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塞外,刮大风是最寻常的事情了。小时候住的房子有宽大的土炕,土炕紧挨着窗台。我常常挨着窗台睡觉,躺在炕上能清晰地听到风舔舐墙壁、雨触摸窗棂的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纠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原生态的交响乐。
起初的窗户是木头做的,镂空的窗棂上糊着白麻纸,整个窗户似一面镶在墙上的大纸鼓。刮大风时,窗户会被风拨弄得“刷啦啦”直响,弄不好还会被卷起的沙粒砸一个窟窿。响过之后,常常意犹未尽,窗户又恍若一面硕大的竖琴,荡着一丝丝尾音。母亲放在窗台上的旧鞋子、破缸子、乱麻绳等杂物,偶尔也会被风刮了下去,“扑通”一下,让睡着的人猛地惊醒,仔细侧耳细听时,静悄悄又没了动静。让人怀疑这仿佛是风的一个恶作剧,它看人们睡得正香,故意将东西拨拉到地上,而后捂着嘴窃笑着,蹑手蹑脚离开了。
我听到过风穿院而过的声音,院里的箩头随风“扑棱棱”翻滚打转,墙角立着的木锨会顺风突然倒下,“当”的一声,仿佛走夜路的人,跌跌撞撞被绊了一下。我听到风撞击院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硬闯,那个时候,我心中的弦也总是绷得紧紧的,我感受到了门与风的对抗,那是一种焦灼的较量,门是固执的,而风是蛮横的。忽然,“啪嗒”一声,简陋的木栅门终是顶不住了,被撞开的两扇门在风中摇摆,如同扑腾着的两只翅膀。
我听到过风掀起树叶的声音,院内的那棵榆树已经十几年了,树干很粗,树皮很糙,穿院而过的风,总是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它的枝条。冬天时,叶片落尽,风轻巧自由地从枝桠间穿过,发出清冽的“簌簌”声。其他季节,枝繁叶茂,树成了一道屏障,风需费一点周折,总是“刷啦啦”的动静,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波波掀起,又一波波倒下。
那时,我对这株老树充满了敬畏,它腰身粗壮,年幼的我只及它的膝盖。它的树皮粗糙斑驳,满是岁月的烙印,其中包括我和弟弟用刀刻下的划痕。塞外少雨,但每到春天,不管有没有雨,缺不缺水,它都会定时抽出新枝、努出新芽,直至郁郁葱葱长成一面巨大的绿色伞盖,为小院带来勃勃生机,为我们带来一片荫凉。我一直深信,在它的根部隐藏着一个超级能量库。它如同一位老者,蜷卧在院中,任由风来风往,腰身始终岿然不动,风能撼动的,只是它纤柔的枝条和轻薄的树叶。在塞外,一棵树想要生存,它必须将根深扎于地下,它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雨水的降临,还要有坚韧的意志抵挡风雪的考验。久而久之,那些老树,仿佛也具有了仙风道骨。我喜欢看那些盘踞在半山坡的老树,迎风而立、渊渟岳峙,如同得道的隐士,或在风中静坐,或在风中沉吟,那一簇簇随风舞动的枝条,像是被风撩起的长发。
风从哪来,楚国的宋玉有着精彩的描述,他说“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我想那应该是南国的晚风,醺醺然令人沉醉,塞外的风,可没有这么缱绻柔和,它是“北风卷地百草折”,是“风吹黄沙昏泬寥”,是“朔风动地似奔雷”。它当是凌厉干脆的,如塞外的人一样,心直口快,绝不拖泥带水。塞外风大,塞外的人嗓门也大,那从腹腔中发出的浑厚之音,掷地有声。
二
我的童年乃至少年,都肩负着一个光荣的任务——放羊。因为放羊,让我与风有了更多的亲密接触。
相较于其他农活,放羊,是最为轻松自由的营生。清晨,我拿着鞭子或者一根葵花杆,领着我的羊群不紧不慢出发。我只比最大的那头公羊高出半头,但我行走在羊群的前面,感觉自己如同威武的将军,那几十只羊跟在我的身后随风卷起一泡黄尘,营造出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在我看来,放羊是一件充满乐趣甚至无比诗意的事情,可以拈花惹草,可以挑云追月,可以逐水逐风逐太阳逐星星,塞外的原野是如此辽阔,只要不是庄稼地,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羊在一旁吃草,我在一旁撒野。我曾衔着草茎躺在地上看天,任和风一遍遍亲吻我的脸;也曾攥着一束野花与一只花蝴蝶周旋,听到风在我耳边“呼啦啦”直响;我用风化的斑石块作笔在地上画画,我把风干的羊粪蛋蛋当棋下。未上学前,我没学过一个单词,没写过一个生字,没背过一首唐诗,没买过一件玩具,没练过任何乐器……但我,真的很快乐。我放羊,原野也放养了我,我将自己放逐于塞外的风,让脚步如风一样自由。后来,这份洒脱随性成为我的基因,融入我的骨髓,青春年少的我,无论是对事对人还是对待感情,从不委曲求全,更不逶迤迎合,成为爽直利落如风一样的女子。
