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牙素来就是村子最出名的人了,就连何庄超市门口的傻小子陈冬张口就说:“碎牙,去你他妈的。”
傻小子陈冬每天游逛在村子闲人最多的超市门口,大半是些老人,借些佳地互传闲话,说些是非。陈冬没有碎牙机灵,不能听老人讲完闲话就去传遍村子每个角落的智商,他只是笑呵呵,痴呆呆望着出进买货的人们,手中年年月月总攥着两截被手指磨得光滑的木头。说话也不利落,嘴角总是用吹着成堆的唾沫泡,发出嘟噗嗤、嘟噗嗤的唾沫。当女人走进超市,陈冬便会上前掀开门帘往超市观看,他即看女人也看摆在超市包装盒里的物品。超市老板最讨厌傻小子陈冬向里瞅了,从帘缝里瞅着就厉声骂道:“疯子,想偷我店里东西吗?”陈冬就像被脸上击了一拳似的,放开门帘,逃离到超市稍远了一些,他知道被骂疯子时,超市老板是在跟他最后一次用语言交流,接下来就是店老板先动手,再开口了。
因有前车之鉴,陈冬再也不敢去试店老板的火暴脾气,店老板脾气火爆,只有陈冬这么觉得。何庄其他人都觉得店老板脾气温顺,和善,待人一股商人嘴脸,对一切何庄人买的商品都是“四不舍五不入”的优惠标准。
超市里唯一不让进门的就是碎牙和陈冬了,超市的两扇大门上贴着一幅门神像,左秦琼右敬德。店老板的规矩也由贴的门神像激发灵感,左碎牙右陈傻子。这两个人是何庄的“恐怖分子”在何庄公共场所大超市是除名不让进的。碎牙手脚不干净,陈冬这小子谁看谁来气。由此,二人便被拒之门外,天变地变,店老板定下的这条规矩在店老板有生之年,休想一变。
碎牙爱凑热闹,何庄谁家什么时候死人了,一七纸、四七纸、百日纸,谁家又娶媳妇了,母猪怀孕了,狗下崽了,狗崽的颜色是白是灰,碎牙必是最先打探到这些。
何老二家死了四十岁的儿媳,却被碎牙在何庄传成死了八十岁的婆婆。何老二听到以后找到碎牙理论,我明明亡了儿媳,为何传讹为死了母亲?碎牙惊恐不定对何老二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怎么可能?人都是先死老的后死小的。”在碎牙的常识和见闻里都是老者先死,所以听到何老二家死人以后,何老二家其母最迈,便四处传谣何老二母亲死于八月初十日。
何老二听明其意,火冒三丈,一拳打在碎牙下巴上骂道:“你他妈勒个大胸的,你拿自己当阎王爷啊!说我家死谁就他妈死谁啊!”。碎牙吃了打,也算长一智,以后说话尽量弄清原由再说了。
碎牙在何庄不管谁家有白红事,他必前去帮点小忙。在客晏上替主人家送茶添饭,收拾桌上的剩饭剩菜。在帮忙的同时蹭点好烟好酒,临走的时候顺手偷点东西,人家看见碎牙往怀里塞东西转夹到腋窝也不作声。
碎牙平时只抽在集市上三五块钱一斤又苦又辣的老旱烟,想抽时他便从裤腰间拔出竹杆烟斗大口大口吸。旱烟碎牙是不长抽的,即使烟瘾犯了,嗓子又干又痒,在何庄有脸有面的人物面前他也会极力控制的。他不想让何庄的“人物”瞧不上他,他把旱烟叫“黑面饭”何庄有头有脸的人中指和食指间都夹着烟卷,烟卷在何庄只有“人物”抽得起,烟卷也是碎牙心中的“白面饭”,抽起来劲儿柔,味儿鲜远比他腰间烟杆里的旱烟味儿要好。碎牙觉着“人物”的腿是粗的,脸是白的,身上味儿香的,说的话是好听有道理的,重要的是心善。在何庄被碎牙视为“人物”。在碎牙的心里,只有搞房地产的何撇腿子和经商的超市老板火柱子二人,火柱子虽然看不起他,对他有成见,不让他踏进超市大门,但火柱子其人在碎牙心里还算心善,有脑浆子。只是让碎牙心里不痛快的就是火柱子要比何撇腿子短见,竟把他和傻子陈冬归为一类,把他的名字和陈冬的名字都标在门神像上。
碎牙觉得火柱子虽为何庄的“人物”,却要比何撇腿子吝啬的多。
何撇腿子穿着要比火柱子崭新,显得大方得多。碎牙不知道何撇腿子和火柱子谁更有钱,他一心想弄明白这件事,好说给何庄的人听。他便寻思着找机会弄清楚这一点,他在何庄老人口中打听,大到养猪的三黄,小到傻子陈冬。三黄说何撇腿子押房转贷款更胜一筹,傻子陈冬死活也不明白他问的何撇腿子和火柱子谁更有钱是什么意思,碎牙给傻子陈冬发了火,打了陈冬两耳刮子,骂陈冬连何庄谁更有钱都没个主意。陈冬却看着碎牙走远了骂句:“碎牙,去你他妈的。”竟自吹着唾沫,磨着木头杆子。
