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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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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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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光

西去、西去,此行的目的是回故乡探望风烛残年的母亲。穿雪峰、出湘西、转长沙,波音738到达兰州后,奔驰的列车载着一颗游子的炽热归心,沿着熟悉的丝绸古道一路驰骋。透过窗幔,熟悉的汉代古长城耀入眼帘,一处焚烧的秸秆让我想到了两千年前烽火台上的大漠孤烟。在飞速移动的视觉里,土黄色的长城残垣断壁犹如昭君出塞时扯起的长长飘带,忽左忽右、时隐时现,距长城尽头嘉峪关数百里外彻底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项同样浩大的高铁工程正在长城废墟上崛起。

塞外小城临泽,位于河西走廊“沙漠绿洲”的正中央,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前来接站的侄子特意绕城一圈,入耳的家乡话滔滔不绝,“耳闻目睹”让我很快熟悉了驾车路线。与二十年前我的工友们修建兰新复线在此驻扎时相比,小城有了足以扰乱视觉的变化。

我要感谢国家对西部的“村村通”扶持政策,黑色沥青路一直伸到了每个居民点上,“雪铁龙”没受任何颠簸之苦就开到了家门前面。和往常回老家一样,母亲的身影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我此次启程之前就得知,母亲没有什么大病,偶有头疼脑热感冒的,从不拖累家人上医院,吃吃药,睡几天热炕就能抗过去,只是在多年的“风湿腿”折磨下,腿脚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年过八旬的她靠着一根拐杖才能蹒跚挪步。听说两年多没见面的儿子马上就要到家,盼儿心切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门外向村口张望,此情此景令我无比愧疚和心酸,来不及将车熄火赶忙下车疾步前去搀扶进院。

仔细打量眼前的母亲,稀疏的头发早已灰白,瘦小的腰板更加佝偻,说话变得语无伦次甚至自言自语。几天前生病躺在炕上时电话里语气还那么凄凉——盼儿回家见面似乎是母亲当时最大的祈盼,当儿子真正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又唠叨我不该年年寄钱寄药又寄衣裳,把多少票子花在了快进棺材的人身上,只要回来看看,死了也没有遗憾!母亲的絮叨让我切身感受到:老人并不需要儿女太多的物质回报,孤独才是最大的煎熬。想起一首老歌《常回家看看》,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家的几天无论怎么“表现”,总也挥不去心头那份愧疚之感。

作为筑路人,此生注定了走南闯北四处飘荡,自从十九岁离开家乡后,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与母亲见面的天数屈指能算。青岛安家后,接母亲到城里享清福是我多年来最大的心愿,无奈老人住惯了家乡的平房热炕,吃惯了自烹的粗粮淡饭,听惯了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仅在青岛呆过20多天就以生活不习惯为由返乡,此后屡次苦苦邀请都拒绝前往,不仅如此,就连弟妹们县城买了新房请老人去住都未能如愿。此次回乡探望,原计划劝母亲到县城医院里再做一次体检,但一向要强的母亲认为自己得的是无药可医的“老病”,查了也是白花钱。母亲的“固执”,不仅让我对“故土难离”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而且明白了“孝”和“顺”为什么要紧紧相连。

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高中毕业的我当上了级别最低的“村官”——生产队会计,别看权力不大,但却是最清闲的差事,除了记账算账,摊差分粮,读报学文件,有时也到各生产队互相查帐,雨淋不湿,风吹不着,偶尔也能解馋。但有一点不如意,那时中国农村实行 “工分制”,社员平时出工干活记工分,到了年终决算按劳动日值搞分配,为全队社员记工分是我每晚的“必修课”。我们那个生产队里有上百号劳力,工分折摞起来足有二尺厚,队长是个火性子,常常为一分两分的与那些脾气暴燥着发生口角冲突,粗口大嗓震破屋,“标点符号”满天飞,“口水仗”常常把时间拉得好长,等到记完工,缩起冻僵的双手,迈开麻木的双脚,顶着呼啸的寒风最后一个人往家走时,往往已是深夜。

