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凌晨两点起床,为的就是赶往县城坐上开往兰州的第一趟列车。从我家出发步行得走三个小时才能抵达县城。爸爸怕我路途害怕,准备陪我一起走,顺便帮我减轻行李的负重。我坚执己见,拒绝爸爸的护送。我背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肩包,手提一袋路上的干娘,正要出门,爸爸从屋子里拿出一沓纸塞进包里,说是关键时刻派得上用场。我匆匆忙忙的没问原因,就在爸爸妈妈的目送下,独自出门。
凌晨两点多的村子寂静无比,只听到蟋蟀的嘶嘶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八月的夜空,月明星繁,照的村路格外明晰,如同一条银蛇,弯弯扭扭的向山脚延展。山是那样的阴幽,阒寂,瘆人,在月光下晃动,好像它也在远离我似的。我沿着坑洼的路继续走。眼下一条干涸的杂草丛生的水渠横亘在田间地头,那是灌溉农田用的,而今疏于打理,它已经沦为垃圾站。一到夏天, 苍蝇麋集,蛆虫横生,臭气熏天。小时候的这条水渠,水深而湍急,晚饭后,我们五个伙伴在水渠的渠堤上嬉闹,堤下是放麦垛和秸秆的平坦的场,我们在垛子周围捉迷藏,四个藏迷的四散而去,只为捉迷的肖榜增加难度,使他不易找见藏迷的。我跨过渠蹿入堤的背面,没在丛草里。肖榜寻见其他三人之后,他们四个一起寻我。我紧贴地面趴着,完全被狗尾草深埋。我聆听着水渠里哗哗流动的水声、他们四个的脚步声和悄悄的细语细声,顺着晚风吹进我的耳朵。他们到处找寻不见我而焦急的神态,让我感到倍加机智,成就感满满,我藏得深的让他们匪夷所思,他们开始呼喊我的名字,以回家为由忽悠我自己现身。可我纹丝不动,一声不吱。肖榜在渠堤上,一边走一边扫视,嘴里还嚷嚷着:这个坏蛋不会掉进水渠里被水冲走了吧!我听得发笑,让肖榜恼于寻找,我为我天才般的藏匿而沾沾自喜。倏然,一个咕咚的落水声,像是有人掉进了水里,接着听到肖榜的呼救声,我一骨碌从草丛中站起,脚手并用,扑腾到堤上,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内心一紧,揪心价咚咚响,肖榜被渠水冲得翻滚而下,只有一只手还能露出水面,我们四个吓坏了,都怔在那里,不知所措。肖强激灵,赶忙跑到最近的农户门口,呼叫大人:“快!快!快救人,肖榜落水了。”肖长贵像百米赛跑似的冲到水渠边,我指着肖榜在水中挣扎的位置,肖长贵疾跑到肖榜流动的前边,一跃而下跳入水中,经过一阵搭救,总算救出了肖榜。肖榜被泥糊完了,根本看不到他的满目,我们一起把肖榜抬到放麦垛的场上,肖榜没有知觉,直挺挺躺在地上,喘着微弱的呼吸声。不一会儿,村民都围了过来看肖榜的情况,有人用清水擦洗肖邦的脸,有人建议赶紧送医院抢救。肖榜的确是送进了县医院,因肺部呛入了大量的泥沙,而抢救失败。我愧疚地走着,不敢偷看一眼场和水渠,那是我记忆的痛。仲秋的场里放着麦秆堆成的鳞次的丘,它们仿佛是坟墓似的,埋葬着我痛苦的记忆,墓碑上镌刻着我的内疚心声。
我略感惶悚,汗毛竖起,满身的鸡皮疙瘩。我耸了耸肩膀,佯装胆大,却不敢再向右睃一眼垛子。我低头疾走,觳觫的心里怦怦直跳,脑海里闪现着骇人的画面:有妖怪呷酒的样子,有妖精的起舞的样子,纠缠不清,萦萦绕绕,仿佛鬼魅就在身后,跟踪着我。我听到身后有和我同频走路的脚步声,我知道这是我的心影,可紧张颤栗的心脏,驱使我向后看了一眼,保证我的身后确实什么都没有之后,才放心向前走。妈妈说过,男孩子身上有三盏灯,是驱鬼辟邪的,没有妖怪和妖精敢近男儿身。我慌张快走,眼前一条灰白的土路和黧黑的油路映入我的视线。
