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印迹,曾是村庄固有的元素,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始终在记忆里鲜活。
◎井
曾经,一口井是一个村庄的命脉。
我们村的井离我家不远,在老兔家的房屋西侧。井的直径有一米左右,井口并无砌起的墙或围着的栅栏,偶尔会有牲畜一不留神掉进去。小时候,父母总是神色凝重地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到井边玩耍。因此,井成了我们这些孩子心中危险而又神秘的存在。
我们有时会跟着父亲去挑水,但只被允许远远地在一旁观看。只见父亲双脚分开,腿叉在井口上,麻利地将手中麻绳上的铁钩子钩住水桶。绳牵着桶,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弧线,“扑”的一声落到水井里,溅起串串水花。父亲手握着麻绳,连着水桶晃荡两下,桶里便盛满了水。父亲使出浑身的劲儿,将水桶缓缓拉上来。每逢这个时候,我的心总是悬着,害怕父亲会不小心滑到井里。
更多时候,我们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到井边去探个究竟。我们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口上,好奇地探出头。夏日的井显得很深,也很幽暗,像一个藏着故事的地窖,又像一根老旧的粗管子,斑驳的四壁粘附着一些杂草。井水并不清澈,偶尔水面上还会漂着几丝柴草、几片菜叶。微微荡漾的水面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好奇嬉笑的脸。我们对着井里大喊大叫,声音传到井底,又被一圈圈反弹回来,在耳边“嗡嗡”作响。
到了冬天,整个井口覆满了冰,层层叠叠,很有气势,如同喷涌而出的白色岩浆,将井口裹得严严实实。这时的井口特别滑,挑水变得更加艰难。而我们会背着大人,到井口砸冰吃。井口覆着的冰千姿百态,块状的我们称之为水晶,柱状的叫作麻糖,条状的像极了粉条,片状的如同树叶。含到嘴里,凉飕飕的,一瞬间,舌头都变得麻酥酥了。麻过之后,嘴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
每每做饭前,男人们会陆续到井边挑水。一口井,也成了人们的聚集点。趁挑水的空闲,男人们顺便蹲到井边歇一歇,慢吞吞地抽支烟,或东拉西扯地唠几句家常。这时的井像一位老者,静静地倾听,默默地收藏。一口幽深的井,显然收纳了太多的故事。它如同大地的眼,见证着日月更迭,沐浴着风风雨雨,却始终静默不语。这等度量,让那些喧闹的河流自叹不如。
后来,老兔家搬走了,家家户户打了机井,这口井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被人们渐渐遗忘,井里的水也一年比一年少。终于,在一次道路整修中,老兔家的房子被彻底推倒,井也被倒下的墙顺势填埋。
一口井,就这样被尘封。一同尘封的,还有我们对一些经年往事的记忆。
◎炕
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国北方农村的我们,对炕有着特殊的情结。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民来说,没有一铺大炕,怎么能称得上一个家呢?没有一铺大炕,那一串肩挨肩的孩子该往哪儿搁?
父亲作为一名泥瓦匠,为村里的乡亲们盖了一铺又一铺的大炕。最初的炕,全用土坯垒成,垒成一行行通道,如同迷宫一般。做饭时,烟穿过这些弯弯曲曲的通道,将炕板熏热。有一铺暖炕,一个家便有了温度。
炕,是我们的摇篮。为了防止我们从炕上跌落,母亲在犄角处钉了铁镢子,将几个月大的我们用绳子拴住。炕的一侧,是大大的窗户,窗户前有长长的窗台。我们兄妹几个最初都是透过这个窗口认识世界的。起初是费力地攀爬,后来是倚着窗台学会行走,再后来可以灵活地爬到窗台上捣蛋。
炕的一角,往往连着灶台。清晨,母亲开始烧水做饭,父亲蹲在灶前烧火,灶里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锅里一会儿便热气腾腾,整个屋子弥漫着白色的雾气。炕上的我们在母亲的吆喝声中,极不情愿地起身穿衣。
炕,是我们游戏的乐园。因为孩子多,被子也多,七八条被子被母亲整齐地叠起来,小山一般堆放在角落里。夜里,往往是母亲在一旁做针线,调皮的我们拿被子做道具,藏在被子后捉迷藏,骑着被子当马骑,裹着被单唱大戏……玩累了,我们才开始睡觉。父母按年龄和性别将我们进行有序排列,父母各守一头,我和姐姐靠着母亲,哥哥弟弟挨着父亲,七大八小排了满满一炕。虽然拥挤,但睡着的我们也不安分,常常是一觉醒来,头和脚早调换了方向,或者枕头不知滚到哪里。
那时,没有手机,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拉家常,看电视,打扑克。即便睡下,我们还要缠着母亲为我们讲故事。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其乐融融。
现在,即便在农村,炕也是极少见了。虽然床变得越来越高级,越来越舒适,我却越来越怀念那一铺暖炕,以及暖炕上那些生动的旧时光。
