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人心如良苗,得养乃滋长;
苗以泉水灌,心以理义养。
一日不读书,胸臆无佳想。
一月不读书,耳目失精爽。
——清代诗人萧抡谓《读书有所见作》
1
去年国庆假期,受78岁老母亲委派,去老家看望97岁的老太太。
堂弟建雄开车从阳新县城到通山接我,出发路上,由于聊天聊得投入,竟然把路开过了,只得从另一条道去老家。这条道,要经过阳新的“三溪镇”。彼时,三溪中学因为一起校园“霸凌”事件,在网络上轰动全国。介于此,萌生了到三溪中学去看一看的想法,顺道在三溪镇吃中饭。
车泊路边,来到三溪中学大门口,只见高高的门楼上,电子屏滚动着这样的字幕:“生命至高无上,学生安全第一”。当我们说想进校园看看时,门卫特别敏感,建雄说认识某某老师,只是想看看学校,这才让我们从侧门进了校园。问起被“霸凌”的孩子何处去时,门卫闭而不谈,问我是不是记者。我笑笑说,不是,因为事件闹得大,路过,好奇而已。静静的校园,远处有几个打篮球的男孩,阳光下只有青春气息,这气息在阳光里闪烁,与“霸凌”似乎没有一丁点儿关联。
告别三溪中学校园,到路边小店午餐。边点菜边询问“霸凌”事件的孩子。小店服务员快人快语,与刚刚的门卫是两种态度。她说,这孩子可怜,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养父母一直在外地打工,把她给年迈的奶奶抚养;奶奶不识字,只是管管她吃喝,没有能力更多地保护她;从小就受其他孩子欺负,在学校受“霸凌”多次,这次是视频流进了网络,才引起这么大的重视,才让同姓族人集资出力要讨公道……
一个弃婴,一个在留守中成长的童年,与一个没有保护能力的奶奶相依为命。唉……
2
离开三溪,在山路弯弯,尘土飞扬中,向老家方向而去。这条路,比平常回老家的另一条路长了许多,路远地偏。颠簸起伏了一个多小时,才远远地看到,隐在山间的一片片老屋和新居。顺着西流河瘦瘦的河水,祠堂飞檐翘角的高高门楼出现在眼前,宽大的门楣上写着“经锄世泽”,彰显的是倪姓祖先倪宽带经书劳作、耕读传家的传承。
和叔父住一个屋却能自己做饭吃的老太太,杵着手杖依然可以满村跑。看望,无非是给奶奶一点钱,为欢喜得笑眯眯的叔叔买了烟。坐下来问问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不用牵挂我们……
和奶奶聊过后,去父母做的房子看看。叔父拿着钥匙打开门,不禁心酸满溢!房子是在祖人留下的老宅基地上重建的,建的那年母亲73岁。执意要回老家重建老屋,虽然有几十年不曾在老家住过,而落叶归根一直是她的心愿。房子建起来后,母亲带着父亲,老家和通山两头住。慢慢地,我们也觉得母亲的决策有前瞻性。可是,随着母亲前年突然病倒,老家的房子只能锁上了……病倒后半身不遂的母亲,想再回老家,只能是奢望了。
看着父母曾带我们睡过的雕花老床,手扶楼梯间上小女一文的画,看看浸润着父母心血和祖人气息的这方土地,莫名地忧伤来袭。人生最终是悲凉无奈的,没有人能躲得过悲欢离合和生老病死。这上着锁的新屋,在农村,处处皆是。
回来之前,准备了自己的几本小书,打算送到倪家小学。我曾在这里读过一年级。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用毛笔小楷书写赠言:书声琅琅是一个村落的元气!这是我第一次为老家的小学赠书。
拿着书,说明来意,门卫先打了电话给校长,然后才开门。走过天空中回荡着读书声的操场,来到教学楼的二楼,有几位老师正在安静地备课。当我说明来意时,一位高大的男子站起来自我介绍,他是这里的校长,姓周名升友。周校长热情地叫我们坐,并说知道我,还客气地说我是倪家走出去的骄傲。当我问起学校的情况时,他摇着头说,现在的乡村小学太难了,多数是支撑。曾经有过一千多名学生的倪家完全小学,现在只有130人左右,还是四个村的小学合并过来之后的人数。
