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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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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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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飘雪

十三叔是我父亲的堂弟。老辈人习惯于家族排行,我父亲最大,他最小,俗称“老嘎达”或“垫窝窝”。他是屠户,知道的人挺多;他是诗人,知道的人不多。省城《北国之春》文学杂志社的张振中老先生应该是他当之无愧的伯乐。

十三叔曾经应征入伍,上过战场,动过真刀真枪,和他的战友一道把边境肆意挑衅的越南兵从老山前线赶回老巢。那绝不是开玩笑。十三叔在战场上用到了许多祖传的杀牛宰羊的独家本领。比如:拼刺刀的时候,能够以明修栈道为诱饵,白鹤亮翅,直取命门;肉搏的时候,善使“黑虎掏心”;捉俘虏和留活口的时候,习惯于点穴法和扪头捣蒜;诱敌深入时,巧用打口哨麻痹对方,先示之以悲兔佯死,后绝地反弹,踹鹰开膛。据说,五六个敌人端着步枪,从密林里包抄十三叔一人,十三叔不慌不忙,假装没发现,整理装备,解下腰带,和裤带相连,底端缀了两个盛满水的铝制水壶,顶头拴上明晃晃的匕首,以流星锤加单鞭的方式,边打口哨,边舞动如飞,渐渐轮圆,声东击西,眨眼之间,越南兵的咽喉处血溅如泥。父亲说,这是屠户“群宰”时的绝活儿,血腥味儿过重,一般情况下很少使用。

凯旋后,十三叔经历人生曲折,最后只得回乡务农。

十三叔本来生性木讷,处在低谷期更加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嚼一片桑树叶,闷头闷脑在院子里呆着,脸颊上绷着青筋,似笑非笑。树冠投下的影子,衬托着没有褪尽色的旧军服上的绿,倒也醒目。只有在喝大酒之后,他才会滔滔不绝讲他在战场上的奇闻趣事,但回避在红海子巴拉尔林场干护林员的话题,引得大伙儿开始对他有些神秘莫测。

李贵村长家大摆酒席,聘闺女办喜事儿,坐在门口边缘位置的十三叔心事重重,经不住劝,喝高了,话匣子打开,说了他在“猫耳洞”里一段与蟒蛇同居、类似于许仙和白娘子的风流韵事。

“蟒蛇像女人,特别温柔爱美的那种。胸脯上长着一对浑圆光洁的囊包,和真乳房一模一样,一颤一颤的。”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把自己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晃了晃,“下身还长着那种美丽的生殖器官,粉嫩粉嫩的,柔柔滑滑的,就像一朵绽开的黑罂粟花,散发出麝香一样的味道,一阵一阵,扑面而来。”

见大伙儿特别感兴趣,他抬高音调儿继续说道:“懒洋洋地爬在你的脊背上,磨蹭,磨叽,黑白相间的条纹,软绵绵的,水淋淋的,那么均匀细腻、清亮、水滑。黏糊得很!你尽可以展开你的想象,联想到洞房,或者云里雾里雨里,没有机会干的好事儿。”他端起酒盅,利索地嘬一口,打了一个饱嗝儿,伸出自己的手指,猛刮了一下对面听得走神儿的杜冰清的酒糟鼻子,“啧啧!”

“像多情的肥胖女人一样缠绵在你的怀里,舔你的肚腩。那好看的器官一张一翕,里面流出很多黏糊糊的白色的液体,有芳草的香味儿。我觉得《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没有一个是虚构的。”正当他的话题有跳跃的时候,婚礼的司仪官喊大家回里屋入席,娶亲的队伍要满大盅,摆全羊。有几个年轻人仿佛没有听到招呼,意犹未尽,仍然紧围着十三叔身旁,打探聊斋之后的秘境之旅,尤其是书归正传的事儿。

“我用热热的手掌给它推油、按摩,起初很舒服,很挑逗,一副享受乐趣的样子,翻来翻去。”十三叔一阵忘乎所以,紧闭双眼,陶醉起来,身体开始前晃后摇,又向左侧斜倾,右斜倾,突然顿住话题,显得悲伤起来,厚厚的嘴唇颤抖。“它爬出了洞口,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消失在丛林。看上去很满足,又很遗憾地走了。”

