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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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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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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牛谈情

甘肃中南部、秦岭末脉有座濯濯西山,西山脚下有条自北向南滔滔淌水的河——散度河。北川村地处西山脚下散度河以东,村子沿着河的走向逶迤排开,蜿蜒四五里,站在西山顶上望,犹如一条银蛇。金黄的小麦已丰收进仓,酷热的大暑就要走出。村民们度过了一个安逸闲暇的暑期。“秋风吹着黄土地,农民赶着骡马牛,田地奏着播种曲。”这是马宝田的顺口溜,一旦进入农忙时节,他总要哼唱一阵儿。仲秋的午日阳光依然烈得要命,但是早晚的秋风吹得气温凉爽,适宜村民劳作。马宝田午睡已醒,眼看太阳西垂,凉气袭人,便叫上老伴开始铡草料。

马宝田和老伴将铡刀放在高兀的麦秸垛下,开始铡麦秸,老两口一边干活一边说着闲话。忙起来的时间过得快,一会儿铡成的小截截又堆成另一座馒头似的垛子。老两口还在埋头苦干,并不曾发现散学的孙子走到了垛子的跟前。

“明天我不去上学了,”孙子说。

胡宝田一愣,看了一眼老伴,眼神中带着不明所以看向孙子。“这才开学第一天,”马宝田说,“小宝,这是为啥?谁欺负你呢?”

“学校就剩我一个学生了,”小宝说,“唯一的同学马教习也转去县城了。”

“教习爹是贩牛的,”马宝田说,“城里人多,生意好做,他家才去。再说,到那里念不是念,只要你肯用功,那里不重要。”

“北川小学反正我是不去了。”小宝说。

“一个就一个呗。”老伴说,“一个反倒好,老师的精力都放在你身上。”

“一个学生才好。”马宝田说,“没人搅和你,这不挺好嘛!”

“人家都转了,我为啥不转?”

马宝田再一次和老伴对视了一会儿,眼神中带着无奈与无助。“我们家就在这,”马宝田说,“自然就在这里上学。”

“不转我就去放牛!”小宝说,“学我是不上了。”

牛是务农人的得力助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川村的村户几乎都养着牲口。农忙时节,北川村的田间地头浑然成老农民与牲口默契劳作的绘声绘色的动人画卷,俨然一幅价值连城的农村百景图。而今,马宝田家的这头牛是北川村唯一的牲口,是马宝田务农的最佳助手,更是养家糊口的劳力来源,施肥、耕地、播种、收割、进仓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这头牛还是小宝妈妈为了爷爷奶奶耕种方便省力,妈妈特地从娘家牵来这头牛。那时候,这头牛还是个小牛犊,更没有名字。牵回家的那一刻,爷爷仔细打量了一番,爷爷对妈妈说:这是头好牛,能长高、长壮。爷爷喜得满脸笑开了花,爷爷对牛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特意给牛起了个亲切的名字——大宝,寓意家里又添一宝。