周校长接着说,过去是孩子多没有好条件读书;现在呢,进城读书是主要原因,留下来的基本上是家里没有条件进城读书的孩子。学校的师资严重缺编,因为交通落后,环境闭塞,留不住人才,目前有12个老师,两个公办,其他都是代课老师。原来有几处教学点也都撤了,没有孩子读书了。资源无法均衡,条件稍微好点的就流失了,连幼儿园的孩子,到城里租房子也要出去;留在村里的,是走不动走不了的老人。都农村包围城市去了。周校长说得幽默,却透着沉重的无奈。
走出山外,是山里人祖祖辈辈的梦想。可要完全放下这片故土,又有痛和不舍。亦如我的父母,在外地工作生活了大半辈子,最终依然要回归这片土地。
离开之前,和建雄一起到土地公公上香祭拜,这是倪家村每一个回老家的游子免不了的一个礼节。土地公公就像这个村里最年长的长者,在那挂满红绸的大树下,永恒地守着一方土地,笑看子孙,来来去去,轮回更迭……
3
从倪家村出来,走“仙岛湖”的环湖路返回通山。路上,顺道去了母亲的娘家“桥西”。只是因为路过,难免萌生去看一看的想法。车子下到不能再走的路边,我们下车,步行向舅舅家的方向而去。舅舅家老屋门前的红对联依然红艳艳的,竹林下边的湖上小船静静。而舅舅舅妈近年来一直在黄石、广东、武汉等地带孙辈。我知道,老屋肯定没人,只是代母亲看看。
老屋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十来岁时来这里,堂屋内是一个教学点。大黑板是外公做的,教学点的老师是舅舅。舅舅带三个班十来个孩子,上课是分时段上的。那时候山水相隔交通不便,五十年代做水库时,当地人故土难离,后靠后艰难生存……后来交通慢慢好起来,读书的孩子也多起来,舅舅在附近许多村子里教过书,是正宗的乡村公办教师。老屋老了,外公去天堂三十多年了。舅舅也退休了,而舅舅一直不舍得拆掉外公亲手做的这个家。
正思索,走近前,却发现门没有上锁。试着推开来,只见堂屋一个小桌上有眼镜、钥匙、书籍等杂物。我和建雄同时惊叫:“家里有人!”于是开始在村子里寻找,经人指点,找到了在菜园浇水的舅舅。
舅舅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当了一辈子教师,退休后虽然辗转异地带孙子,却不习惯外地生活,偶尔“偷跑”回老屋住上十几天,不同季节还要种上各色菜蔬。我对舅舅说,老屋别拆,保持原貌,加固整修,把室内装修一下,孙子们大了不需要你们带时,您和舅妈回来住,是神仙般的好地方;现在的路好了,我们来也很方便。舅舅赞同我的观点。离开时,舅舅摘了他种的扁豆给我带走……
4
假期还未结束,有去另几处乡村小学看一看的想法。请小孟老师当向导带路,焦锋老师开车带着他十来岁的女儿,闺密元花陪同,来一次浩浩荡荡的乡村游。
小孟老师是“正宗”的留守儿童长大,跟爷爷奶奶,也跟大伯大婶,又跟舅舅舅妈,忽而东忽而西,过年的时候才跟“陌生”的父母相聚。寄人篱下心无所依,是他童年抹不去的记忆。好在从小学习成绩不错,汉江师范学院毕业后,考上老师岗位,热爱教书这个职业,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这次带我去寻访的,是他曾任教过的附近几所小学。
与我女儿年龄相仿的小孟老师说,与我的缘份有“亦母亦友”之美好。想起有一次深夜给我打电话,诉说他一个学生的奶奶突然得病去世,他当时糟糕的心情。他说作为老师,学生的奶奶去世,可去可不去。但他还是去了,因为这个学生有他成长的影子,其实也是所有乡村留守孩子成长的影子。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山东人,跟孩子的父亲在外地打工时相识,怀孕后到男方家把孩子生下来,由于不习惯山里的生活,丢下孩子走了。没有领结婚证,不是法律上的夫妻,说走就走了,没有回头。这个被“遗弃”的婴儿,便由奶奶扶养长大,好不容易读书到了小学,最疼他的奶奶却暴病离世。