十三叔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在情意绵绵、藕断丝连的那会儿,山顶上正有一架破车似的敌机掠过,一发炮弹击中了界碑,火星烧着了大片木棉花,浓烟滚滚,一头水牛在惊慌失措中哞哞叫着,倒在血泊中。

“杜冰清,你问精油啊?不需要,蟒蛇皮肤上分泌出的液体,比精油还滑润!它无比惬意、舒服,我也很配合。我们相濡以沫,信誓旦旦,来来往往,磨磨蹭蹭,凉凉爽爽,一起渡过了寂寞难熬而又漫长的时光。”

后来天降一场大雨,山洪暴发,水漫金山,我们又迁移了几处洞穴,很隐蔽的,更加炎热潮湿,敌人经常来骚扰,东躲西藏的,半夜里子弹从头皮上“嗖”地飞过。蚊虫叮咬,虎豹出没,最怕碰上地雷。但无论环境多么险恶,相互依赖,不离不弃。“我的结论,鬼子就是最讨厌的法海!”十三叔边说,边竖起粗壮的食指,进一步提高嗓门抗议道:“十足的混蛋!”好像那批骚扰和排雷的鬼子至今还在祸害着他的好事似的;他愤怒地竖起食指,猛勾回来,等同于扣动冲锋枪扳机要扫射的动作。

李贵村长家有两个女儿,被远近的乡亲称作“两朵金花”。大闺女,小名李雨燕儿,芳龄二十五,瘦高挑个儿,细长腿,肥臀,平时喜欢穿黑油明的高跟鞋,像一具两头尖、中间略宽的圆规,娇生惯养,任性率真,杏眼丹唇,齐耳短发,长相那可是方圆十里,盖了帽的。二闺女,雪燕儿,平时性格沉稳善良,貌容姣好,静如止水,穆如春风。姐妹两是裙钗中的不同凡响者。雨燕儿比雪燕儿多了几分泼辣和闯劲,雪燕儿比雨燕儿多了几分内敛和机智。

雨燕儿有感于眼下阴盛阳衰的现实,经常冲动地显露女人身上独无的阳刚之气,村里偶遇天灾人祸的大事儿就敢破着嗓子喊:“男人都死光了吗?”嗓门特大,连村长老爹,都对她有几分敬畏和无奈。领居老少私下里送她一外号:一丈青!在嫁喜之日,完全被十三叔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故事震惊了,竟忘了上花轿前的梳洗打扮。在山村里,她的心目中只有十三叔称得上是有血性、敢作为的纯爷们,其他人都是软了吧唧的孬种。一丈青不顾村邻们的议论和年龄相差近一轮,未入洞房,就与十三叔在那夜私奔了。整村传言(有待考证),雨燕儿和十三叔相好已经很长时间了。

李贵村长在大女儿私奔两个月之后,毅然选择辞职。老村长以传统的“禅让制”的方式,当然经过了选举,把权利移交给了没有入赘成功的女婿王麒麟。此是后边儿的话了。

父亲说,十三叔退伍后,县政府曾安排他到一个国营单位---红海子巴拉尔林场当护林员,优哉游哉,每月也有三十六元的工资。本该好好珍惜福分的。

国营林场护林员,那时可是份令人眼馋的肥差儿,活儿不累,事儿轻省,工作弄不脏衣服,旱涝保收,还配有一把长筒猎枪(后来,为了安全稳定起见,统统登记上缴了公安部门)。十三叔在红海子巴拉尔护林,常遇到野兽袭击,林场同意护林员在持枪的同时,可根据实际情况,自制防身的刀具。十三叔的大刀,是一把颇似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柄长八尺有余,明晃晃的刀背挂有一串类似响马手中叉耙上的大铁环,铁环上有长绫,绫稍吐穗;舞动起来,秋风扫落叶,威风凛凛,如闷雷从铁皮房檐上滚过,倒也十分吓人。