碎牙心中“人物”,他们的闲话与事迹不能有半点误差,因为这两人碎牙谁也得罪不起。至于他们谁在何庄更有钱,更有名望,碎牙一时没了主意。
碎牙心里是偏向何撇腿子的,何撇腿子有时会舍他几根卷烟而火柱子不抽烟,也就不曾施舍于他,这让他做决定相当难。他想:“火柱子要是抽卷烟,也会舍他几根烟卷的。”最后他又想何撇腿子和火柱子谁也得罪不起,于是他认为他俩一样有钱好了。
年末。何庄总会唱起一年度辞旧迎新的“庄戏”,一个村庄,百来户人家凑钱在县城请一个戏班子为“福禄祠”的“春天戴花·五郎家神”和何庄南头“龙王庙”中的“井水龙王”唱祝寿戏曲。唱戏一为神祝寿,二为农闲的何庄人一种消遣。
“春天戴花·五郎家神”和“井水龙王”是有区别的。很早的时候“春天戴花·五郎家神”就是何庄的庇护神,可保何庄百户人家万事平安,疾病不缠。而井水龙王专管风调雨顺,旱季来临时井水充沛,以保人、畜不至缺少饮水。
何庄的神也是分等级高低贵贱,导致所居的庙堂繁简不同。何庄人的心灵上最注重平安,吉祥,于是乎春天戴花·五郎家神的神职在何庄最大,庙堂刻花雕兽,瓷禽展翅于廊梁上,做工精细,神态栩栩如生。
井水龙王府邸以大不如“福禄祠”的戴花老爷了。神像雕刻也是戴花老爷身躯巨大,盘龙伏虎,面阔额宽,红须及胸,怒目环视一片。井水龙王身躯略微,身躯绕小金龙,面赤如熟枣,长须挂肩,目光微微缓和。
何庄四周山峦如柱,屹立巍峨,土尖山固,何庄的人认为山大土重,土地爷是翻不了天的。所以土地爷的职责就轻的多了。土地神祠便更为简陋,神像也是不足两尺,香火不及井水龙王,更逊于戴花老爷。
戏班子来到何庄之后,便在“福禄祠”前开始搭建戏台了。碎牙是愿意为一切公益事业出力的,当然这个出力只能局限于卖力上,金钱上他是不肯出半个子儿的。搭台时碎牙便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起来,在戏台上忙碌到汗流浃背的他也不觉得疲惫。在戏曲中戏子身着彩衣左出右进,手持长矛,挥袖舞须,真是华丽大度至极,三尺高台,演尽英雄人生。碎牙便觉得自己就是那些音调高亢的演员。在刚搭建了一半的戏台上扛着挂幕帐的长梯在“庙官”(专为神像,整衣试坐,添烛上香,收取功德箱钱财看守庙宇的人。)的催促下在戏台中央哼唱道:“汪手持钢鞭将你打,啊嘿、呼嘿。”
庙官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却对写对联一窍不通,只能照猫画虎。百户人家却未出大贤,如此只能推崇这位小学老师胜任庙官,好在年末抄写一副对联,贴在庙堂上。碎牙也读过几年书,当时还是庙官的学生。识字时就只会粗笔画鸦,翻越校墙,调皮至极。有一年寒冬,天寒地冻。学校西南角便是这位庙官老师家的果园,恰逢今年风雨适度,一园果子长的个大色润。庙官老师本想开春在这瓜果短缺之季,高价售于四方。不巧被自己所授高徒碎牙在三九寒天打开藏果密库。真是一夜寒风来,千花万果去喂猪。
这庙官老师一见大门撇开的果库,坚冰悬挂,果皮上披着透明的冰珠,气堵在咽喉结成鸡卵般大的哽球,上下两难,红润的心一下子黑去大半。得知是高徒碎牙所为,一怒之下把碎牙在坚冰悬挂的果库,关押三天两夜。碎牙在果库关押的这段难忘岁月里,冻的能把牙磕掉的冰果取来充饥,得以活过这饥寒的三天两夜。
第四天碎牙从黑暗的果库走出,重见天日,幸感命大福深。庙官老师的气也在这几天消了许多,老师的气消的这么快的主要原因是村里乔寡妇替他出了一招主意。乔寡妇是何村的“黑刀子”,杀人不沾血。何以这样说呢?就从碎牙识字说起,自从碎牙被庙官老师释放出来以后,庙官老师便给碎牙教一种奇怪的文字,奇怪到什么份了呢?总之是乔寡妇出的主意,乔寡妇对庙官说:“你这样单独教他吧,横横加竖竖,撇撇对捺捺,横竖撇捺胡乱一凑,是字不是字加个发音,教给碎牙。我敢保证学完这种汉字写法和世界各种语言的写法一混搭,这就等于神经混搭。”果不其然,碎牙终生未能学会自己乳名的写法,说话颠三倒四,个别字以兽语发出嘴腔。如“我”字,碎牙则以“汪”字发出,如同狗叫,“你”字则以“喵”字发出,如同猫唤。碎牙写的字千奇百怪,不可名状,为中国造字做出独面贡献。碎牙起笔往往是以波浪线开始,字体如同爬在粪便上的蛆,睡在泥滩中的病犬一样。