小孟老师说,他去吊唁时,在学生奶奶的棺木前跪拜时号啕大哭。很多来吊唁的亲朋,只道他是有情有义;也有人觉得很突兀诧异,一个老师何以对一个学生的奶奶如此伤心痛哭?说到这时,电话那头的他再度哽咽。我被他的叙述感动得泪湿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从学生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悲痛在延续。最痛爱这个孩子的奶奶去世,相当于再一次失去娘亲。他也看到了许许多多留守孩子,缺失温暖缺失爱的疼痛……
5
小孟老师带我走的第一个小学,叫坑口小学。但学校不复存在,几间瓦房放满了柴垛和杂物,脱落的墙砖上,“坑口小学”依稀可见。破败之相,尽显沧桑。曾经的琅琅读书声,随岁月风化,无迹可寻。我们只能站在操场上,拍几张照片遗憾离去。
接下来要去的是小孟老师小时候读过书的学校——石屋坑小学。一路上山峦叠韵,翠竹青青。初秋的不冷不热,适逢下过一点小雨,空气清新,雾岚缭绕,每一寸呼吸都是舒爽的。不禁感叹,乡村的自然环境如此美好,怎么就留不住读书人呢?
走进石屋坑村,停好车向村口走去。一棵结满石榴的树下,只见几位男性村民在一个露天的柴灶前用古法酿酒,顶上拉扯着一块塑料布,鲜红火苗的大锅上架着一个大木桶,桶上是浸泡过的谷粒。站在灶台上搅伴者有之,灶口前架柴火者有之,几位老者围在一起指指点点者有之……这场景,这浓郁的乡村气息,瞬间让我停下脚步,与他们搭讪,加入他们的谈话之中。
老先生们煮酒呢?好香啊!是啊,见过冇?小时候见过。现在的乡村,能有你们村这样烟火气的很少了。是啊,都走了,特别是年轻人,不愿意在家呆了。有学校有幼儿园吗?没有哦,学校早就荒废了,幼儿园也办不下去了。孩子越来越少越金贵了,都比着进城去读书呢;年轻的在外打工挣几块钱,都交给房租和路费了……
酿酒的村民见我站到灶台上一边看一边用本子记着什么,便问我是干吗的。我说来玩的,也看看这里曾经的学校。这时小孟老师找来了老支书。1961年出生的孟支书,瘦高个子,快人快语。他热情地带我们一行从屋巷子走到曾经的老学校。边走边说,他从1986年到2011年一直在村里任支书,当年学校普九教育就是在他任上完成的,有孩子读书的村子才叫村子;现在是,年轻人外出打工,60岁以上的老人去城里带孩子读书,七十以上的老人留在村里;没有年轻人,没有孩子打闹声和读书声的村子,难呢!
老支书的话,一句一句让人深思。随着他走进大铁门紧锁的旧学校,墙上一块牌子写着:“国家贫困地区义务教育工程,湖北省项目学校。编号Z0191,一九九七年”。八九十年代,曾经的“希望小学”和这类项目学校,体现的是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和改革,以及经济上大投入的印痕。
老支书打开铁门,我们走进荒草深深的操场,这里曾是孩子们欢声笑语嬉戏打闹做游戏的操场,如今荒废一片。一栋两层楼的教学楼,也是放满了各色杂物和柴垛,以及各种废弃的农具。随着老支书一起走上二楼,他指着远处对我说,当年为了学生安全,要建这个围墙和铁门,村民集资一个人口30元,还有八千元无着落,便打报告找上级部门。相关部门拨款下来时,我去拿钱的时候,喝了七盏酒;既是为了感谢,更是高兴。虽然醉得一塌糊涂,但为了孩子们能安心读书,值得啊!他又指着围墙外的水塘说,这一处是村里最好的莲花地,为了建这所学校,村里把附近的一个老庙也迁移了,为了读书出人才,宁愿拆庙建校。从1971年建校,以这里做基础,走出了不少大学生,送出了几十批从这里读书走出去的孩子。我也是在这里完成小学教育的。1971年之前,村里的孩子是在祠堂读书,更早之前,听老人讲,村里是有私塾的。祖祖辈辈,希望村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老支书叹息着说,天空上有孩子读书声回响的村子,才叫生机啊,这样的村才撑得起来呢!