这是出村的第一个十字路口,由一条宽阔的马路和一条村路交叉构成。我走在村路上,不到百米就能走到马路上,它幽深,孤独,年轻。它是我们县前年才修的通往县城的大路,方便县城北方的村民。我左右张望了大路的两侧,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毫无动静,正当我迈入大路的第一步时,一辆灯光闪闪的车子从北侧开来,速度快,离我不过几百米的样子。我凝视注目,这辆车上缀着红橙黄绿的灯,一闪一闪发出幽幽的异光,绚烂多彩,缥缈轻舞。我疑惑地注目着,它没有引擎的轰鸣,也没有左右的摆动,平滑、轻盈、舞动向前,仿佛它在低空飞行一般。它的骤然出现,我惊异无常,陷入深思,它到底是什么玩意?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和耳朵,我紧闭双眼,捂严双耳,晃晃脑袋,急速睁开双眼,双手快速撤离双耳。然而一切从前,眼睛和耳朵里的东西丝毫不变。没等我思索太久,它已经在我眼前停下,眼前的车子让我眼花缭乱,车的外表犹如鲤鱼,一袭银白的鱼鳞,在月光下滑闪闪的,眼睛挣得老大的也看不清车轱辘,它或许就没有轱辘。车上系着各色的大花,鲜艳绚烂。我眼睛圆睁地打量一番,却没有找到能窥探车里的窗口,它好神秘,神秘到仿佛是一个阳光都无法照到的深海里的大鱼,两个红堂堂的眼睛充当车灯,照亮前方。车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的声音,“朋友,”他说“你是去县城罢,我捎你一程。”我心神恍惚,毛骨悚然,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敢搭话,愣在原地。“朋友,”他说,“深更半夜的,你走到县城不怕遇到鬼嘛!你遇到的我是人,你别害怕,上车罢,我捎你去。”他的这一番话,让我释其恐怖,姑且信他只是一个好心人,我答应了他的好意。一个鱼鳃似的门张开,那么褊窄,我不得不缩成一团挤进去。一股鱼腥味扑鼻而入。我寻着空位坐下,正前方的他身着灰色的中山装,工工整整,戴着一个黑色鸭舌帽,将上半个脸罩住,端坐着握住方向盘。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只能看清他鼻子以下的半张脸,嘴唇有棱有角,四四方方,满脸浓密的邋里邋遢的胡髭,和工整的服装显得格格不入。“坐我的车要付钱的,我可不白拉你,”他沙哑说道,“从这里到县城的车费一千元,你现在就得结了,我才能开动车子载你到目的地。”他的模样有些可怖,本就想下车的我,再加上他的这番要价,让我有了理直气壮下车的理由,不在为他神秘的样子担惊受怕。“一千元!”我惊奇地说,“这么贵,我坐不起,我还是下车的好。”我寻求挤进来的小门,可车里连一条缝隙都寻不着,宛若置身鱼腹之中,四周像鱼皮一样的材料裹着,我开始着急了起来,“我要下车,”我气急地说,“把你的门打开。”他就像一个雕塑似的,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屏息了。我惶恐极了,张牙舞爪地摸索逃离的口子,百般骚动,弄得我大汗淋漓,也寻不着口子。“求求你,”我无奈地说,“让我下车罢,我付不起那么昂贵得车费。”他还是一言不发,头也不回,端坐着。我深深地感到“上了贼船身不由己”,我把我全身仅有的三百零五元掏了出来与他,“这是我全身的家当都给你,”我颤抖地说,“求你让我下车。”他回头扫了一眼我手里的金钱,“我不收人世间尔虞我诈拼死拼活的祸祟”他沙哑地说,“我从不用这种钱。”他的这话让我对他的神秘兮兮彻底打消,他就像一个深山老林里的老农,大字不识,话语迟钝,咬字不清。我再看他时,茂密邋遢的胡髭,松垮的皱巴巴的皮肤,视为老农不偏不倚颇为中肯,他的言行举止,都与我眼中的老农形象吻合,我内心的惶恐霍然解除。“这可是好东西,”我慢条斯理地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我只有三百零五块,我全都给你,权当着急赶路的路费,你要是愿意捎我,我就坐着,你要是嫌少,麻烦你打开车门,我立马下车。”他还是端正坐着,丝毫不动,“少蒙我,你给的钱是假仁假义,怎么可能是好东西,”他接着说,“如果到达县城,你能付给我我用得了的钱,我就捎你一程,否则,你甭想下车。”我反正找不见车门,又不能对他怎么样,为了赶时间,我勉强答应了他,“等到了县城,”我说,“你带我去取你要的钱,我就给你,老伯,我还得赶时间。”
