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6日,对我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悲痛日子,这天一大早接到三弟电话,远在河西走廊张掖老家的母亲去世了。我立刻像当头挨了闷棍的猴子一样不知所措,心慌脚乱但脑袋还算清醒,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订票,选择最快的出行方式往老家赶。
订了青岛飞往兰州的机票后就匆匆忙忙登上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就在赶往机场的路途上,得空给在兰州工作的好友通上了电话,让他帮我咨询当地“疫情”管控情况,因为那是当时最敏感,也是唯一能限制常人出行自由的问题,而我得到的准确信息是:外省到达兰州的航班落地后,乘客一律拉到隔离点集中隔离三天才能离开。
这走半道上困三天哪行啊?我慌忙掉头返回,并退了机票改订火车票,好呆火车可以直达张掖,我想着到了家门口事情总有解决办法,如果提前找熟人融通一下或许能立即赶到老家呢!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远在老家县里主抓疫情防控工作的侄子打来电话提醒我,那面的疫情防控政策半小时前刚刚“加码”,外省到达人员一律集中隔离七天,具体隔离点是位于祁连山丹霞口的“石头城酒店”,且疫情当前无法讲私情,即使为母亲送葬也没有破例的可能。
哎呀我的妈呀,您这不是急死人吗?一个多月前我赶回去陪您老人家过春节时,您身体不是好好的,除了带状疱症留下的些许神经疼痛外,能吃能睡,大脑思路清晰,体检结果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啊。大年初一家里三十几口人团圆聚餐,您还喝了两杯酒,吃了几块肉,子孙重孙绕膝让您多么开心,怎么一转眼说走就走了?一辈子殚精竭虑处处替儿着想的母亲,您这回可是给我出了个实实在在的大难题啊!
按照老家的殡葬习俗,老人去世第三天必须入土为安,假若我千里迢迢赶回去,先到当地酒店隔离七天,等被放出来莫说扶棺送行,连最后看一眼母亲遗容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我赶到老家还有什么意义呢。一边是心急如焚的我象无头苍蝇瞎碰瞎撞,另一边是老家的亲人们纷纷打电话劝解我不要贸然动身,免得下车后被关到隔离点上急出病来。
并不是没有心理上的准备,而是锥心之痛让人不可承受。在当时的心绪状态下,家人的任何宽慰话都于事无补,因为无法安抚我的焦躁和悲哀。直到此时,我才发觉父母确实恩重如山,而我亏欠父母的太多了,是他们给了我生命,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送我读书参军,帮我成家立业,他们和普天之下的所有父母亲一样,一辈子为了儿女吃尽了苦,操碎了心,身为人子却不能在老人临走时尽孝送终,这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过去由于工作性质所决定,我的大半辈子一直在出门远行,十八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在几万里之遥的非洲工作,无法赶回来送父最后一程,那种心痛和愧疚伴我至今。
母亲有幸活了九十一岁,生前我虽然每年回去看望几次,但因为我的主要心思不是放在手头的工作上,就是操在以妻子儿女为核心的小家庭上,父母充其量只摆在了工作和小家之外的“第三者”位置上,每次回老家都像匆匆过客一样只是短暂停留,从来没能安下心来守在老人身边好好陪伴一段时间。母亲这一走可是永别,从此往后我将没了父母,而没有父母的日子就谈不上有多么幸福,因为我的内心是空寂孤单的,灵魂是没有靠山的,没有父母做后盾的人生就只剩下去处而没有来处了。
如果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既成残酷事实不得不面对的话,连最后送母亲一程都成了奢望,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如此,让我这个不孝之子情何以堪啊?