离开荒弃的学校,村支书说带我们去祠堂看看。走在屋巷里,后边传来叫“孟老师”的声音。转身回头,原来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在叫小孟老师。我上前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孟德宇,读三年级。爸爸在外边打工,妈妈租房子带他和弟弟读书。他说希望这里有学校,这样就可以每天看到爷爷奶奶了。
老支书的喟叹和遗憾,三年级学生孟德宇的希望,让我若有所思。这是时代发展带来的宿命?山村迷失了,山村的老人和孩子也迷失了,山村的读书声迷失在得与失的无奈里。
6
接下来的一站是九折小学。九折,因山道弯弯有九个折之多,故名九折。学校不复存在,里边住着的人家说,这个教学点,读到最后只有一个孩子了,把学校一分为二卖给了两户人家。一户有人住,一户关门闭锁空着。望着这面目全非的学校,突然想起几前年一位支教老师梁俊,带着他的学生,唱着清代诗人袁枚的《苔》,走进央视“经典咏流传”。那感人至深的场面历历在目: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如果没有那次眼泪灌溉//也许还是那个懵懂小孩//溪流汇成海//梦站成山脉//风一来花自然会盛开//梦是指路牌//为你亮起来//所有黑暗为天亮铺排//未来已打开//勇敢的小孩//你是拼图不可缺的那一块//世界是纯白//涂满梦的未来//用你的名字命名色彩//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雁声依旧在//年少时对白//耳边音犹在//如风暖心怀……
2013年,梁俊带着吉他走进贵州威宁石门坎新中小学当支教老师,这是中国最穷的地方之一。梁俊在这里教那些孩子们读古诗词,用吉他弹唱古诗词,把心中的诗唱出来。在他的鼓励和带动下,孩子们变得自信起来。当他带着他的学生走进《经典咏流传》的舞台,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唱响这首《苔》的时候,作为观众的我,泪流不止。那个叫曾宝仪的评委,一直惊喜地擦眼泪的画面也感动了无数观众。这些穷困地区的苗家孩子,因为梁俊这位老师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和世界观,这种氛围将会影响这些孩子的终生。何其幸也!
从《苔》的思绪中被弹回到眼前。车子,再次走进绿树掩映,山道弯弯的山里。几个弯道过后,远远一片古树出现在眼前,此处叫泉坑庄。两棵高大茂密的古树,树上挂着牌子,叫三角枫;百年树龄的树,像一个青壮的年轻人,气势雄伟,立于村前。一个大理石做的石磨形石刻,上边大红色的字写着“泉坑庄欢迎您”在古树下,充满着喜气。而就在古树不远处,曾经的泉坑教学点,两处紧闭着的房门外的墙上,一个挂着“一年级”的小牌子,和斑驳的少儿“弟子规”宣传画;一处是半悬吊着的小牌子“村史馆”。无人问津的破落样,像一个失落的少年。
离开泉坑口时,小孟老师说,前边不远处,就是我们去吃中饭的村子,已有几位学生家长在等候了。车子停在村前,小孟老师拎着几提礼品,兴高采烈地走在前边,像是回到久别的家……
7
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主妇,屋里屋外打理得干净利索;院子里的各色花草也是生机一片。进门来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边拉着身边的儿子让快叫孟老师,这孩子是小孟老师曾经带过的学生。看得出来,家长与孟老师的关系,像亲人。还有几位女士也在热情欢喜地和小孟老师打招呼。经介绍,有的是学生家长,有的是主人邀请来陪我们吃饭的老乡,几位都说四川话。原来,主人是四川人,嫁到这里后,把附近的几位四川妹子搜集出来,各自成了远嫁之后的娘家人,以这种方式聊解思乡之苦的同时,也相互取暖。
一桌丰盛的佳肴,有湖北味也有四川味。其乐融融,其情暖暖。菜里融有师生情生发的家长老师情,有湖北媳妇四川妹之情。其中有两位家长,因为这边的教学点撤了,平常学校上课的时候都在黄沙镇上的学校陪读,只有假期才回来,所以不停地要我们把菜都吃了,说收假了就要去镇上陪读了。
告别几位四川妹家长时,我们一起照了合影。有许多的感动和思绪,在心中堆积。
接下来的一站是去大幕山上的曾家山小学。去的路上,路过了“源头小学”。也是一所荒废的校园。进校园前,小小的中式院落门楣上,写着红色的“源头小学”。这个围墙和小门楼,充满着家的暖意。
