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聂建民的头像

聂建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4/02
分享

长 生

长生(小说)

聂建民

抗日战争后期,日军封锁,土匪抢掠,还乡团横行,人祸“如山”,大自然的旱灾、蝗灾频频来袭,灾害还没有结束;黄河决口,无数灾民涌进了汶北平原的一些村子。位于汶河以北的仇河村乜家也没有躲过这风雨如晦的人祸与骤然而至的天灾。而此时乜家的第五个孙子也出生了,起名长生,长生出生时不足三斤,但是长生鼻梁坚挺,浓眉大眼,肤色白皙,惹人喜爱。五岁时便跟随任教员的父亲上了小学。也是命里该有一劫,六岁那年的夏天,与长生经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王小眼子在村南的葛家湾里不慎溺水而亡了,乡亲们打捞上来时,长生目睹了在泥水里泡几天的王小眼子的惨像。自此长生幼小的心灵里便有了百分之一百二的阴影,又加之上学、下学均在王小眼子家幽暗的胡同里走过,心理的阴影愈加扩大,话说的越来越少,终于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乌云布满了天空,天色也早早的暗了下来,长生急匆匆跑过那个阴森森的胡同,一个少年的心理终于崩溃了:一头扎进屋内,扑进母亲的怀里。叫一声“娘”,放声大哭,哭声凄厉,令人心碎,乜家院里石榴树上的麻雀也停止了“叽叽喳喳”的鸣叫,惊愕地望着屋内的发生的一切。长生哭过一阵之后,戛然而止,母亲摸了摸长生的眉头,大汗淋漓,但汗水冰冷,母亲赶紧让长生喝一碗热热的姜水,便抱起长生放在了床上,心里默念着:睡一会儿也许就好了。谁知长生刚刚睡到床上,突然又大叫了起来,紧接着口吐白沫,双眼紧闭,脸色蜡黄,霎时昏厥过去,家人急急忙忙掐人中、撬嘴巴。又慌慌张张的请来了邵基二奶奶,邵基二奶奶是个巫婆,此时慌慌张张的巫婆也忘记了一些程序,赶紧掏出破衣袋里的大洋针,急切地扎破了太阳穴,长生大叫一声,太阳穴处,涌出两了滴子黑紫的鲜血,不到半个时辰,长生慢慢睁开了眼睛,脸上泛起些许红晕。此时的母亲眼睦里也噙满了泪花,赶紧询问二奶奶:“这是啥毛病啊”二奶奶慢吞吞地说:“这是羊狗子疯,不好治”(癫痫),母亲左一个二奶奶,右一个二奶奶的叫着、央求着,千恩万谢的话不知道怎么说了多少遍。也多亏了二奶奶是老邻居,没要什么礼品。只是掏出长长的旱烟袋,旱烟塞满了一烟袋锅子,拿起烟绳“叭叭……呲呲……”对着烟绳深深地吸了几口,烟锅里的烟火忽明忽暗,等到烟丝慢慢燃尽了,屋内也弥漫了旱烟的烟雾,让人喘不过气来。见长生娘没有留她吃饭的意思,便把长烟杆上的烟袋锅子使劲在鞋底上敲打了几下,又塞满了一烟袋锅子烟丝,接着又狠狠地把长烟杆上耷拉着的烟布袋里也塞上了满满的旱烟丝,看了一眼坑上躺着的长生,对着长生母亲说“我走了昂”,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了些啥。母亲赶紧把二奶奶送到大门外。千恩万谢的话又不知说了多少遍。

日子依旧在饥饿与希望中向前走着,那一年秋天庄稼种上了,在庄稼人的期待中露出了稚嫩的芽。街上的的人们包括哪些沿街乞讨的人群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发黄、粘着野菜叶子的牙齿。长生又活蹦乱跳了起来。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了大约半年,泰西西南区域反动武装还乡团又猖蹶了起来。时常利用夜间进村骚扰无辜百姓,抢劫、暗杀无恶不作,可谓是恶贯满盈。仇河村的人们捞起在河里沤熟了的成捆的麻件,一捆捆整齐地码放在了河边上,“还乡团”以为是泰西游击队来到仇河村整训呢。那天夜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刚进入梦乡,“还乡团”就来到秋河村以查找游击队员为名进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稍有不顺者,便打个半死,村里霎时枪声、骂声、哭声、叫声、犬吠声等各种声音焦躁地响彻在村子的大街小巷。乜家同样也没有躲过“还乡团”的搜查,“还乡团”们在乜家几间破旧的屋子里翻箱倒柜,锅碗瓢盆等砸得稀巴烂。躲在被窝里的长生,卷缩成一个小球,筛糠一样哆嗦着,吓得哇哇大哭。自此惊吓之后长生的头里总像有无数个蚊子嗡嗡乱飞,长生也无数次的给母亲讲过,但七八口人的吃饭穿衣问题已经压的母亲喘不过气来,长生的蚊子问题也就无暇顾及了。更何况连主食都无法吃饱的年代里,给长生一点营养,成了一种奢侈。日子一久,眼看着长生又焉了下去。长生脑袋里嗡嗡乱飞的蚊子开始了撕咬,撕咬的厉害了长生便摔头,薅发,最后昏厥过去,先前的一些症状就又出现了:口吐白沫,双眼紧闭,脸色蜡黄,牙齿紧咬,急救的方法还是掐人中、撬嘴巴等,还是醒不过来,再用大洋针扎太阳穴。用大洋针扎太阳穴母亲也学会了,这是母亲最后用的方法,母亲怎么忍心用一个纳鞋底的大洋针扎一个年幼的孩子的稚嫩的皮肤呢,何况还是太阳穴!其实也是在扎母亲的心。这次长生犯病比以前更加的厉害,隔几天犯一次,以至于一天一次,再后来一天几次。每犯一次都好像有无数个蚊子在撕咬母亲的五脏六腑,吞噬母亲的肌体,吸吮母亲的血液,无助与无奈只有在母亲撕裂人心的哭声中得以释放,那是一种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哭,哭声传递的是对上苍的祈求与不公。