天色擦黑,小宝将书包嘭地扔在垛子上。转身走向牛棚,解下缰绳,牵着牛走了。小宝习惯地朝散度河走去,散度河是饮牛的地方,饮牛是小宝最乐意干的活儿。自从小宝五岁起,就独自肩负起了饮牛的担子。饮牛起初是他爸的活儿,因为他爸出走谋生,这个活便落在了小宝肩上。不过小宝对此从没有埋怨过,反而乐此不疲,他和大宝就像一对亲兄弟。他对牛很上心,时常操心添料加草。马宝田肉眼可见地看着牛壮实开来,还夸小宝把大宝照顾得好。想转学不能如愿的小宝双腿失去了动力,软塌塌地无力迈开。他扭头走到牛的左侧,在牛的脖子上摩挲了两下,在牛的脊梁骨上拍了两下,牛就势弯曲前腿,成跪姿状,小宝才能上得去牛背。这是小宝和牛默契生活的回馈。他将右腿一撩,正好骑在牛背上,抓牢缰绳,说声“哞嘘”。牛像是听到指令似的平稳站起,背上的小宝才不会左摇右晃,稳坐牛背。小宝望见西山尖尖上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勾起他妈带他第一次去县城时的记忆。那一次他看到了同样的霞光,他问妈妈,天为什么是红的?妈妈说,早晚的雾气重,是雾气改变了阳光的颜色。小宝还是听不懂,只是好奇地望着霞光发思。他又问,那为什么只有这西山上才有霞光?妈妈笑一笑说,因为你只见过西山,翻过西山就是县城,等你到了县城,还能看见陇山的霞光,霞光下陇山上绿油油的青草就像搽上赭红凝脂,多姿多彩。果然,当他翻过西山时,陇山的霞光展现在他眼前,霓虹灯上空的霞光更美。妈妈还对小宝说,等你要念小学了咱也去县城上学。小宝渴望去县城念书便是从这时就烙下的。小宝已有三年没有见到妈妈了。爷爷奶奶总说过年就回来,可一年盼着一年,就是盼不到妈妈回家的身影。不过小宝任然笃信,妈妈今年一定会回来过年。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小宝并没有看到马教习,专门问马继文老师,马教习怎么没来上学。马老师说他转去县城了。一时,小宝还不相信,总认为他去县城一定会叫上我的。下午,小宝并没有心思听课写字,他回想着和马教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当学校只有小宝和马教习两个学生的时候,小宝和马教习成了好朋友,一起上学、写作业、散学后玩耍,可以说形影不离。但是他俩玩的时候,小宝都会带上大宝,他们仨就是一起淘气的大活宝。小宝曾对马教习说,今年我妈回家就会转学去县城,希望马教习也能去县城。马教习说,你去了县城就等于撇下我和大宝。我兴许能跟着去,但大宝是跟不上了。求你还是别去县城,留下一起念,和大宝作伴。小宝回答,把大宝也带上不就行了。可惜,天不随人愿,反而马教习转学进了城,只留下小宝一个形单影只的学生。在小宝心里,牛才是他谁都拆不散的玩伴。

第二天,小宝死也不肯去上学。爷爷拗不过,只好向马继文老师请假,谎说是感冒了。第三天,小宝仍是不肯去上学。孙子不去上学,心里发急的马宝田坐不住了。打算去学校请教马继文老师一个劝孙子扭偏为正的好法子。马继文老师是教龄将近四十年的有口皆碑的好老师。他近乎毕生都在研究学生的美。讲究德智体美劳的全面的美,在乎学生的道德美、智力美、体格美、心灵美。他曾写过一篇荣获省级嘉奖的、受到教育界关注的《论心灵美是如何育出的》,正是这篇阐述塑型学生心灵美的论文使得他名扬全县。县政府曾擢升他为教育局副局长,主抓全县素质教育与减负。他既淡泊名利,又不喜官场,好比一头钻地的牛一味地潜心研学教书育人。他婉拒了提拔,一头扎进北川小学,一门心思为他的村庄默默付出着。他总穿着一成不变的单色中山服,喉结的扣子系得紧紧的,领子勒着脖子露出两条粗壮的青筋,宛如套在牛脖子上的枷柦,负轭很重似的。

马宝田走进马继文办公室。办公室简单的一目了然,而写字台上的几摞书就显得格外精致,一尘不染。戴着老花镜的马继文正在阅示小宝的作业,一头花白的华发梳得整整齐齐向后背去,身着藏青色中山装,喉结的扣子系着,领子紧紧地绑在脖子周围。

“马老师好!”马宝田说,“打搅了。”

“呃!老马。”马继文说,“快请坐!小宝的感冒好些了吗?”

“马老师,我真是糊涂。”马宝田脸色发红,头垂了下去,“其实小宝没感冒,他死活不来上学,我拗不过他,就嚼舌根说他感冒了。唉,真是老糊涂了!”