“天若有情亦无情,最是无情数疫情”这句当时的网络流行语大概就是为我量身定制吧。在那个悲痛又无奈的日子里,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盯着家人发来母亲出殡和下葬的视频,我控制不了自己情绪,躲到无人处放声嚎啕大哭一场,过后把自己封闭在青岛家中,什么事也无心去做,昼夜思母魂不守舍,唯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盼望疫情管控早日松动。
母亲快过“五七”时终于等来了机会,得知老家集中隔离时间由原来的七天再次调整为三天,我立刻提前动身赶回阔别仅仅两个月却恍若隔了一个世纪的家乡。放眼望去,远处的祁连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山巅的皑皑白雪在我看来已不是美景,更像高挂在半空中的一块块白色帷帐,让我看了无比凄凉伤感;近处的大沙河还是那条河,只是静静的河水在一道道聚水坝的作用下,像一个个串起来的深水潭一样并不着急往下流淌,如同汪在我眼眶里的泪水一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随时可能漫过聚水坝自溢下泻;路边的草木虽然返青披绿,但在我的视觉里已不是往日期待的春色,而在我脑海里闪现的却是被人折枝断根摆进吊唁大厅里的那些可怜绿植。
在一阵阵哀婉凄恻的唢呐声中,我长跪在母亲祭坛前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斯人早已驾鹤去,空留遗像在眼前。磕头、焚香、烧纸、跪谢亲朋好友,前往坟头烧纸祭拜,等到习俗设定的一些列流程完全结束,送走了念经吹唢呐的道士及亲朋宾客已到下午,我茶不思饭不想,谢绝所有人的好心宴请,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中不想出门。
夜里,因思母而悲痛的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中翻江倒海胡思乱想起来,想到《红楼们》第十三回中,心地善良的秦可卿死后灵魂并未马上离开贾府,她托梦贾府三号当家人王熙凤:“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或许担心不通诗文的王熙凤听不明白,秦可卿还直接用大白话告诉凤姐,贾府的兴盛是暂时的,而盛极而衰是必然的,嘱咐凤姐减少奢华开销多置田产,以备祭祀供给费用,为将来贾府败落后留一条活路。而正在享受荣华富贵的贾府“琏二奶奶”哪里听得进已亡之人所说的“鬼”话呢?待到后来宁国府遭到抄家贾府彻底败落时,这凤丫头果然“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如果象曹雪芹先生笔下描述的那样,阴间的人果真能“先知先觉”看透阳间的事并能提醒凡间无知之人,那倒是世人非常需要的一项“特异功能”。我当时在想,母亲生前无时无刻不把儿孙的事牵挂心上,去世后如果能看透后辈人的前途命运,相信母亲的灵魂一定会回来向家人指点迷津,第一个要问询的人自然是我这个临终未见上面,临走还没能为她老人家抚棺送行的远行之人。
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肉身虽然埋进坟墓,但魂魄还在外面游荡,一般到了夜晚都会游回家中。既然有很多人都说过这话,那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准真有此事。我在老家临泽县城这套房子是专门给母亲买的,前些年回去时也多次接母亲来住,熟门熟路,母亲肯定能找到这里。又听人说过,死人的魂魄回家不会从门里进,而是走窗户。想到这些,我立刻起身打开了家中所有的窗户,并把卧室的门半开半掩,合衣躺在床上,静候母亲的到来。
那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夜晚,思母心切的我彻夜不眠,透过窗户仰望朦胧的夜空,半边残月像白纸一样远远帖在天边暗淡无光,几团残云像被刚刚扯碎的烂棉絮一样在空中漂浮,几颗星辰像幽灵眼睛躲在云团后面眨巴闪烁,使得这个原本平凡的夜晚在我心目中变得极其诡异。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母亲灵魂能从哪一片云团中闪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呀。
早就听人说过,鬼魂并不是以一种形体出现,有的只有上半身没有腿脚却行若旋风,有的只有身子没有头却能躲过一切障碍,也从不与人冲撞,有的是有头有脸没有下巴却能说话聊天,但此时此刻尚不知道我的母亲灵魂出现时是什么模样。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不管母亲的灵魂以什么样子出现我都不会嫌弃,也不会害怕,隔着一个世界的母子只要能够相遇,那一定是天赐的缘分,所以我心里只有一种祈盼,愿上帝尽快安排我们母子见面。
说实话,我原本是一个胆小的人,早些年就曾经被“鬼”吓破过胆。记得十六岁那年夏天,高中毕业当了“回乡知青”的我被生产队长公派到大队林场当护林员,任务是到一大片沙枣林里巡视。某天夜里,我值班路过林中一片坟地时,远远发现有无数双黄绿色的小眼睛在一座坟头杂草中晃来晃去,凭直觉我立马断定那就是我听过但从未见过的“鬼烤火”,魂飞魄散的我顾不得近前细瞅,撒腿就往林场场长家里跑,那位看上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的场长其实也是个胆小之人,一听说坟地“闹鬼”也不敢前往查看,而是把“烫手山芋”甩给了大队革委会主任那里。
那时农村正在“破除封建迷信,镇压牛鬼蛇神”,大队革委会主任接到“情况报告”非常重视,连夜唤来民兵连长,带着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在我的引导下以急行军速度直奔“闹鬼”现场。政治敏感度极强的革委会主任交给民兵连长的任务是“捉鬼捉脏,无鬼揭谎”,必须彻底调查清楚到底是真有“阶级敌人”装神弄鬼搞破坏还是我这个嘴上没毛的浑小子在疑神疑鬼造谣惑众。
