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一缕晨光透进薄薄的窗帘,然后从粉白的墙壁上折射过来,洒到我的脸上,驱走了大脑中的瞌睡虫。睁开朦胧的睡眼,习惯性的打开手机看时间,那熟悉的大号数字刚刚跳过五点,距我平常起床跑步锻炼的时间还差半小时,于是决定再躺会儿,我把这种明明醒了还“装睡”的行为戏之为“赖床”。
按照惯例,“赖床”时一般先瞅微信,再翻新闻,这一翻不打紧,目光猛然间触到了一条惊天新闻:“马里首都巴马科市的丽笙蓝标酒店突发恐怖事件,数名恐怖分子持枪闯入酒店疯狂扫射,共造成27人死亡,其中3名中国公民不幸遇难。另外,袭击者还劫持了170名人质,其中140名客人和30名员工,后来释放了一些可能会背诵古兰经的人质。遇难的3名中国公民分别是中国铁建国际集团总经理周天想、副总经理王选尚、该集团西非公司总经理常学辉”,恐怖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公元2015年11月20日。
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没弄错,亡者的单位姓名相符,三位遇难同胞中竟然有我曾经朝夕相处的室友王选尚,心头就象被闷棍击了一棒,愣神半天没有恢复正常。
说实话,其他两位同胞的牺牲虽然也感到痛心惋惜,但因为不认识,所以对我的触动远没有王选尚大。我和选尚太熟悉了,他不但是我同宿舍的室友,也是当年从我身边里走出去的人中,行政职务提升较快的同事之一,如今刚满50岁,怎么就这么消失在恐怖分子的乱枪之下呢?
正如有首歌词里唱的那样,“有缘才相识”,我和选尚的相识属于同室共寝之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选尚,是1988年秋天,我当时所在的单位中国铁建二十局集团四公司正在金沙江畔参加四川宜宾黄桷庄电厂项目施工,选尚从石家庄铁道学院本科毕业后,被组织分配到那里工作,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里。
初次谋面就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和选尚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一起工作,因为互相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惯,那怕是丁点儿细微之处妨碍了对方都会互相理解,当我夜间“爬格子”写稿时,为灯光惊醒了他而表达歉意时,他会安慰我激励我,尤其我们互相欣赏对方的长处,那怕克服了某项困难或者取得某个小小的成功也会互相高兴互相鼓励,例如我的业余文学爱好发挥中就有选尚赞赏鼓励乃至“激将”之功,当年处机关设备科王庆春科长和宣传科龙永真科长几乎在同时期传递信息,意欲调我到他们科室工作,给我“考虑”的时间很短,我如若放弃,他们会另选他人。
当我处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时,选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你娃文笔好,天生是个耍笔杆子的料,搞设备你只能算个半吊子,估计没啥发展前途,你愣怂不要自己挖把黄土把自己埋没了,换了我是你,肯定去宣传科”,后来我听从他的意见,拿定主意去了宣传科,从此“弃武从文”,一干就是大半辈子,至于这条路选对还是选错,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作为地地道道的陕西关中人,选尚身上带着浓郁的地域特征,说话办事不拘小节,但为人很实诚,所以我们很投缘,接触不久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他给我的印象是,性格开朗,情商高,气场好,一口略带关中口音的普通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硬,但说得幽默而风趣,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往往能引来一片笑声。
选尚从进入那个单位起,人们就发现他有着独特的人际交往和语言沟通能力,善于在单调而紧张的工作生活环境中不断制造笑声,不但在营造群体融洽气氛中成为重要角色,在不到一个星期里,他与队里上百号人都混得很熟络。于是,一个非常亲切而又简略的称呼“王技”(单位的习惯叫法是姓氏加职务简称)便叫响在那个工地上。
因为选尚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专业,系统的理论知识加上刻苦的钻研精神,在担任机械技术员没过半年,队里几十台大型国产进口机械设备的维修保养就交由他去鉴定、验收和把关,渐渐地,那些与机械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老师傅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谦虚和好学,不由自主去传授技艺,全力以赴配合他的工作,尤其修理排的那些骨干专家们个个成了他的“好哥们”,这对他的业务提升帮助很大。
