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每天上下班乘坐地铁,这一段时间漫长又可惜。即使坐不到座位,也可以缩在车厢的连接处,咣哩咣档的车声又算得了什么。我戴耳机,我的世界是耳机里的。
先是一个英语对话的软件,全景式的英语环境,使我对国外女友的思念陷入甜蜜与辛酸之中,仿佛她每周一次的越洋电话,仿佛她每日一通的电子沟通,她的生活,她的周遭,她的对我的思念,在毫不相干的节目中,让我怀揣着家乡小镇少年的淳朴。没有人知道我的幸福,耳机里的世界是我的,杜绝着鸡毛蒜皮的现实,逃避着平庸日常的琐碎。我开始变得有些神圣,即使在工作环境,在一堆哥们儿中间,也装做颇绅士,不苟言笑,无须交流,对什么都不在乎,叫他们哄去抢去。
应该是坚持了一年半,其实在一年的关头,我与国外女友的关系就出现了问题。我痛苦,是她提出的,但我在惯性中,还是坚持着这一款英语软件,坚持了半年。我含泪看着一切烟消云散,仿佛世界没有变过,才开始说服自己,但耳机还是得戴,这个时候,冬日的雾霾成为这个城市引动世界关心的话题。电影导演贾樟柯先生提出逃离,他先是回到故乡,一个山西的小县城里。据说像模像样在那里开了小酒馆,买了商品别墅,还带着他夫人,一起。我没有羡慕,我的世界在这个城市,至少现在我得靠这个城市,实现自我。我肯定得换一款,寻来寻去,我的耳机里,世界变成股市行情解读。
股市的世界真是刺激。才发现,我其实这个时候,是急需要刺激的事物的。才发现,我其实已经处于恋爱受伤期。我的国外前女友,是老家南京的一名媛,她到国外后,经不住异乡的孤独,终于放弃与我的柏拉图式恋爱,极其贴地气地找了一位新加坡华商。他们是生活在一起,感觉幸福后,才告知我的,才与我彻底分手的。本来,这样重大的决定,她准备回国一趟与我交涉,细诉她的情感之珍重,但我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委屈,就开始不忍了。我用耳机里巩固学来的英语,与她英语对话,我们的对话长达三天的所有空闲时间。我听出国外的她,情绪间还有一丝犹豫,但,痛苦,这些年来我遭受的痛苦告诉我,我是注定要在痛苦中生活的,我的预言般的神力助长了我,断然地给她出主意,一定不要错过,不要错过于自己好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一个过去式。——与她分手后,我换掉一只耳机,我从线性耳机,换了一个包耳的红色的真皮耳机。
接着说我的股市世界,耳机里的股市是指导我实战的重要指挥官。我在这个指挥官的各种正确失误的指挥下,已初有收斩,并且,开始向着恒定的大原始股靠近。但是,一个致命的消息从耳机里的电话传入我耳朵,妈妈生病了,在老家,平常一直注意到的高血压,这个时候爆发了,她在早上厨房做饭时,忽然晕厥,急送医院,控制住了,但有可能会轻微左上肢半瘫。妈妈,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飞速回到家乡,在照看了一段老妈的病之后,我在家人催迫下,又返回工作。有一段,我不再听耳机,我的世界是现实的,充满嘈杂与喧闹。似乎越乱越与我没有关系。在一家中医院的中医推荐下,我又戴上耳机,这一次,是心脑血管病的维护与保养。我成了一名隔着山水每日殷勤照看妈妈病情的孝子,我开始按着耳机的嘱咐,去各地寻找各种民间药材,配齐了,寄回妈妈。我也不断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妈妈能够开始继续做饭了,尽管还不能收放自如,但毕竟已见养病奇效。
我的耳机里,也时不时传一些别的信息,比较杂,有时是小岳岳的相声,有时是流行的一个音乐档节目,有时居然是已故单田芳的评书。某个时段,我很自责,我感到自己在被时间消磨着,失去着,似乎又在寻找着。当然,我耳机的世界,还是属于我一个人,它拒绝着外界的介入,它清高地坚持着哪怕是混乱的思维与状态。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变成爱乐者。耳机里固定是巴赫与柴可夫斯基。这些老先生,真是哲人,他们用古典音乐,诉说尽人间所有情感,细腻、深切与超脱。我从下班的地铁里出来,要走一段郊外的荒草地,这一段荒草地,在古典音乐的乐声里,成为天鹅的诉说,成为1876的随想。我由此没有降低自己的生活品位。
只到最近的有一天,我在耳机里突发奇想,收听一个电台,居然是在说春天的话题。是,现在所处的这个春天,在电台里,居然引出千百年来许多个有趣的春天,春天是发芽的季节,情感与生活也在发芽。我听着,温馨极了,春天,我有好多个春天,没有感受它,我在上班,下班,我在想念家乡,我在敷衍生活。我似乎一直没有走出自我。春天,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包含我的世界,也应该是全新的。
这个时候,我突然在地铁里流泪了。莫名地流泪,一定很窘的。我却硬是放弃了遮掩。为什么不好好哭一场呢?我的世界,应该是全新的啊!
我打算放弃耳机。哪怕还是会有大段的空白时间,让我呆坐,让我观看别人,让我什么也不去想,光是这个现实的世界,它会教给我多少东西呢!或许我也可以重新爱上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