“爷爷不惯孙子谁惯,”马继文笑着说,“孩子生出厌学、翘课的情节常有,提趣严管才能扼死这种情节。”

“你说,这娃不知怎么就魔怔了,非要去县城念书。我着实没了法子,这才向你要个主意。”

“怪不得,昨天小宝老是出神,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还问我马教习的情况,我告诉小宝,马教习转学去了县城。或许正是马教习的转学原因,小宝才萌生了转学的念头。”马继文解开喉结的扣子,像是让语气更顺一些。“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不像以前,往近说,五年前,咱们北川小学还有两百多个学生。五年的时间,学生们像是一窝蜂似的进了城。小宝正好赶上了进城的这么个潮流,同学的骤减,难保说小宝就不生进城的想法。我看,这想法并非一朝一夕有的,保不准这是积郁几年的爆发。我说句实话。现如今,教育资源都在城里,为了小宝的学业和前程,你们最好还是想办法转去城里。一,全了小宝的进城梦;二,给孩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就说我们北川小学,年轻的好老师都调进了县城,光剩下像我这样的濒临退休的老古董了。脑子也退化了,口舌也不利索了,能授给孩子的知识少之又少,孩子学到的知识更是一知半解微乎其微。再有,教学信息化,我们农村有啥?什么也没有,就连教学工具都老损破败难以将就了,更不要说先进的设施了。所以说,老马,想想办法,给孩子一个交代。”

“唉!马老师,我何尝不这么想,”马宝田眉头紧蹙,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横竖皱纹,“小宝全靠我和老伴带。我俩是老人,只能种种地来勉强过活,已挣不来钱了,若靠一月两百多元的养老金的去城里就像无源水的泉,早晚干掉。再加上人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搬到城里就像一棵树挪了地,更加吃不消,身子垮得更快。还是劝劝小宝能在咱村里念书的好。”

“你俩老人去不成,家贵和娟琳去也不成?”

“家贵人瓤,没啥本事,赚不了几个钱,都不够他自己花。又懒得种地,就瞎混在外,只糊自己的口,指望不上。娟琳一股脑儿挣钱,钱挣没挣上不说,家是三年没回了。”

“娃娃念书可不是小事,好好和家贵商议一下,总得有个大人来照顾小宝呵。”

“商量过许多回了,不中用的。”马宝田拭了一下微湿的眼角继续说,“三年前,娟琳嫌家贵窝囊,执意出门自己挣钱去了。我训斥了家贵,让他多吃些苦头,现如今只要肯吃苦,挣个养家的钱还是有可能的。这话他倒是听进去了。他去工地扛水泥、和灰,一年学了个抹灰工。要是能踏踏实实干,一个大工的钱有哩。他不自量力,一根筷子吃散饭——揽得宽。为了挣大钱当包工头,就跟了一个鬼老板,到处借钱负高利贷搞工程,到头来老板钱一卷跑路了。不但钱一分没赚到,反而欠下一屁股债。到处被人追债。现在躲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清楚。人家娟琳失望透顶了,闹着离婚呢。本来娟琳对小宝还挺上心,就因家贵死了心,现在对小宝也不闻不问。”

“就说,我也听到些家贵的风声。这样的话,家贵肯定是不敢回村了,就看娟琳能不能看在小宝的份上回来陪小宝。”

“没用。为了小宝我去兰州找过娟琳,根本说不动。第二次我带着小宝去找她,连她的面都没见上。看这动静是死心了。”

“唉!可怜的小宝。”马继文仰起脖子对着天空说,“现在我们的北川小学已经不适宜小宝上学了,这是问题的关键。我翻过年就要退休了,谁来教小宝?如今的年轻老师都不愿到村里来教学。到头来说不定我们的北川小学也跟胡家屲小学一样得撤。那时不还得替小宝寻个学校。老马,早做打算,小宝迟早得转。”

“马老师,我也想。”马宝田紧锁着眉头说,“我那狼犺儿子要是成个人,也不至于这样。容我再想一想。你得先想个法子让小宝上学来,转学的事我们再计议计议。”

小宝两天没上学,除了骑牛玩耍,就是玩泥巴,用泥巴捏像。马宝田和马继文走到牛棚口,大宝吃着小宝添加的料,哞哞地叫着。牛棚的隔壁是放农具的杂物间,乌漆嘛黑的,看见小宝蹲在门口玩泥巴。

“小宝,你看谁来了。”马宝田说。

小宝头也不抬一下,只闷着头捏自己的。

“小宝,你捏的都是什么?”马继文说。

小宝听到是马老师的声音,这才抬了头。“捏的妈妈,还有同学。”

“为啥捏他们?”马继文说。

“见面送的。”

“送我一个怎么样?”

