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题记
没灯的摩托车喘着粗气从沙路上拧扭着开来。
伏在路边的白争气嚯地窜出,把腔子里的气一股脑从嗓子眼爆喷成一声怒吼:站住。
这一声因高亢激愤而变了腔调尖麻仄喇的鬼叫在寂静无声的后半夜突然从侧耳畔炸响绝对森人,瞬间把那人吓得七魂六魄飞走一半儿,噗通一声翻倒在地。
还没等反应过来,白争气已扑上去揪住头发,把冰冷的军匕架到了那人脖颈上。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黑啶啶的天上月隐星朦,推来攘去的雾霭从远处裹挟着海浪的呻吟游荡在陷入沉睡的楼群街道。灯火幽明的大阪医院里,昏暗的走廊中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几声婉转清脆的鸟鸣叫醒了昏睡的太阳,混沌的雾气渐渐散开,几缕柔和的晨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病床,白色被单下凸显出一具孩童般短小羸弱而又消瘦的躯体,一个白发雪染的耄耋老人打着吊瓶,刀条干瘦的下颚箍罩着吸氧器,正大张着嘴从嗓子深处发出嘶嘶喽喽吃力地喘息。在几声呼唤中,老人勉力撩起绵软单薄的眼皮,恍惚的目光盯在屋顶,那里,劲驰电掣的风沙在无边大漠上遮天蔽日尖利嘶鸣,他被扑面而来的飞沙打迷了双眼……
一九三五年的春天对于中国的大北方来说,与冬天没什么太大区别。
雄浑苍凉的毛乌素沙漠笼罩在漫天沙尘和狂躁的咆哮中,几根颓败的枯树被呼啸而来的沙暴随手挥断,一座废弃倒塌的土房和残破的羊圈奋力做着无谓抵抗,天地间黑洞洞分不出明显的界限,人在其中恍若置身于浩劫末日。
盘曲蜿蜒忧郁荒芜的河道里蠕动着几个模糊的身影,他们互相拉拽着衣襟,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缠在头顶的衣衫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努力前倾的身体不停摇晃,就像海浪中无依无靠无着无落飘浮的几根稻草,一次次跌倒又立起。
狂风带来了漫天翻滚的黑云,隐隐的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砸在干嗖嗖虚囔囔的沙地上,冒起一片片尘烟,黄土的味道四处弥散直冲鼻孔。片刻后,狂风被低沉的云层逼压,再也施展不开拳脚,可霹雳闪电却逐渐变得狂躁,瓢泼大雨又驾着浓云来到头顶。上游那些老气横秋满脸褶皱的干梁旷野被吓得叫哭不迭泪流满面,大大小小的水流顷刻汇成了一道滚滚的洪峰,两岸的沙土崖稀里哗啦垮塌卷入水中,河道内水势暴涨,汹涛恶浪裹携着黄沙一路排山倒海奔腾而来。
远处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闷响。不一会儿,南面顺着河槽灰兀兀涌起一道水圪棱,几个人见势不好,吓得扔掉棍子甩开膀子向最近的东岸上狂奔。打头那个矮瘦青年看见高坡上一个熏羊窑洞,忙用半生的中国话大喊:快跑,去那里避雨。踩着淖人的沙浆,几人一连滑了几跤才满身泥浆爬进那个水帘洞。借着微弱的光才看清,这些人无一例外都穿着西服皮鞋戴着眼镜儿,包里背着些不知名的小型仪器,可能是科考队或是搞什么勘测的。
黄河在大青山和伊克召高原的围追堵截下,在内蒙古高原北部、阴山南麓拖着弯弯曲曲的尾巴划下一个巨大的几字,在闪转腾挪间孕育出了美丽的河套平原,她献出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用甘甜的乳汁深情滋养了这片土地,将这个婴孩儿抚养得健康茁壮、肥沃妖饶。
镶嵌在黄河与伊克召高原之间的达莱滩东西狭长一百八十公里,南北宽仅四五十公里,像一个睡美人酣睡在几字湾的脊梁上。随着残酷岁月的侵袭和人类的贪婪摧残,她日渐失去了往日的青春和娇美,容颜慢慢衰老蜕化,身体逐渐消瘦僵硬,满身的癞疖疮疣像癌症一样快速蔓延,最终被凶残的黄沙霸占,变得奄奄一息。
烈日毫不留情灼烤着荒芜大地,贪婪吮吸着哪怕是藏在地心深处的水分,地皮上所有的生物都成为它锅里的一份美味炒货。此时,那个矮瘦的青年正光着支支棱棱的膀子,满头大汗挥舞一把铁锹在沙地中掏挖。倏地,从黄河北岸隐隐传来飞机的隆鸣声,他惊愕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一边擦汗一边手搭凉棚向那里张望,细小的眼神里满是疑惑和不解,在当时贫穷积弱的中国,飞机实在是个十分罕见的东西。他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和烦躁。
快晌午时,一辆军用三轮摩托沿着南岸的蛇盘沙路远远驶来。不一会儿就开到那座用茅草搭建的窝棚前。干活的青年停下手里的活儿,叼着烟拄着铁锹看着那个快步走来的日本军士。军士走到近前,开门见山就说:鸠山老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在这儿种树,中日昨天已经开战,你必须尽快回到日本去。接着就将一张报纸塞进他手里。鸠山身体一怔,迅速拿起来翻看,然后脸上瞬间变得阴沉扭曲,他愤怒地几把撕碎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挥舞胳膊怒吼起来:这是场没有正义的战争!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气氛瞬间陷入停滞和沉默。鸠山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颤抖着手从上衣兜掏出一根烟点上,过了许久才忧伤地叹息一声:遗憾吶!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了!
