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霞
1、
我人生第一次喝白酒,甚至喝到微熏,竟然是在少女时期;些许奇怪的是,喝在慈口卫生院,醉在慈口山水间。之所以用“奇怪”二字,是在几十年过去后,与慈口交集不多的我,回望岁月回望来时路,才恍然感悟,仿佛,冥冥之中,那是上天早作的安排。
在众多尘封的笔记本里,我翻找出了当年的日记。日记用满满一页纸,密密麻麻记了那一天。那一天是“古历庚午年四月二十二,1990年5月16日,星期三,天气:雨”。
日记清楚又稚嫩地记着,这一天清晨妈妈上班前敲门让我不要下乡,说风雨太大不安全。而我还是下乡了,坐十点的班车到慈口,同座的一位陌生男孩聊起来也是到慈口,叫陈轶,在县一中读书,其父在慈口卫生院工作。下车后搭船到下泉一个叫山口的地方下船,再走进下泉。在下泉卫生院吃中饭,把所要的妇幼资料登记好,谢绝了医院同仁的再三热情挽留,有一个熟人送我到山口搭船,由于没有其他乘客,独自包了一条机船,一路风浪大得怕人,一路祈祷,平安到达慈口。下船后一鼓作气来到慈口卫生院,受到了非常不一般的热情接待,这才有了喝酒之记。
日记里记着鲁院长,还有陈院长,即同坐班车的陈轶的父亲,加上妇产科医生刘连生,四五个人的晚餐,却喝出了数倍的温情。如今,我仍然清楚记得,第一杯酒是为祖父干掉的。鲁院长端起酒杯,动情地说,你阿公解放后曾经工作在慈口医院,第一杯酒我代表慈口医院敬你阿公。那时,是祖父永远离开我们一年多的日子,怎能不喝!祖父解放前在武穴学的中医,解放后到公家医院工作。记忆中的祖父高大儒雅,细致平和,有老派中医人的风骨。
一杯下肚,辣得我连扇舌头。当我扭捏着说从来没有喝过白酒实在不能再喝时。鲁院长说,你阿爸海量我们都知,从遗传角度看,你一定能喝!说完依然庄重地端起酒杯说,你阿爸是我们的领导,也是卫生系统受尊敬的人,这杯酒敬你阿爸。那时候的父亲正在县卫校任职,只得喝下。本以为可以了,可第三杯酒又来了。鲁院长说,通山卫生系统那么多人,都知道“倪院长有个贤内助”。这杯敬你阿妈。勉强喝下,吃过菜,想着这回应该不会要我喝了吧。没曾想,鲁院长开始敬到我自己了。他用慈口方言很认真地说,这风雨交加泥湿烂路的天气,到慈口来搞工作,实在是好客无好奉,这杯酒以表敬意。几杯酒过后,我有点晕乎了,虽然每一杯酒我有为难有推迟,但最终架不住他的热情,还有种种必须要喝下那杯酒才不至于失礼的理由。
日记里还记着,饭后那个有些忧郁的叫陈轶的高中生到连生的房间来坐,一起聊天,谈人生说梦想说自己家庭的苦恼(后妈),记得非常详细。如今我仍记得,那天晚上,借着酒力,靠在连生的床上字字如飞记日记的情景。次日离开慈口时的日记,记着从下泉包船到慈口给了五元钱,船老板应该要找我三元钱,可因为风雨太大自己紧张得忘记索要了,直到次日要坐车离开慈口时才发现身上没钱了,是连生给了我几元钱才有了回县城的车费。如今想起,自己的真诚和马大哈实乃可爱。真诚是提早付钱,马大哈是不记得索要找零。稚嫩的笔记里对连生充满了感恩之情,也对船老板没有主动找钱而生气。那是我工作一年后,第一次作为妇幼保健院的保健科医生独自下乡出差的窘事。
那个两次出现在我日记里叫陈轶的男孩,如果不是因为再读日记,完全没有了印象。那个在下泉送我到山口搭船的熟人,用括号补写了一句“其实是亲戚”,这个熟人或亲戚到底是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年与我工作上对接,给了我几元钱坐车的刘连生,后调到妇幼保健院工作,我们成了同事和朋友。而热情的鲁院长,本名叫鲁达炫,慈口当地人,他后来干到卫生局的副局长退休。有意思的是,退休后的他突然来个华丽转身,做起了“种子酒”的通山总代理,在酒的领域,做得风声水起,财可达富。一位会用各种理由劝酒的豁达之人,可谓晚景有生机,贵在夕阳红。