葛二奶奶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先用神兵收妖破邪之法,那开旗咒语便是:“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后用流传的偏方:偏方一,没睁开眼睛的小田鼠,取得之后,可以浸米酒1斤,1个月后开始饮用,每天一酒盅。偏方二,胎盘一个,在胎盘上扎一百针,然后烘干研末,每次服1钱;最后是中草药:天麻、蜈蚣、广郁金、南红花、菖蒲、僵蚕、胆草、神曲、桑枝、全蝎、朱砂等;还有各种动物的脑子,也成了灵丹妙药,也成了长生的营养品。二奶奶,虽然不会写字,但祖上是中医,年轻时背诵了不少《黄帝内经》《千金要方》《汤头歌诀》等古代医学著作中的常用方剂。通常是葛二奶奶把药名背出来,让长生的哥哥三邪子写到草纸上,去镇上的中药铺抓药。用过这些偏方,吃过了几十付中药以后,长生的病稳定了一段时期。家人们知道好了,笑声又回荡在了鲁西南一个农家小院的上空。

那年,送走了闷热的夏天,秋天野外的金黄也格外耀眼,冬天取暖做饭的柴火也比以往堆的多了一些。人们熬过了冬天的寒冷,期盼春节,期待春天的急迫已涌入乜家家人冰冻的血液。人们在期待中赶年集、备年货。腊月二十四是当地的大集,那天的集也格外热闹,白皮鞭炮震天响,杂耍、故事、地方戏曲、说书唱戏,丸子锅等应有尽有,约定俗成般汇集在这乡间集市上。大姐园子看着一个冬天没有出门的小弟长生,也想带弟弟到年集上看看热闹、去去晦气,在母亲的允诺后,园子背着弟弟,先去看了杂耍故事,又听了一会儿豫剧,临近中午,园子花了伍分钱,给长生买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丸子。眼看天上泻下的阳光稍微偏离了正头顶,园子知道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于是牵着弟弟开始回家,在回家的路口有几个个鞭炮摊子,姐弟俩距离鞭炮摊子约十几米的地方,鞭炮摊子突然“霹雳吧啦”一片响声。多亏了姐弟俩个子小,在一群人的后边,仅仅是把脸熏黑了,只看到了牙齿,砸吧砸吧眼,张张嘴还能露出的一小片白眼珠与前排的白牙齿。

响声过后,集市一片混乱。尤其是长生看到了无数个熏黑了的脸,浓烟越过人们的头顶向四处散去,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害怕的尖叫一声,便昏厥过去,园子也大哭起来,好在有很多人帮忙,长生很快就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疯了一般傻笑,蹦跳乱叫,张牙舞爪,胡言乱语,傻笑中透出凄凉、乱叫中透出疯狂。此时园子牵着的不是弟弟,倒像是一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疯狗”,园子脸上泪珠滚过的地方露出了惨白。集市在一片混乱之后又渐趋平静,猛然又传来的一个孩子凄厉的尖叫声,无数眼球又骨碌碌、齐刷刷循到了叫声出现的地方,这是怎么了?还有受伤的?人们焦急地相互询问着,传递着。唉!这个年集,人们一点儿也没有了来时的兴奋,而是赶了个寂寞与恐惧。人们想到的是来年的幸福与遂顺,长生凄厉的尖叫声与炸市也很快随风而散。

长生父亲也与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在为生活奔波,他是一位教员,虽然每月只有四十斤小米与俩圆银票,这些也足以维持一家几口人十几天的吃饭问题。其实父亲不仅在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家奔波,随着新中国成立步伐的临近,父亲也与其他青壮年一起为共和国的诞生而奔波,推着独轮车,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的支前活动,为新中国的诞生尽到一位小人物的应尽的义务。