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八日,蓄谋已久的日军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战火像乌云般笼罩了整个中国大地。
三月里,茫茫库布其的黄沙一路高歌、风尘仆仆地翻山越岭来到青岛港,万丈黄尘源源不断前赴后继,把江水搅得混浊不堪。江面上各式轮船隐隐绰绰穿梭往来,渡轮的汽笛声不时嘶吼着想扯开混沌迷朦。鸠山的脚步像位年迈的老叟般缓慢而沉重,他拎着那只斑驳的棕黑色皮箱,在大批日本侨民拥挤裹挟下脚不着地的被送上飘着太阳旗的大丸号日轮。站在甲板上,他神色黯然万分沉重地向模糊不清的岸上投去了最后一眼……
你厉害了一辈子,还不是怂在儿子手上
一轮娇红的太阳穿破云霞喷薄而出,将雾霭氤氲轻笼在那时还美丽妖娆的达莱滩上。
绵延雄阔的大青山脚下,静若处子的黄河水波澜不惊缓缓流淌,两岸芦苇荡漾飞鸟游翔,沃野平畴的米粮川上云白天蓝,田野中到处是一片金秋时节的丰收景象。在黄绿相间的槐、榆、杨、柳掩映中,或远或近的几座召庙若隐若现,傲然的白塔在树丛中巍然矗立。
铛—铛—铛—呜……呜……高岗上,金顶辉煌的广慧召传来悠扬的钟声,雄浑的长号声中,几百名住寺喇嘛开始了一天的晨课念诵,米粮川的早晨是如此的祥和安宁。
吱—吱—吱—,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宁静,在扬起的尘土中,十几辆挑着太阳旗的日军军车停到了召院门口,大队荷枪实弹的日军跳下车,哇啦哇啦嚎叫着冲进召院。在前一天的激战中,驻扎在这里的五百多国民党西军无法抵挡日军疯狂进攻,在阻击了几小时后伤亡惨重,被迫连夜撤向了南面的沙漠深处。
这座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大召,曾供奉过圣主成吉思汗的陵寝,也受过明清皇帝御赐敕封,是当时七旗会盟之所和北方蒙汉民族的宗教政治中心。
此时,这群受了刺激的野兽开始在寺院里横冲直撞,疯狂打砸抢掠,他们扯下壁挂彩画、抬走佛像经卷,然后一箱箱装上汽车。庙里的喇嘛们上前拼命抢夺,恼羞成怒的日军残忍地扣响扳机将他们打死在脚下,四处不断响起凄厉地惨叫和嚎哭声……
清晨,雾霭刚刚散尽,河对岸就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日机很快飞过黄河越过田野,飞到广慧召上空。接着,一发发炸弹像下雹子一样从天上呼啸而至。盘旋间,附近淖儿召、乌兰召和释尼召的白塔也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几座寺庙都同时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围的树木顷刻变成了一片火海。抓心裂肺的惨叫声再次传来,喇嘛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雕梁画栋的精美宫殿纷纷垮塌,砖瓦碎石爆裂横飞,到处是倒在血泊中燃烧的尸体。
日出又日落,日落又日出。
熊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十多天仍没有熄灭,天空久久被浓裂的黑烟和焦糊难闻的人肉味儿笼罩,达莱滩上大片的疤痕满目苍夷一片萧杀。