少女时代,我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会让日记本随身带的人,一个日记本一支笔,仿佛是我怀揣的一个梦,装在那个时候流行的黄色军用包里。一个军用背包,背着天真少女的梦走天涯。重温三十多年前这篇足有一千多字的日记,感慨万千。
白纸黑字是流动的日子,是移动的青山和沉淀的江河,是记录青春和情爱的见证人;白纸黑字还是来时路,是岁月的过往,是历经人与事的另一种影像记录。记忆的画卷,通过白纸黑字缓缓推开,三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之日走进慈口的经历,是担惊受怕坐在小舟上纹丝不敢动的胆怯;是风雨交加无心看风景的茫然无措,是下船后忘记索要找钱一鼓作气爬上岸的释然;更是风雨暮色中,走进慈口卫生院的温暖与安全……
2、
据《通山文史》第三辑(1989)和第五辑(1991)分别记载(朱从涧撰稿),慈口乡是通山东邻阳新的一个边缘乡,建国前是阳新管辖的吉慈乡,1950年划归通山。慈口之名由来,传说唐李靖之母因家贫觅食,漂泊在外时故去葬于大幕山。李靖腾达之后祭母坟,缅怀亲恩,涕泪横流,恰逢倾盆大雨,泪水雨水交融,流向东方为慈水,慈水与富水口交汇处即慈口。在我心里,感觉慈口慈口,是慈祥之口。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滋养着自己的孩子。
听老辈人回忆,慈口没有建水库之前,一河两岸,良田万顷,鱼米飘香。沿河东向西向,纵伸一条狭长的小街,路面是朱红色石板砌成,平坦而光滑。小街由不同的手艺人构成不同的作坊,曾经富甲一方,有许多商贾居于此。曾有顺口溜“一段工农家,二段作坊化;三段杂货铺,四段手艺佳”。整个慈口小镇有“九坊、六铺,十八匠”之说。
慈口是老苏区。大革命时期,这里曾建立中共党组织和工会、农会。鄂南暴动失败后,革命武装在这里继续坚持斗争。日军侵华时,慈口小镇遭惨烈轰炸,日军进驻慈口后更是民不聊生。慈口烈士陵园,庄严地矗立在湖边。解放后新中国成立,慈口人民渐渐安居乐业,恢复元气。
建国后国家大兴水利,1958年修建富水大坝,1960年关闸蓄水,这时候的慈口人民,再一次经受失去家园背井离乡之苦。但为了新中国建设,镇上居民服从大局,或移民后靠,或易地定居。许多移民后的慈口人,受不了对故土的思恋再次搬回来,望着淹在水底的故园而哭泣。修水库之后的慈口乡,位于富水水库首端,大坝在阳新富水镇,所淹之地皆是通山慈口。慈口区域被水库割成了四块,慈口人民,开始在隔水相望中重建家园。
解放后祖父在慈口卫生院工作的经历,所知不多,小时候仅听父亲讲过一件发生在慈口的往事。父亲十岁丧母,祖父把父亲带到慈口医院一起生活,十三岁那年(父亲生于1945年,13岁应该是1958年,也就是修建水库的那一年),祖父让父亲挑着简单的行李,怀揣一封介绍信,到县城卫校求学。到县城后,因父亲年龄太小学校拒收,他沮丧地挑着行李返回,跨一个水沟时用力过猛,行李带断了,破棉絮掉到沟里。父亲拾起湿重的棉絮回到慈口医院的家,因棉絮太破,祖父不好意思拿到门前晾晒,而是悄悄拿到人看不见的后山晾晒。当爹又当妈的祖父,为让儿子上学,请时任慈口医院院长的万同写了一封信,让父亲拿着信再到县城,至此,父亲做了县卫校解放后第一个红医班最小的学员。
