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果娘
倪霞
认识细果娘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未和我妈相识。她在轻工业局和体委之间三角路口的楼下摆摊做小生意,我的住处与她做生意的地方一路之遥。她的小生意摊子,最开始只是一个可以推动的柜台,清早推出来,深夜推回去。她的柜台虽然单薄但灵活变动,加之她所处的地方是当年小城最热闹地段,只要人勤劳,小小生意也是能挣钱的。
细果娘小柜台的周边环境有进出两所医院的病号,有到政府办事的各色人等,有体育爱好者的运动场,还有一所小学校和幼儿园上学放学的孩子们。有热闹可赶时,就推着她的柜台去方便顾客。比如有球赛的时候,会提前多进一些烟糖饮料之类的货品,放在柜台边上。有打球或看球的人招手,她便急急地抱着别人要的东西跑着送过去。移动的柜台,货品也是随着季节而变化的。夏天是那个年代的健力宝,桔子罐头豆奶之类;冬天添加孩子们玩的摔炮和玩具手枪、气球等等。总之,她摊子前的货物,与那个可推动的柜台一样,是灵活机动的,是随时可增可添的。
那是九十年代初,如她一样随意摆摊做生意的人不少。那没法固定的柜台,难免会出现与其他小摊贩争地盘的时候。偶有争吵,她的声音不大,生怕别人听见一样隐忍着,但很坚定。就这样,每次争地盘似乎也没见她输过。有一次为争地盘,她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是推出柜台时连带着推出了新进的花圈。周边有一个人去世了,偶有过路人买花圈,为了让自己新进的花圈醒目,便把一个花圈撑开来销售。撑开的花圈特别刺眼,虽然引来了买花圈的人,可身后的生意人不高兴了,说挡住了视线,其实是对花圈的不吉利产生了厌烦心里。
那生意人大声吼着说:“谁要你把花圈撑开了卖的?挡着我的生意了!”细果一边笑着陪不是一边移动了一下花圈,继而细声细气地说:“等我卖这两天,不会太久,就这两天,已经进来了不卖不好,谢谢你宽容一点。”那人不依不饶,见她没有收起花圈的意思,一步飞过来把撑开的花圈给踢倒。细果虽生气但不咆哮,而是低着头去扶起来。如此几次,踢翻了扶起来,扶起来又被踢翻。她就是不收起来,也不叫嚣。那个爆躁的男人,反复踢翻见她倔强地反复扶起,顺手把一个豆奶空瓶扎到了细果的头上,顿时鲜血直流。她仍然不哭不闹地照看摊位,扶着花圈,用细细的双眼哀怨地望着那个打他的男人。周边的人见她流血了,赶过来把她带去附近的医院包扎。
次日中午,依然见她出摊了。只见她头缠白纱布坐在柜台边上,戴着露出五个指头的手套,一手抱着保温筒,一手轻轻给自己嘴里挑饭。那是初冬,天虽然还不是特别冷,可她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一种特别心酸的寒。她包着白纱布的头,坐在柜台边喂自己吃饭的样子,守着摊位的那份坚定,如一尊塑像,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
断断续续,我知道了一些她的景况。细果的男人在轻工业局上班,她是“半边户”。先在老家农村住着,后来带着三个“半糙”大的儿子一起进城。仅靠男人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不了家口,她才开始摆摊做小生意。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夏日的毒太阳冬天的凛冽飞雪,她守着摊位不离半刻。雨天竖一根竹竿,扯一方塑料布;夏日戴一顶草帽,后来添了一把旧遮阳伞。吃饭也总是男人做好了孩子送来给她,坐在摊前吃。那一节柜台里摆些简单的零烟和副食,要是有人要酒和整条烟或稍微贵重一点的物品,就临时跑到不远处的批发部拿过来出售。她的小本生意,是在她前后跑动和推动中支撑起来的;一家子的生活费用,是在一角一分省吃俭用中累积起来的;三个儿子读书成长,是她含辛茹苦中一点点盼大的。
细果娘中等身材,瓜子脸上尖尖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瘪嘴红唇,说话平和细气。长年日晒风吹,面色蜡黄。普通的衣着,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仅看外表,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为生计故,立在风雨中的她,是坚韧而果敢的。
