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霞
执念是猛兽。当某些来自心灵深处的执念挥之不去时,为了不放出来伤人,就得忍着,忍着忍着难免伤自己。于是寻求化解,一点一点化解那只盘亘心中的猛兽,直至化作柔软的爱。
“上凤池山去”!寂静的夜里,有个声音对我说。是啊,有多久没有上凤池山了?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缤纷的落叶,灿烂的桃花,皑皑的白雪,还有十位矗立在山上的年轻烈士……那曾经无数次揉进我文字里的、通山人的健身乐园。我有多久未有亲近她了?我曾经写在诗行里的凤池山哦:
……
你用山花和落叶许我文字
我用文字编织翅膀和梦想
哪怕你千万年不动
你深藏于我每一篇文章的落笔之处
让多少山外人对你有了向往
住凤池山下的体委十多年,又住凤池山侧面山下的水岸花园十年。那些年,每一篇文章背后落笔必是“于凤池山下”,一写便是二十多年。如今再次回归老城,却不再是凤池山下,而是与凤池山遥遥相望的白鹤山。在这个鲜有人知曾经叫白鹤山林场的山脚下,建小楼作后半生的归属。小楼取名“玉竹楼”,灵感源于历时五年的长篇小说《玉竹谱》,小楼是爱的承诺和志同道合的携手。小楼内除了是家更有“子谦书院”耳。子谦书院乃纪念一位父亲,一位饱读诗书却远在天堂的父亲。
从白鹤山脚下出发,出范家垅口,走过老税务、教育局、商业局、小城人喜爱的黄陂餐馆,还有我曾工作过十多年的妇幼保健院……这些曾经密集热闹过的各单位,如今人去楼破败,关门闭锁等待命运的又一次安排。过小桥,走过再也不见当年踪影的、老卫生局老工商银行老体委老政府老医院……唯有凤池山在眼前巍然不动。
戴着口罩,深听自己的呼吸。走在靠近凤池山的路上,绿树充盈,偶有路边的一树樱花在枝上高高摇曳。走到山脚下时,踌躇之后,决定走行人极少的阶梯。一步步踩着上山的阶梯,春日暖阳,铺锦一般,洒然照在树树叶叶和我的身上,温婉恰好。这是小城最具魅力的一片自然色彩。默然走着,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前边是黑的,后边是亮的”。意思指人生的路,你永远看不到前方将要发生什么,而当你回头的时候,你的来时路一清二楚在身后。年轻时不懂母亲的用意,在自己历经人生起伏后,才深解这句话的哲理。
上凤池山的路,前路后路都明晰清楚,这是自然的赐予。我熟悉她如同自己的呼吸一样,哪处有个弯,哪里有个亭,哪里该换步歇足,前方还有多远……像靠近一个渐渐要见的老友那样,哪怕多年不见,亲切和温暖从来不曾改变。
独自一人,踏阶而上。“疫情”还未完全过去,虽然通山“清零”多日,但人们仍不敢松懈,故上山的人不多,偶有三三两两,在一片绿树掩映中欢笑追逐。老水泥阶梯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大理石,还添了带银色链子的扶手。青色卧石,横七竖八自成一景。路边不知名的山花,在春风里露着笑脸。不用歇脚,一步一阶梯,一步一向前。不急不躁,不冷不热,春光恰好。微喘吁吁时,约莫半小时便到了山顶人家。走阶梯一如走捷径,而人生的路永远没有捷径。
山顶的几处桃园,几朵落瓣的桃花,在绿叶之间等待我的到来,仿佛告诉我春天在接近尾声,桃花已然在隐隐归去。大朵的玉兰花更是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敦厚的树叶满枝头。虽然错过了山上的桃花灿烂,但这无限好的春光无处不在。站在山顶俯瞰小城春色,遥望远处的弥佗寺背后的白鹤山,我的家我的玉竹楼座落的地方,心里竟有《牡丹亭》的曲调升起: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想起戏曲却没有表情怀的心情。毕竟,这个春天不是唱戏的春天。这个春天,有太多的生命停止在春天到来之前和春日里。这个春天,只有无数次的泪目和悲情,只有无限的惆怅和忧心。
喜欢戏曲,首先是因为喜欢戏词,然后才爱上那咿咿呀呀,一步三叹,水袖云起,凄迷婉约的美。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越剧和昆曲,一直以能到苏杭一带听一曲戏而为梦想。有一年还真的实现了,听的是一部昆曲,曲目虽然忘了,可从一位老人手上得的八元票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老人出售多余的票,比正常售票少了不少,那一曲昆曲的主演姓林,是某昆曲剧院的院长,挂帅出演一位古代爱国将领。还是那几年,出差打苏杭走过,在路过一个村子时,见路边搭台唱古戏,我执意要下车观戏,一行同仁只得停车,满足我听一会儿戏再前行。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下山时,很惬意,微风习习。依然是,一步一阶梯。
下到半山腰,步入凤池山内的植物园里,那里竖立着“青春闪光、英名不朽,自卫还击三十周年”纪念碑,十位烈士的黑白相片在园内冰冷的不锈钢板上肃穆。他们的生命分别定格在19岁至21岁之间,年轻得还来不及谈一场恋爱便永远告别了人间。庆幸的是,我用小说的方式,用他们的真名,还原了壮怀激烈为国捐躯的青春。他们,随我的《守望木棉花》永远留在了读者的记忆里。轻抚他们的样子,感伤再一次袭来,京剧《锁麟囊》里的片段在耳边回放: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
前几天,通山人含着热泪和感恩之情,敲锣打鼓,警车开道,党政领导,各界人士一起,在依依不舍中送别了云南医疗队的英雄们。云南医疗队在通山的41人54天的驰援,他们像神一样出现在危难时刻,给人以恐慌中的抚慰。哪个时代都有英雄,可我们又不忍时代需要英雄。
一场百年不遇之“疫情”灾难,让多少生命失去了色彩,让多少家庭破碎难全,让人间尽是悲怆与伤离。春天终究是来了,却在一路悲情之中。像隔窗望花,郁郁寂寂。
2020年3月26日于
玉竹楼·子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