进到院内,右侧有一个水泥台乒乓球桌,瞬间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读书时,课间休息十分钟,和同学们抢球桌的欢愉。球台边上的房子墙壁上,写着“源头村计划生育管理条例”的内容清晰可见。这些历史产物,在此处空留叹息。
最引起我注目的是,从操场到教室有一排台阶,台阶两边,一边一棵高大挺直的大树,树的宽叶和平滑树枝上超大的结节,令人唉为观止。而这种树,我是第一次见到,似乎有别于我们山区的植物,总觉得它是外来物种。于是拿出手机“扫一扫”。立马出现同类,文字介绍是:高山榕,又叫大叶榕。别具姿色,独木成林。也是热带雨林里的巨伞。
这两棵高大的大叶榕,当年是哪位老师或学生一起栽下的吗?栽下它的时候,一定是有愿景在心间的吧?眼前这两棵孤独立于校园中的树,再也听不到琅琅读书声,该有多少思念和落寞呀。
上大幕山之前,路口中的北乐小学,是小孟老师曾经任教过的学校,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学生,特别是那一位失去了奶奶的学生。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放假中安静的校园,然后匆匆离去。这里有几个年级和一百多个学生。甚是安慰。
8
大幕山的杜鹃花声名远播,竹海泛轻波。而大幕山上的曾家山里的古树群,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还有彭德怀将军到此饮过的山泉水。曾家山去过多次,而这次去寻访的曾家山小学,还是第一次。
小孟老师联系了曾家山小学的任维琴老师,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高大的古银杏树下等候。朴素的格子衣服,扎着简单的马尾松,笑容带着羞涩。任维琴老师带我们走进竹林掩映中的曾家山小学。我们坐在教室的课桌椅上,与任老师对话。墙壁上“学习园地”“小学生日常规范”等宣传广告画缤纷活泼。因为它们的存在,感觉不到这所学校已经废弃。
任维琴老师是随州人,1978年出生,高中毕业后,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曾家山男孩,然后嫁到曾家山。2001年嫁过来后,2013年开始任教曾家山小学。当时有13个孩子。分别是一年级和二年级。这所学校一直存在,原来是林场职工代教老师,曾经还有过四五个年级。那时候是土坯房子。2013年重建时,因为孩子少,范围缩小了一些,但环境和条件好了不少。任维琴老师从2013年至2021年,坚持了八年时间,带出了不少学生。
八年来,从十多个孩子到七八个孩子,到最后只有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学校只好撤了,她到山下的北乐小学继续任教。任老师说,那些年,虽然带的孩子不多,但都是一对一的教学,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心都是放在他们身上的,像妈妈丢不下自己的孩子一样。山里的孩子可怜,父母不在身边,眼前除了山还是山。当父母在外边条件稍微好点时,便把孩子带出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了,七八十岁的有二三十个,九十岁的有十来个。这里山高林密水好,长住的人都长寿。
我说当这些老人一个个离去后,这里还会有未来吗?任老师笑着说,会有的,蓄能电站的开建,每年杜鹃花和野樱花盛开时,来的游客那么多,我就觉得那就是希望。农家乐也渐成气候,虽然现在学校撤了,总觉得那些长大后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回来的。就像我,最开始后悔嫁到这里,而现在,已经离不开了。这里的空气都是养人的。
眼前的任老师,不疾不徐的言谈,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几部关于乡村老师的电影:《凤凰琴》《美丽的大脚》和《一个都不能少》。这位随州妹子,为大山的孩子做了贡献。
当我们走出教室时,竹林深处有几个孩子向这边走来,他们欢喜地叫任老师,说还以为又可以上课了呢。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就是这大山深处的希望和未来。
9
