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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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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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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里的泥巴

“啊!好久不见······。”山子猫惊诧的灰黄眼孔似乎蒙上了深秋的白霜一般,说话时仿佛有一股上不来的气流卡在了气管与食管集结的咽喉部,上不来这股成团的凝重邪气。

我愕然般还算平静的心绪像被天空偶来的黑云瞬息间遮住了。我听着熟悉的乡音,此时觉得是无比的生硬与陌生。这种特别于其他地方的独有乡音。我已有十年没有听见听到了吧!十年是多么漫长,又是多么无情的十年?我的脖颈跟长在柳树上已经干枯、腐朽且没有折断的枯木一样,没有生机,只有褶纹,仿佛一阵风就能把脑壳吹落在地。僵硬地无法扭转,少年时灵巧、能旋转三百六十度的柔项,此时只能在转过整个身体才能寻找到这句生硬的乡音。

虽然苍老和僵硬的脖颈硬的像齿轮一样机械化,回头却让我一惊。

眼前这个人,也就是山子猫。自小我就对他这样称呼,他真正的名字呢?叫票条还是漂沟这我也没有核实过,山子猫鼻梁上架着一副胶条与铁丝缠绕着横梁的近视眼镜。这比起几年前在河桥上用石块砸浮在水面交配的‘赖瓜子’时已然老去许多。 我想这里还不能以“老”这个字眼来形容山子猫,他这时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但他的头发已经不剩多少,最密的地方也是如那树枝上的叶子,可以看见空隙。一件蓝色迷彩衣破旧褪色,满是发白吃在衣料上的泥巴团。

山子猫松垂的眼袋让我想起赖瓜子酥软、皮肉分离成团的情形。山子猫顽皮的儿时影子就浮现在他那满身泥巴的衣料上,一副熊包样子的少年。山子猫和几个玩伴托着敏捷的身子,破烂的衣袋里经常装着一支注射器。每天正午河水升温,河水中的唯一生灵赖瓜子把脑袋警惕地伸出河面迅速交换气体时,一只更加迅速的大手击破河面把警惕且不及逃跑的赖瓜子揪出水面。接着就是一阵山子猫得意的笑声,几个玩伴围凑在山子猫的身边。他们的默契就像一群屠杀惯了猪羊的屠夫。有人上前去拽赖瓜子的前腿,有人去拉后腿。跳弹的赖瓜子就像被拉开的一张白纸,雪白的肚皮在阳光的照耀下朝天泛着银线,呼呼跳动的心脏是唯一蠕动的器官了。山子猫轻手轻脚像只猴群中的娟秀雌猴,动作往往是轻而无声,不经别人察觉的。只见山子猫从衣袋里掏出注射器在河岸边悬脚跳过水洼,他抽动注射器活塞,一管清澈的河水在注射器里透明无色。当他再次跳到玩伴和被扯的肚皮泛白的赖瓜子跟前时,玩伴都把眼光凝聚在这支注射器上。

山子猫像一位深邃万目齐聚一身的科学家,就要为人们展示他精心的科研成果一样。他用大拇指轻拭一下鼻尖,就连这个动作后来都成了玩伴之间耍酷的常用动作。山子猫把四散的目光一点点聚向三毫米大的瞳孔,然后像出击猎物一样把手中的注射器刺进赖瓜子跳动的心脏,赖瓜子颤颤抖抖一展如麻似豆的皮肤好似正在与光滑的肉质分离。紧接着山子猫用精密得手指,能掌握一颗赖瓜子的心脏容量的巧手,轻轻推着手中的注射器。直至注射器活塞无法前进,赖瓜子软成一团,柔韧的脊梁骨如同面条,四肢垂下。扯着赖瓜子腿的玩伴好像观看了一场卫星在空中歌唱一般乐不可支,嘴里发出嗷嗷的狂野嘶叫。

