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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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沁润在父亲的故事中长大,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快乐而温馨的寒冬苦夏；度过了童年、少年。父亲是我成长路上的第一个贵人，每到节点，父亲的故事总能引导我，让我的成长路日渐丰盈。
1977年，父亲在我通过招考，成了乡村民办教师时，给我讲了一个传说：
宋朝万历年间，东岳庙八垟（吴村桥村4大姓是里4垟，周边4个村庄是外4垟）重建东岳庙，招顾了一批石匠雕刻山门内外的石狮石马。这批工匠将石狮石马雕刻的栩栩如生。可恰在将完工时，领班师傅的高徒刘，将一块隐性纹路的青石石马头失手凿掉一部分。这下可急坏了这位徒弟。刘雕刻的是优质青石，价格昂贵不说，距庙宇落成庆典日只有两天。刘虽然聪慧、手巧、悟性高，但出了这档子从未见识过的事，也没辙了。想去请教师傅，但师傅平常嫌刘心高气傲、不虚心，不待见。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事发后石匠们也替刘着急，捏把汗。而师傅却气定神闲、袖手旁观。其实师傅心中早有乾坤。
在人们休工后，刘还是悄悄的到师傅家去，打算请罪求教。刚到师傅门前，就听师娘说：“……难道就没有修补的办法了？你看徒儿都急成那样了，你就不能帮帮他？”只听师傅说:“有啊，教他拉个回头马！”，师傅说了三遍。徒儿一听喜上眉梢，悄悄的转身就到雕刻场，仅用半个时辰就完成了回头马。到了酉时，师娘看看徒弟还未来，就着急地说:“徒儿到现在都未来，你们师徒明天要遭万人骂了。”师傅神情自若的说:“他早来过啦！他悟性好，但有点傲，又爱面子，遇到困难不轻易开口，之前你问我时，我已听到他的脚步声，我故意将修补方法说给他听了，只有这样才会激发他的智慧，他会发挥的更好”。
第二天人们看到石马比原先的更神奇了，无不惊叹徒儿的妙手。
父亲讲完故事说：“人一辈子做事难免不失手，失手不要紧，要紧的是不逃避和推卸责任，应找出失误的原因和对策，及时修补；作为师傅面对徒弟失手或犯错时，应让他们有一个修补、发挥的空间。孩子，改革给了你开启教育之路，我将这个故事送给你，望你心中有爱，眼里有光，行中有善，在教育路上好好行走！记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明白，父亲要我待学生应“父爱如山”般沉稳、慈祥，应智慧引导。
父亲又说:“孩子，我前半生，也就是四十岁之前，虽接力艰辛劳作，节俭持家 可家庭非但没有一分钱结余，甚至还要比一般家庭苦一些。家庭几经波折，生活很艰难。”
父亲的前半生的确是艰辛、劳作而又仁慈。
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他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大哥春宝，二哥小春，三哥春可，大姐水兰，二姐小兰，还有我春雅。而三哥幼小时病逝，二姐4岁溺亡。
父亲9岁时就进不了私塾跟着我祖父下田劳动。14岁时我祖母去世，15岁时，祖父脊柱、脊椎严重出问题，瘫痪在床。父亲是独子，带帮工下36亩田劳作的担子，落在了父亲稚嫩的肩上。
一米六二的父亲，每天除起早贪黑下田劳动，回家还得喂猪，还要给瘫痪在床上的祖父洗漱、清洗、捶背，还得照顾收养的堂弟。即使是家中帮工，中午也有段时间休息，而父亲却不能。