没听到马达的轰鸣,没感到车辆的抖动,就平稳地向前滑去,感觉就像是滑冰车一般,迅疾开动。“这是什么车?”我好奇地问道,“听不到声音就开动了。”他咯咯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一路上我还问了许多话,他都以笑回应。他的讷言以及不大理解的话,更让我坚信他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处境。
车速很快,风驰电掣似的,但很平稳。他的不理不睬,我也不再追问,相干无事地互不作声。坐在后排的我思索他所要的他能使用的钱到底是什么?是美钞还是港元?一个不与外界接触的人,能使用什么钱?他难道是骗子?我的穷困证明他不像惯于骗人的一样,也太没眼光了,他骗我能骗到什么?要啥没啥的。因我的穷困,卸下了不必要的紧张与怀疑。月光皎皎,笔直的大路通入天际似的,一眼望不到头,头又是那么窄细,跟削尖了的铅笔似的。我开始构思他的模样,宽大的额头,浓浓的眉毛,直挺的鼻梁,丰腴的脸颊。他的衣着打扮倒似有这份神气,而他的凌乱浓密的邋遢胡髭,对我所勾画的这副画面大打折扣,全盘否定,推倒重构。百般思索,终究是一个让我构思不出来的相面。
但他的趁黑唬人,不欺售欺,让我无须重判,他可能就是靠这一伎俩过活的罢。
五十公里的路途,在我胡乱的没有结果的想法中很快渡过,我和他进入了黑灯瞎火的县城,他没有直接去火车站,而是拐入一个狭长的歪歪扭扭的小巷,小巷的两侧都是隔音的高墙,宛如一条鸿沟,鸿沟的一侧是一条脏不拉几的水渠,淌着人类排泄和厨余的浊物,臭得刺鼻。在这个极其容易迷路的小巷里,他的娴熟我就知道他走了不下十次。他不急不躁地开着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幸好离我上车的时间还早,我好奇他进入这条巷子的目的地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在这条巷子里走了很长的路途,似乎是一个四通八达的盘根错节的深不见底的末路。他继续绕来绕去地开着,我已经头晕目眩,每拐进一条小巷,都是一个模样,感觉就像是来回折返的绕圈圈。
我完全被绕晕乎了,眼睛面前漆黑如碳,没有一丝光线。突然一个左拐,几道忽闪忽闪的七色光打亮小巷,小巷变得清晰可见,墙壁上画着人头马面的、蛇身人头的奇异图画,手里擎着各种农具,有耙、锹、镰、杈,个个面目狰狞,像是驱赶怪兽似的。小巷是用鹅卵石铺就的,在灯光下,路面坑坑洼洼的,凸凸凹凹的,犹如腾起的波浪,明晃晃地流入一个死气沉沉的大门。复古的风格,门体用青砖砌成,两檐流水的槽子用黛瓦盖住。黑油油的门扇上挂着秦琼和敬德,威风凛凛。我费了很大劲才看清门柱上两幅鎏金楹联:心正不怕鬼敲门,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个门似曾相识,是寺庙才能见到的。我被眼前的一切攫住了,仿佛见证人心似的,我行得端走得正,并没有因此而哆嗦、紧张。我只是奇怪居于此门里的人是怎样的存在,能断人生死和前程似的。他的车恰恰停靠在此门的侧方。“这里有我需要的钱,”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并从兜里掏出一张他所能用的样币,“你去敲门,照这个样式的兑换来与我。”我接过样币,赫然印着“冥国银行”四个大字,面值一千。我这才明白,他所要的原来是给死人用的,我心里略微一紧,本想探问一番,可他不屑说明和懒于搭理的神情,我只好揣着疑虑和惊奇,又不敢探究地,只好准备下车,可我还是无法下车,因为找不到车门。“门在那?”我问。我的右侧一个像帘子一样的门缓缓打开,像是作法才能打开似的。我急忙下车。
我站在门檐下,一个灯泡突然亮起,发出暗淡幽深的红光。两个系着银环的铜红色狮头嵌在黑色门扇上。我推动门环敲打木门,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有人吗?”我喊道,重复了三遍,门里传出一个天籁之音,有如神仙的腹语:“你......需要什么?”“我兑换点钱,”我答。门洪隆隆地打开,一个白色髭髯、身着仙里仙气长衫的男人,蓬松的华发遮住半壁脸庞,同样显得神秘兮兮的。我将手中的样币与他看,“兑换一张这样的钱,”我说。他自开门以来,一直用异样的睁得老大眼睛盯着我看,就像鹰隼发现猎物一样,凶相环生。