关于碎牙的亲事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快嘴何三曾经做媒把自己的外侄女虎丫嫁给了碎牙,后来因为碎牙不识数,被何庄的人哄骗,日子难以维持,虎丫便跟了省城打过工的银壮。银壮二月进城打工,十月返乡,年年如此。银壮在何庄又进过省城,见过世面,心数也多,为人表里不一符合何庄的生存条件,虎丫跟了这样的男人总觉得比实心的碎牙强百倍,心劲足,一年能把二亩地翻五六遍。
在虎丫三十六岁那年,有了身孕,虎丫认为本命年怀孕是不祥之兆,每月十五月圆她都会带些贡品到福禄祠拜拜戴花老爷求保平安。碎牙反认为虎丫这么做完全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才去求神灵祈祷。
这年六月虎丫难产,一连三天也生不出孩子,兽医羊疯子用尽生平接生骡马的经验也是于事无补。虚弱的虎丫劈腿躺在炕上,大血止不住地流。羊疯子只能用棉花填塞止血,直到后来血变黑,凝结,胎儿才顺着产道不缓不快地生了出来,虎丫却已昏死过去。
羊疯子手里提着胎儿正准备着包扎,剪脐带。孩子耷拉着脑袋,随着忙碌中的羊疯子甩个不停,银壮觉着不对,用手拍拍孩子的后背说:“羊医生,这孩子怎么没个声气?”羊疯子继续着手中的刀剪答道:“嗨。三天了大人不累,孩子也该累了,在肚子里拘了三天了,搁谁也受不了这么折腾。”银壮并未见过刚出生的孩子是什么情况,不知所措。羊疯子火火草草包扎完脐带,交代了喂奶时间,手也顾不上洗就被养猪的三黄唤去给猪接生了。
虎丫生了孩子,碎牙像受了打击,一连几天也吃不下,睡不稳,嘴里不停骂“妈妈的,都他妈妈的。女人真他妈妈的竟会生小孩。”
这几天碎牙总会不由自主得想到虎丫为银壮生了小孩的事,肚子里像装了柴草一样难受。他总会在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到银壮家门口听里面的动静,眼睛向门缝里眺望。听到脚步,碎牙会笨拙又急促得躲开,装作路过这里。
虎丫生了孩子对碎牙来说就是一种耻辱与不快,他的肝火烧的两只耳朵通红通红,整个人都上了火。
碎牙想在何庄发发自己的脾气,可他仔细想了一遍何庄的老老少少,竟没一个适合他去招惹。就连巷子口的那只公鸡也把胸腹挺得很高,走起路来脖子直锵锵,眼珠子跟狐狸一样鼓溜溜转动,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陈冬这小子虽是软柿子,可是挨了打,嘴也不软。何庄的人要是问陈冬你的仇人是谁?陈冬就会说:“碎牙,碎牙。你他妈的。”这样的问答已经成了人们茶前饭后取乐的游戏。这一点,碎牙也是知道的,这一点足以看出,傻小子陈冬是不怕自己的。
何撇腿子和火柱子家的日子仿佛一天变个样。何撇腿子家搬进了城里,住在市中心的八角环套楼里,两个女儿也被带进城里念书了,火柱子也有在城里买楼的打算。这两“人物”一进城,何庄的“人物”头衔落在了三黄和羊疯子的头上,再屈指往下数有银壮、何老二。“下一个可不就是汪碎牙了吗?”这使碎牙也高兴了起来。他立马翻开存钱的铁盒,点数着自己平时装卸挣的一千多块钱,高兴由心而生。
他把自己在何庄的地位排在脑血栓何老二后面。
何撇腿子和火柱子都在城里安了家以后。对他有成见的火柱子走了,碎牙当然比谁都高兴,羊疯子租接了何庄的大超市,碎牙觉得羊疯子成了何庄最有脑浆子的人了,他不仅在超市卖百货而且在靠墙的货架子上摆了一些日常用药。羊疯子的这种经营手段很快使他和三黄在何庄的“人物”钱财上不争上下。最让碎牙觉着受益的是羊疯子撕了贴在大门上的两幅门神像,傻小子陈冬脑袋也敢往里伸,而且不受羊疯子咒骂。自己进去趁着买盐拿了羊疯子柜台上的一节电池,也没人发现。