山子猫从玩伴手中接过赖瓜子像扔掉一块河滩上的泥巴一样,随着河水啪嗒的回声,赖瓜子便飘在河面,几只黑着脑袋的蝌蚪用细眼似的嘴洞追咬着随水逝飘向桥洞的赖瓜子。

我认为山子猫是聪明的,他玩过吹气球后,他在河水中抓到的赖瓜子会改变一种心的命运。那就是注射器里的水变成空气,赖瓜子的皮肤和肉体会被空气隔开,只有高透的眼睛被细细的纤维组织连着,要不然肉就会包进充满空气的皮囊中,就像熟透了的花生仁和花生壳一样之间没有任何相连的地方。充气了的赖瓜子像球似的在河面比身体里注射了河水了的赖瓜子吃水浅,飘得远。

我和山子猫就是在这条狭长的河滩相遇的,本来清新的晨间空气让我觉得心神宁怡。然而,此时······我不知是喜是悲。清澈的河水已浑浊的成泥成淤了。黝黑的河床上只有干裂的大块泥巴和破裂、残缺的青色瓦片。落叶已尽的高大梧桐在萧条的冬日里树杈也是寒冷不受,光秃秃的如那伸开的五指。一只鹊儿衔着一根黑丑的枝条蹲在枝头歇息,样子像一个街头恶汉持着手中恶迹斑斑的拐杖向热气腾腾的蒸笼呆望,我想在这寒魄的深冬鹊人是要衔着黑丑的枝条去修补巢穴了。

“呃。山子猫吧?”我从嘴齿间发出了第一印象中的简短疑问和几分确认的话。

“是的,是的。”山子猫绷着强硬的面肌笑得有些勉强,切让我感觉得很亲热,有着儿时的记忆与影子。我相信离别的老友都会像我和山子猫一样会感到意外,亲热且早已在彼此的心中隔上无法融化的陌生感。

我们的谈话多半是儿时的友谊,而我和他儿时的友谊无非就是我帮他干过仗,此时还能从言语中听出感激。这份感激仿佛是在专门批判我儿时的行为作风不良一样。他深深怀疑着儿时说:“辕子,那时你打同学都是在厕所里头。”接着他哈哈笑声一片,笑声像长了腿一样在清晨的空气分子中奔窜。

我仿佛被山子猫的话施了魔法一般,思绪禁锢了,嘴唇只是一个填补食物的空洞,脑中的一切被搅碎一般,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陪着山子猫往下笑,这并不是觉得好笑而是除了笑之外,语言会影响这种清纯的儿时回忆。

良久我说不出话来。

山子猫像是逮着了一个深山中的猿人一样用灰黄的眼珠打量着我全身上下。他看了看我发白的手背,再瞅瞅自己熊掌般的毛手。他带着几分惋惜从嘴唇四周满是如同似铁的胡髭间发出对我的问话。“你一直都在北京?都没回过老家吗?······这些年?”我点点头。“是的。家乡变化的真快,河边的那凉亭都破烂了。村口的汽车站以前遇到下雨天,汽车的轱辘在地上打滑的出不了站,现在都用水泥铺了,建楼了。我们也都长大了,不,应该是已经老了。”我又一次用‘老’这个字眼来形容三十五六的山子猫和我。这个‘老’字成了我对故乡人以及穷苦人们的通用词。

接着山子猫跟我遇见的所有生意人一样谈到了钱上去。

“北京工资高吧,挣钱容易吧?”山子猫似乎很重看钱的多少。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世人眼中论阔的金钱,如果不回答,山子猫肯定会逢人说起我是多么的傲气。我嗯了一声,话语间断了片刻说:“不怎么样。出门在外立身之地比工资更让人发愁。出门在外的人就像难民,即使外出住进中南海也会如此。”。

“虽说出门千日难,可毕竟金城平民也是县区的县官呵!如今出远门的人不比守土种田的人吧?”山子猫像应酬般笑笑,接着说:“现在村里种田的人少了,都象雁儿似的,家只是南归时的栖息场所,天热了依旧向北飞去。火车就是那长长的一字雁阵。农村的钱更不好赚,只剩下老人、小孩,他们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村里做生意就像喝西北风,不咽这口气,肚子饿的难受。咽下这口气,满肚子都是气啊!”此时,我与山子猫碰面也属偶然,儿时的玩伴也不曾遇见一个,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故乡打拼。