十三叔的土坯房,也即办公室,位于这片号称百万亩胡杨林地中间的高台上。屋顶起脊,黛瓦,像一座风雨山神庙。十三叔的大刀,一般就立在土坯房松木板床炕的旁边,雪白的锋刃有点内卷,对着狭长的窗口。正方形的屋子里,柴草熏黑了的四壁,凹凸不平,墙角裂缝里充满了薄荷与旱烟混杂的味道,蜘蛛网上粘着细碎的艾叶。向里面的正门扇上,有些潮湿,贴着一张旧报纸,报纸通栏标题都是彩色,好像是报道一家煤矿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扭亏为盈的喜讯。门轴轻轻转动,发出钝响,让人常常联想到风雨夜归人的意境。

一同守护这片林地的正式工人,除十三叔外,还有两个。一个外号叫“野鸡”,另一个外号叫“狐狸”,都是十三叔根据他俩夜间护林的方式和特点,摸索出行之有效的模式和习惯而起的诨号,可谓恰如其分,活灵活现,爱你接受不接受,反正易于记忆。“野鸡”习惯于月光下昂着头,滴溜着小眼珠,拉长脖颈,来回侧着耳朵,蹑手蹑脚,声呐不同方向的动静,觉察四方有无盗砍现象;“狐狸”更擅长于跟踪、算计、打吃和顺藤摸瓜、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等伎俩,常常突发奇想,神出鬼没,出人意料,突然对乱采滥伐者实施围追堵截,假途灭虢,能逮了个歪打正着。他俩的真名已经记不清了,年岁都比十三叔小,大抵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没有十三叔有文化。(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制定义务教育法,初中没毕业的孩子,辍学后,可以按老职工子女“顶班”入职,顺利安排就业。)虽然组织上没有明确规定谁领导谁,但事实上,十三叔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毫无疑问,历史选择了他,成为护林员中的领头羊。从床炕上睡觉的位置和铺盖厚度看,自然是最优越的,靠左边,左为上,头上没有压梁;临窗,通风好;离门远,地下有护栏,安全。被褥都是用未薅毛的真羊皮缝制的,极其暖和。

他们三人从林间纷披的菅草道上行走,十三叔自称为南巡。十三叔大摇大摆走在前,“野鸡”和“狐狸”一左一右跟在后面,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形成固定的“品”字形队列。野鸡偏瘦,头戴灰帆布前进帽,肩扛着大刀,气喘吁吁,左顾右盼;狐狸微胖,光头,驼背,斜背着长带黄挎包,里面装着水壶和干肉,以及十三叔爱喝的牛栏山二锅头;闷热难捱时,会给十三叔兜几嗓子蛮汉调或颇为流行的歌曲《大王让我来巡山》。远远看过去,这两个孩子很像《三国演义》中的周仓和关平,对十三叔敬畏并忠诚有加,言听计从,伺候得很服帖,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候,十三叔心情不好,比如和村长家的大女儿幽会时,被放了鸽子,也会不问青红皂白,迁怒于人,打骂和训斥他俩。通常就是这么两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者晴空霹雳,要喝退野兽似的咆哮:“你一边儿呆着去!”这时,准能把松树虬枝上的雾凇震落下来。

盛夏的一天清早,他们例行巡逻。突然看见林场东北角的一处新种的樟子松苗,被什么动物啃咬,连根儿都拱出来,约有一千多株,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触目惊心,暴晒荒野。林下的百十亩玉米棒子,也受到偷掰或糟践。他们大半年的心血和成果,毁于一旦。十三叔虎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野鸡和狐狸战战兢兢,面面相觑:“这,这是咋整的来了?”凭经验和踏勘踪迹,见多识广的十三叔立即断定,破坏林地和庄稼的元凶,不会是其他,定然是十恶不赦、行踪诡异的狗獾所为。

《现代汉语词典》关于狗獾的解释是:哺乳动物,毛一般灰褐色,腹部和四肢黑色,头部有三条白色的纵纹。趾端有长而锐利的爪,尖嘴,善于掘土,穴居在山野,昼伏夜出。性凶猛。脂肪提炼的獾油,药用价值极高,用来治疗烫伤,有奇效。獾肉可餐,有助于改善肠胃功能。也叫獾子,或猹。