◎瓮
过去,瓮是村里最常见的物件,一个农家,该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瓮,才能盛放得下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那些瓮造型简单,腰身圆润,颜色朴素得如同幽黑的泥土,像极了一个个粗壮憨笨的农家汉子,实用却不张扬。
家家户户都有的水瓮,立于灶台前。作为蓄水的主要器皿,它总是被填得满满的。瓮沿上通常挂一水瓢,渴了,就从瓮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仰脖儿灌进去,这是庄户人狂放又惬意的喝法。
北方人对酸菜情有独钟,菜瓮的数量相对较多。大大小小的瓮里,腌渍着各种蔬菜,蔓菁、芋头、黄瓜、豆角、大蒜、白菜、甘蓝……皆可入瓮。腌菜的环节看似简单,但要腌出一瓮口感上好的酸菜并不容易,不仅需要合适的温度、恰当的盐分,还要有正确的手法。经过腌渍发酵,蔬菜的口感被巧妙地转化,变得酸爽脆嫩,又能够长期储存。暮秋的村庄,家家户户房梁下摆着一瓮瓮酸菜,整齐地排成一溜,接受着阳光的爱抚。这曾是殷实的象征,意味着冬天可以过足了猪肉烩酸菜的嘴瘾。
中秋节,母亲喜欢将月饼也储存到小瓮里,既能防止水分蒸发,还能保持适宜的温度。过年的时候,母亲将炸好的油糕和馒头也置于瓮中,一层馒头,一层油糕,二者互相渗透,油糕摆脱油腻变得清爽,馒头则吸收了多余的油脂闻起来香气扑鼻。
还有肉瓮、米瓮、面瓮。除了瓷瓮,我还见过为数不多的泥瓮。瓮的好处在于既方便储存,又可以防范老鼠。瓮的重量不轻,移动需要技巧。父亲双手紧握着瓮沿慢慢抬起一边,再稳稳地向一个方向扭动,瓮便轻松地转动起来,像一个硕大的陀螺,转着转着便挪了地方。
如今,瓮正在淡出历史的舞台,编织袋、塑料桶等一些更为轻便的东西取代了瓮。而父亲,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只哪怕最矮小的瓮。那仅存的几个瓮,承载着旧日的光阴,残存着父母的体温,成为家中的古董。
在五原县天籁湖风景区的一个院落里,有人专门从民间收集了一些瓮,供人观赏。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旧瓮,我有种穿越的感觉,一时神情恍惚。这些蒙尘的器具,刻着时光的烙印,弥漫着岁月的芬芳。每一个瓮,都有它的前世今生,值得我们静下心来侧耳聆听。
◎圈
这个字在这里读juàn,而不是quān。
在乡村,圈是普遍的存在。它的存在,是为了圈住牲畜或是物品,或者只是为了宣示这是某某的领地。它一般没有顶棚,更不会上锁,是开放式的,只要被圈住,农民们便默认了它的归属,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围成圈的材料,可以是土坯、砖块、石头、木头、铁丝、柴草、秸秆,甚至只是一道矮矮的土堰。如果在南方,草木类的围栏有一个动听的名字——篱笆。相对于篱笆的清新诗意,圈显得粗犷接地气。人家是“采菊东篱下”,我们只能是“吆畜回圈中”。
圈凝聚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庄户人家房前屋后往往布满了各种圈,左边牛圈,右边马圈,前边猪圈,后边狗圈,房前鸡圈,屋后柴草圈……圈,无处不在。在种植养殖为主的内蒙古地区,一户人家圈越多,代表越成气候;圈越大,代表家境越富足。
圈星罗密布,且杂乱无章,未免让乡村显得凌乱。曾经,因为这些圈,脏乱差似乎成了村庄的代名词。近几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那些圈被一一清除、修整,村庄由原来的不修边幅,变得越来越整洁、端庄。
父母居住的小村位于巴彦淖尔市五原县境内,前两年小村进行了改造,那些圈被统一拆除又统一规划,新修的圈由一截截绿色铁丝网围成。那新鲜的绿,带来无限生机,如同一道道风景线,让村庄告别了杂乱不堪,不再灰头土脸。村里还修了水泥路和广场,装了自来水、路灯,种植了花花草草,村庄变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接近城镇。
这样的变化令我欣喜,也令我慌张。那些满载童年记忆的印痕,正在渐渐模糊,甚至消失。村里焕然一新,年轻人却寥寥无几。那固守村庄的老人,正在逐年减少。我害怕村庄的消逝、亲人的故去。
去年腊月,年近八旬的大爹终是舍弃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当大爹的灵柩被送出小村,我看到70多岁的二爹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渠畔眺望。那时,父亲因为老年痴呆症已经瘫卧在床整整5个月,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我知道,一些消逝和改变在所难免,一些地方终会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伴着这种情结,我将生我养我的小村一遍遍温柔触摸,一次次深情回望。
本篇散文发表于《巴彦淖尔日报》2019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