幸好,在我们快要到达那片林中坟地时,远远看见那些黄绿色的光点还在闪动,我庆幸我的“造谣惑众”嫌疑据此可以排除,心里的石头可以落地了。可是众人往前走近仔细查看,哪里来的“鬼烤火”啊?分明是一群萤火虫在草丛中乱飞。后来,那件乌龙事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我除了遭受众人斥责外,还在村里留下了一段笑柄。
就在我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中胡乱回忆往事时,卫生间里传来“哐当”一声,我的神经立刻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屏住呼吸再一细听,客厅里传来了清脆而有节奏的“咔”“咔”声音。啊,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不过了,分明是拐杖硬塑料包头敲击地面瓷砖发出的声响。母亲在世时,我看她手中的木头拐杖有些笨重,遂给她买了一根既轻便又可伸缩的铝合金轻便拐杖,上端手柄是用精致光滑的黑塑料做成,主杆部分是浅黄色烤漆金属,最下端是黑色硬塑料套头。那个拐杖母亲非常喜欢,坐在床沿上歇息时,她会时不时的欣赏把玩,一会儿收回,一会儿拉长,家里人少没人听她絮叨陈年往事时,母亲就会柱着拐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锻炼身体,那根拐杖敲在磁地板上就是这种“咔”“咔”声,没听错,母亲灵魂真的回来了。
据我揣测,母亲应该是从位于北面的老宅院那面过来,然后顺道从北侧的卫生间窗户进入,碰倒了什么东西弄出声响后,赶忙离开卫生间进入客厅。当时我的心非常忐忑,到底是立即跑出卧室去迎接母亲呢?还是卧床假寐等待母亲进来找我说话呢?假若贸然出去只怕惊扰了母亲魂魄,而卧床假寐却迟迟不见母亲走进卧室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那“咔”“咔”“咔”的声音依然很有规律,响一阵停顿几秒或者十几秒后接着再响,但一直没有完全停下来,也没有走进卧室来,可是,后来怎么又没声了。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母子之情虽然胜过一切感情,但我和母亲毕竟身隔阴阳两界,我迟疑很久未敢轻举妄动怕惊扰母亲,母亲迟疑莫不是也怕吓着我呢?
当时我在想,一对母子从两个世界走来不容易,我急着见母亲,母亲肯定着急要见我,客厅里发出“咔”“咔”声不应该是母亲踱步健身,而一定是老人家在犹豫徘徊,而我若再卧床假寐等待下去,就象过去常听人们所说的那样,到了五更天公鸡打鸣时,母亲也会和其他入户夜游的灵魂一样被迫离去,等她转身消失在云遮雾罩的夜空甚至远游到茫茫宇宙当中,我将失去与天堂里的母亲谋面机会。想到这里,一种预感提醒我,不能再犹豫了!我按捺不住焦灼心情,翻身下床,摸着黑蹑手蹑脚轻轻推门走出卧室,借着窗户里透进的微弱光亮,我把整个客厅里仔细观察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无奈之下返回卧室继续躺在床上侧耳细听,那“咔”“咔”声却再也没有出现。失望,痛苦,懊悔,伤感……,当时心里滋味是五味杂陈,我竟不知道用什么词儿能够恰当形容。
经过大半夜的折腾睡意全无,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一通乱抠。“人死了魂魄还在吗?”当我输入这个问题时,网上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言之凿凿,有些人则根本不信,这大概就是人们过去所说“右派”和“左派”之间的分歧争论吧,而“中间派”则用这样一段既暧昧又不大着调的话来和稀泥:“所谓死人魂魄只是活人的一种念想,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些乱七八糟的答案都无法令我心悦诚服,当搜到爱因斯坦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时,我眼前一亮,那万分沮丧的心稍稍得到一丝安慰,这位受“无神论”和“唯物论”者共同推崇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说:所谓的鬼魂实际上是人的脑电波,当人去世后,脑电波会在空间游荡,游荡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进入大气层之外的游离电波层,在那里有无数的电波和各种思维。有人之所以见到了“鬼”,实际上是他的思维与正在空间游荡的那些脑电波相交了。按我的理解,世界最顶级的物理天才爱因斯坦这段话中并没有直接否定鬼魂之说,那就意味着间接承认了迷惑世人几千年的“人死灵现”传说。
如此看来,我所听到的“咔”“咔”声并非睡梦当中的幻觉,经过绞尽脑汁分析,我非常艰难地做出了两种设想,当然也留下了永远无法解答的疑问。第一种设想,是不是挂在窗帘绳上的塑料吊坠被风吹动撞击不锈钢护栏发出声音?可是那吊坠与不锈钢护栏之间还有些距离,并且随后的几天里,我同样开着窗户,外面同样有风,为什么吊坠不再撞击护栏发声呢?第二种可能是那夜母亲灵魂确实来过家中,但为什么不进卧室与我直接见面,也没有托梦嘱咐我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依然天天打开窗户等待母亲,均以失望告终,直到一周后我离开家乡,客厅里的“咔”“咔”声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我却始终相信,父母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消失,除非人间无香火,“天堂”仙踪灭。退一万步想,即使人世间的香火全部熄灭,父母在我心里也永远活着!
(此文于2024年4月3日在《作家联盟》等媒体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