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霜柏的头像

霜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5/10
分享

父亲的三轮车

父亲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至今户口本上文化程度还登记着文盲。记忆中大概是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在村里的砖厂烧窑。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地排车”换下来的旧轮胎算是童年最喜爱的玩具之一。冬天,我经常穿着母亲手工做的棉布鞋,一只手拿着大红薯,一只手滚着“车轱辘”去砖厂找父亲。父亲将红薯放在烧砖的钢铁架子和红砖一起烤,那味道光闻起来就觉得美极了。

砖窑每天的出砖量固定,即使昼夜不休息,挣的钱也是有数。家里有两个姐姐,母亲操持家务,一家5口人全指着父亲烧窑的工资,除了每季卖粮食能攒下点两个姐姐的学费,其余也没什么积蓄。这可能是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家庭的生活状况吧。为了能多挣点,父亲决定换个工作。但是没文化能干什么呢?答案只能卖力气!正值壮年的父亲没有选择去建筑工地,也没有选择去外地打工···而是选择了骑着三轮去收废品,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收破烂儿的”。没想到的是,这一干就是20多年,骑三轮收破烂儿已然成了他的事业,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和现实生活。

父亲第一辆破旧脚蹬三轮车是从邻居三哥那儿买来的,样式很古板也很经典,车身在前,车鞍子和脚蹬子在后,坐上去颇有一种开着手扶拖拉机的感觉。

父亲虽然没上过学,但是算账算的明白。他骑着他的三轮车在县城各个小区里转悠吆喝:“收酒瓶子、纸箱子、书本子、废铜废铁···”三十多岁的吆喝声,浑厚悠扬,仿佛可以穿透县城的大街小巷。

平日里,父亲常带我去“干事业”,逢下小雨时,他才独自出发。他从楼上帮卖主往下扛“破烂儿”,我则帮忙看着三轮车,等一车装满,就去收购站卖了换钱。中午父亲带我去吃肉包子,我们两个人喝一碗小鱼汤。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这种无忧无虑的“童工”生涯,一直断断续续干到我上“育红班”。

父亲常说,干买卖,称品如人品。因为父亲的称够数,价钱公道,干活麻利,时间久了在县城各小区就有了一些老熟户。他们攒好了酒瓶、纸箱子,分辨出是父亲的吆喝声,才会下楼来卖。父亲的事业算是有了少许起色,家里的光景也慢慢有了好转。

由于父亲的古板三轮车车身在前,装满破烂儿容易挡住视线。大概在我八岁那年,父亲换了一辆车身稍大,车况稍好的二手三轮车,车把在前,车身在后,这才是“正经”三轮车该有的模样。

骑着三轮车“收破烂儿”,一直被社会定位为底层工作,会有很多人看不起这份工作。而这很多人当中,就包括上学之后的我。

像许多青春期叛逆少年,自打上学后有了所谓的“自尊心”,怕同学知道并嘲笑自己有个骑三轮收破烂儿的父亲,害怕别人询问父母的职业,更害怕作文让写“自己的父亲”。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不再跟着父亲当“童工”喝小鱼汤吃肉包子,甚至连跟父亲交流说话的次数也渐渐变少,更排斥父亲骑着三轮车去学校找我。在学校与同学的相处也显得格格不入。

记得初中时候,我在学校生病了,父亲骑三轮车到学校门口送药。我远远看到脏兮兮的父亲和三轮车上满满的还未来得及卖掉的破烂儿,很是刺眼,虚伪的“自尊心”仿佛被践踏了一地。当时的我没有对父亲一点理解和心疼,扭头就走,没有拿药,也没有说一句话。还有高一上学期时,每周才能回家一次,而我周一刚返校就不小心丢了生活费。为了不让父亲骑三轮车送生活费出现在学校,我甚至可以整整一个星期每顿只吃一个馒头。尽管父亲喝多的时候会拉着我念叨:“不管干啥,只要是凭自己本事挣钱,啥时候也不丢人。”只是,父亲和他的三轮车着实成了我小学到高中时期的“恐惧”和“耻辱”。知子莫如父,他哪能不知道我内心的抗拒。但是不管怎样,父亲默默骑着他的三轮车,坚持干着他的“事业”,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高中经历的那场手术,改变了我对父亲和他的三轮车的看法。

