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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鬲(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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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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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丝线:娘娘老房和猫

一百年的沧桑无法想象/岁月的年轮驰骋在她消瘦褶皱的脸上/百岁的娘娘/佝偻成一棵萧瑟弯曲的老树/枝叶凋零/光华散尽/再也无法用浓荫/在风中/庇护儿孙……

刺毛秃挲的老猫叼着两只耗子回来了,圪蹴在门外喵呜喵呜的低吼。刚才还在热炕头睡得昏天黑地的猫崽忽然就急得上蹿下跳尖喵乱叫。

看着娘俩儿各自躲在墙角埋头享用完大餐,又搭头拢背鼾然入睡,我不禁又想起了年逾百岁的娘娘。

娘娘这个对奶奶的称呼很多地方都在用,我也打小就叫顺口了,很难改口,在我心里,城里人可以叫奶奶,可在农村要这样叫就感觉隔了一层皮。

娘娘养了一辈子猫,所以打父辈到我们这一茬儿都骨子里爱猫,四个爹爹和五个姑姑几乎家家都养,我小时候都是搂着猫睡觉的,头上手上腿上总是染着猫廯。那时冬天都在炕灶做饭,晚上像烙饼一样把人烫得不停翻身,身边的猫被压成肉板片也不知道。

我生在鄂尔多斯达拉滩靠黄河边的小村里,听娘娘讲祖上是从山西保德卖葫芦瓢盆过来的,起先都住在晋陕蒙交界处的大山里。后来爷爷的父辈老弟兄几个分了家,娘娘才撺掇着爷爷离开了那个穷神爷地方,带着九个儿女跑到这儿扎根儿。

每次回去都会想起很多人和事儿,也会触发记忆深处的重重伤感。童年所有的快乐和美好都来自这三间老旧的土房,那是娘娘和爷爷当年挖了几个月的蒺藜土坯,掺了无数的血汗盖起的。虽说是房,在我心里那就是棵参天的树,是可以让我们这些儿孙快乐安逸栖息的天堂。所以,多少年过去了,它仍是我无法释怀魂牵梦绕的地方。

娘娘和爷爷手中就像有根无色无形的丝线,走到哪儿都牵着儿孙们的心。

她们在,逢年过节我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去;她们不在,我们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洒落一地、难以维系、更难圆聚。后来,爷爷没了,留下娘娘和那只老猫在老房空守,要不是实在已经做不了饭,她是断然不会离开去儿女家轮住的。

老屋上了锁,再无人料理,墙颓壁废、门窗斑驳、杂草丛生、日渐荒芜,几亩大的院子一片萧条,成了风沙的舞场。

听说新农村建设要整村翻新,老房要彻底铲平拆掉。儿时的记忆就要被抹去,我心急火燎跑回去看最后一眼。心里的沉重忧伤自不必说,只能翻看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终于在粮房的旮旯里拣了个还算完整的罐子做纪念。可能是爷爷用过的夜壶?没注意,不知道,看着像。


想起童年


带着籽实的落英/随着呼啸的风/纷纷扬扬/四散奔跑/飞向远方/去寻找新的土壤/发芽生根/开花长大/重复曾经的过往……

曾经,每到年节和假期,我是必要从街上回到农村去的。

那时还只是四世同堂,家族里清一色的大梆榔兄弟就十几个,还有年岁仿佛的十几个姐妹花,一个排的队伍。用娘娘的话说:把房顶也吵上天咾!每次一哄而散之后,爷爷首先要做的就是修门。这么多娃娃马不停蹄进进出出,门都呼扇烂好几回了。

脑袋面悻悻的大头鱼,老是皱着眉的万年愁,上学拉不上自行车像堆烂泥老往下出溜的拉稀货,还有我这大个子洋人,都是一群跳蛋货,也尤其“害人”。炕上是长辈们的专属,坐的满满当当,地上才是我们休整的地方,叽叽喳喳、哭哭闹闹的嘈杂声总会时不时的惹恼大人,盘坐在炕头的娘娘就会拿起鸡毛掸子一声喝喊:搕外面咯!一群得病小子,狼提你们下半拤。

大人顾不上管,那还不都疯了?捉迷藏、跳大绳、过家家,扇三角、掏鸟窝、戏母猪,撩猫逗狗、赶鸡撵鸭、爬墙上树、棍棒交加,就差上房揭瓦、卸门摘窗了!

