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时期,我对过“八一”没有多少印象,原因可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建军节和其它法定节日一样,除了灶上加菜会餐,当天没有安排执勤任务的人放假休息外,生活规律几乎与平时没有两样,因为部队不允许任何人外出扎堆聚餐。转业退役后,我反而感觉到“八一”节的重要性了,因为每逢这个节日临近,身在异地或者久未见面的战友们就会不约而同加强联系,商量着到哪里“集合”聚会见面。
然而,过去战友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或事业,丢开手头的工作经常搞聚会于公于私似乎都说不过去。好不容易等到退休,烦人的疫情又把人们禁锢了整整三年,很多战友们年年想见面,月月盼见面,微信里天天议论如何见面,但是真正聚到一起的次数却很少。
如今疫情过去了,人也自由了,战友聚会被列入微信电话交流中的重要“议事日程”,只要大家目标一致,行动一致,想聚就聚,不论天南地北,不论海角天涯,哪里有战友召唤,拎起包来就出发。
就在七月下旬,我有幸接到了来自四个地方的战友聚会信息,一是卜生成、姜宝生等战友组织的独立二团战友临泽聚会;二是王兰典战友专程从兰州探访“第二故乡”,到四十多年前当知青上山下乡时所在的村子新华庄时,执意“做东”,就近邀请四连张掖战友聚会,他这一“做东”不要紧,原本说好的“AA制”变成了“流水席”,今天他约,明天你请,后来随着西安、兰州返乡的张建伟、彭会兰等战友加入,“战友聚会”酒从八月一喝到了九月初我离开那里;三是温学军战友召集的陕西省军区司令部警卫排战友西安聚会;四是邵金录等战友召集的铁道兵十师战友西峰聚会,这些聚会组织者和参加者大多是我当年同甘共苦的战友,单位更是我当年呆过的部队老单位,与战友见面的愿望可谓十分迫切。
但是,由于各场聚会都安排在“八一”节前后,时间发生严重冲突,加之旅游旺季一票难抢,最关键的是两个幼孙像尾巴一样黏在身上无法解脱,三重因素叠加,我已感到身不由己,因而只赶上了前两场聚会,后两场未能参加,实在有些遗憾。略感失落而又无奈的我写下这段文字,就自己想与战友诉说的两个话题,与那些关心军人或者对过去军旅生活感兴趣的朋友分享交流。
话题一:战友情是怎样形成的?
当年,我们穿着与身材并不合体的草绿色军装,背着厚重的草绿色被装,乘坐吐着白烟不停喘气的草绿色专列,踏上了草绿色的梦想征途。当我们第一次列队出操面对新兵排长那双犀利毒辣的眼睛瞪圆死盯时,心中的那种忐忑不安;第一次踢正步练习分解动作时,班长喊过“一”,却迟迟不喊“二”,单腿抬起数分钟不让落下的那种酸软打颤;第一次抚摸枪械时,心中涌出的那份新奇、神秘和激动;第一次拧开手榴弹保险盖,将拉火环套在小指实弹投掷时,抑制不住的那种心慌手抖;第一次站岗时,脸上焕发的那份自豪和神气……,但凡没有穿过军装的人是无法体验到的。
战友的缘分是在同甘共苦中结下的,战友的汗水是在摸爬滚打中流到一起的。那时,我们同桌吃饭、同室睡觉、同在一个操场跑步、同在对方身上挥拳轮臂练习擒拿格斗,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如今难得聚到一起,少不了互相拥抱,嘘长问短。回忆过往,话题自然很多很长,诸如张三深夜光着膀子甩那木柄实心铸铁手榴弹甩到汗流浃背;李四苦练单双杠练到满手老茧;王五半夜站岗忘记口令被营长撞上给予口头警告;赵六冒着背处分的风险瞒天过海在驻地偷偷约会女朋友,待到退伍时成功牵手结婚等等军营往事,都成了战友聚会时开怀的笑料。
战友的情谊是在一个锅里搅勺酿成的,战友的感情是在日积月累中加深的。当兵数年,我所接触并认识的战友成百上千,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却情同手足,套用当今一位国家领导人的话说,就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时常互帮互助。其中接受过我帮助的人和事大多已经忘记,但是第一次帮助我的人却在脑海里留下了深深印记。例如:第一个手把手教我军事技能的新兵班长常庆胜;第一次把“病号饭”端到我床前的十二班副班长马福国;为看露场电影,第一次到监狱十一号哨位把我替换下来的甘肃老兵杨华;第一次在训练场上背起崴脚的我朝卫生所猛跑的四川矮个老兵王建华;第一次牺牲休息时间偷偷为我洗床单的陕北战友宋自成……,在我们那个年代的部队里,类似这样的人和事数不胜数,每一次接受战友帮助,我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样,我每次帮助别人时,总能看到或充盈着泪水、或包含着感激的目光。因此,在充满友爱的军营中,我有了人生最愉悦的感触和体验:帮助别人的同时,其实自己获得的快乐更多。
战友是纯洁与无私的代名词,是一生中最难以割舍的情怀。战友的情缘,是在没有任何利与害、得与失的计较中建立的,那种单纯和温暖令人终身怀念。在我的记忆中,入伍之初是在陕西省第一监狱看押劳改犯人,因为那时还没有武警部队,故而外防侵略、内守安宁均属军人之责。由于工作需要,我后来有过五次调动,每到一个新单位都遇到了许多好战友、好领导。
军营里的生活是单调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饭前列队唱歌、饭后整队操练,一切作息听从军号,站岗放哨不分昼夜,轮到谁二话不说,扎起皮带,帮上子弹袋,抄起武器即刻换岗,睡梦颠倒中被急促的“紧急集合”哨音惊醒,背起几十斤重的武器行李,在黑灯瞎火中狂奔几十里,累得气喘吁吁返回时,连长才告诉我们,那是他精心策划的“实战化方案演练”,为的是遇到突发事件或者自然灾害时,部队能火速拉出去。当兵的个中苦辣酸甜,孰知其中滋味,但它却足够我们回味一生。