因为我家到生产队部有三、四里田埂小道,中途必经一处杂草丛生的坟地,独走夜路回家是我一天中最纠结的事情。因为坟地里老榆树上时不时有猫头鹰发出阴森森的怪叫,草丛里冷不丁会窜出慌不择路的野兔玩命疯跑,每每被那些该死的野禽野兽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后,瞅瞅坟冢上风吹摇晃的蒿草,自然会联想到蒲松龄笔下的《聊斋》故事,仿佛有幽灵要从树阴后面闪出。对于当年只有17岁的我来说,只能用六个字来形容那种处境-----恐惧、无助、无奈。所以,记完工后就近找个热炕头睡觉是我当时最大的奢望。

“别回家了,到我那里做伴吧!”。当时年近花甲的李兴年老伯是生产队里饲养牲畜的负责人,饲养员宿舍离队部不远,每逢轮到夜里值班,老人早早就把屋子里的炕烧烫被褥铺好,等着我的到来,于是,生产队里唯一的“公用宿舍”成了我的临时“客栈”,我也由此对这位善良的老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拜访李兴年老伯时,他已93岁高龄,是村里健在最年长的“老寿星”,更是我所敬仰的抗战老兵,李老伯自然被我排在了此行计划看望的亲朋好友之列。听说我来看望,刚刚还在后院内忙着喂牲口的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灰尘,一边疾步走过来把我让进客厅。老人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虽然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沟沟坎坎,但挺直的身板,敏捷的举动,超常的记忆力,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与九十高龄的耄耋老人联系在一起。言谈间得知,老人家一生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十七岁那年夏天,侵华日寇的铁蹄踏上了华北平原,东躲西藏的他最终也没有逃脱当兵的命运,被“国军”从麦田里搜出来抓了壮丁,直接拉上了抗日前线,在傅作义麾下的35军101师通信连,与日本鬼子一干就是6年,可谓九死一生。

“当兵虽然不情愿,但跟日本人打仗时心里还算痛快,好歹是在保卫国家”说起那段经历,老人家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他所在的35 军是傅作义的王牌部队,装备好,纪律严,训练有素,给养充足,是国民党军有名的七大劲旅之一,在抗战中参加了包头战役、绥西战役和长城战役。百灵庙一仗让日寇刮目相看,五原城一战打得很苦,官兵死伤无数,但也惨胜,让日本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您当年跟日本人打过多少仗?您那个101师牺牲多少人?”。“太多了,记不清了,碰到恶仗一连打十天半月、死个成百上千人已经习以为常,有很多人头天还跟我一起端碗吃饭,第二天就倒下没命了。随我一批抓去的几十个人经过了无数次枪林弹雨后,只活着回来三个,我这条命是多次从死神手里捡来的!”。聊这些话题时,明显感到老人心情沉重甚至有些哽咽。我连忙换了轻松的话题:“后来傅作义的部队被接收整编了,您没等到北平和平解放吗?”,“没有等到,新保安一仗35军打没了,军长郭麻子自杀了,我们"挂彩"的人后来进了医院,伤愈后回到了家乡” 。

老人告诉我,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不堪回首,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后,他与千千万万农民一样,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平平静静数十年,对于自己的过去,很少向人谈起。如今身板硬朗,子孙满堂,跟二儿子一起生活,国家每月发给低保金加高龄补助270元。“这点钱够花吗?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当我考虑通过什么方式帮助这位抗战老兵时,老人的儿子接过话茬说:“公家给一点,自己养羊卖一点,完全够花了。再者,我爹每天手脚不闲,农村的轻活样样能干,他不愿意给人增添负担!”。聊到此时,下一个想问未问的话题有了答案:老人长寿健康有何秘诀?不靠仙丹妙药,靠的是知足勤劳!

交谈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天色已晚,老人执意留我吃饭,品尝了他儿媳端来的炒菜面条后,我便匆匆起身告辞。次日早晨,我告别亲友踏上返程,走出村口不远就看见李老伯赶着一群绵羊前行,手中的鞭子轻轻挥舞,脚步迈得那样紧凑,金色朝霞洒在老人与羊群身上,象一首田园诗,更象一幅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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