大几十口人一起过年,晚上连前院三爹家也挤的没地方落脚,我们就只能在外面游荡,反正是熬年,再说也耍的没空睡觉。后半夜,小弟兄几个还在村里游荡。想起后院白天和我们对骂的小兵,就偷偷揭了个猪羊满圈的对联,蹑手蹑脚去贴到他家门头上,还在墙角的夜壶里点着一个特制震天雷。一声巨响,夜壶被炸上天,院灯也被催了个漆黑。一早起来,他妈站在院里双手叉腰那个骂呀,骂完天骂地,骂完地骂人。往哪儿躲呢?只能钻草垛子,打个洞,把里面掏空,再把洞口堵上,点根蜡,藏在里面睡觉。整整猫了一天,好悬没闯下祸。

再往前几年,那时缺粪,家家都要出去拣粪,肥水更是不流外人田。一天,看见我和万年愁又在玩儿,娘娘脸一板,就喊:不要耍啦,那个猪今天还没屙,你们两个跟上把粪拣回来!于是,兄弟俩每人提个萝头拿个粪铲子,一步不拉跟在母猪身后,只要它停下,就赶紧把粪铲伸到屁股上接着。那母猪受到惊吓总是撒腿就跑,我们就只能在后面使劲儿追,生怕把粪跟丢。一上午,母猪和我们都噘的够呛,个个呼呼喘,自然又少不了挨娘娘的一顿臭骂。


想起爷爷


曾经缠绕一生的老藤/已化为灰烬/还有些生气的/只剩了那颗牵肠挂肚的心……

憨厚老实、与世无争的爷爷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他嘴上总是一刻不停地叼着烟,也不抽,就是让冒烟儿。在当农业社饲养员时,他偶尔也会拿些社会主义玉米炒熟带回家,藏在那个红炕柜里,然后在没人时,给我招手。那时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珍馐美味。爷爷的偏心眼子受老爷爷影响,听父亲说,老爷爷那时对他就这样。

爷爷上过一年私塾,常教我背《弟子规》、《百家姓》和《三字经》,教训我们时也总会说老古人怎么怎么样,孔夫子怎么说怎么说,就和念经一样。还有就是他会用那长条的老纸牌卜卦,说叫什么诸葛马前课,还会掐着手指头盘什么锦毛狮子倒上树,依稀记得有大安、吃口、速喜、流连、小吉、恐亡六个盘口,每个盘口下又有四句话,依生辰八字看占到什么盘口对应那几句话,比如占到流连,就是流连事未成,求事日未明,凡事只益急,去日未回成。占到速喜,就是速喜喜来临,求财往南行;占到小吉,就是小吉最吉昌,凡事好商量等等吧。反正村里谁家丢了牲口、婚丧嫁娶都会来让他给卜上一卦,好像有时候还有些应验。

爷爷总是那么慈祥和蔼,他那红润的脸庞光滑绵软,我总爱躺在他怀里不停抚摸,这样他也很是开心,而我更能获得一份安静和安心,这个习惯后来自然又转到父亲脸上。

老房的西偏房里放着好多件儿洋琴、二胡、笛子、唢呐,不知道爷爷啥时候背着娘娘置办的,只要人齐团聚,他就会一股脑端挑出来。家族里吹拉弹唱的人才有的是,一会山曲儿,一会漫汉调、一会二人转,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村里的老婆儿老汉都招来,那情景就像赶交流,很是热闹。每每此时,全家和全村人都会沉浸在欢声笑语中……

娘娘脾气不好,总是骂爷爷,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拉起这一大家子。爷爷身体好,八十多岁时还经常下地干活,一顿能吃一大盆酸粥。九十四岁时还总是爬梯子上房顶,家里人谁也说不住。谁要劝他下来,他就会含着烟打趣说:站得高、看得远,嘿嘿嘿……

等到他年老糊涂时,出去倒夜壶就迷路找不到家了,提溜着夜壶跑到邻村,还得认识的人送回来。他经常呆在家里还会说:不能住了,得回家呀!还总是一本正经问身为长子儿的父亲:你说要是你大姐还活着,是你大呀还是她大?