放羊时,我经常遇到旋风,曾经以为那是唯一能看得见形状的风。旋风来前没有征兆,它往往猝不及防产生。旋风有大有小,小一些的,如同一股水柱,卷起一地沙尘。大一些的,像一个巨大的陀螺,在天地间旋转,形成的漩涡伴着浓浓的烟尘,又像一双大手,所经之处,那些轻薄的、无根的东西都会被它掳走又抛至空中。关于旋风,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喜欢追随它的足迹,想探寻它最终会消逝于哪里,可耳边又常会响起母亲教过的话语:旋风旋风你是鬼,切刀案板剁死你。所以,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它,口中念念有词,看它跑远了,就紧追几步,它若靠近了,我又害怕地躲开。若即若离中,旋风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时的我,又觉得那一个个旋风,是一个个行者或侠客,它们在红尘中稍作停留,又吹着口哨云游四方、浪迹天涯去了。它们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它们只在乎行走的乐趣,不在意什么结局,风过,什么都不曾留下。
那个时候,最怕的是暴风雨。还记得那一天,云层越来越低,天色越来越暗,原野像是被一口翻过的大锅覆盖,天空铁青着脸,与大地对峙,进行着无言的威逼。渺小的我,站在天地间,突然感到一阵战栗,一种未知的恐惧将我包围。只听到“呼呼”两声,风开始猛刮起来。它的嗓门越来越大,它的脚步越来越急,伴随着一道闪电,“哧拉”一声,似是将天幕撕了个口子,于是,更多的风涌了进来,前赴后继。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各种各样的东西漂移了起来,东倒西歪,磕碰着,移动着,我和我的羊群也被裹挟在其中,随风摇摆。伴随着风,雨突然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啪啪”砸在我和羊的身上。风越刮越大,雨像是从天上浇了下来,我焦急地吆喝着我的羊,羊群听话地簇拥在我的周围。远远望去,我们好像是风中的一大团棉絮,又好像是飘零着的一朵乱云,这是父亲后来跟我说的。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透过细密的雨帘,我终是看到父亲迎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向我跑来。回到家,湿漉漉的我被围盖在炕头的被褥里,听到新闻里播报说暴风雨引发了山洪,“好悬哪,以后不能让你一个人放羊了。”父亲盯着电视一脸凝重。而我,多年以后,想起自己独自面对的那场暴风雨依然心有余悸。好在,那时候有父亲与我一起面对。人这一生中,谁不经历几场暴风雨?面对不期而至的暴风雨,除了坚强和接纳,我们没得选择。扛住了,挺过了,才能迎来风雨后的彩虹。
三
在塞外,沙尘暴不可避免。
“朔风吹汗漫,飘砾洒轒輼”“帐外风飘雪,营前月照沙。”这些古诗词都是塞外风沙的真实写照,可见,沙尘从古至今,一直是塞外的一道风景。以前一直以为,沙尘暴就是风把沙子席卷上了天,那天看气象台的科普才知,沙尘暴分为两种,沙暴系指大风把大量沙粒吹入近地层所形成的挟沙风暴;尘暴则是大风把大量尘埃及其他细颗粒物卷入高空所形成的风暴。
对于这两种,我傻傻分不清。我只知道,沙尘暴起的时候,仿佛世界末日一般。有时,风好像是从地上卷起的,一个劲地蹿高蹿高,恨不能将天掀个窟窿,有时又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个劲地压低压低,将大地逼压得几近窒息。
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正在田里干活。伴随着一场大风,遥远的天际有黄色的云从地平线上向上翻滚,像一朵朵蘑菇,越升越高,越胀越大,直至布满整个天空。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明明是正午,却感觉像是黄昏,整个世界处于一片混沌之中。随着风力的加大,微小的沙粒被风卷起,顷刻间,飞沙走石,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气息,二三米之内,什么都看不清楚。远山不见了,村庄消失了,地里劳作的人,好像要被刮得飞了起来。我们好像被沙尘包围,又好像被沙尘隔离,我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焦急地呼唤我的声音:“娃,风太大,咱回……”最后那个字还未完全飘至我耳边,已经被风半路打劫,拐了个弯随风消散了。