宏伟的广慧召最终被烈火焚为平地,只剩了断壁残垣和冒着青烟的灰黑树桩和焦土。劫后余生的喇嘛们伤痕累累衣衫褴褛,他们用衣服简单包裹伤口后返回召庙,开始怀着悲愤掩埋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又过了几天,料理完后事的喇嘛们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待要走时又嚎啕大哭,纷纷扑倒在地,对着废墟长拜不起。
一九八九年时,全国羊绒市场一片疯狂。鄂尔多斯华宝羊绒衫厂的很多员工近水楼台,自然要靠山吃山,也发动亲戚朋友加入到收绒贩绒的大军里。
被市里所有初中都开除了一遍的名人白争气再也没地方可去,勉强上到初三就辍学在家,直把老子白文明气得血火两旺、肚皮鼓胀。虽然脑子好使,但天生不爱学习,你能咋地?终于实现了日思夜盼的梦想,他再也不用去学校苦熬日子盼响铃儿了。
白争气长得没随白文明,有点儿随他妈,也是僚条大高个儿白净面皮,看上去挺机骝,可偏偏一见书本就眼皮打架,一听讲课就脑袋昏沉,一到考试就空白抓瞎。仗着老子在绒衫厂有点权,老妈又开着公司,家里趁钱,这小子自小就戳打骝皮惯了,打架逃课不用说,还主动到处惹事生非,他的人生哲学就是自由和随意、推翻和对立。在班里,他总是被安排到后大座,每次考试一水儿全是白卷儿。班主任说:你多少给我点儿面子,好歹做上几道题。可他偏不!对西方开放主义思想情有独钟的他渴望放纵和自由,总觉得人人平等,你们凭什么管我?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对他实在没治,又不是什么重点学校,还有教育局领导和校长说情,只好给他特权,默许他考试可以抄书,只要样子上过得去;允许他待在教室,只要不出去惹事;允许他上课可以睡觉,只要不干扰别人;允许他留长发,只要戴好帽子不梳辫子;可就是连这些,他也根本做不到!那真叫个网兜提屎没抓拿。
在街上浪荡了两年,好不容易等到满了十八岁,白文明看下不行,就赶紧四下托人给找工作。可不管去哪儿他也是高不成、低不就,顶多凑和几天准出事儿,不是和人打架就是受不得气和领导干仗,时不时就又成了满街乱窜的浪荡汉。虽然没少挨揍,但还是打死不怂,于是背地里人们都叫他贼呼喇、不争气。
白文明长得五大三粗,在单位是负责生产的科长,工作了有十几年。做的是管人的工作,自然少不了些脾气。因为不会教育娃娃,惹毛了不是骂就是打,所以就把儿子给打皮打炸了,他骂开人虽然听着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其实连根毛耳朵毛都憾不动,白争气压根儿就不颤呼。周玉兰虽然用了各种办法想让儿子学好,可奈何不了树大根深,就像得了顽固的混合型牛皮癣,办法用尽都难奏效。
忽然有一天,白争气在街上看见以前那个学习和自己上不差下的同学收绒挣了钱,就有些心潮澎湃,急匆匆赶回家吵闹着要和白文明拿两万块钱。白文明一听立刻开始破口大骂:你疙泡毛还没干,知道逑甚了,让人把你卖了你还得给数钱了,快给爷死开!白争气却也不吵也不闹,只是戳在那儿怄着气一动不动,梗着脖子死盯着白文明看。白文明心麻烦得要命,背着手转悠了好几圈,扭头狠命瞪了几眼,骂道:你个犟疙泡!他爷就让你操磨死呀!
白争气要是谋儿住个甚那是非做不行,要是不让干,指不定就又给你捅下娄子塌下饥荒,要不就办下拉疙旦糊糊事儿,到头来还得大人跟在后面给擦屁股!白文明知道这个忤逆子的犟毛驴脾气,想来想去,终于有了办法。他找到经常下乡收绒的绒贩子老王,甩给他两万块,说:我那个疙泡儿子腚门想起个收羊绒,说死不听,他爷是怂咾。你领上那个疙泡去收绒咯,挣了对半分,赔了算我的,看这个圪泡撞在墙头上能死下不!
老王收起钱嘿嘿一笑,说:你厉害了一辈子,还不是怂在儿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