静静的河水已经远去,初冬的干裂把河滩冻开一指深的渠道。天空中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娇空,这是日短夜长的季节。这样的早晨正是村里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出现在山间田地的,麦苗干枯的像是一簇簇断了根须的杂草。麦苗是北方冬天唯一的庄稼了,这里适合种冬麦,深秋播种,初冬的麦苗不及生长便被严寒裹冻了,只能等到春风细雨来临时,麦苗再次重生,泻绿大地了。

“这么早?天又冻,这是要上哪?”我问山子猫这早晨匆匆的身影意欲何往。早晨的寒流逼得我心底抽出几丝寒意。

“瓦窑。瓦窑里还烧着一窑瓦片哩。”山子猫干瘦的脸上仿佛被瓦窑窜动的火苗灼烧了一番似的干裂,扭曲,他说得亲和又难堪。

“啊!怎么还······?”我被山子猫的话触得打了一激灵,“青短的瓦片已经淘汰了,修房也没人肯用了,还烧他做什么?现在用青瓦盖一间房子,恐怕是要注定孤单一生的了,现在的女孩眼光多高,谁会愿意嫁进一间瓦房?谁家又敢修青瓦的房子?那不是自毁余生吗?”这都是多少年前看见过的场景,后来瓦窑都废弃了。这次听到山子猫又复活了浓烟滚滚的土窑。

我一时觉得语塞了。

山子猫接着说:“还能干点什么?除了出苦力。国家的发展差距大,小平划的小康圈就深圳一个。这儿山高皇帝远的,用粗粗的毛笔划圈也圈不到这荒山野岭来,瓦片的出销要比麦子容易,在农村最廉价的要算粮食了。一斤烂柿子也比豌豆大的麦子要值钱,农民啊,种什么,什么不值钱,庄稼要雨,雨不来。不过······”山子猫接着说:“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变化也快,只要自己肯做事,吃饱肚子已经不是难事了。古老的农具都由机器代替了,割麦的镰刀中国人用了几千几万年了,现在有收割机。以前的骡子、牛、马耕地也由柴油耕犁机替代了,时间和效率都提高了。只是那些高科技机器用起来方便,危险性太高。咱村的麻胡子去年在用耕犁机耕田时被耕犁机给破了肠了。本来耕犁机就得靠手臂上的力量操控。你想想麻胡子那体格是经过五八年大饥荒的人,手臂能有多少劲儿。夏天的田地到处杂草横生,你别看那两亩薄田长庄稼没收成,长的草却是叶翠根深。那冰草你是知道的,叶子一簇簇没几公分长,根茎却是横穿竖绕,麻胡子就是犁那冰草的根须时把命搭进去的。柴油耕犁机是八马力的,前面的犁也是很锋利的,八匹马的力量加锋利的犁,偏偏却耕不断冰草的根子。你说说,这现在的东西,虽是高科技,马力大。要我说还没有一头草驴的劲儿大呢!驴什么时候犁死过人?冰草的根须挡住柴油耕犁机的犁怎么也犁不断,胡麻子上前伸手去扯犁前的冰草根须,麻胡子忘了关掉耕犁机。手刚伸进去抓住一把根须,耕犁机就猛地向前一冲。这胡麻子就被犁给破了肠了,稀哗哗的内脏被转动的犁打碎在土垄里了。”

麻胡子的面孔此时钻进我的脑中, 胡麻子原先不是地道的庄稼人。

村口河畔的瓦窑还是他一手垒建的,瓦窑的垒建极其简单。麻胡子利用一座五米高的小土山挖开窑门,掏空山中的积土,再用断裂的青砖砌了四周,凿出四个朝天的烟囱,然后挑来河水,每日浇湿山体,接着在窑门处点燃玉米秸煅烧一个月,防止塌方。原先垮松的黄土变成坚固的红土,黄土山变成烧瓦烤砖的瓦窑。