风,越来越大,咆哮着,像是一头困兽,猛然苏醒后张牙舞爪般展示着自己的野性,所过之处,花残草飞,叶落沙起,一片狼藉。这还不够,伴着“咔嚓”的响声,渠畔的那棵杨树被拦腰斩断,跌落的树冠在原野上随风打转,旁边的电线杆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倒。我捂着耳朵紧紧拥着父亲,像是倚靠着一棵大树。好在回家时是顺风,我们如同风中的一叶扁舟,晃晃悠悠被风推着漂进了小村。
相较于原野,城中的风因为有了太多的遮挡物,力气小了很多。沙尘暴来临的时候,虽然烟尘滚滚,但风的脚步显得踉踉跄跄。整个小区,恍若闯入了不速之客,最刺耳的动静,是汽车的鸣笛,此起彼伏,响个不停。风挟着沙粒敲打着玻璃,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我隔着窗户依然能闻到浓重的土腥味,对面的楼房浸泡在昏黄的沙尘之中,似是隔了一层纱,又像是海市蜃楼,影影绰绰。
面对这样的恶劣天气,出行的人们往往会不由得骂一句:这鬼天气。曾经的我也会不由得抱怨,抱怨自己怎就生在了这样的地方。但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地狼藉。正如烟雨是江南的特色,沙尘也是塞外的景观啊。经历得多了,我不再与任何一场风较劲,渐渐明白:既生之则安之,只要心境澄明,再大的风沙也蒙蔽不了双眼,只要足够坚定,即便身处漩涡风口也能傲然挺立。
四
风,无处不在,风,充斥着旷野,人到中年的我,开始静下心来去聆听欣赏那一场场风。
风是什么,是流动,是宣泄,是倾诉,躲在城里,窝在家里,是听不出真正的风之韵的。听风,需要到无际的原野,那里没有遮挡,风也来去自由,你可以听风的一意孤行,也可以听风的百转回肠,你能听出清风的低吟浅唱,也能听出大风的雄壮苍茫。
伫立在原野,耳边回荡着那首脍炙人口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我刚上小学就会背的古诗。只可惜,打我记事起,在我们这里,从未见过诗中所描述的如此丰茂的草原。不止我,我的父母亲,都未曾见过。我们只看到这块被称为乌拉特草原的土地,大多时候是荒芜的。有草的时候,原野称之为草原,荒芜的时候,这里只能称之为荒原。在塞外,一年中只有盛夏时节草原才会真正返青,形成燎原之势。而草原的夏天,急促短暂得像一阵风。于是,这里的人们,用整个夏天来期盼一场痛快酣畅的雨。草原曾经也有像样的山,棱角分明、傲然挺立,但在风的一次次侵犯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山体终是作了妥协,身高渐渐缩短,线条渐渐舒缓,现在草原上的山,更像是大地凸起的一个个腹胎,浑圆而柔和,坦然接受着风对它们一遍遍的抚摸。在无数次的相峙对抗中,塞外的土地与风早已讲和,它们达成和解、共生共荣。而对于我们来说,面对风风雨雨,有时候妥协与包容,何尝不是生存的智慧?
一直都认为,塞外的风不仅仅只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存在,它还肩负着使命。在江南,或许风只是一场场点缀,可有可无,可大可小。风的存在,也多半只是增添动感与情趣。而在塞外,风是季节的标杆,它要适时调整自己的脾性,力度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它没空搭理世人的喜恶,只一心一意履行着神圣的职责。春天的风,最是任性急迫,塞外的土地沉睡得太久,塞外的春天来得太过艰难,春风要吹走荒芜,唤醒生机,它要撕开这坚硬混沌的束缚,让塞外的春天破茧而出;夏天的风,最是温柔舒缓,不同于江南春季的烟柳繁花,初夏,才是塞外最好的季节,日渐火热的阳光,融化了风的任性与决绝,风的脾气渐渐收敛,此时,会有一种风清明和之快感;秋天的风,最是干脆犀利,如果春夏是一场盛事,秋风的职责是负责收场,它要打扫战场,拾掇繁华,面对草木的不甘,面对归雁的不舍,秋风露出冷峻的脸,伸出犀利的手,让草木放弃最后一丝眷恋,让雁雀重拾南下的勇气;冬天的风,最是冷酷决绝,如刀子一般的铁面无私,它将大地冰封,让塞外在沉寂中休养生息。
塞外的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值得我们敬畏和膜拜。
塞外苦寒,尤其风盛。一场场风,仿佛是一场场洗礼。面对这一场场风,我曾欣喜与好奇,也曾恐惧与不安,曾挣扎与不甘,也曾抗争与不满,但最终,学会了妥协与包容,学会了坚定与隐忍,学会了理解和尊重每一缕风。风给你带来什么,不在于风本身,只在于你对它的态度。
本篇散文发表于《中国市场监管报》2019年12月21日文化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