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我还是头一遭。我显得有些怯怯的难为情,他既不答言,又无动作,像是一个木桩。“买一张这样的钱,”我再一次说道,“要多少钱?”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了一番,“你开车来的?”他用磬钟般的腹语说。“我是坐这辆车来的,”我答。他向我坐来的车走去,站在车前嘟嘟囔囔地说着,像是和车里的那个人对话着。不多一会儿,他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手里提着我的背包和一包干粮,载我的车就噌的一声,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我要买这样的钱,”我略微抬高嗓门说,“买了我就走,还要赶路。”他突然说:“你还记得肖榜吗?”当肖榜这个名字钻进我的耳朵的一刹那,我浑身起了栗似的。我和他的视线相交碰撞,擦出了火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看他动作,他把蓬散的头发用一根红绳子束了起来,将他的整个面目展露与我。一个活脱脱的、在渠边寻我、跌足落入水中挣扎的肖榜伫立于我眼前。他落水前的模样是那样的清晰,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排演,我分明没有忘记他的相貌。而眼前的肖榜的容颜褪了几分稚气和多出几分憔悴之外,完全和我记忆中的一致,我不敢有丁点怀疑,他俨然就是长大了的肖榜。花白的胡子和头发,都是岁月带给他的礼物,不修不剪,仿佛他比我大了好多岁,如果不是他紧致的皮肤的话,我真当他是老年的肖榜。“你就是肖榜,”我讶异、慌张地说,“太不可思议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嘴唇痉挛般颤抖,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不是死了吗?难道你起死回生了。”肖榜一把拉住我的左胳膊。我心里莫名的惶恐,腿像是受别人控制一般,软了吧唧地墩坐下。“我的确是死了,可我的鬼魂尚在,”他的嘴巴不动,腹腔发出的声音说,“当初我因寻你而落水,你间接地害死了我,今夜我要用你的鲜血祭奠我的亡魂。”我费了好大劲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然而这是白费力气,我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我根本无法挣脱。我右手操起他放在地上的我的双肩包,举得高高的砸向他,然后他激灵一躲,并没有砸中,包从我的手里脱出,狠狠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包里的东西像炸药一样四散溅开。其中我爸塞进包的一沓纸,老早就在空中脱出包口,仿佛一堆榆钱似的在空中翻腾飞舞,我和他都被空中飘舞的纸所吸引。
我为这些只有重量却毫无用处的纸而羞惭,我爸这样做图的是让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派上用场,紧急万分,这些白花花的纸能有什么用途?我无从得知。而他看到漫天飞洒的榆钱一样的纸时,他的手松开了我的胳膊,像是“寻他千百度”似的,凶恶的脸上挂出一副忻喜和祈盼。他双手举过头顶,成一个拥抱的姿态,在原地打转。纸在空中盘旋翻滚许久才落在地上。在暗红的门檐灯的照耀下,像凝结的血块,密密匝匝的铺排一地,遮住包里的廉价衣服和生活用品。他像是见到黄金似的,焦急地蹲下拾捡,像拔苗似的,一排接着一排,干干净净拾个精光。包里的其他东西,对他就像敝帚似的,毫无兴趣。
我愣住了,他于这玩意儿为何如此痴迷。我还没回过神来,他一蹦一跳地跃进门,从里牵出一匹长了翅膀的神马——光泽莹润而健硕高大。他把缰绳递于我的手中,神马发出一声响彻云霄嘶鸣。他说:“这匹神马能极快地送你到兰州你想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