俩的伙食也就提高很多,不过它俩绝不挑食,我给什么就吃什么。”白先勇的眼睛眨个不停,说:“哦!这么神乎!”
午饭的时候,天空飘下了连绵秋雨,打在水泥地面上噼啪作响。旺福淋在雨中认真地值守着,只要有陌生人进来,他一定会叫个不停,直到我走出保安室询问陌生人为止。旺福是负责任的,可以说一丝不苟,尽忠职守地充当我的臂膀。尤其是夜间,它正儿八经才是这个院子的真正保卫者,一年如一日,从不含糊。往常的这个点,旺福和旺财的肚子一定是鼓鼓的。我由衷的替它俩着急,时不时地看一看小二楼的转角,只盼他手里拿着狗狗的午饭走过来,人等人,急死人。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他过来,我有些不耐烦,走出保安室,往仓库走来。雨越下越大,雨点借助秋风的劲儿,仿佛无数个黄豆猛烈地撞击在脸上——速度快而力度大。我强忍着灼烧的脸,冒着矢雨,一路小跑。脚下的水漫过脚背已与脚踝齐平,噼噼嗒嗒的雨滴激起鳞次的银色水纹,犹如冬天早上的窗玻璃上凝华的水气——鬼斧神工般神奇、壮丽。水过深致使我脚下的速度放慢,每抬起一只脚都感到吃力、沉重。我还是奋力向前,鞋和裤腿湿透了,一股冰凉直捣心房,我打着颤儿走进库房。我环顾找寻,白先勇正弓着背将上身塞进冰箱,乒乒乓乓地翻腾着,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左手提着一个装了一半东西的塑料袋子。我走到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脊背,他就像受到惊吓似的打了一个尿颤,口里念:“呀!我的妈妈欸!”他慌张得搓脚挼手,满脸通红。“你在干啥?”我说。他吭吃瘪肚地、期期艾艾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儿,我不大听得明白,以为是我的唐突造访惊吓到了,我连忙说了两个“不好意思”,表明我过来只是问一下狗狗的午饭准备的怎么样了。他才镇定了下来,脸色褪了红,回答道:“哦!哦!一会儿就去准备,很着急吗?”我说:“狗狗平常吃得早,这个点肯定饿了。”他慢腾腾地说:“哦......!好吧!”他从冰箱里掏出四个馒头,带上雨伞就往狗窝方向跑去。由他来养狗狗,说真的,我有点不放心了。我坐在板凳上等他回来,似有千言万语,可想到邱总让他来饲养,我竟多少有些多管闲事的当儿。我看见他挽着裤腿、撑着雨伞小跑来了。“馒头狗狗吃了吗?”我问。“这么大雨,我没看,放下就过来了,”他说。我即刻站起来,焦急地走出仓库,先看看旺财,果然,它窝在窝里,好像没看见馒头一样。我淋着雨拾起馒头,往狗窝里一扔,旺财一口一口吃了起来。我当时就断定,旺福肯定也没吃,我抓紧走到旺福那边,果不其然,馒头漂浮在水里像水沤过的野蘑菇,表皮茸茸的。我同样拾起馒头,把馒头的泡胀表皮掐掉,走到狗窝口,拿手塞进旺福的嘴里,才听到它咯咯的咀嚼声。我的全身都像是落水后浸透了的被雨水打湿,衣服全溻在我的皮肤上,顿时一袭冰冷刺穿脂肪直抵骨髓,我浑身痉挛般打着颤儿,哆哆嗦嗦地、头重脚轻地回到保安室。我换了一身干衣服,裹在被子里,还是直打哆嗦,上下颌像是条件反射般开开合合,上下牙齿互掐似的叮叮作响。我脑袋疼痛沉重,我感觉到这是感冒发烧的症状,我捱到下班去看诊所大夫,一量体温,烧到了三十九度一,大夫给我打了点滴、抓了药,才回的家。年龄偏大的我,一旦感冒就让人不得安生,没个十天半月,根本好不了,于是我向邱总请了十天的假。
十天的假到期,感冒还是没有痊愈,大夫告诉我还得吃药打针五天才行,我担心旺福和旺财吃不好、没人管,就只续了三天。三天之后,不过轻松多了,完全可以上班。一早,我到大夫那里又抓了三天的药,匆匆忙忙回到公司门口,第一眼就看到邱总正在给旺福喂食,“邱总好!还是邱总最疼这两狗狗,时不时亲自喂养,”我问。“韦叔,你来得正好,这几天全指望我养狗,可把我忙坏了。今天你来了,这项重大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邱总说。我虽有些诧异,但心里清楚:旺福和旺财只吃我和邱总给的食物,邱总又忙着顾不上,邱总准是担心狗狗,又教我来养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大好,感冒霍然而愈似的立即回答道:“是,得令!”