十三叔知道,上中学时的语文课本内,鲁迅小说里少年闰土在皎洁月亮底下,戴着银项圈,手捏胡叉,轻轻刺向的猹,即是此类。但那一定是狗獾的幼崽吧。看这情形,杀伤力超强,来者不善,绝非等闲之物。十三叔猛抽着新卷的旱烟,吐圈儿,在踌躇。野鸡斜倚在明晃晃的大刀旁,寻思着狗獾啃剩的玉米棒子,心疼地叹息,不住气啧啧,抹了一把眼泪。狐狸抽空儿用脚步来回丈量了一围,核算受损面积,数了数被狗獾剖食的树苗,揸了揸蹄印宽度,打着小九九,拿笔把数字记在账本上。

劲风吹在倒伏的庄稼叶子上,飒飒作响。一群麻雀飞来,旁若无人,叽叽喳喳,窜上跳下,专拣较大的颗粒饱食。

十三叔率领野鸡和狐狸,发动附近的村民,在狗獾必经的路口设下机关---挖了一个约莫土坯房舍大小的深坑,四四方方,壁立九十度。他们拿着大刀、长矛、铁锹和锄头,混流值班,埋伏在不甚远的灌木丛中。等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等来了狗獾。像野猪似的狗獾出现了,它低着头,饿着肚子,狂甩双耳,烦躁不安地从山上一溜小跑蹿下来,如入无人之境。拱嘴长鬃,獠牙突显,耷拉的肚皮,把枯树桩荡歪;尾巴横扫树叶,哼哧哼哧,直奔玉米地。结果,一不小心就栽进稍作茅草掩饰的深坑,冲冲撞撞,原地打转,想要挣扎出来,不可能的。坑深数丈,坚石砌壁,里面泥泞不堪。十三叔一声令下,高举火把,在村民的簇拥下,端立在大坑沿上,用勾连枪猛戳,套马索摔打,刀枪剑戟齐下,轮番上阵投石,消耗气喘吁吁的狗獾体力,硬生生把狗獾折腾了半死。最后,人高马大的十三叔挥舞青龙偃月刀,大喝一声,斩下狗獾的首级。狗獾像一匹筋疲力尽、骨瘦如柴的黑豹一样扑通瘫倒在地,闭上了环眼,颈部冒出一股热热的血流,腥臭无比,染红了杨柳。

为民除害,除暴安良,十三叔俨然受到了当年景阳冈打死猛虎的武都头一样的待遇。男女村民们不由分说,把十三叔架在了肩膀上,如同颠簸着一轮旭日,涌回了十三叔的土坯房,锣鼓鞭炮,摆酒杀鸡,奔走相告,一番庆贺不提。单说这只颇费功夫打捞上来的死獾子,有人竟愿出大价钱购买富有药用价值的油和肉。十三叔不为所动,在买家海口面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十三叔虽然腼腆,但绝对是一个腹有心计的人,他要利用这只死獾子,鼓捣鼓捣,作一篇大文章。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狗獾的油,对治愈疤痕有独特疗效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中,很快传到县里分管林业的杜副县长的耳朵里。杜副县长,三十五六岁,上面派来的挂职干部,不仅年轻,学历更是在职研究生,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斯文得很,讲话不多,语速较慢,但干脆,不和稀泥,说到做到,从不放空炮。大家对他挂职一年多来工作的印象不错,评价不低。据知情人说,杜副县长的父亲是省城某厅的高官,刚刚退休下来,仍然在官场有很大余威,说话的分量虽不能用一言九鼎来形容,但有人听,得罪不起,确也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

待到狗獾的的肉,放进土坯房冰箱中的第五天,杜副县长就来十三叔所在的林场专题调研春季植树造林项目进展情况了。座谈会休息的时候,杜副县长示意林场郭达老场长,把“攻獾子英雄”请到会议室来,见见面,问候问候,顺便给大家讲一讲除暴安良的经过。果然,十三叔如愿以偿,得以露面。自当护林员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大领导。十三叔一向腼腆,为此提前喝了三两烧酒,因为他有个酒后不怯场的习惯。脸红扑扑的,手也不抖了,腰板挺直,军人的站姿,还向着主席台深深一鞠躬。他把三天前打好的腹稿背了一遍,没有废话,言简意赅,直入主题。正想多讲几句夸赞郭达老场长领导有方的话,却被杜副县长一甩手,打断了:好好。经验值得在全县上下宣传推广!

