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仙

我高三那年，寒假放得很晚，回到家时已近小年了，母亲告诉我说，城里的本家大娘前些日子病了，住院检查确诊是胃癌晚期，医生说没有手术的必要了，让在家好好调养。家里人不敢告诉大娘，只说是胃炎，不用住院，很快就好了。

大娘有两男一女三个子女，大爷已于前几年去世，大娘便和小堂哥住在一起，小堂哥四十多岁也没成家，脾气还跟孩子一样，不定性。以往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去城里看望大爷大娘，我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说说话，进城还有个落脚的地方。所以，一听说大娘这种状态，我就比较急，跟母亲说，明天我去城里看看大娘。

傍晚开始下雪，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雪停了，但地上已是厚厚一层。母亲说，这雪看着三两天化不了，骑车子不方便。没几天就过年了，要不你等过年拜年时再去吧。我说问题不大，我小心点就是。母亲便不再坚持。

从老家到城里有四十多里，路上虽然骑的慢，但还算顺利，到了大娘家，见大娘比以往消瘦很多，躺在炕上难受得直哼哼，堂嫂堂姐还有几个孙子孙女外甥都在，满满一屋子人，两个堂哥却不知哪去了。堂姐说，大娘这几天就挺难受，昨晚开始吐，吃不进东西，也吐不出啥来，全家人都手足无措。

我问用不用去医院看看？堂嫂说，一个月前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没有太好的办法，就是再去住院，也只是暂时缓解一下症状。前些天我听人说，城北十几里外的高家村有个神婆，很灵，治好了很多人，家里天天排队求仙看病。要不就去求求仙吧，总不能看着老人这么受罪。

求仙这事在堂嫂看来是比医院更靠谱的，这世上有许多病是医院治不了的，但只要心诚，神仙都可以治。堂嫂对她儿子大伟说，大伟你骑车子带我去吧，给你奶奶去求求仙。大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是这么大的西北风，去高家村有好几个大坡，又下了雪，一个人骑车子都困难，再带着快二百斤的你，算了吧，我不去。再说了，那玩意要是能管用，还要医院干什么？说完就推门离开了。堂姐没发表意见，小学教师的她对这种事显然不信的成分多，但又不好明确反对。大娘对求仙这事明显是比较信的，况且病在她身上，但凡能有点效果，管它什么来路呢。

大伟是大爷大娘的长孙，虽然和我同岁，但是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啥苦，堂嫂不忍也不敢再强求他。大伟拒绝了，其他几个岁数小的更不说话，也确实都没那个能力。堂嫂依旧不甘心地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么多人都说管用，天天排着队去求，还能都是骗人的？我问两个堂哥干啥去了，堂姐没好气地说，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我跟堂嫂说咱俩去吧，就是你得给我指路。大娘说你这刚骑了那么老远的路。我说不要紧，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堂嫂是我见过的胖人里最胖的，她往自行车后座上一坐，车前轮直接就翘了起来。好在路上汽车很少，所以，虽然有雪，但危险性不大，只是骑得很艰难。去高家村有两个大坡，第一个大坡不到一半就骑不动了，我身上已经汗涔涔。堂嫂便下来，扭着她胖胖的身子跟在我车后，有两次差点滑倒，我便让她拉住车后座，一来有个抓手，二来她也能省点劲。

到高家村时已经十一半点多了，堂嫂打听村里人，问仙家住哪，指路的人神神秘秘地指着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说，喏，就那里，门口有柴火的那家。还偷偷地说，以前天天有许多人来求，现在镇上有时候会派人来抓，已经很少有人来了。一听这话，我就有点发虚，本来就不信，这要是再被抓住，该如何是好。我瞅了一眼堂嫂，她满不在乎地说，要是有人问，我们就说走亲戚。已经到了这地步，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我和堂嫂赶到那户人家门口，见没锁门，知道家里有人，推门进去，见一个老汉抄着手坐在屋门口晒太阳，院子里的雪还没清理，只扫了通往门口和厕所一条窄窄的小路。

老人知道了我们的来意，把我们让进屋。屋里乱糟糟的，锅台上还放着没收拾的碗筷，屋里没生炉子，很冷，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炕上围着被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老人对孩子说，你今中午到你姥姥家去吃饭吧，你爸妈赶集还没回来，我也不会做饭。孩子没说啥，下了炕，穿上外衣鞋子就走了。老人又对我和堂嫂说，孩子姥姥就在邻村，很近；仙家是他儿媳妇，两口子赶集去了。这一阵子镇上管的严，说这是封建迷信，不让人来。原来外人送的锦旗、花篮啥的把四间屋都堆满了，现在都收起来了，不敢摆。

正说着，只听街门一响，一个胖胖的女人气鼓鼓地从外面进来，一边走一边骂，手里还提着一堆东西。女人见院子里有辆陌生的自行车，愣了一下，立即止住骂。老汉低声说，回来了。转身便去了别的屋。女人进屋放下东西，一看我和堂嫂的状态，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脸上的怒容还没来得及撤下。

堂嫂赶紧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陪着笑脸告诉她我们的来意，然后低声询问她为什么生气。女人抹了一把鼻涕，气呼呼地说，他跟我一起去赶集，结果走散了，我冷喀喀地站在那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也不知道死哪去了。这么冷的天，我自己提着东西走了四五里路回来了。要过年了，家里啥都没买，都没收拾，啥事都指着我！

女人说着就带了哭腔，我没想到传说中如此神通广大的人也会有如此平庸的相貌和烦恼，禁不住有些失望。堂嫂赶紧好言劝慰，说止不定被什么事给缠住了，说不定现在也在急着找你呢，快消消气，快消消气。

两个胖女人沟通起来好像格外容易些，女人渐渐平息下来，开始和堂嫂拉着家常。这时，街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进来。女人的脸立即又难看起来。男人还没进屋，女人就大声训斥起来，全然不顾我和堂嫂两个外人在场。男人一声不吭，进来后只是低头蹋腰坐在一条凳子上无声而尴尬地笑着。堂嫂又一次好生劝慰着女人。

骂了一阵，女人像是解气了，鞋也没脱便盘腿坐在炕沿上，右胳膊一抬就打起哈欠来，男人赶紧站起身来，低声对堂嫂说，来了来了。一边又低头哈腰对女人说，您来啦？

女人拿腔拿调地说，来啦！

男人问，您上哪了？

女人说，玉皇大帝请我去赴宴了，住了两天，吃的真好！请我来有什么事啊？

堂嫂便赶紧说，家里老人病了，吃不进饭去，求仙姑给个仙方。

女人又拿腔拿调地说，善良人家，不碍事的。回去用大枣，蜂蜜，枸杞，核桃一起煮水喝，连喝一星期就行了。

我疑惑地看看堂嫂，堂嫂也有些惊疑地问，这就行了？

女人说，这就行了。加点小米更好。我要回去了。然后又抬手打了个哈欠，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

堂嫂给了男人二十元香火钱，把来时带的点心也放下了，女人男人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到门外，女人过意不去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到吃饭点儿了，连口水也没喝。堂嫂忙说，不饿不饿，早晨吃得晚，你们快回去收拾做饭吃吧。

回去的路上我和堂嫂说，这也能灵？这方子谁也能开，反正都是有营养的东西。堂嫂喜滋滋地说，管它呢，回去试试吧。五谷养人啊。

三个月后，大娘在医院去世了，一家人哭得稀里哗啦，堂嫂说，幸亏当时求了仙方，一开始真管用，也能吃也能喝，唉，就是争不过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