三黄也变得气派了,脾气大了。三黄以前专心养猪,性格也像猪一样迟缓,温驯招碎牙喜欢。现在他却发现三黄说话变得底气十足,替乔寡妇护着女儿猫蛋儿。一次碎牙看见猫蛋儿在路边玩玻璃球,碎牙趁猫蛋儿不注意踩在脚下,等猫蛋儿走后。碎牙弯腰捡起时被猪舍的三黄呵斥着要了去。并且理直气壮得说玻璃球是他送给猫蛋儿的,欺负乔寡妇的女儿就是欺负他何三黄的女儿。碎牙欺负猫蛋儿孤儿寡母,三黄却发了脾气,这让碎牙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何庄的人物由何撇腿子和火柱子变成了何三黄和羊疯子后,何庄人似乎也觉着何庄变了王朝变了天,像银壮和何老二也做事蠢蠢欲动一副像何庄下一代人物的接班人一样。就连碎牙心里也有一股蛮劲像麻花一样拧着反八字儿。碎牙也想进城。可他听银壮说城里呆不了乡下的老实人,就连城里的厕所都不好找。碎牙又想何撇腿子和火柱子也是乡下人,他们怎么呆的呢?银壮还说,他第一次进城就因为找不到厕所,尿了裤子,原来城里把厕所叫wc或卫生间。反正城里的事事与乡下不同,失之毫厘就会差之千里。这让碎牙进退两难,他便时常猜测城里人的生活,厕所wc厨房就是wd了,饭店又叫什么呢?碎牙怎么也想不出饭店会在城里叫什么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继续猜想着城里其他东西的叫法。
碎牙在何庄从此小心地活着,尽量不去招惹到排在何老二之前的这几位“人物”。心里打算着乡下人和城里人的种种事,只要何庄有人从城里回来,他到去问个明白,大到城里政府的工作地,小到厕所旁的建筑标识牌。碎牙觉得了解了这些,以后进了城不至于像银壮一样尿裤子。
脑血栓何老二在夏天的蝉鸣中受了“人物”何三黄的气,以至脑栓塞阻塞脑干,意识不清,瘫痪在床,这可急坏了何老二的儿子何哈明。哈明找到村里唯一的医生,兽医羊疯子,羊疯子看了何老二的眼球后摇摇头,挠了何老二的脚心后一言不发。这让哈明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又沉重了许多,哈明把羊疯子叫到一旁担心的问道:“羊医生,还有救吗?”哈明的问话中带着难以言表的心事。
羊疯子思虑再三缓缓说:“这个嘛不好说,多半是活不长了。”这话如同尖刀在哈明身上戳了一个窟窿。
哈明恳求道:“羊医生,有办法让我老子醒过来一个小时也行啊!我老子要这样过世,他可就把我何家的后代害苦了。”
羊疯子一脸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你老子呢?”
哈明慢吞吞讲述道:“在何庄我老子也算是个人物,挣得一些家产,这突然让他老人家人事不醒,遗产还在他老人家存折上。”
羊疯子听完哈明的话拿起银针扎了何老二一百多个穴位也是毫无起色。晚上何老二就咽了气。
哈明拿着何老二的存折从此日夜发呆,后来精神分裂逢人就拿出何老二的存折说:“我的钱就在存折里面,存折里的钱全是我何哈明的。”
何老二死后,碎牙便觉得自己在何庄的地位又上升了,碎牙进城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碎牙终于还是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进城了,何庄再也看不见碎牙的影子了。碎牙能进城在何庄传的沸沸扬扬,有些人说:“早就看出碎牙不是一般人了,碎牙在何庄时说得那些磕磕巴巴的话现在想起来真是不一般的有道理。”何庄的人都在传扬着碎牙在何庄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碎牙进城以后,何庄人都不知道碎牙在城里过的怎样。碎牙以后回到何庄还能不能认识他们这些何庄的人呢?
后来何撇腿子回何庄探亲时说:“在城北的废工厂里住着一个写奇怪字体的老头,以捡垃圾为生已经有七年了。”
有人问起捡垃圾的老头写的是什么字时,老头说:“汪想回何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