随行的报社记者赶紧在采访本上记下了县领导的指示。

狗獾的肉放到冰箱第七天的时候,郭达场长神秘兮兮地通知十三叔到县城办事,顺便把獾油带上,送到杜副县长的宿舍。十三叔从郭达场长嘴里得知,杜副县长早年在红卫兵两派武斗的时候,被人暗地里禁闭在仓库里,点着一摞大字报,在胳膊肘处烧了一块条形码一样的伤疤,烙印很深,以至于后来夏天都不方便穿短袖。听说,找对象时,差点因此受到影响。多亏岳母是老革命,见多识广,认为轻伤无碍观瞻,反而是资历和功劳的标记。瑕不掩瑜的斑痕,像一朵小花儿,竟然是岳母眼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用细说,杜副县长胳膊肘处的伤疤,在稀缺的獾油涂抹和润泽下,淡化并迅速褪去。杜副县长很高兴,心里的一块多年积淀的阴影消除了。更让他高兴不已的是,他回省城孝敬岳母的土特产——狗獾的肉,另加中草药,煮熟腌制,密闭瓮存,每顿饭黄酒佐料二两,苦菜苦菊苦杏干小许配伍,绿豆粉五克,沙棘油七钱,可作为正餐烹饪的辅食,温开水送下,三个星期为一个疗程,竟彻底根治困扰她老人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顽固性便秘毛病。

十三叔自打结识了挂职的杜副县长之后,膝盖骨就有点发软。只要遇到戴厚厚眼镜片的人,就想下跪,属于下意识的信服动作。一次路过县城的街心公园,看见一个诗人模样的中年人,戴着金丝镶边的近视镜,镜片的厚度像玻璃瓶底,正在香椿树下朗读一首流行的朦胧诗《春歌多嘹亮》:

于醇香的米酒里尽情打捞着

一颗颗沉甸甸而又古朴的长调音符

沾满筷头的晶莹粉屑簌簌溅落后

才明白,那是额吉噙不住的欣喜泪珠

晨曦中,被暖风轻吹着飞舞

经磐石的重压挤出的涓涓幸福之泉

本源于创伤累累的心口

解冻的溪流淙淙倾泻

冲刷掉曲曲弯弯沟壑间淤积千载的泥污

十三叔上高中时就喜欢诗歌,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喜欢诗歌的,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他自己还偷偷珍藏着一本《天安门诗抄》的手抄本诗集,用红布包着,虽然被翻得破破烂烂,但爱不释手,里边的诗,都会背诵。他也模仿着写朦胧诗,依葫芦画瓢,有时还能在学校的大喇叭广播中听到他的投稿,简短,率真,诗味儿不是很浓,却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的享受和满足感。他见到树下朗诵诗歌的中年人,头发花白,儒雅闲适,风度翩翩,声音浑厚,精神饱满,气色庄严,动作洒脱,黄金丝镶边儿的眼镜腿上挂着一串项链似的黑金属丝线,垂在两耳下,颤颤巍巍。不知为什么,不由分说,跪下了,也许是被中年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折服,这是他平生遇到的难得的可敬佩的有知识的人。

