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门的没有被拆除的一条一条胡同里,仿佛能找到过去的北京。人们吆喝着各种生活用品,市面上出现着热闹而有秩序的情景。车夫与妓女,商贩与警察,平民与孩童,那是北京这座城的完整画卷。现在就因了这没有被拆除的部分,弥合着被时光切割了的想象,这想象还得益于老舍,他的笔下给我们一个生活进行时中的北京。然而,现代化的确能腐化人,我在这一带生活,很快就感觉这已不是北京的主体,是郊外都找不到的北京的残余。这里会给你一种落后于时代的遗老身份,只一个前门,就堵住了流行与时尚,你没有现代化大城市的节奏,没有全球一体化的进行时状态,甚至没有各种汽车迅疾穿过的呼啸,有的是各地外来人口,将这个老北京顽强地保留在贫穷中间。
这是刚来北京的那些时候。从观音寺街一家小旅馆出来,正是中饭时间。我随便挑一家东北菜馆,很小的,不要大,这样适合平常消费。一个真正东北的青年男子热情地接待我,坐在硬木做就的饭桌前,要酒要菜,并且最主要地,催他要快。这男子忙碌完,便坐在吧台前结帐,是结帐吧,他在帐簿上写画着,我在等菜,就观察到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子,有三十来岁,也许还没有,热天,就穿一条黑色短裤,是那种在前门一带很容易买到的,一件白色的汗衫,足下只穿了两根绳子的一双拖鞋。他的精气神来自他的短发和眉目,是那种有英气的不苟言谈的男子。见我看他,他向我殷勤地笑着,是那种视顾客为上帝的笑。等菜上来之后,我就一门心思吃菜了,而也就在这时,店里进来一人,是一个打扮略微艳的女孩子,二十多岁,俏笑着,一眼便是东北人那种豪爽。果然,一开口,就是东北人,并且和这个男店主很熟,他们打着招呼。
“你下午也忙吗?”先是女孩子一进门就抢着问。
“是的,可忙呢。客人可多呢。”男子也是愉快地答应着。
“我们那儿昨晚又来个醉鬼,听见闹了吗?”女孩子问。
“习惯了。”小伙子轻摇头,“还是给你把饭端过去吗?”——我猜想,她们“那儿”一定是前边的发廊了。
他们说着话,很快,女孩子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双鞋,是一双很漂亮的双绳拖鞋。“给,快试试,快。”说着,就催着小伙子试鞋。小伙子说待会儿吧,多少钱,但她不由分说,硬是要现在就试。小伙子只好说我去洗一下,很快出来,湿脚穿上了,不错,大小样式都好。女孩子笑了。我吃完饭,就走了,但仍然对他们两个笑一笑,他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异乡,这样的爱情使前门一带有了一点纯洁的东西,是的,是纯洁。可能是考虑到这里有我这位食客,他们的调笑是很节制的,但这种快活里还有老乡、亲人、姐妹这些说不出的类似感情来。我想到东北那茫茫的森林,那漫长的冬天,那门外蜷缩的黄狗,这些事物此刻遥远而陌生,却成为北京盛夏里凉爽的记忆,而且是我生命里抹不去的记忆。不知为何,自那以后,我总是来这家饭店,也总是看见他们俩个的爱情。
从饭店出来,奔赴前门,这里有去往各个地方的汽车,我找着站牌,在准备出发办事的时候,一下子心情会好起来,我感受到一种家乡的关照,真的,就这样,我挤上车,向着远处奔去,又闯入纷纭的人事中去。
因着家乡,城市不会失去纯洁。北京,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