万同院长后来调到黄沙卫生院,学业有成的父亲分到那里工作,成了万同院长的下属,而这时候的祖父,为了方便照顾家里的小儿子,离开慈口调回老家东源乡卫生院工作,东源乡不久归划到了阳新。我出生在黄沙,祖籍成了“阳新”。万同院长在文革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批斗后爬上黄沙一处高高的铁塔差点自杀,是夫人和孩子的跪求才轻生未果。听老辈人讲,后来万同病逝时,这位德高望重远近有名从外地到通山的名医,包括慈口人在内方园百里数千群众,自发到黄沙送他最后一程。
有意思的是,这位为通山卫生事业作过贡献的万同老前辈,他的女婿李城外先生,因文字结缘,祖父的孙女我,与他成了师友,多年来亦师亦友,情谊甚笃。一封信让父亲改变命运,又因文字而牵起三代人的情缘……这缘来缘去,离不开慈口这方厚土的根源。
3、
水库淹没了家园,一切从头开始。慈口的穷,开始出名。人们形容慈口为“穷山恶水”。慈口有个大竹村,六七十年代流传一句“有女不嫁大竹村”的难听话。不愿离开故土的慈口人,开始与命运大抗衡,与山水和解,匍匐在山林皱褶之间,向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土地刨生活。种红薯种玉米,种各种菜蔬,却难为生计。
改变慈口的命运,从种植柑橘开始。
1974年,慈口公社开始试验种柑橘。广阔的富水湖,它的湿度和水雾适合柑橘生长,第一年的试验成功了,试验区产柑橘收获颇丰,增长了当地干部的信心,县政府开始支持慈口库区发展柑橘生产。1975年,不分集体和个人,一律由政府无偿发送柑橘苗给各家各户,并有一定的橘园补助。1979年,全乡种柑橘覆盖到沟沟岔岔。
1983年,承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慈口人也迎来了不一样的春天,当年秋天的柑橘大丰收,在湖北省柑橘品种选评鉴定中,慈口西垅村的“龟井”被评为全省第一名,并远销黑龙江、前苏联等地。
也就是西垅村,一位徐善龙老人,2004年我曾采访过时年60岁的他。印象最深的是,红了橘子白了头的老人,他种柑橘时挖断了36根锄头把。在慈口做水库后,去去来来曾七次移民搬迁,最后仍是故土难离。第七次回到慈口,老人再也没有离开,而是安下心来下狠心开荒种柑橘,他的勤劳和能干,在那个年代做出了榜样,也是种柑橘的精神,评上了他想都不敢想的“省劳模”荣誉。他这个湖北省劳动模范,是靠握着锄头把一锄一锄挖出来的。老人最欣慰的是,从过去的一日三餐吃红薯,到后来一日三餐有白米饭吃的满足感。
至此,八十年代的慈口人有了新谚语:
靠柑橘换口粮,靠柑橘上学堂。
靠柑橘娶新娘,靠柑橘做新房。
慈口柑橘的成功种植,除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慈口人的勤苦劳作,还得感谢两个人,那就是从省农科院来通山指导柑橘栽种的邓必贵、罗静教授夫妻俩。
那是1981年夏天,邓教授作为果树专家到通山考察。来到慈口大畈等地,邓教授看到水库淹没了村民赖以生存的田地和家园,特别是看到许多不愿离去的群众住在窑洞或石洞中,许多人衣不遮体,宿无安全。他对妻子说,通山是国家级特困县,这里太需要我们了。夫妻俩从省城来到通山,选居在库区大畈附近,在田间地头,在小学教室里为村民输送种植技术;每一次开培训班,来听课的库区农民把教室和走道甚至窗台都挤满了。春天教播种,夏天教防虫;秋天收获,冬天教储藏。从开始的产量少,到后来邓教授的技术支持后的翻倍增长,柑橘改变了库区人民的生活面貌……山通了,水富了,一车一车橙红色的慈口蜜橘运出山外……
2004年秋天,我随县委宣传部组织县文联“送文化下乡”活动,正是慈口优良的桔橙产业已大势形成气候之时。山山水水,映着黄色的驼满树的柑橘,一幅幅动感山水画扑面而来,让人甚为感动。记得当天的活动结束后,我写下的文字里有这样一句:“过去到农村我总是有一种沉重感,可这天的慈口人民,让我那种沉重感荡然无存。农村真的变了!”