父亲16虚岁时，由我祖父作主，娶了邰村医学世家章氏二女儿为妻，成了我的大娘。大娘比父亲大一岁，为人沉稳，帮扶着父亲，日子能勉强过过。
1934年春天，17虚岁的父亲生下我大哥。也是那年冬天，爷爷去世了。1937年春天，父亲又生下了我二哥。
天有不测风云，在大哥5虚岁、二哥3虚岁时，大娘舍不得将死了的孵鸡婆丢掉而吃了，后患上了乳腺癌，英年早逝。父亲在悲痛中带着10岁的堂弟、幼小的两个儿子，在生活的重压下更艰辛了，家更萧条了。
然而坚韧的父亲，负重撑家而前行。在收养的堂弟18虚岁时，父亲还是为其备齐了结婚用品（包括床、衣、被、蚊帐等），并分给其18亩良田（家中剩18亩），送其回家成亲。那时父亲的堂叔家只能靠他老婆穿村走巷卖点花丝线过日子，四爷仍然游手好闲，滂蒡，赌赌，日子很难。四奶奶家一下子有了18亩田，日子当然好过了。不过四爷又卖掉8亩给沈家人。
父亲的仁爱感动了堂弟的母亲——四奶奶，1942年，在四奶奶的努力下 父亲续娶了我母亲，母亲带来了5岁的异姓兄长。第二年，我三哥春可来到人世。1944年村上邰祖大要与我家结亲，将老女儿邰兴美许配给我三哥春可，摇篮锁配。我父亲看着他家大小两个儿子每年在农历腊月底还要到荒山扎担柴回家过年，太难了，就标5亩田给邰祖大。让父亲痛心的是，1945年农历三月，我三哥春可在天花中夭折，那年邰祖大家将父亲给他家的五亩田卖了。
那时，我家家境早已捉襟见肘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迫不得已时还是需顾请短工的。那时本村王志顺带着新婚妻子南史村四木匠家租了半间破屋给人帮工，一年下来被解雇无处可去。父亲看了怪可怜的，就要曾帮我家的王志连带其弟过来帮工，送稻谷一担，借房基地一间打土墙盖稻草屋，让其度过难关。而我善良、节俭的母亲，省吃俭用维持生活，并和父亲商量一锅里烧出两样的饭，干的给帮工和父亲吃，稀的母亲和儿女吃。母亲对儿女说“帮工和你们的父亲要劳动的！”。
帮工和村民总念叨父母善良、节俭。
“现在多好啊，政府充分发挥集体民众的力量，修了多少水库，60年代初，连我们50户人家的小村，都修了80多亩面积的水库，且全是开涵洞放水，供500多亩水田用水，干旱再也不用抢水了。如今又开挖了撇洪河道，干旱还能通过其引湖水灌溉，能真正旱涝保收了。这些以前连做梦都达不到的。你们以后种水稻、油麦不会再像我们以前那样辛苦了！你们应该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应紧跟时代，努力进取！”
“我从小只上过两年私塾，没文化，仅靠祖上口传下来‘做人正直、善良为人’之德和不断学习他人处世经验，活得不糊涂。现在你既能书教，你妻子又有点田种，多好啊！
四尺八寸高的父亲，勤劳、节俭、坚毅而又智慧。他能从农田到家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尤其是遇到农事困境时，能很好的化解。
1932年父亲16虚岁，也是操持家庭的第二年，正值大旱，八月中旬，几乎所有的沟河塘坝都被抢水灌溉而见底。而我家有15亩田和东山村唐金家五亩田共有一条小溪，并在下游筑有一条埂，号称沙田坝，坝里还有水。我父亲和唐金约好了两家共同均匀灌溉。结果那年，唐金趁我父亲脚扭伤了，抢水了。那天我父亲也临时请了四名男工抢水，顾的忙工根据约定要到晚上九点才收工。晚上八点，父亲虽有伤在家，也牵挂忙工:天热，蚊虫叮咬，就打算叫回车水工。父亲在洁净天空的明月下，一扭一扭走出村口就听到热火朝天的车水“喊双”号子声，那一呼一应，此起彼落，父亲听着高亢而悠扬声音，心里既高兴又激动:辛苦他们了。可当他快接近水车时，看到水车上空无一人，水车悄无声息的停在坝边，高昂的“喊双”声在麻田那边响起。