爷爷一辈子没给儿女添麻烦,在九十四岁时无疾而终,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能给儿女添负担!出殡那天,不仅是全村,连邻村的很多人都来了。村里人都说:你爷爷是个好老汉!这辈子圆满了。


 想起四爹


每个孩子出门/老树都会拴上一根无色无形的长丝/这样/不管走到哪里/它们就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么多儿女,娘娘最疼最亲最爱的是四爹。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留着,腌猪肉非得要放到哈喇了才不得不吃。只要四爹回来,她就高兴得忙前忙后,会把所有存放已久的好吃都端挑出来,实在吃不下了还给往碗里夹。可是,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四儿早在前几年就因车祸永远到了另一个地方!

四爹在河北一个地质勘探队做翻译。他很恋家,也很亲娘娘,几次想调回内蒙都未能如愿。每年回来一次都要花很多钱,买很多东西,可每次短暂的停留都会带走娘娘许多天的婆娑眼泪。

我们这些娃娃也都盼着他回来,因为他总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惊喜:不仅是水果、糖和零花钱,还有世界上最好吃、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沙琪玛。

那一年,四爹为回内蒙辞去了工作,帮同学在几百里外的巴盟做电力工程。离家近了,他就能经常回来,可这样的好景不长,他就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车在平坦的路上打了好几个滚,他被摔了出去。在当地的太平间看见四爹时,他还面带微笑。

遗体只能就地火化,由我带着骨灰盒悄悄回家。在火葬场捡敛四爹的骨灰时,想起他对我们的好,想起娘娘再也见不到她疼爱的四儿,我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和悲伤。

丧事办了三天,就在一里地外的二爹家操办,谁也没敢告诉娘娘。她还站在院里望着南面问:谁家又埋人了?……我那四儿咋这么长时间没音信,连个电话也不打?家里人只能说:老四出国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娘娘有猫陪


老树惶惶枯萎/终日殷殷祈望

娘娘的小脚已很少见,总是裹着布条不让人看。那双小脚因为没有裹好已经严重变形,经常只能在炕上坐着,由此导致肚子发福,总体像个两头细中间粗的陀螺,走路除了晃就是荡。

娘娘的吃穿用都宽绰不缺,家里现代化的电器一应俱全,她都能熟练操作,村里的老汉老婆儿对她老佩服啦!每次去看望她,我都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好。要说她还有什么需要,那就是希望儿孙们都在身边。可唯独这一点,却最难也无法满足。

她的尿盆白天晚上都在炕上,去儿女家总觉不便,所以哪也不愿去。怕出意外,二爹三爹只能每晚来老房陪她睡觉。白天,娘娘大多时候都只有四爹抱回来的那只老猫陪着,十年了,她像对儿子一样疼爱有加。她会翻来覆去的用DVD看那些二人台、唱大戏,这样就能招来村里那些老汉老婆儿陪她叨唠。娘娘常对我打趣说:这些都是等死队的!

西面邻居家的疯老婆时常会跑到院儿里又唱又跳、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哼上老半天,看没人注意,偷几根柴火就跑,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每每此时,娘娘就开心的笑了。

娘娘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有点看不清东西,见了谁都认不准,几乎会把儿孙们的名字都叫一遍才能确认,还总是张冠李戴。别人问她:你多大了?她说:连上闰年闰月,现在一百多岁了。

她每天都会瞪着浑浊的眼睛盯着大门看啊盼啊,希望能有人来,希望四儿忽然出现,一如当年我爬在窗台盼望在城里工作的父亲回来一样。

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她才能高兴,可在侄男旺女都走后,她会觉得更凄惶。娘娘总是流着泪无奈地说:一窝蜂来咾,又一窝蜂走咾!

娘娘走到哪儿都会带着那只毛发凋敝、走路飘忽的老猫。

她后来住到了二爹家,那儿离老坟只有不到一百米。四爹去世已经好几年,娘娘仍念念不忘、时常叨叨:四儿咋还不回来?!我快想疯了!她就盼着见四儿一面,这也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了!也许这就是能让她挣扎活着的原因吧。她哪里知道,她最疼爱的四儿与他近在咫尺却又阴阳两隔。

终于有一天,她预感到自己再也等不动了,就拉着二姑的手问:你告诉我,四儿是不没了?七十多岁的二姑本不想说,可她两眼通红止不住地流起了泪。娘娘终于放下了所有牵挂,平静地去见她日思夜想的四儿了。

老房,已经曲终人散,偌大的院里一片荒凉,雪地上没有一丝痕迹。美好远去,只能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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