我兴奋地转身走入保安室,里头正坐着邓队长,“韦哥啊!幸好你来了,这狗要吃好,还得是你,换谁都不行。你请假的头几天,白先勇喂的吃的,狗狗闻都不闻。旺福和旺财就像两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眼睛期盼似的老张望保安室里,表情闷闷不乐的,像丢了魂失了魄一样。”
“我也一样,人在家里养病,但心思总念着狗狗,担心得要不得。其实是我养惯了罢,狗狗也惯了罢。不过,说真的,不让我养旺福和旺财好生难受不自在,总是惦记它俩,嘻嘻!”
“是的,要不是白先勇和这俩狗狗抢食物吃,可能现在还是他养呢!”
“哦!白先勇怎么回事?”
“他辞职了。”
“啊......!啊......!他......,为啥啊?”
那几天你感冒请假,由我接替你守这里。每次下班,白先勇的摩托车上总是绑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有一天,白先勇的儿子放学后来找他爸爸要本学期的书费,嘴里啃着一根鸡腿,走到保安室门口,看到我坐在背靠椅上,他儿子说:“邓叔叔,我爸爸在哪儿?”
“你爸去厕所了,他很快就回来。谁给你的鸡腿呀?”
“哦!妈妈!”
“唔,给我吃一点好不好?”
“不好!”
“嘿嘿!那叔叔给你一块钱,卖给我行不行?”
“我爸说,这肉是公司发的福利,你干嘛不吃啊?”
“嘻嘻!这是你妈买给你的吧。我和你爸怎么能拿到这福利呀!”
“你骗人!我爸说了,公司每周都会发一次肉,猪肉,牛肉,鸡肉都有,我现在吃的就是我爸从公司拿回来的。”
我吃了一惊,喃喃细语道:“哟!怪不得呀!怪不得。”又劝慰他儿子道:“小孩,那你吃着等你爸罢!”
白先勇上完厕所回到保安室,看见儿子啃着一根鸡腿,黄脸泛起红晕,神情紧张,说:“队......长,我今晚一定加餐,呃......!呃......!我......今晚一定加班,等他们把货卸完,我再下班。”
“好的,”我说,“咦!你还挺会照顾家,最近你儿子没少吃肉吧!”
“这是他妈今天宰的一只老母鸡,”他又对儿子说,“儿子,你妈今天宰了只鸡,也不知道等我一起吃,自个儿先吃了,真不像话!去!回家吃去!”
“爸爸!我妈没杀鸡啊!这是你从公司拿回家的福利肉,”他儿子说。
白先勇满脸通红,瞥了一眼我。我惊讶的眼睛正盯着白先勇,他极不自然得张牙舞爪,尴尬的举起右手努着嘴指着门说:“小屁孩,不能撒谎。赶紧回家去,快点!赶紧的。”
“爸爸,明天要交书费,一共96块钱。”
“就知道要钱,赶紧回家!今晚我给你妈,明天早上管你妈要就行,快回家去。”一边说一边推搡儿子出了门。
“原来如此......,”我和邓队长一口同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