趁此天微明酒半酣的当儿

猛吸几口稠突突的春意

索性由它在喉咙间一个劲地嘟噜

一纵身跨上排山倒海般的狂潮之巅吆

年迈体衰全然不顾

此刻,置之脑后的是宾客正满屋

进门伊始的儿媳还捧着洁白哈达

等着为她老人家祝福

十三叔跪下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不起来。公园里遛弯儿的人,虽然诧异,但都点头默认了他的举动。那年月,独特而普遍的对知识和人才倍加尊重,社会风气使然,并不觉得是异类。“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人才是关键,有理想、有文化、讲奉献、守纪律、肯登攀的人,必须得到全社会的高度重视!挑大拇指的还不少,给予掌声的人更多。烈日炎炎下,十三叔跪着,汗流涔涔,干涸的嘴唇蠕动着,默念着心中向往的春歌,样子像虔诚的宗教信徒,打坐在菩提树下,清风徐来,花香鸟语,仿佛群贤坐拥着香车,极目骋怀,徜徉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十三叔第二个下跪的人,自然是杜副县长了。杜副县长宽敞的宿舍书架上摆满书籍,最上面是外国诗人的翻译作品,比如:《普希金诗选》《白桦》《草叶集》《飞鸟集》《吉檀迦利》《唐璜》等,下面一层是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尝试集》《女神》《红烛》《李金发诗集》《艾青诗选》《徐志摩诗选》《王贵与李香香》等。中间横档,醒目的地方摆放着奖章、奖状和证书之类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一看这种布排和格局,便知屋主是一个妥妥的踏筋斗云的人物。还没等很斯文的杜副县长表达一番感谢的话,十三叔扑通一声,就对着高大庄严的书橱跪下了。杜副县长很吃惊,忙说着“起来起来!”用一只手搀扶,腾出另一只手,探到水曲柳茶几上,有现成的办公用笺,写下了一张纸条:“郭场长,请对曲云峰同志给予组织关照和支持。”在纸条的背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手漂亮灵动的行草硬笔字,如高山坠石,能让人赏心悦目。一看就是苦心孤诣临摹过《兰亭集序》的人。郭场长的“长”字,从品相上看,简直与“少长咸集”的“长”字如出一辙;曲云峰的“曲”字,灵动秀气中不缺少法度,古意十足,几乎与“曲水流觞”的“曲”字无异。

父亲曾说,排行老幺的曲云峰在家族里对他很是尊敬。因为十三叔亲生父母早亡,是父亲供吃供穿供读书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对帮助他的大哥哥不尊敬,意味着忘本。可自从给杜副县长的书橱下过跪之后,曲云峰更加喜欢上了诗歌,具有诗人的风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腰板笔直,看人瞳仁总往上瞭,去眼镜店配了一副只有边框而无镜片的深色金属质地眼镜,镜腿另系一串银链儿,垂在后脖领上;梳着大摆头,倒剪双手,说话开始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字正腔圆的,就像在朗诵古文。和他的哥哥嫂子唠嗑的时候,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子。

宣布十三叔任职决定时,文件措辞相当严肃,认为十三叔的提拔使用,是组织站在红海子机械化造林总场改革发展稳定大局做出的极其慎重的决定,是着眼于全县绿化事业进一步发展的迫切需要.

已经顺理成章当上林场副场长的曲云峰,更加得意洋洋,首先对曾经的手下狐狸和野鸡耍起了威风,发起了脾气。

父亲说服了好几次,不管用。父亲知道,这小子小的时候偷偷读过好多遍厚厚的《水浒传》,对高俅得志后酒馆里收拾那帮昔日偷鸡摸狗的泼皮发小的故事,最感兴趣,且羡慕不已,几乎能大段背诵其中的章节。

“你再偷懒,我砸掉你的铁饭碗!”这是十三叔临睡前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野鸡的鼻子,溅着唾沫的喊骂。野鸡给十三叔打洗脚水,忘了放泡脚活血的中草药包。

“你还敢顶嘴?看我如何让你在大会上作检讨的。”这是对狐狸说的,相对温和客气点,因为狐狸的远房二姑舅姐夫就是郭场长。而野鸡是一个没有背景的贫寒人家的孩子。野鸡的父亲是林场的老职工,那年因为患癌症,久治不愈后身亡,看病欠债至今尚未还清。

