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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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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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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在飞

事隔多年了,我还珍藏着她的信。是她唯一写给我的一信:


白洋淀沉浸在雨中。你走后,就开始下雨。自然,你来时也是下雨。雨使秋天显出无情,没有过渡,人们迎接了无辜的寒冷。我现在正以怀素王的姿态,手捧你留下的《红楼梦》,坐在窗下,外面是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落上了枯的槐树叶子,雨,使这小路闪着亮光,一直通向林中。我知道你没有去正定,没有去看虚设的荣国府,你一定匆匆赶回你的小城,落寞地回到你的小屋,又开始写诗了。你走的第二天便是寒露,今天是寒露的第三天。我没有数日子。元旦以前,你提了一个大的旅行袋,来到白洋淀,“这下,我带足了衣服。”——这是我的幻想。而我知道,事实是,在元旦,你来到白洋淀,平常地,说,又想念这里了。

我和你约定,元旦相会。你是严肃的人。这个时代,谁还严肃呢?这样会遭人嘲笑的。我便是一个滑头,你说的。你说我像野小子,至少不是闺房中人,包括我的名字,你说,把我的姓放在名后头,更有气派,仿佛北静王。你喜欢北静王,因为他喜欢宝玉。“那个时代,这样的男子,已是不凡了。”——你说,我点头,是,毕竟那个时代。

你好象最喜欢秦钟?《红楼梦》中男性你喜欢不少,柳湘莲、蒋玉菡也喜欢。而女性,你喜欢三人:黛玉、晴雯、妙玉。我当时说,你一定喜欢妙玉,你是那种别人喝了茶,你就嫌杯脏的。你笑了。你很少笑的。我常想,你的忧郁是最吸引人的吧。我的好奇想研究人的忧郁,解剖忧郁的每一个分子,因此,千万不要认为我一开始就喜欢你,或者现在已喜欢你,我是想研究你的忧郁。

这样说你或许不高兴,那么,改一下,我开始喜欢你的忧郁,及至后来,我喜欢你的才识,捎带地,也多少喜欢了你的人。这真的是过程。

你来到白洋淀,那天,是国庆第二日,你下榻到我所在的华阳宾馆。我来这里已工作了二年,如你了解,我是唐山人,酒店管理毕业,到这里,并且做了大堂经理,我见的人可能太多了,各式各样,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与前台小姐的问答不经意已流露出几分涵养,被我听到了,出于职责,或许好感,一点点。我当天到了你房间,询问有何不便?你就问:孙犁纪念馆远吗?你说,孙犁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白洋淀,孙犁使白洋淀赋予中国现代文学的色泽。文学?我自然愿意谈文学,你行吗?就试着谈几句,了不得,你是文学,我见过的唯一的文学。你谈了《山地回忆》,谈了《铁木前传》,谈了《悼亡人》,自然也谈了《荷花淀》,谈了水生的妻子被苇眉子划破手,真是一对年青的夫妻。之后,你说,“我说得太多了,是吗?”没有。我很少与人谈这些,最多谈家乡,山南地北,各自乡俗。最后,我搁下你放在桌子上的《红楼梦》,我说,我得去值班了,明天接着谈。

寒露百草枯,小时候,母亲这样说。这个季节让人有伤怀悲时之愁。我一直害怕这时。淀上游客渐少,旅游的淡季又来了,你说你也不喜欢这个季节,我相信。今天一天,我只吃了一顿饭,从楼下步至楼上,仍然象平素,井然有序地,仿佛在工作。但闲愁,这时真是冷不防就悄悄来了。李清照在这时要做诗的,我不想趁乱学什么诗,这不是凡辈都能学来的。我只是有一种诗的需要,或许该写点东西,不叫诗,但还是拒绝了自己这种不该有的卑劣想法。我开始有点象香菱,学习文化了。你呢?悲秋之诗又写了不少吧。我一直害怕秋天,但今年是一个例外,我发现我开始喜欢秋天了,不要说我才二十多岁,是的,我喜欢这个季节的萧疏淡远,喜欢它的不事张扬和它的自恋情结,是的,我变了。同时,上学时,记得,最喜欢柳树,不能喜欢槐树的,但这时,才发现,我也变了,我居然是最爱槐树了,那小叶子,遮盖了夏天,遮盖了记忆,尤其在晚灯下或雨水中,有那么一点不言的沉静,而且天空也看不到了。我怎么了,连我也不知道。我说这些,你是不愿听的吗?但我还是想说,想对你说。总之,我开始想念你了。

朱光潜先生说,情感的生活远比理智的生活更有趣。这话是我信奉的,无奈,我没有更好的情感生活,我好象一直不知道情感的地方在哪里,真的,我是一个没有生活的人,这么多年,因为不愿意被无聊的欲念占有自己的情感,我居然就不无选择地孤独了这么久,你能相信吗,这是真的,我不知所措,直到现在,给你说时,我才发现,我这么多年,是一个人的,跟世界好象没有关系。我就这样活很久吗,不知道。