那时父亲很难受，花现钱顾他们，他们居然偷工。转而一想，又热又累的晚上，还有蚊虫叮咬，是让人吃不消；看看溪流沙田坝的水还有，唐金家虽提前抢水，但因反垛车水，很陡，人很累且车不上多少水；再说，自家请的忙工都是实在人，肯定是东山村唐金使了手段。让忙工暂时休息吧！他就悄无声息的爬上水车筒，将筒内水中的车轴下了带回家，放在外锅，盖上锅盖，里锅热热的饭菜。父亲前脚刚到家，忙工们后脚就回来了，“老板，我们回来啦”。父亲连忙说:“你们辛苦了，饭在外锅，菜在里锅”。忙工们打开外锅，看到水车轴，难为情的转身就要走。父亲说:“吃了半夜餐再走，白天又热又累，晚上还要出工，吃不消；再说，是唐金使手段了吧？，不怪你们；磨刀不误砍柴，今天晚上休息，明天有劲。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跟你们不张扬的打招呼，大家都是关系不错的乡里乡亲，都要顾点面子”。有位忙工忙说:“是唐金，他说，老板反正不在，你们白天已车水，晚上还要车多累啊，你们睡在麻田喊双，他以为你们车水，我给你们每人一个铜钱，我没要”。父亲说，我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偷奸耍滑、贪图小利的人，白天抢水已很累了，晚上还要出工，虽说是约定，但，是谁心里都不舒服，是我对不住你们！”忙工们表示第二天一定将功补过。留忙工们吃完夜餐后，父亲就连晚到吴村桥租一部四人车，并请了八位忙工，第二天，两部水车12人轮流车，歇人不歇车，一鼓作气，将沙田坝水及时车进水田。唐金违约抢水，并收买我家忙工怠工，认为我父亲年轻好欺，无应变能力。而溪流中剩下的水，他家要加一站，共两站才能车上去，结果误了自己家。
父亲的光阴到了不惑年，就是1956年11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心事降临我家。村中的白狗只、大狗只一张状纸递入乡政府，说我家隐瞒土地，偷金漏税。长乐乡镇府工作组组长刘仁贵传唤我父亲，父亲将每年的纳税票据展示给刘仁贵看，并申述:“我四叔志月是‘赌博鬼’，将家产输光，田地卖光，还欠了一大笔债，先是要卖二儿子唐敏去寺庙做和尚。我父亲说服了我大大收养了唐敏，为志月叔还了赌债，还给了点生活费。结果我四叔志月还是赌，又欠下一大笔债，又要卖他的三儿子唐敬到寺庙做和尚，我父亲收养了我3岁的堂弟唐敬，还替志月叔还了债。唐敬18岁时，我家36亩田给了他18亩良田回家成亲；1944年同村邰祖大将摇篮中的女儿邰新美，许配给我三儿春可。邰祖大家每年到旧历年底都要到20里外的芳山扎担柴过年。既然结了亲家，总得要关心吧，我给了他家5亩田。可怜的是，我儿在那年出天花夭折了……剩下的12亩田税票全在。刘队长，我非但没有逃税，在1938年到1944年，我还给新四军捐过钱粮！如果新四军金坛游击大队长邰传龙还在的话，可以給我证明，遗憾的是他早已病逝了！但可以问问我们村上人王志连他们”。
刘仁贵解放前是地下工作者，看看父亲自1950年起，每年交给人民政府的钱粮税票都在，不过他坚持让事实说话，核实田亩，说“要调查清楚，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工作组经过调查，邰祖大的大儿子说田是买的，已卖掉，这证明我家原有的田确实少了5亩；我堂叔唐敬为划清界限，说是给我家帮工，18亩田是抵工钱的，也说明我父亲没有瞒报田；好多村民证明了父亲说的是事实，其中帮过我家一年长工邰氏妻子钱木英跑到刘仁贵处说:“他家到1944年10口之家只有12亩田，之前给唐敬18亩，给祖大家5亩，那时我刚成亲，我丈夫也不给他家帮工了，他看我家难，就连田带成熟的稻子都给了我们 1亩3分田”。查清事实后，刘仁贵向父亲宣布工作组的决定时，看到清瘦的父亲是那样神定自若就说：“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不怕吗？”，父亲说：“怕，但我无亏政府，应交尽交，心里踏实；更相信你们会调查清楚，公正处理”。