这两位耿直而忠心的孩子,第二天中午又遭到十三叔一顿相同的斥责,就因为吃饭时没有称呼“曲场长”,而称呼了“曲哥儿”的缘故。野鸡还以为是自己递碗筷怠慢了点儿导致的后果。

十三叔教训他们的时候,不忘补充一句:“就像杜副县长来咱们这儿检查指导工作,你难道可以称兄道弟吗?”脸上抹着凡士林膏、额头亮晶晶、吐着烟圈、板着面孔的十三叔进一步阐述,不惜上纲上线,“这是做人的规矩,这也是情商!脑子让狗吃了?”野鸡和狐狸呆头呆脑,仿佛各自的脑子真让狗獾吞吃了似的。他俩不敢多言,互相瞅瞅,无精打采,只能搓搓手,心里埋怨和后悔爹妈怎么没有把自己生在能够灵巧起来的八字上?

十三叔被突然免职,是在杜副县长挂职期满调走了一年零五个月之后的一天刮风飘雪的下午。十三叔和曾经提携他进步的郭达场长,为了权力之争,反目成仇,被老谋深算的郭场长暗暗向纪检部门重重告了一状的结局。

在场部会议室,十三叔被有大学中文系学历背景、会背诵唐诗宋词近千首、戴着变色太阳镜、口若悬河的办案人员厉声质问,紧张起来,扑通一声,瘫软地跪下,泪流满面,请求上级部门给自己一次改过自新、立功赎罪的机会。但组织彻查程序已经启动,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难以收回成命的地步。纪检监察部门列举了有关十三叔渎职和玩忽职守的四条问题线索,现抄录如下:

一是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有套取国家财政植树造林项目资金之现象,且分管造林项目区植树成活率偏低。

二是搞权钱和权色交易。利用每年春季大造林,按月雇佣临时工、工资一天一兑付的机会,对邻村年轻妇女给与过高的、随意性照顾,工资和劳保发放大大超出规定标准。

三是违反勤俭节约、过紧日子的原则,铺张浪费严重。

每天所抽的“华”字牌香烟,不符合工薪阶层消费承受的范围,属于有一定自由化倾向的大手大脚的小资不良行为。

四是表现出“两面人”的做派,对组织和单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言行不一,且目无领导,口是心非,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在森林草原防火期,未经比准,私自野外用明火。在组织调查期间,提供不实证据,企图蒙混过关。

曲云峰抬起头来刚想申辩,又觉得没用,越描越黑,所列事实,有鼻子有眼,绝非空穴来风。况且,那位办案人员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摘下太阳镜,指着卷宗,让他按手印。看样子,不服软,恐难以过关。那就乖乖按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出林场大门的那会儿,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光秃秃的树梢上落满了乌鸦,夕阳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獾子油的味道。天上飘来的雪花像沙粒一样沉重,脚下坑坑洼洼,跌跌撞撞。快回到家门口,他的胸中油然而生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壮感,他翻肠刮肚想起了一堆关于壮怀激烈的古诗词,国风乐府,蝶恋花,永遇乐,只是没有一首可以吻合当前处境。他觉得心绪烦乱,如雪花纷扰。

“去他妈妈的!”他觉得用一句粗话,完全胜过万千阙华丽的诗词。“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古人写了那么多缠绵悱恻的锦绣文章,豪放也好,委婉也罢,娘娘腔也成,统统是装逼装出来的,道貌岸然,不痛不痒,南辕北辙,懒婆娘的裹脚布,恐怕难以覆盖这烟火如燎的人间。

落魄的曲云峰迎着北风,边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边想起了《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这一段情节。他饿了,也困了,心里五味杂陈,憋得慌,后又自我解嘲: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缩着脖颈私下嘀咕着,如果这时能吃一葫芦冷酒,怀中有两块牛肉下酒,垫吧垫吧,多好啊。

王麒麟当上村长后的十几年,家家户户生活变化很大,都有了手机。有一天后半夜,王麒麟睡梦中听到手机铃音响了,朦朦胧胧中,麒麟伸手床头,开盖儿接听,一下就听傻眼儿了。手机里传来很熟悉的声音,是十三叔略带沙哑的嗓音。不会错的。“你好!是麒麟吧?”王麒麟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开口便骂:“曲云峰,狗日的,你个半死个泡。(方言,骂人的脏话)”麒麟媳妇儿,就是李贵老村长家的二女儿,名雪燕儿的,也在睡梦中惊醒,听见丈夫的叫骂,撸着被窝好奇地靠过来,咬着嘴唇,睡眼朦胧,紧张兮兮,屏息侧耳细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牲口!” 长着刺猬似的络腮胡子的麒麟这头骂。“牲口不如的东西!”

