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日子好过吧,时间过的特别的快,转眼又到了腊月。腊月的苏北乡下,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雨水少,但会有几场雪,秋天种下的麦子、油菜、蚕豆都还小,冷的蹲在地上或躲在雪里等待春天,农田里没有什么活计,农人们大都在家忙一些家务,准备过年。小时在老家,到了腊月,奶奶会格外的忙。
腊月和正月是农闲之时,在乡村,年轻人成家结婚都会选在腊月底或正月初。70、80年代农村和城市还是隔绝的,城市也很落后,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又逢大批知青回城,城里人都找不到工作,更没有农民进城打工的说法。乡村的年轻人就都老老实实呆在乡下,到了春节期间,每个村子都有不少的年轻人结婚。
那时工业不发达什么都缺,但人们并不缺爱美之心,女孩出嫁总要尽力打扮的漂亮些,买不到漂亮衣服,就自力更生,自己动手。奶奶的手很巧,会做衣服,还会绣花,人又和气,四十出头就有二个孙子在乡亲们心里又被认定为是有福之人,村子里具备这些条件的人可不多,村子里嫁女的人家都喜欢请奶奶去帮忙置办嫁衣嫁装。
二条缎子被,一对绣花枕,一件立领斜襟盘扣缎子棉袄,一双绣花鞋是基本配置。这一套手工做下来是要花几天时间的。最费工夫的是枕头和鞋子的绣花,先要设计出图案,然后配色线,最后一针一线绣到布上。做棉袄上的盘钮扣也很费时间,先要用裁正身剩下的边角料剪成适当宽度的布条,再将布条从两边向中间对折合并,将毛边包到里面,用同色的线缝成细长的盘扣绳,再将盘扣绳盘成钮扣。盘扣也有讲究,简单的人家盘个一字扣,讲究的人家花式可就多了,什么菊花扣、梅花扣、金鱼扣、吉字扣、寿字扣、囍字扣等,整个流程需要技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才能成功。
奶奶外面忙完新娘的衣服,家里二个孙子过年的新衣裳也要准备,还要抽空去姑姑家帮忙准备外孙外孙女的过年新衣。奶奶去姑姑家一定会带上我们弟兄俩,姑姑会做些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拌上红糖的糯米饭。
过年的大戏往往是从腊八拉开序幕,小时候乡下日子虽然过的艰辛,但腊八粥一定会有的,也是孩子们对过年的一个小的期盼。那时不像现在超市里有这么多配好的杂粮腊八粥原料,那时腊八粥的原料都是奶奶平时一样一样的留心存下的,我记得奶奶常用的“八宝”杂粮有豌豆、豇豆、扁豆、花生、高粱、野红豆、蜜枣、大麦片等,也有凑不齐的时候,奶奶就要去墩子上邻居家串换,有点像现在孩子们到了腊月在支付宝上换“福字”。记忆中奶奶做的腊八粥又好看又好吃,放到现在那也是一种养生美食。
腊月里在所有要忙的事件中,奶奶最重视的是烀茶(蒸年糕、米团、馒头、包子的统称)。之所以重视,一是流程复杂工作量大需要精心组织协调,二是效果好坏不仅是所制作糕点是否好看又好吃还寓意来年全家生活走向。奶奶平时不当家,但腊月里的贺茶是总指挥,会安排父亲去预约打粉、借笼屉、收集树枝木柴(烀茶需要大火且火力稳定,一般稻草、麦秸火力不够),安排老太(曾祖母)整理笼布、修整蒸腰(稻草扎制的圆环用于蒸笼与灶台之间的密封)、清洗浸米用的缸、刮锅(清理铁锅外面的积灰提高传热效果),安排母亲准备米团和包子的馅,全家总动员,忙而有序。从当天早上开始,奶奶就要求全家老小少说话,尤其要求我和弟弟不要随便讲话,防止说了不吉利的话造成年糕制作不理想。大人之间的交流也多以点头摇手的动作代替,邻居之间串门遇有贺茶的,一般都会回避以避嫌疑。
制作米糕是用一定比例的糯米与粳米混合,经过淘洗、浸泡、打粉、筛粉、装模、笼蒸几个工序。糯米与粳米的混合比例很有讲究,糯米比例太高,米糕口感太粘,蒸熟后刚性不好容易变形,再加热时容易互相粘连。糯米太少米糕口感硬、糕体容易开裂破碎,更难的是不同的糯米粘性不同,所以糯米先要通过煮饭试吃准确掌握粘性,才能恰到好处地确定制作米糕需要的糯米的比例,这一环节奶奶总是亲自操作。上笼蒸是米糕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要一气呵成,需要灶堂火力、时间、笼屉密封效果的完美配合。米团的制作相对简单,用的是纯糯米粉,有实心的,有带馅的,制作馅的料都是就地取材,主料是青菜、麻菜、白萝卜,配点茶干、油碴、芝麻,条件好点的人家也有豆沙馅的。