那是2007年,父亲四十多岁,骑三轮车收破烂儿也已有八九年了。那年我因为强直性脊柱炎发作,无法坚持读完高一下学期学业,不得不跟随者父亲去北京求医。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心情比父亲肩上的行李还要沉重。父亲虽不识字,但是记性和方向感很好。第一站到了北京儿童医院(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我都17岁了,父亲还会带我到儿童医院),做了一番检查后,被告知没有特效药,只能吃消炎止疼药缓解,一辈子都是如此。

一辈子都如此?十七八岁的年纪,风华正茂,豆蔻年华,明明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怎么可以吃药一辈子?我万分沮丧,咬着牙低着头不说话。父亲谢过大夫后,同样没有说话,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直奔医院外的公交站。我以为求医无果要返乡了,父亲却在公交站牌跟人打听去往北京人民医院的路程。父亲看穿了我的失落,对我说:“咱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到北京人民医院,大夫诊断后说可以通过矫正手术改善治疗,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但当医生说至少要花费10万块钱时,我再次无助的低下了头。07年,10万块钱对于大多数农村家庭来说算是一笔巨款,更别说是一个靠骑三轮收破烂儿的家庭。但父亲没有一丝犹豫,他用拗口的普通话跟大夫说:“给我儿子做,多少钱我们都做。”这十二个字,音调比不上平日里父亲吆喝声那么浑厚悠扬,却已然穿透了我的内心,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办理完住院手续,母亲带着手术费从家里赶来北京陪护。我悄悄问母亲哪儿来那么多钱。母亲说:“你父亲这些年骑三轮没少出力,攒了些钱。你姑、你姐又给操兑了些。”我能想象,父亲起早贪黑八九年,连下雨天也不曾歇息,转悠多少个小区,卖多少力气才能攒下这七八万块钱。为了孩子手术,花光大半辈子积攒的家底,甚至都没有一丝犹豫。确实,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的。同时,我也体会到了父亲的酒后真言:“不管干什么,凭自己本事挣钱,啥时候也不丢人。”用钱的时候没有钱,才丢人。

时长8个小时的手术还算顺利。术后我躺在病床上内疚的对父亲说:“我把咱家钱都花光了。”父亲说道:“没事,我还年轻,至少还能挣三十年。你中午想吃啥饭,我给你买。”我跟父亲说:“我想喝小鱼汤,吃肉包子。”

从离家求医到做完手术返家花费时间俩月有余,好多老熟户把破烂儿卖给了其他人,父亲的“事业”又要从零开始了。

我开始对父亲和他的“事业”却有了敬意和感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主动跟父亲找话题聊天,虽然没接触过其他行业的父亲聊天的内容三句不离收破烂儿,但我却从他的“事业”中学会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父亲说,办事要活气,不管买还是卖,不要太在乎结账时的零头,老实人不会总吃亏;要守法,一定不能收偷来的东西,更不能偷别人东西卖,钱没了可以挣,名声臭了花钱买不来;要勤快,不能只顾装车买下的破烂儿,卖主家那些不要也不能卖钱的碎玻璃、破衣服,帮忙给打扫收拾扔掉,下次有破烂儿还会找你;最重要是踏下心来坚持下去,把工作当事业干,行行都能出状元。

大概是2008年,父亲花钱找师傅给三轮车装上了电机(现在来说就属于非法改装),三轮车插上了“高科技”的翅膀,充满电能用上多半天,不光节省了力气,工作效率也提高了很多。父亲依旧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称也一直够数,认识的老熟户也越来越多,好多厂子定期打电话让他去把破烂收走。父亲的“事业”又好了起来,俨然已经成为收破烂儿行业里的“状元郎”。每每提起父亲,村里人给标签是实在、能干。但是父亲每天起得更早,回的更晚了。后来,父亲又陆续更换了质量更好的原装电动三轮车,充满电能跑上几天,而唯一不变的,是父亲对“事业”的勤恳和执着。