“等我捏出来了你再送。”

马继文嘿嘿笑了几声,“那你明天来上学送给我吧!”

“我不去北川小学上,等我转学去县城的时候,自来学校送与你。”

“我和你爷爷正在琢磨着给你转学。最最主要的,学习耽搁不起,先在咱们学校念着,等转学办好了,就去县城怎么样?”

“这个话爷爷说过了,到现在就没兑现过。”小宝眼睛巴巴地看着马继文,眼神憋屈,神情难过,“等转好了学,我自然会去念,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上北川小学。”

“小宝,我可是有了眉目才对你讲的。老师可不会骗你,听我和你爷爷的话,明天上学,好不好?”

“爷爷也保证,”马宝田说,“一定给你转学。”

“马老师,”小宝露着笑说,“就因你的话,我才信。”接着从地上拾起一个泥像,“你看我捏的马教习像不像?”

“挺像的,也要送给他?”

“我捏这些泥像是因为他们都是我惦记的人。好久不见了,捏成泥像就好像他们都还在陪着我一样。等见到谁我就把泥像送给谁,让他们知道我可是个重情义的人。”

马继文的脊背凉了一下打个战儿,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头。说:“等你转学到县城见了他,一定记得送给他,他准高兴。”

有了马继文的定心丸,小宝的开心溢于言表,不再闷闷捏像玩泥巴,登时去收拾明天的课堂用书和文具。并写了一篇憧憬未来的日记。吃过晚饭,小宝习惯地操起饮牛的乐事。他告诉爷爷,我去饮大宝了。当小宝走在去牛厩的小甬道中,大宝似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窝着的大宝一骨碌站起来,四蹄咯咯噔噔像是拍手欢迎小宝似的,还哞哞地歌唱,就同往常一样,只要小宝走近大宝,大宝总是唱歌儿。“每当你去填料或者饮大宝,”爷爷见状说,“大宝的哞哞声总是别有意味地动听。”小宝同样很高兴。“咱家我和大宝就像亲兄弟,”小宝回答道。小宝走进牛棚先是摩挲了大宝的脖子,大宝的脖子总是像丝绸一般柔滑有温度。接着说,“大宝才是我的知心,它还是那么喜欢我。”大宝像是听懂了小宝的话似的点着头,叫唤了一声“哞哞”,就像说“嗯嗯”。小宝解下缰绳,带着大宝望散度河走去。一路上小宝对大宝说:“马老师今天告诉我了,不多久我就能去县城念书了,总算能偿在县城念书的愿了。你是我的亲兄弟,我不会撇下你的,到时我一定带你去。下午我还写了一篇日记,题目就是《我和大宝》。”

我如愿地转入了县一小,这里有我将要见到的我惦记的人。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我骑着大宝徜徉在县城的柏油路上,灯火斑斓,人山人海,这是人们饭后掏心窝子的消遣。大宝驮着我走在挨肩擦背的人流中,居高临下的我倘要在人流中找出一个熟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大宝有这个能耐,它在人头攒动中准确地找到了马教习,从此我们仨又是一气地玩闹开心。我相信大宝,它的灵性准能找到妈妈,我和大宝共同的妈妈。妈妈曾告诉我,我和大宝是同一天出生的,妈妈生我的时候,舅爷家的老牛生下了大宝。我和妈妈领着大宝去散度河两岸的青草更青处放牧,妈妈教会我一首曲子:“天朗朗,地呱呱,春风又绿河边草,我和大宝把青踏;笃悠悠,笑哈哈,青草填满大宝肚,高高兴兴找妈妈。”这首曲子我背得滚瓜烂熟。当我去陇山放牧大宝时,我一定要大声唱给妈妈听,远方的妈妈定能听到。陇山的霞光如潮头似的漫过白云爬满了天空。暖风徐来,久违的味道送进了大宝的鼻子,大宝抬高鼻子以确定是妈妈的味道。大宝显灵了,是大宝寻见了妈妈,是大宝寻回了妈妈。妈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又变成了一块宝,那是多么温暖的时刻,多么幸福的时刻。