离开大幕山,从山脚下的村子穿竹海,越丛林,穿山的公路上行走,每一处都是大自然的美相随相伴。走出大山,来到了孟垅小学。孟垅是我的出生地,只是当年我出生的卫生所已变成了一方菜园。我曾经就读过一年的孟垅小学,当年的校舍不复存在,眼前美丽的校园,所有房子都经过彩绘点染,像一个童话世界。因为是假期,校园大门紧锁,我只能在外边欣喜地拍几张照片以作纪念。后经小孟老师打听,这里还有六个年级,100多个孩子。听了这个数字,已然让我十分欣慰了。
从孟垅到大屋孟,轻车而行大约几分钟。早已不存在的大孟小学,它的门楼和房屋,夹在一片古老又破旧的古民居之间。门楣上的“大孟小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像不服气的倔小孩,不愿就此离去。
步行在古老的石板街上,一丛丛绿色藤蔓,自由自在不拘泥小节地,爬在老屋的门窗上、瓦楞上、残壁前,那种沧桑之美随处可见。在一处断壁残垣之间,一树粉色的木芙蓉,开得娇艳婀娜。老屋的衰败,挡不住新生的美在石缝间伸展。这就是生命的强悍。
从大孟返回县城经过万家学校。这里也曾是小孟老师任教过的地方。现在的校长很年轻,叫吴汉钦。有思想有干劲。他说,要出去的人,多数是努力带着孩子,留下来的就是无人管理无人教育的孩子。通过调查走访,本来应该有八百多个孩子可上万家学校,而目前只有118个孩子。也有复式班。三四年级共十九个孩子,三年级4个,四年级15个。这些年,百分之95是留守儿童,还有一部分是父母离异的也成了留守孩子。生源差,缺老师,老师也留不住。此处离县城近是优势,但还是留不住老师。
他又说,孩子的未来,跟国家的发展息息相关。我们要努力把教学质量搞起来,要让孩子们自信,少年强则国强。
有个多年来在外做生意的朋友,他感慨说,教学质量和孩子的多少都是有原因的。城里的小学挤破人头来报名,而乡村曾经付出过那么多的学校只能荒废。多数乡村奔钱去的父母,把后方丢了孩子丢了,交给文盲老人带,作业放微信群里让家长领取,天天上语文数学,美术音乐体育都不上,对孩子说不安全,让家长值日扫地,没有德智体美劳的教育,那就是读书的机器。这些年农村投入的确不少,往往是几千万投进去,人走了地荒了。村民自己对村庄满意,才能乡村振兴。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为什么小孩子不回来读书?都是值得去探索的。
据统计,通山县以前有教学点112个,2021年全部撤并完毕。撤并89个,其余的升级为小学,现在通山没有教学点了。改革有利弊,教学点浪费师资,不同年级的学生合班上课,无法保证教学质量。但是撤并后,部分学生上下学距离变远,这也有很多家长反应。一些学生乘坐麻木和三轮车,也有安全隐患。
10
一个在保健院工作1992年出生叫阿焰的医生,我在他手上做理疗时,闲聊起我寻访乡村小学之事,没想到,我的话触动了这个和我女儿同年出生的小伙子。
他对我说,他小时候在孟林小学(大幕山上某处)教学点读一至四年级,几十个孩子,一二年级一个教室,三四年级一个教室,有五个湾子的孩子一起共学。早中餐自带米到学校蒸饭吃,晚餐才回家吃饭。两岁时父母外出打工,他是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留守儿童。那时觉得这就是命,所以安于山上,从未走出过大山。现在他自己也有孩子了,不愿意让孩子过自己那样的生活,但又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够去体验当年自己的不易,所以经常带孩子去山里体验他当初的生活。他说,小时候常常想,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山里每个孩子都想去看一看的愿望。他说这个承载了他少年求学的教学点在2004年撤了。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阿焰在认命的同时,其实一直在努力走出大山。从保健院做理疗出来,正是附近的一个幼儿园放学之时,孩子们一个个笑脸如花。一位爷爷牵着孙子走在路上,那个可爱的男孩,嘴里不停地唱着《孤勇者》。网络之因,已经没有城乡之别了。我很奇怪,不管是城里还是乡村的孩子,不论是出生半岁还是上幼儿园或上小学,无一不是痴迷《孤勇者》这首歌:
……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爱你破烂的衣裳
却敢堵命运的枪
爱你和我那么像
缺口都一样
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