黛玉爱着,爱过而死,终是生命吧,我没有爱过,这是能叫生命吗,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这种生活,又找不见为我开脱的人,就这样,遇上你。你好象与我说了句什么,我一下子就感觉自己挺委屈的,我就想着待你来后,与你长谈一次,这是我目前最想的事情,我只是等着的,请你知道。我还是不相信,现在我已开始爱了,我没有,真的,没有爱。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情景,也许是我第一次去淀上吧。是你约我的。你只说一个人也是游,叫一个人还是游,不如一起与你游吧。我就这样接受了你的话,这话不是很好的理由,我居然就跟着你去了,可见我还是主宰不了自己,这么大了,经历的事情按说也多了,居然就这么听你的话,也那样的相信你,我与领导告了假,第二天黎明就出发了。你一直为我叫屈,说我在这里都两年了,再怎么也应该游一趟淀上的,可我真的没有。其实有好多次机会,有好多次可以游的,但我真的没有,我连游的念头都没有过。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爱游览的人。好多地方,只是存活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与你说过,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我的爸爸带着我去过好多地方,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是我的恋爱,可惜他太早地走了。而这一切,又与我的妈妈背弃他有着太大的关系。你,使我想起过去,想起我曾经的生活,我就那样在白洋淀的水波光影中与你一起出发,艄公一眼就认出我们是情侣,他说,天气好着呢,你们在船上可以看到最好的风景,这是真话,艄公是有学问的,他懂得风景,懂得欣赏生活,他甚至懂得珍惜。我们说什么来着,好象说了好多,而那群白鹭的确是专门给我们飞来的。它们从容地盘旋在头顶,你一下子背诵出那么多的诗篇,我高兴极了,古诗词我是不太喜欢的,可经你这样一读,我简直是觉得时间没有动过,千百年来,这水,这天,这时光就是一样的。人类只不过是在重复着古人的说话与行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在这样的诗中,我看到白洋淀,看到被我遗弃的白洋淀。它的美,也许就是这无意的遗弃,也不争吵,也不自卑,就这样,呈现着秋天。就是在船上,你轻轻说,多年前,你与家人离弃了。你是独身。说这话,你一定是真诚的,不带任何情感,是我多次问你的,但一旦你说出,是那样朴素,好象你就不应该成家的。你说,爱是说不清的,你们的离异是你的错,你发现爱是不能持久的,但你相信亲情是能够代替爱的,但还是你错了,她要寻找爱,你是被动的,你到如今只保持了一个身份,是自己最不愿意的,那个身份就是一个诗人,从冠冕堂皇上讲,你是一个国家级的作家,这一点保证了你的怀疑,而从实质上说,除了这一身份,你找不到别的身份给自己了。这些话,我听出了落魄,听出了与这个季节相适应的气氛,我开始后悔认识你。我一直认为我是寻找着阳光的。我还不算老,我不会消极的。毕竟,我要比你在年岁上小好多。但真的,我好象早就是你那般的心情了,我寻找过好多东西,寻找得好苦,还在寻找,但见到你时,我心里想,这下,也许我该休息一下了,我累了。

我没有想到,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淀上,这样不经意的游览中,居然看到我有生最美的风景。那是一片辽阔的芦苇,它可能是全世界最辽阔的一片芦苇吧,一律举起白色手臂,一律向着我想往的方向,在风中,它们说着爱与赞美……晚秋的风已是劲吹了,那芦花就雪一样地飞,在我们的天空上,那芦花,就飞,飞……

于是,就弃了小船,一同尽看这无边的的芦花。

你说,心中装满等待,唯幸福的迎接,又顺了风,把最美的一段呈给至爱,像擎着的手,擎着的心。

你说,这是季节的情书,素白尺牍,遥向天边。如一翅翅大鸟,要飞,要脱离水域,要向那人。

你说,或许是失意的处子,抛却了沙洲的足音,玉佩玲玎,苦意于这萧条和冷寂,向水之广寒求取静悟。是桂花的淡香,是忘记了嘈杂的少年,是洁净的年轻。

你说,是白露茫茫,是未知,是逃逸。避了沉疴和庸扰,只剩下奔跑,生命呈出异地的色泽,仓促又新鲜。只剩下前方,永远地,向着陌生的天命。

你说,其实就是你,和我。

飘荡的船,飘荡的水,飘荡的波光。这时,芦花在飞。芦花一片,一片,在荡里,在淀上,在向往中,在秋天,在飞,在飞。

我才知道,我的心,每个人的心,都不会老,都在期待,都在渴望,啊,你说呢,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来的时候,是元旦。元旦已是冬天了吧。那时,还有别的风景吗?


……写这一信后不久,我见到她,的确是元旦。再不久,她开始漫长的一场疾病,在病中,她不得不放弃了一切。一年后,她离世。曾经建议过她家人,应该叫她回到她喜欢着的地方,但她家人都表示建议的善意,也表示不是太好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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