腊月里奶奶会一直忙到最后一天除夕。煮早饭时奶奶会顺便打好面糊用于贴对联、喜钱、年画。吃好早饭奶奶会催父亲带我们弟兄俩去祖坟上给祖先烧纸钱。回来后是一个敬先仪式,在菩萨和祖先牌位前点上蜡烛、敬上香、烧纸钱,全家人按长幼依次向菩萨和祖先牌位跪拜,在正屋厅堂摆上方桌,方桌靠门一边放置拜垫,另三面放好橙子,桌子上摆放蜡台、香炉,饭、菜、酒、餐具,父亲出门到房子的西南方向邀请祖先们回家吃年饭,稍等大概先人们入席后,点烛、敬香、烧纸钱,全家依次在方桌前跪拜,稍歇,移橙、散席、送祖先们出门,敬先仪式结束。敬先仪式结束后奶奶老太母亲开始忙午饭,父亲带着我们弟兄俩写对联贴对联。除夕的午饭相对简单,重头戏是晚饭,吃完简单的午饭就要开始忙晚饭。晚饭一般是六大碗,主要是鸡、鸭、鱼、肉、豆制品,蔬菜主要是自家地里长的青菜、白菜、萝卜、茨菇、大蒜等,其中芋头必须要有,晚饭时,奶奶要查点每个人吃芋头,这样新的一年会遇到好人,最后一定是青菜豆腐汤,寓意新年清清白白做个好人,鱼一定要上桌,而且最好是鲢鱼(谐年余),但是不能吃,要留到第二天的新年吃,年年有余。晚饭后父亲会带着我们弟兄点烛、敬香、放鞭炮。奶奶洗锅炒南瓜籽、葵花籽、花生等,那时家里老鼠很多,奶奶说除夕晚上炒这些东西可以炸老鼠人眼睛,我有点相信,可我从来没见到过一只被炸伤的老鼠,奶奶说,炸伤的老鼠被猫吃了,我听了觉得有道理。那个年代乡下还没有电视,更没有春晚节目,除夕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睡觉前奶奶在每个人的枕边放几块糖果、糕点留着初一早上醒来时吃,初一早上吃了糖果才能开口说话。
我成家生了女儿后,奶奶从老家来到我工作的大丰厂里,帮我带孩子,一直带到我女儿初中毕业,离开我家后奶奶又去我弟弟家帮忙带孩子,也是到初中毕业。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2008年85岁那年感觉身体开始不好,奶奶说,二个姐姐都是88岁走的,看样子我也快了,我说,不会的,你能过100岁,奶奶就笑。奶奶86岁那年,我女儿小晴已经大二了,也是腊月,放寒假了,那天上午10点的样子我去高速口将女儿接回家,女儿从厦门坐了20多个小时的大巴回来,我想让她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带她回东台老家看奶奶,下午2点不到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刚刚走了。我懊悔万分,接到女儿直接回老家就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了,奶奶也能见到她喜欢想念的曾孙女,奶奶一定是想最后能见到她最喜欢的曾孙女,十几年了,每每想起都感觉难过。
多少个腊月过去了,又是腊月了,我的女儿如今都是二个孩子的妈妈了,自从到南京工作,已经有8年没回老家陪父母过除夕,也有8年除夕没给奶奶烧压岁钱了。今年除夕快到了,如果疫情防控允许,我一定带着女儿一家回东台老家陪父母过除夕,带着女儿女婿外孙女外孙一起去奶奶坟上看看,给奶奶烧些压岁钱。
奶奶说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就会写字,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字,只是用铅笔在奶奶剪的绣花纸样和父亲的香烟纸上画了一些符号,我长大上学后,奶奶给我看过,我没有找出一个字的样子,但写的大小都差不多大小,也基本横竖成行,不识字的奶妈看起来那还真像是写的字。这些年来我写过很多字,但还没有为奶奶写过字,这是我心理一直的愧疚,今天我为奶奶写下了这段文字,以纪念奶奶,寄托对奶奶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