承诺小宝的事儿,马继文如石头压着心脏,他往县城跑了很多趟,总算有了成效。天气进入隆冬时节,刚过小雪时令的傍晚,天空飘起六边形的雪花。马继文身披厚厚的雪花走进小宝家门。

“老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马继文站在屋檐下拍身上的雪。

“马老师,快快到屋里来,”马宝田迎着马继文递了掸子。马继文掸净雪进了屋,一眼就看到了炕桌上的日记本。

“小宝转学的事有消息啦?”马宝田问。

“有了,正如小宝所想,转到县一小了。”马继文坐在炕沿上说,“你猜,小宝在一小有了什么好处?”

马宝田悟了几秒,还是没有参透,只微笑着摇头。“啥好处,耳根洗净听着呢!”

“县一小同意接收小宝,并为小宝提供食宿,住学校的宿舍,吃学校的食堂,你和老伴只消每周给小宝伙食费二百块。你和老伴谁都不用陪着他到学校,你俩还是在家忙你们的,只管周五接回,周末送去,就完事儿。你说省心不省心。”

马宝田忙谢不迭,赶忙也叫小宝过来谢过马老师。老伴却说:“小宝饮牛去了,一会儿到家。”

马宝田和马继文喝着茶,抽着烟,说着话。牛蹄子踩着雪嘎吱作响,马宝田说:“小宝回来了,我这就去喊他到屋里来。”

马宝田到牛棚口叫小宝,看到三年没进过家的家贵牵着大宝,小宝骑在大宝的背上。马宝田喜庆的面目即时变得狰狞起来,“你还知道回家?”马宝田口气生硬说。他径直走到牛跟前,抱住小宝下了牛背,接着说,“马老师在咱屋里,快见过马老师。”家贵去牛棚安顿大宝。

“马老师好!”小宝说。

“小宝,你转到县一小上学的事,老师为你办妥了。”

小宝并没有为之手舞足蹈,而是说,“马老师,去县城念书,能带着我家大宝吗?”

“念书自然是不能带了,”马继文细声说。

“我想带着大宝一起上学,”小宝说,“如果我不带它,它就会被卖掉,我不能失去大宝。”

“这是什么话,”马宝田说,“小宝,县城里哪有地养牛啊!你个小屁孩,不想着好好念书,净说歪理无用的。”

家贵拴好牛进了屋,“马老师在啊!”掏出烟递给马继文。

“几年不见,家贵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马继文点上烟说。

马继文眼看家贵心事重重,料定他们有事商议,隧借雪下得大要走。“这是小宝的日记本,今晚正好看看小宝写作的长进与否。”

马宝田全家送马继文出了门。

家贵从外地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饮牛的小宝。家贵满身的雪,两片大脚丫子上沾满了泥巴。家贵对着小宝叫了一声:“儿子”。小宝看着家贵只身一人,半时不语,问:“妈妈呢?”“她不来。”家贵答。“你又气走了妈妈,”小宝说,“快追,让我妈回来。”“你妈不要你了,”家贵像是生气似的说,“也不要这个家了。”家贵还说,“你妈只要大宝。”小宝再也不言语了,因为他害怕失去妈妈,她用缄默表示对爸爸的抗议。小宝骑在牛背上,任大宝带他回家。小宝清楚,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大宝才是妈妈的不舍,她不会弃我不管的,留住大宝,就是留住妈妈。