在我的记忆中,单位里先后分来几位大学生,王选尚的出类拔萃是大家公认的,除了个人的天赋加后天努力外,与他有个知书又达理的“贤内助”密不可分,就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年夏天,身为人民教师的未婚妻千里迢迢从陕西武功老家赶到工地来看他,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感情迅速升温,我曾和大伙儿趁热打铁,一起为他们张罗了简单又热闹的“板房婚礼”。
不久后,我与选尚先后调离了原单位,各自奔赴新的工作岗位,那年月没有手机,连电话座机都是奢侈品,中断联系的我们这一别就是十六年,两人虽然都很关注对方,也能从各种渠道了解到对方的单位职务变化,但却没有直接联系接触的机会。再次重逢是2005年的夏天,地点是远在大西洋彼岸的非洲安哥拉,当时我们各自带领着一只团队,在异国他乡担负着不同的两个海外工程项目建设任务。
正所谓“人生三大幸运事,他乡遇故在其中”。当时,我在安哥拉新建仁卡铁路项目公司当书记,选尚在罗安达新机场项目公司当总经理。我清晰的记得,久别后的首度聚会是在一次“帐篷宴”上,大家的激情和豪放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往事如同发生在昨天。
这天,集团公司安哥拉指挥部首次召集各个项目公司负责人在罗安达开会,因指挥部刚刚完成组建,场地受限不具备多人就餐条件,所以会议结束后大家一起往回赶。当汽车走出一条名叫“帮彼”的街道后就遭遇了堵车,挤在车流里面像乌龟爬行一样一点点往前挪,两个多小时才走出市区。眼看午饭时间已过,先一步摆脱堵车困扰的选尚打来电话,要我们到他项目驻地吃饭。于是,除了他的“搭档”机场项目公司书记秦虎利外 ,还有罗安达铁路项目公司总经理刘鸿哲、书记唐辉,我的好搭档新建仁卡铁路项目公司总经理庄小平。
没曾想,那次聚餐成为六人“最后的晚餐”,两个月后刘鸿哲因车祸长眠非洲,这是后话,因为此话题同样令人伤悲,事件发生之突然,其经过之凄惨,让人不忍提起,也不堪回忆。
罗安达新机场项目位于该国首都北30公里处的安东尼奥·阿戈斯蒂尼奥,在中国人进驻之前,那里是一片灌木森林。我们驱车从刚刚开辟的便道上走了两公里后远远望去,沙地里搭起的十几顶绿色帐篷排列有序,这让我想起了当年部队野营拉练时的宿营地。
当时由于队伍初来乍到,生活设施还没有来得及建设,国内采购的空调等各种物资还未运到,进到帐篷里面,蒸笼般的闷热,大家只好撩起帐篷四周帆布来通风。更让人感到炙热的是选尚的热情,为了准备那顿饭菜,他除了安排人从当地商场买回来几样罐头和肉类外,好客大方的选尚拿出了他从国内捎去的牛肉干、咸鸭蛋、豆腐干、老干妈等全部“宝藏”。
没有国酒只好喝洋酒,选尚命人一次性买来几十瓶威士忌与大家开怀畅饮,找不到酒杯就用大碗喝,那东西看着颜色淡黄象香槟,喝起来更象变了味的啤酒,最初很难下口,喝顺了比香槟有味道,刚开始用小口抿,后来一干杯就是一大碗,等那一堆瓶子全都喝空后,六个人全倒了,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比红酒喝醉还难受,从此过后,我们谁也不把威士忌往肚里猛灌了。
在安哥拉工作的那段岁月里,大家时常见面,同样离家上万里,同样被乡愁寂寞所困扰,每个人都有喜也有悲,有苦也有乐。外出时候考察项目或者到罗安达开会时,我和选尚提前约好在某家酒店汇合,同住一个房间,同在一桌点餐,有时也同乘一辆车外出,接触的时间久了,我发现选尚身上除了当初就有的幽默风趣特质和较好的气场外,还有很多让我佩服的地方。例如,他对新环境有着超常的适应能力,每当外出办事不能返回驻地,需要就近寻找食物充饥时,当地黑人餐馆提供半生不熟的带血丝牛排,放到别人嘴里如同红军长征途中咀嚼牛皮腰带,咬也咬不动,吞又吞不下,选尚却吃得津津有味,酸味面包夹咸味黄油,别人难以下咽,到他嘴里成了“美味佳肴”。当我对他的 “味觉”表示疑惑时,他答道:“这是当地上等人才能吃到的东西,我们不该排斥,应该慢慢学会享用!”别人出门喜欢带中国司机,为的是行车安全,方便沟通,而选尚却喜欢让黑人当司机,为的是方便练习葡语,也方便认路。
选尚的职务快速晋升是从安哥拉开始的,2006年秋天,选尚晋升为安哥拉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成为了我的“顶头上司”,他住罗安达,而我则去了600公里以外的本格拉项目公司担任书记,两年后,他再次升任为中国铁建二十局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兼任海外原职。回国后,因为各自工作生活的地方相距较远,除了我去总部开会出差,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再后来选尚调任中国铁建国际集团副总经理,专门负责承揽海外工程,他的社交强项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平心而论,王选尚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对于他的辉煌经历,我在此篇追忆短文中是难以细说完整的,也没必要赘述。当年他成为我的室友时,我们互相庆幸,互相勉励,当他进入更高管理层时,我曾经为他高兴,也为他庆贺,但从来没有找他开过“绿灯”,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纯粹情谊,当听到他在马里遇袭蒙难的噩耗时,我为他难过,为他祈祷,并含泪写下此文,以泄悲伤之情。
(此文于2015年12月27日刊登于《中国铁道建筑报》 第四版副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