十多年风雨过去,大约是2000年以后,我的父母在城区侧路的垅里做了自己的房子,细果娘也在离我父母不远的地方有了新居。她和我父母拉扯起来还是老乡,同住一条垅里,走动便多了起来。她的生意虽然还在做,但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当年的小柜台退役,换成了他男人工作单位楼下一个逼仄的小门面,孩子也相继长大成人。男人单位体制改革时,他们把那个小门面买了下来。
在家庭相继稳定,两个儿子成家,日子慢慢好起来的时候,男人突然得了重病,几年便去世了,剩下五十多岁的细果娘,和还未成家的小儿子相依为命。在张罗好小儿子结婚后,她把当年买下的门面给了没有工作的儿媳做生意,自己又开始了当年的小营生,贩卖一些时令的东西。比如春节卖对联,夏季提篮卖水果。没有固定,想出门就批发一点来卖。除了维持自己的生活,也积攒一些积蓄帮儿孙。
那些年,我回娘家时,偶尔会碰到她坐在我妈家聊天。最多的是见她坐在路边人家的门口,和不同的老年人坐一起说话。每次见我,总是细声细气喊我一声,然后说:“来看你妈了?你妈有福气,有女儿来看她。”那条垅里,如我一样的中年人都称她细果娘。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则亲切叫她细果妹。孩子们称她细果奶奶。
细果娘常在外头跑,垅里人说她是“十八蜡”。本地话“十八蜡”的意思是邻里之间什么事情、街头巷尾的新闻她最先知道,传播得也最快。
大约这样又过了十年,听闻六十多岁的细果娘找了老伴陈老师,一位和善慈祥的退休老师。有一次见她和陈老师一起,一前一后走进垅里,边走边轻声说笑。只见她穿着花色鲜艳的老年时尚上衣,黑色裤子下一双绣花软底布鞋,轻言细语之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靠近时跟我说话的刹那,看到她的脖子上戴了一串白色珍珠项链,耳朵戴着一对金耳环。从这两件已然很普通的首饰里,我却看到了她对自己自身的热爱,再也不是那个只为家庭为孩子不顾自己的细果娘了。
听说陈老师对她很好,不但为她做饭,自己的退休金除了管一个孙子的费用,还会拿出几百元钱给细果娘当零花钱。由于细果娘的儿子反对他们在一起,所以两位老人还是各住各的家,只是保持着相似于恋爱关系一样的往来,更多的是做伴一样的相互慰藉。
有了和陈老师的交往后,细果娘仍然坚持春节时期卖对联的小生意,其它生意几乎都停了下来,还信起了基督教,常常和陈老师一起到附近的教友家做礼拜。近几年的春节,不再是她一个人卖对联了,有了陈老师和她一起,除了批发来的现成对联,陈老师还会写对联。两位老人,一个牵纸,一个写字;一个写一个卖,一个收钱一个数钱,和谐而满足。在小城人热闹过节时,家家户户买对联添喜气是中国人的传统。在红红的对联之间,在喜气洋洋年的氛围里,细果娘在陈老师写字牵纸之间,在临近春节的冷冬里,却有了风霜岁月浸润着“红袖添香”的别致。春节前,生意好的时候据说一天能卖上千元。而这时候对于卖对联的细果娘,不仅只是做生意的乐趣,更是有了陈老师陪伴她一起共度风雨的欢喜。
去年,我也在父母的身边做了新居,搬进垅里安居后,见细果娘的机会更多了。每次在我妈家见我,她还是那句话,羡慕我妈有女儿,叹息自己只有三个“光头和尚”。犹记得有一次来和我妈说话,说起她放寒假的小孙女和她一起卖对联,每天算工资给孙女,尝到甜头的孙女说来年自己要当老板,让奶奶为她打工卖对联。说笑之间,细果娘对孙女喜欢做生意的认知,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一天,我妈突然对我说:“细果妹和陈老师分手了。”我睁大眼睛诧异地问为何?同时也觉得老妈说的“分手”二字很可爱,因为那不像是一个七十多岁老太太的用语。
老妈轻叹一声说:“还不是她大儿子。在外地的大儿子一直反对她找老伴,第一次在家里见到陈老师就骂了人家。几年了,只要他回来碰到就骂。这次细果妹病了住院,陈老师来家里做饭带去医院,正出门时她大儿子回了,把陈老师又是一顿骂。陈老师提着饭盒是哭着走的。细果妹出院后,陈老师就提出分手了。”
继而,我妈又愤愤地说:“平日陈老师也不在她这里住,一直住他自己家里,就是白天一起坐一坐,上街走一走什么的,每个月还给她零花钱。陈老师什么都没图她的,没图她为他洗一件衣服,为他做一顿饭,没给一分钱他。陈老师就是图个说得来做个伴,可她儿子就是见不得陈老师和她妈一起。”我摇着头恨恨地说:“真是不孝呀!细果娘病也没见他管,还要骂管他的陈老师,真是不孝呀!”