2004年之后,时光又过去了十八年。从一年又一年的柑橘飘香,到“山通水富”路路通;从富水湖湿地公园行政机构的成立,到中林集团投资开发富水湖的淡定从容……这十八年的慈口,再次有了翻天覆地的蜕变。从少女到后来,我一次次到慈口。一次次见证着慈口看得见的变化与发展,一次比一次,婀娜多姿美如画。
4、
不日前,三车多师友,又到慈口。
车子过“长滩”后,一路山水相依中向慈口方向前行。烟雨之夏,几许凉爽,几许氤氲。眼前一幅幅流动山水画,随着前行车辆而掠过。坐在车内的师友不停惊叹青山绿水之美,摇下玻璃窗,用手机不停地拍照。车到西垅,下车遥望那一片水波粼粼的富水湖,不禁感叹,几桥架彩虹和环湖路修通后的便捷,让慈口人再一次有了飞跃感。记得2004年到西垅,是得下车再乘船的。而现在,不管到慈口哪个村湾,都可以坐在车内直接到达,兼顾一路环湖风光尽收眼底。西垅村屋场内有一股山泉水,从天然石洞奔流而出,清澈欢腾,涓涓汩汩兮,终年不息。听闻,慈口不同的村湾里,相似的山泉水有多处。可谓山好水好之慈福之地也。
车子再次上山,一路山道弯弯逶迤而行。至高处,富水湖风光一览无遗。山峦叠韵,岛屿如琴;轻雾似纱,盈盈飘飘。雨后的清新,雨点附着竹叶上的晶莹,美不可言。一栋栋小楼掩映在绿水青山间,宛若人间仙境。我拿着手机一边惊叹,一边不停地抢拍这旖旎风光。在我抢拍风光时,正纳闷这是去哪里呢?兀见一个高高的广告样门楼出现在盘山公路之间,门楼上书“宏隆金荞酒”。门楼两边有联云:游仙境富水,品国芳佳酿。
原来,这次活动是咸宁日报的刘会文先生组织参观酒厂,为酒厂送文化。故来了市里的丁敬文、艾玉卿、阮海清等书法家,以及文史专家王亲贤,作家李城外、李专等等,外加通山的众位师友。
车泊高山上,人言此处乃“插剑山”。我疑惑何为“插剑山”?酒厂主人介绍说,道教祖爷张三丰曾到过此山。传说张真人在武当山修炼时,突然看到一条红龙直朝幕阜山脉飞去,于是拿起随身宝剑,腾云驾雾追赶而来。当他赶上时,红龙已停留于大宕的石屋上,也就是西垅村的大宕。张真人曰:红龙到,开石窖,此乃酿造仙地也。
随后红龙飞往仙女坐,罗汉堂,途经醒酒床,直奔山顶停留。待张真人赶上山时,红龙又腾飞起来。张真人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将宝剑插于山上望去……慈口人世代称此山为插剑山。慈口民间有谚语:
龙饮过滴仙湖睡,虎喝超点祖山眠。
唯有济公醉不倒,徐氏酿艺世代传。
原来,这高山上酿酒者,乃徐氏兄弟也。
徐生江,曾在北京打拼十多年。家乡呼唤“返乡工程”,2016年他从北京回到慈口,拿着十多年攒下的积蓄,与家中的七兄妹一起共同投资2000多万元,创办了“国芳宏隆苦荞醇酒业有限公司”。之所以下决心投资如此之大,原因是传承。徐姓家族有六代酿酒祖传历史,他们不想让传了几代人的古法酿酒工艺失传。选择在家乡的插剑山上酿酒,意味深长。
参观了酿酒程序和六代传统做酒工艺的古物之后,来的各位“家”们,在富水湖畔,在插剑山之巅,挥毫泼墨者有之,低头吟诗者有之。不多久,各种书法展现,各种诗句飞扬。而我,在满是墨香和着酒香的氛围里,突然回味起少女时在慈口医院喝下的第一次白酒,那是白酒难喝的辣味,也是记住了慈口人热情的真味。而这次徐氏兄弟的酒,我深深地品了一口,那是在流水线上刚出炉的“宏隆金荞”,在香且甜中,回味无穷。像慈口的过往,醇厚绵长。
这里,且借恩师李云石先生现场诗作以示开怀:
徐氏金荞酒,祖传有秘方。
曲留野岭味,窖就古云香。
百丈岩泉醒,千垅稻粟忙。
八仙常一聚,俯仰满天芳。
好一个“百丈岩泉醒”!徐生江从慈口到北京,又从北京回到慈口,当是漂泊岁月里“归去来兮,田园将芜”的醒来;也是慈口人在富水湖的千万重涛浪中,激情飞跃的醒来。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沃土就在那里,山水不老,慈口亦然……
2022年6月20日于玉竹楼·子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