父亲向我讲述完这件事时提点说：“人生旅途，难免有时风雨交加，有时电闪雷鸣，有时多云转阴，有时春和景明……在漫漫行程中，艰难之日与得意之时，生命的过程都应当从容如水流。”
1958年，工作队长刘仁贵看好父亲为人踏实，做事细致有条理，思路清晰，就提名让我父亲担任长乐乡大食堂粮食保管员，没有出过任何差错，父亲也因此一直延续到担任生产队粮食保管员至1979年。这其中还有故事呢。
1970年11月，生产队收的稻谷晒在村东土场上，下午5:30，一队的劳力将稻谷收成数条龙，因天气晴好，裸露着，未盖任何遮挡物。父亲和以往一样，提着木盒印，在一条条稻龙上盖上“王家庄”清晰的白散石灰印。因裸露，父亲就多了个心眼，在每条稻龙的两头悄悄的撒上薄薄的细石灰，如不细心，还真发现不了。
第二天清晨，队长带着一群妇女去稻场晒稻谷，我父亲和往常一样，正从入场西面起，逐条检查稻龙。而队长就跑到东面巡视，发现有6条稻龙短了一些，但盖在稻龙上的印好好的，特别是两头的印没少。队长疑虑重重，叫来了我父亲。父亲到场仔细查了6条稻龙的两头，说：“被人偷掉500多斤稻谷”。队长疑惑不解的问：“每条稻龙上盖的印不都好好的吗?”。父亲再仔细查看后说：“队长，这6条稻龙两头盖的印不是我们队的印！”父亲一一指给队长看并说明：“两头盖的印虽有白石灰方框，有‘王家庄’三字，但你看，字粗细不一 和我们的印字不一样；再说我在两头撒的细石灰这6条龙已没有了”。父亲带队长细细查看对比，队长看清案情后就报了案，我父亲协助派出所民警，很快破了案：原来，村中的白狗只由于赌钱输了，动起了偷盗队里露天稻的念头，于是用一块和木盒印大小的土坯雕刻挖空，用纱布蒙上，灌进散石灰，做成了稻印章。白狗只就利用轮到自己晚上看场，监守自盗。
时光到了1985年，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子，我的大侄儿九顺，过完所有田晒干的水稻有11000斤，加上上季收了5000斤油菜籽，1000斤小麦，九顺开心的说：“爷爷，我的9亩田的收获超过你当年几十亩田的收成了吧！”。这时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说:“我家1932年顶盛期三十六亩田收了八十担水稻，堆在楼上将楼楞压断了，全家还高兴得不得了，现在跟你的9亩田收获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这承包的春风，吹暖了我们农民啊！”说完，父亲哼起了京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1990年阳春三月，一个春风沉醉的日子，我父亲看到我、二儿小春和春宝儿子九顺，三栋楼房拔地而起，并且各家都围起了四合院，庆祝时，就整天乐哈哈的绕着村庄转，逢人就说:“那想到有今天啊，北京城里的四合院现身我们乡村，且是楼房四合院！”从那时起，我父亲捧着紫砂茶壶，嘴里时不时哼几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人……”，过着“做梦都没想到”的安逸日子。
父亲的故事如色彩斑斓的彩虹，始终美美的映在儿子我的心中；父亲的智慧、善良、勤俭、淳朴坚韧不拔，让我看到了民族精髓而时时精神振作不迷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