那段日子,见细果娘憔悴了许多,几次来找我妈,除了说陈老师再也不会来她这里了,还说她夜里睡不着觉,心里总想着死。有天又见她来了,坐在院子里和我妈说话:“王姐,不知道哪里有神可问,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吉利的鬼神了。心里总是不踏实,是不是那死鬼要招我去了呢?”
我妈边掐菜边劝她说:“瞎说什么呢!他如果泉下有知,只会保佑你好好的。你为他这个家庭受了多少苦吃多少亏呀。如今,个个儿子安稳了,孙儿孙女也都长大成人,你才可以清闲自在一点,不要瞎想,要放宽心。陈老师也是一时受了气说分手,过些日子他会想转的。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呢。”
两位老人,一个说一个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漫漫的时光里,说着眼前事和岁月的过往。
有一次在垅口碰到细果娘,她正幽幽地跟一个远房侄女说:“你姑父再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了,他的心伤透了,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那段日子,细果娘见人就重复地说:“陈老师再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了。”眼里除了忧伤失望,还有一层祥林嫂式的茫然。
那天正在外吃饭,一个陌生电话打来,问我是不是垅里王娘的女儿,我说是的。对方急急地问:“你知不知道,和你妈玩得好的细果娘死了是不是真的?”我大声说:“怎么会呢,昨天还见她上街来着。”对方又说:“我是陈老师的女儿,我爸正在号啕大哭呢,细果娘的朋友给他打电话说她死了。我想从你这里证实一下。”我说你等一会,我打个电话回去问一下。挂掉电话,打通妈妈家里的座机,是老爸接的,我问我妈呢?近年有些老年健忘的老爸,在电话那头大声说:“去细果妹家里了。细果妹死了……”
吃过饭匆匆赶回家,刚走进垅口,但见那一条垅的每家每户的门口放着一堆冥纸,站在门口的人,个个神色凝重,像在等待什么。虽然我不希望细果娘的离去是真的,可这一切告诉我事实是残酷的。走近一个邻居问:“细果娘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邻居说:“是啊,真是想不开啊,要走自杀这条路!”啊!我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邻居又说:“还是你妈发现的,你妈正在她家帮忙。大家都在等她大儿子从外地回来,已经在路上了。垅口的邻居都在等,等他儿子回来,然后把她送回老家去。大家焚纸上香送她最后一程。”
我快步走进细果娘的家,只见屋檐下一方门板上躺着已经不再说话的细果娘。薄被盖身,冥纸盖脸,一根蜡烛当灯,昏暗之夜倍显凄凉。门口站满了人,我没敢上前行礼。我牵着我妈的手说:“昨天还看到她上街好好的,我还帮她把风吹乱的大衣领整理了一下。”
我妈说:“是啊,这几次天天找我说她心里难受,我总是劝她叫她别难受,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今天上午见她没来,十一点到她家见屋里没人。中午一点多我又来看,仍不见人,看到她的外套和手机在床上放着。她小儿子推出摩托车,说要骑车到街上去找。那一会我突然感觉不对,便对她儿子说,手机在家里外套没穿,你再到家里仔细找。”
我妈又接着说:“听了我这话,她小儿子一支箭往家里飞去。我还在后边走,就听到他大声号啕喊妈。我又喊了其他邻居来,来了几位叔辈一起帮忙。可怜细果妹用一根硬硬的包装带把自己吊在卫生间里……”我妈说到这里再次拭泪。
我问陈老师来了没了有?我妈说:“来了。可怜一口气哭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大家都劝他随他一起来的女儿回去了,担心细果妹的大儿子回来了不好面对。”
那是临近春节的日子,小城里到处是忙碌过年备年货的人。卖春联的那一条街,红红火火挂着各色对联,而卖对联的细果娘却决绝地走了,走得如此悲烈和果敢。用一根生硬的白色包装带,以悬梁的方式,结果了自己68岁的年华!
几天后,和老妈一起说起细果娘。老妈说:“以前偶尔来家里坐,有时说话的时间过长耽误我的看书时间,所以也会嫌她太啰嗦。现在想她来啰嗦也想不来了。唉!人哪!人死如灯灭呢!”
我说:“这回好了咯,那反对她的儿子心里好过了咯!再也没有妈叫了。”
我妈却长叹一声说:“这回更好咯!没有妈叫算什么,他妈永远不会让他不高兴了。”老妈说这话时,忧伤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2020年3月6日于
玉竹楼·子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