2018年,我在自己新建的私宅玉竹楼里,建子谦书院。2019年6月30日,开启子谦书院公益经典诵读第一课。我所处之地是通山县的城中村,在所有行政文化医疗等部门纷纷迁入新城后,我想在这亘古不变的老街里,有琅琅读书声环绕。几年过去了,子谦书院公益经典诵读坚持了一百多期,我渴念的读书声,以一种现代书院的方式将一直持续下去,但愿能影响和引导一批批爱读书的孩子。我所建乃平民书院也,坚持以纯公益的方式面对所有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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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关注陈行甲的微信视频号。有一天他在“梦想行动”山村少年教育成长关怀夏令营上,他跟孩子们讲什么是成长,成长就是打开,我们要面向这个世界,打开自己。
在中国人民大学的讲课结束时,很多同学围着他不愿离去。走出报告厅时,一位同学从背后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老师,我能拥抱一下你吗?
陈行甲在他的视频号里这样写道:这是一位来自山村的同学,许多和她同龄的山村女孩或在田间劳作,或在工厂打工,而她像小鸟一样飞越了她的山,来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她一定经历了刻苦努力的读书学习,但是我更想跟山村孩子们分享的,是这位姐姐面向世界打开自己的勇气。去勇敢地拥抱,去拥抱温暖,拥抱成长;去为爱感动,去流下滚烫的泪水;去为理想行动,去踏过命运的沟坎;去碾过低在尘埃的过往,去追寻照亮自己的光。
他的这段文字,让我欣喜看到大山农村走出去的女孩。她,又何尝不是众多山里孩子的梦想呢!
有一位在宣传部门工作的领导,他的话,客观也理性:人往高处走,历史的动能推动人民迁徙向基础条件好的城镇,其实也是社会的进步。乡愁之殇注定是我们这代人需要越过的煎熬……
从古代私塾和书院,到现代像陈行甲这类关注乡村少年教育成长的善举,无不是有识之士在用读书人的情怀,铺陈张载的《横渠语录》中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家国情怀和使命担当。
12
从第一站误入阳新三溪镇学校,探望受“霸凌”女孩未果;到东源小学,到通山多处学校教学点的走访,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一年后,我开始记录一年前的走访过程。
我本没想过要写这个话题的文章,我是这个行业的外行人,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不能指点,也不能责问,更不能给出更好的建议。机缘巧合,我写下这篇事涉有关“教育问题”的文章,只是思考和记录。因为,这是这个时代不可回避的,一个令人有几许落寞几许悲伤的现实……
古人多因避战乱而迁居山里,如今的交通高度发达,已然没有了城乡之分。檐水滴嗒,书声琅琅;傍晚时分,村童散学,一路打闹;家家户户,屋顶炊烟袅袅,是多少人心中的农村画景。而此刻,秋雨撒过,“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的诗句,一次次出现在眼前。仿佛是我走过的乡村学校和乡村留守老人和孩子的身影。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听了许多遍梁俊带着孩子们唱的《苔》和王菲的《如愿》:
你是遥遥的路,山野大雾里的灯
我是孩童啊,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明月清风,我是你照拂的梦
见与不见都一生,与你相拥
你是岁月长河
星火燃起的天空
我是仰望者,就把你唱成歌
你是我之所来,也是我心之所归
世间所有路都将与你相逢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愿不枉啊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是你如愿的眺望
孩子们啊安睡梦乡,像你深爱的那样
而我将梦你所梦的团圆
……
孩子们啊,无论你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的边缘,但愿你有父母温暖的怀抱,愿一切如愿,心有所宿,不再失落与牵念。
2023年8月29完成于玉竹楼·子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