2011年,我去了潍坊上大学。我不再逃避谈论父亲的职业,不再去攀比家庭条件,也不再计较无谓的自尊心。每周固定给爸妈通电话,让父母注意身体,让父亲干活悠着点别累着。尤其是下雨或者高温时候,我会对父亲特意嘱咐。我自己也尽量省吃俭用,空余时间去校外做些兼职。乐观积极的心态,让我与同学和室友相处起来简单快乐。每年寒假暑假,父亲会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到县城接我。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家乡的风吹在脸上,总能让我想起当“童工”时的模样···

2015年,我大学毕业。在潍坊工作一年后,我辞职回家想找个药学对口专业,但是屡次面试失败让我信心大挫。毕业后没有什么积蓄,工作也没有什么着落,待业的这段时间,我对人生再次陷入了迷茫和失落。在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鼓励下,我们考虑贷款创业,开一家药店。晚上,我把想法说与父亲。父亲说:“我出20万,不够的你俩贷款,赔了算我的。明天找小铜帮忙带你找房子。”情节总是惊人的相似,一如八九年前毫不犹豫花光积蓄为我治病。如今,父亲又用八九年骑三轮收破烂儿攒下的血汗钱支持我创业开店。父亲依然能看穿我没钱的难处,20万资金运营一家药店已足够,根本用不着再去贷款,父亲说贷款只是在给我留着尊严。父亲说:“我还不老,还能再干20年。”突然发现,年过半百的父亲,声音已不再如之前浑厚悠扬。

小铜帮忙在镇上找了门市房,表姐帮忙联系了医药公司。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药店说干就干起来了,并渐渐摸清了经营门道。开店创业虽然辛苦,但是累并快乐着。有次父亲傍黑干完活,拍拍身上的尘土到店里给母亲拿高血压药。因为忙着招呼店里其他几位顾客,我给父亲拿完药放柜台上没再招呼他,父亲拿起药转身就走。有个顾客赶紧偷偷跟我说,刚才那个老头没给钱呢。我便大声冲父亲喊到:“你这老头怎么不给钱就走了!”父亲扭头白了我一眼:“我给你大耳瓜子(打耳光)!”我和妻子哈哈大笑,顾客则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

2018年到2019年,我和妻子先后考进了县里的事业单位,工作相对更稳定一些,药店则转让给了姐姐经营。2019年下半年,县城主城区划定了三小车辆限行区域,父亲的“事业”范围被限制在了主城区外。身处事业单位的我,无条件服从政府政策,并带头做好三小车辆限行值守和宣传工作。我跟父亲开玩笑说:“我以后会经常在路口值班,要是看到你的三轮车,我可是要举报你的。”父亲反而一本正经的跟我说:“这你放心,咱得坚决服从政府的决定。你现在是吃公家粮的人,我可不能给你添麻烦。在咱乡下一样能干。”父亲的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办公室经常写进材料里的“讲大局”这个词,如今原滋原味的体现在了骑三轮收破烂儿的父亲身上。

2021年,年逾六十的父亲在主城区外和乡镇继续着他的“事业”。近几年,我和妻子时常劝父亲歇歇,父亲执意不肯。父亲年纪大了容易忘事儿,有时会忘记给三轮车充电。前些日傍黑儿,父亲打电话说车子半路没电了,让我开车去把三轮车拖回家。看着满车的破烂儿和满头大汗的父亲,我心疼的劝说父亲:“六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拼命干啥,不缺吃不缺喝的,在家歇歇呗。”父亲却说:“我还能再干十年。争取给孙子攒半个楼钱。”操心完儿子再操心孙子,自打骑三轮收破烂儿二十余年来,除了必要时候更换三轮车,父亲好像从未为自己考虑过。

夜色下,我开车拖着父亲的三轮车缓缓前行,一如三十年前父亲骑着三轮车缓缓载着我。路灯将三轮车的影子投射在路上,你看,那车上装满的不是破烂儿,是努力改变生活责任,是无悔付出的父爱,是把工作当事业的执着···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为子孙更好的生活而无悔付出、负重前行的父母、前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