年集上长生犯病的疯癫程度与以往的昏厥显然不同,家人们都认为病情加重了,整条街的街坊邻居、甚至整个村子都跟着着急,也都送了各种各样的治疗这种病的偏方,葛二奶奶时也束手无策、无计可使了。那怎么办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生等死吧。

年后开春,泛滥的河水漫出红尘,滑落在了荒凉的原野上,长年干涸的沟壑里也有潺潺溪水。勇子的爹送了一个偏方,说勇子的媳妇娘家是黄河西的,她们那里有一个吃人脑子治好了患“羊狗子疯”的孩子,母亲如获至宝,赶紧把父亲叫了回来,说与此方,父亲听后,眉头短暂轻舒之后又紧皱了起来,深深一声叹息,把心中的无奈呼了出来,心里想:为了孩子让我去吃狗屎也得去吃。可是……,到哪里去弄一个人脑子?于是眉又紧锁了起来,当然家里的每一个人还是愁云密布,压抑的喘不过气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解放初期,解放军逮捕了大量有过杀人人命案、死不悔改的叛徒、特务、汉奸、土匪等。那天大儿子稳当送家来一个消息:说明天戌时在集市的沙滩上枪毙一个汶北村的还乡团头子,父亲知道之后,急切地让长生的母亲准备了三样祭品,放在了家中的龛台上,同时上三炷香,父亲虔诚地行了跪拜之礼,母亲在龛前默默许愿祈求神的护佑,然后把斧头磨的锃亮锋利。小心放在一破粗布包里。天亮了,一夜未合眼的母亲早早起来,给同样未合眼的父亲煮了一碗柳叶茶,然后给父亲炒了俩个小菜,让父亲喝了一碗酒,让父亲穿了一身只有在讲台上穿的衣服,趁着酒劲,便起身奔赴刑场,到了刑场,还没有几个人,父亲便股堆在刑场边上等待,戌时三刻,公安便把土匪押解到刑场,验明正身之后,父亲的脸开始涨红,青筋也开始裸露出来,手也插进粗布包里,拿出了推独轮车的架势。一声枪响,子弹直击土匪头部,土匪头子应声倒地,头部裂开了花,父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捡拾起散落的脑浆,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沾满砂粒的脑桨放在手帕里,在河水洗了洗,血水与河水顺流而下,父亲知道,这河水不仅冲刷走了脑浆上的血丝,也冲刷了土匪的戾气,更冲刷了一家人的晦气。剩下的只有长生的福气了。父亲先是沿着河边往回走,后又几个大步跃上河边上的大道,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是一个胜利者的姿式,又似冒着枪林弹雨把五百斤粮食推送到了淮海战役前线一样的兴奋。母亲看到把脑浆带了回来,赶紧到神龛前上了三炷香,烧了一刀纸,祈求土匪魂魄谅解。心里默默祷告:长生的病好了,年年给行好的还乡团头子上香、烧纸。母亲赶紧用清水把半个脑子清洗十几遍,希望把还乡团头子做的坏事、戾气、晦气等清洗的干干净净,最后把清洗脑子的水全部泼到了大门外的水沟里。这才放下心来到里屋面瓮子里盛了半碗地瓜面,把半个脑子和在面里。又不知揉了多少遍,母亲此时恨不得把心愿,把一切的美好全部揉进面里。面和好后,用三块砖头支起鏊子,文火,慢慢落了两个没有一点糊饹馇的薄饼。傍晚,母亲抬头看了看余晖,没有了一丁点血丝,完全变成一片金黄,有些刺眼,让长生回到屋内在神龛前,磕了三个头,又让长生把脏兮兮的手、脸洗的干干净净,坐在饭桌前,母亲双手捧起起一张面饼让长生吃,长生并不知道薄饼里有脑浆,也就毫无顾忌地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第二天起来又吃了一个。母亲仔细查看着长生的一举一动,一连几天没有犯病,母亲看到了希望,母亲的高兴是呐喊是狂喜是喜极而泣是不安是泪流满面是呜咽不语……。

又过了俩个月,春日的天空一片蔚蓝,北归的燕子在天空洒下一声声悦耳的喃呢,俏丽的身影裹挟着乜家人的希望的在仇河村上空来回滑翔。父亲听说在集市沙滩上又要枪毙汉奸、土匪、特务,父亲做了同样的准备,等到公安撤出之后,父亲几步过去,这次又找到了一些散碎的脑浆,母亲走了同样的程序,让长生吃下了脑浆面饼,可这次吃下之后,不到一个时辰,长生的鼻子里便流出了血,血流出了,长生从病痛中醒来了,缓缓的睁开带着雾气的眼睛,唤了声“娘—”、“娘——”,寂静的房间里,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石榴树上娇嫩的绿芽在随风摆动和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鸣叫的麻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