胡麻子造出瓦窑后开始探索烧瓦烤砖,事物的初次探索不像少女变妇女那么简单,烧瓦的初次探索就让麻胡子白了发须。麻胡子看着扭曲、变形、烧成团的瓦片,他的脊梁一下子短了,弯了。麻胡子一连烧了五年的瓦片,可是皇天还是负了有心人,每次出窑的瓦片都是扭曲、变形、烧成团的。

最后麻胡子不得不放弃烧瓦的崇高理想,重新牵驴下田。春种玉米,夏种蔬菜、谷子,秋种麦的农业生活。山子猫说:“这麻胡子牵着一头瘦驴的时候吧,他效率低却安全。这可倒好,效率上去了,命没了。”

当我提到瓦窑后来怎么让你烧起来的呢?山子猫说:“事儿啊。就是捉弄人,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他也白搭,有些人走路也能捡到钱。关键看命中是怎么注定的了。”

“命中注定。”山子猫的这句话让我心中迟疑,人一辈子到底有没有命运这一说,这一事实呢?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是人在无奈时,对心理的一种慰藉吧。

山子猫告诉我,瓦窑最初他不是用来烧瓦烤砖的。最初他只是好奇心使然,他在河畔喜欢用於黑的泥巴捏泥人、鸽子、赖瓜子、山羊、梧桐树、房子······。一切能看见的东西他都去试着去捏,捏完就摆在河边的大青石上面去晒。太阳好的时候一天就晒干晒透了,然后用墨水涂上颜色,白脸的是曹操,红脸的张飞,黑脸的是黑人和中国人的后裔李逵。说到李逵,山子猫还特意说:“李逵黑不溜秋的还长胸毛,你说他是不是黑人和中国人通婚生的?”我说:“这个只能问施耐庵先生了。”山子猫接着说:“大青石上晒泥人什么的,要是天儿好,就像三伏天泥人儿一天就能晒干了,像阴雨天泥人就被泡成泥团了。后来我就把捏的泥人转移到村口的瓦窑去,在窑门放了一把大火,想着烤干泥人就行。可等开窑门的那一刻泥人儿不仅干了而且都烧成了瓷娃娃,样子是晶莹剔透的。

麻胡子知道后就把瓦窑借给我去烧瓦,他只收些租钱。可是我怎么也烧不出琉璃瓦,只能烧一窑一窑的青瓦。也不知道怎地泥人儿却被烧成陶瓷的了。”山子猫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满是泥巴的衣裳里摸索起来,他的手指缝里是灰白干透的泥巴,眉毛上也是泥星点点的泥巴,眼珠子上仿佛在劳动是也溅进去过故土的泥巴。

山子猫忽然停下了摸索的手,他从裤腰后的裤兜里摸出一对白净的瓷人儿。瓷人儿是两个男孩,一个猫着腰,手捂着嘴,嘴缝流着血。一个昂着头,手中握着一根棒子,棒子的一端抵在猫着腰的嘴上。山子猫伸手送给我,他说:“这就是我烧出来的第一个泥人儿,这对泥人儿是一份感恩也是一份记忆。”我的手有些迟钝,不敢下手去接,这对瓷人对我来说是滚烫的,因为那个拿着棒子的人就是儿时的我,那一幕就发生在厕所里。

我接过那对瓷人落荒而逃,我的心惶惶收缩,一路上我是不敢去想山子猫,我和山子猫的隔膜仿佛又一次加厚了。

回到家中已是晌午,父亲已经下地修剪果树了。母亲正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发呆,照片是我七八岁照的,母亲每日都在看,每日都在思念,我的出现让母亲一阵心神不宁。

接着我在母亲跟前提到了山子猫,母亲说:“山子猫啊。山子猫什么都好,就是找了一个媳妇有精神病吧,不顾家,不着家。早饭时还在给孩子喂奶,晌午已经丢下孩子见不着人了,你说怎么整?那女人把家里稍好的东西都藏起来不让别人碰,那哪是过日子的人。一个男人再有本事,遇上那样的媳妇日子怎么能过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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