家贵将离婚的事全盘说与马宝田。我和娟琳的离婚已是板上钉钉,癞蛤蟆咬的,没得治了。娟琳想带走小宝和大宝。我反对,最后法院调解小宝留给咱家,可大宝归她。马宝田看了调解书,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一味地念叨着家贵的无能。在一旁的小宝听在耳里,痛在心上。突然哭着大声说:“妈妈不会离开我的,我也不会离开大宝。”

马继文一进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认真阅小宝的日记——《我和大宝》。马继文看了两遍。虽写的是转学县一小后的梦想,但文中不无流露出对妈妈的难舍难分的真情实感;接踵的背离,仿佛小宝的心灵有了芥蒂和疤痕,是被弃的惶悚、担忧和渴望重逢;听闻家贵和娟琳的离婚闹剧,明白大宝才是从不相背的忠诚;心灵美是发挥学生能动性的本源,是祛伤除疤的良药,更是心理健康的肯綮;小宝无时无刻不都在盼望着妈妈归来,一人的无助与无力才想通过大宝招引妈妈,才寄情于大宝,如果大宝离开了他,那才是万念俱灰哩。

哭啼、害怕的大宝想到只有马老师才能理解和救赎他。他飞奔趱行,径直到了小学马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他眼下的马老师依旧戴着老花镜,工整的中山服,齐整后疏的华发,正盯着小宝的日记发思。“马老师,”小宝抽抽搭搭、气喘吁吁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去县城念书了,我要继续在北川小学上学。”马继文似乎还没从自己的神思里抽出,顺着声音将沉思的目光游移至小宝的目光中,眼光碰撞溅出的水花才拉回马继文的神思,马继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在逡巡答案中说出了“好的”。听到如此回答,小宝的心石总算落了地。小宝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句:“马老师真好!”扭头就走了。

灯光中,飞雪似箭,落地瑟瑟有声。马继文扽开抽屉,从中拽出厚厚的转学的材料,走向晶莹的雪地,默默擦亮火柴,材料在暴雪中哔哔剥剥地化为灰烬。熊烟滚滚腾升,飞向阒黑的夜空。

马继文临近退休之际,他将本就写好的退休申请书撂进了纸篓里,伏案写了《继续留在北川小学发最后余热教学的申请》。

小宝害怕大宝被卖,干脆住在牛棚旁边的杂物间里,更加用心饲养大宝。每当早晨去上学,定要嘱咐爷爷奶奶:“千万看好大宝,别被人牵走。”散学后箭一样跑到家中看大宝。

学期末,开始期末考试。考试分两天进行,星期四考数学,星期五考语文。考完数学,小宝没敢延误一分一秒飞速回到家,看到了自家院子里一学期未见的马教习。小宝不曾因马教习的不言离开而记恨。小宝热情地说:“教习,可算等到你了,你一定是来找我的吧。”小宝一骨碌走进杂物间,从一个木匣里拿出了他捏的泥像,展现在马教习面前。“教习你看,”小宝接着说,“我亲手捏的泥像,挺像你罢。我现在送给你,权当我俩的友谊就像这个泥像一样长存不散。”马教习同样亲切如旧,“我和我爸来看看你和大宝。”就在马教习正要接过泥像仔细端详时,马教习的爸爸牵着牛走出了牛棚,“你儿子欠我的一万五千元,这下就两清了。”对马宝田说。小宝见状,没等马教习接过泥像,就丢开手,咣当摔在地上,泥像成了土碴。小宝没命似地跑到大宝跟前,一把抱住脖子,大宝发出哞哞的呼唤。“叔,你不能牵走大宝。”小宝哽噎着说。马宝田一把拉过小宝的手,拽到怀里,死命抱住小宝。小宝又是哭,又是闹,就是扎挣不脱。看着大宝的尾巴消失在皑皑白雪中,听着哞哞之音消散在青色的天空中。小宝嗓门敞得老大抽噎说:“大宝别走,妈妈还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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