部队有着助苗促长的先决条件,在我的军旅生涯中,不仅身边战友互助互帮,许多“军中伯乐”更令我毕生难忘,其中有不厌其烦说服生产队长祁兴福忍痛割爱,放了时任会计的我交出账本顺利入伍的接兵主官张连长(我当时竟然忘了打听他的名字,在此致歉);有组织全连文化摸底考试,以第三名的排名举荐我到二营部当文化教员的四连连长李积仓;有唯才是举推荐我到陕西省军区司令部工作的二营营长王成怀;有在帮抄校对回忆文章中熟知我文字功底并一直牵挂我这个农村娃前途命运的抗战老将军胡兴茂;有惜才如命,亲如兄弟,大费周折举荐我到铁道兵部队发挥一技之长的“红二代”战友胡长军等等。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吸过我一包烟,也没有吃过我一餐饭,却在关键时刻推了我一把,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和命运,成为我的恩人和贵人。
过去认为部队那种生活是苦累、紧张和乏味的。有一天,当我们脱下军装走进职场,走进社会,方知那些历练都是非常难得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故而很多战友都有了“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的感叹。火热的军旅生活不仅锻炼了我们的身体,锤炼了我们的意志,凝结了我们的友情,养成了我们令行禁止、坚忍不拔的军人作风,也铸就了我们艰如磐石的军人性格,这些是我们终身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俗语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一九七九年参军到后来转业投身国家经济建设,再到如今退休还乡,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前期一起搅勺、一起训练、一起流汗的大部分战友因退伍转业分赴天南地北,象一粒粒随风飘散的大树种子一样,在那些或喧闹、或偏僻,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为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顶梁柱或生力军。但由于过去落后的通信条件制约,大部分战友或领导失去了联系。
随着信息化时代来临,有些战友通过微信、抖音互相联络,为今天的聚会创造了先决条件,但是,遗憾的是目前仍然有许多战友没有音信,据说他们中有的隐居乡村,过着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有的虽然身居闹市,但老眼昏花无法使用智能手机传递信息,有的身患疾病,心有聚会意念但不便出行,更有一些战友和领导已经不幸离世,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和伤痛,正因为如此,战友们每当凑到一起举杯欢庆时,都会默默把第一杯酒举过头顶,然后洒向大地,祭奠那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战友们。
话题二:战友为什么对聚会乐此不疲?
某次赶路参加战友聚会,与睡在软卧车厢邻铺的一老者聊天,对方忽然带着疑惑的表情问我:“人世间有许多种感情,战友情、同学情、同事情、同乡情、朋友情都很重要,为什么单单要不惜车马劳顿,千里迢迢赶去参加‘战友聚会’?”我告诉那位仁兄,战友情是人生中最难忘、最刻骨铭心的感情,它既包含着生死情、患难情,也融进了兄弟情,故而超越了除父子情、母子情之外的其它一切感情,而且战友情还有一个最显著特点,就是年龄越大越想见战友。
诚然,我的上述观点并不是独立存在,绝大多数战友都有同感。著名作家、原文化部部长,同为退役军人的王蒙先生就写过一首《战友颂 》,这首诗我非常喜欢,曾经读过无数遍,每读一遍,心灵必然发出一阵共鸣,因为这首诗道出了无数战友的心声 ,同时,也受到许多读者的称赞,原文如下:
找一个理由,和战友见一面,不为别的,只想一起怀念过去的岁月,一口老酒、一声老哥,热泪盈眶。
找一个理由,去和战友见一面,不管混得好还是混得孬,只想看看彼此,一声战友,一份关切,情谊绵长。
找一个理由,去见一见战友,时间一年又一年,青春已逝,年华已老,一声珍重,一句祝福,感同身受。
找一个理由,去见一见战友,这是我们最信任的人,用碗喝酒,大声唱歌,一声兄弟,一生朋友,地久天长。
有战友在的地方,无论是闹市还是乡村,都是景色最美的地方。大家坐在那里,说着过往,拍着胸膛,搂着肩膀,如同看到了彼此青春的模样。因为战友,让我们找到了过去的万丈光芒。
有战友在的地方,无论是大鱼大肉还是小菜小汤,都是让人沉醉的地方。你我端着酒杯,不说话,头一仰,全喝光,那种感觉只有你我能够品尝。因为战友,让我们忘却了工作的繁忙和慌张。
战友是前世的债,这世的情,常来常往,格外芬芳。
有战友在的地方,就是景色最漂亮的地方。
写到这里,我把多位战友发到微信中的感悟句子整理压缩,用来结束本文:“战友”二字分开解读更有深意,战,是手握钢枪去威慑敌人,保卫和平,友,则是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传递情谊,温暖对方。因此,战友聚到一起像一团火,分散开来是满天星。战友是灯,能帮你驱散寂寞,照亮行程;战友是茶,能帮你消困提神,滋润心田;战友是水,能为你冲淡烦恼,洗去疲劳。这,也许可以理解为战友渴望聚会的真正原因。
(此文于2023年9月1日在《作家联盟》等媒体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