“话咋这难听?我也是万般无奈。”对方解释。

“牲口!”这头又骂,声音比刚才高了八度。

“我百口难辩,只有跳进黄河才可以洗清。”对方显然是不认同被骂为牲口理由的,压低嗓门,还在解释,或狡辩。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后,停顿了一会,又传来咳嗽声。“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得听我细说。。。”

王麒麟咬牙切齿,重重地把“细说”二字关进手机厚实的机盖里,摩托罗拉手机被摔在新铺的水磨石地面上。手机快速滑行至卧室墙角,机盖和机体实现分离,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锂电池从机壳里蹦出,而后破碎为一堆白花花的零件。

王麒麟的媳妇儿,即村长的二闺女雪燕儿,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光着膀子,吊着奶子,黑暗中,直奔地面闪闪发光的地方,捡起残破的手机,贴在耳朵上,焦急地喊喂喂,近乎尖叫:“谁呀?你是哪一位呀?”分明看出,胸脯上那两颗还没有下垂的肥硕乳房,随着叫声,在同步晃动。分明听到,那嗓子离奇的尖叫里,充满了哀怨,像半夜里北风吹断坚硬的树枝,咔嚓,掉在深雪处的声音。

“牲口!”本来是中性词,不就是充满野性的可供神的动物的意思吗?却成了北方农村骂人最狠的一句话。一句顶千句效果的咒语似的骂话,被披衣蹲在墙角一堆手机破碎零件旁猛抽卷烟的麒麟反复提起,他好似觉得只有这一句诅咒,才可泄愤。雪燕儿开灯,把厚棉被给丈夫裹上,受伤的小鸟一样,陪在一边,也蹲下,抹泪不止。泪蛋蛋吧嗒吧嗒泡在锂电池上。雪燕儿的眼睛忽闪忽闪,打量着自己身体魁梧、战栗不止的丈夫,回想起刚才电话里的声音,陷入沉思中。病恹恹的李贵老村长临终前,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目光阴郁,伸出瘦削而青筋暴跳的大手,摇着麒麟的胳膊,把仅二十三四岁的二女儿托付给他。嗫嚅道:“可以作婆姨,也可以当丫鬟来使唤。由你选择。”

王麒麟忍住悲咽思忖,感恩老村长一贯信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丫鬟片子一说。况且,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如今雪燕儿出落得像一只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比起姐姐当年的风韵,还要强若干倍呢。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哪是小家碧玉可比的做派,简直就是媲美大家闺秀的范儿。乌黑的长辫子,在微翘的臀部摆来荡去;会说话的眸子,像一泓波光粼粼的秋水;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匀称而妩媚;弯弯的薄薄的嘴唇,似两片上下叠合的水嫩莲叶,洋溢着能说会道的灵气。一对大脚板走起路来干净利落,呼呼生风,蕴含着青春无限的活力,一看就是精明能干、脚踏实地、可以放心相伴一生过日子的好婆姨。

王麒麟当上村长后的十几年,农村已经普遍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与宜康县其它地方相比,红海子村人均耕地少,底子薄,历史欠账多,麒麟凭借头脑灵活,胆子大,因地制宜,多种经营,把村里剩余劳动力组织起来,成立了工程队,进城承揽建筑工程,发展集体经济。后又将建筑工程队,因势利导转制为民有民营企业。工商注册:红海子漠南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麒麟自任总经理,法人代表。

抢抓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时机,加上城镇化步伐加快,城镇大拆大建,扩容改造升级,不到几年功夫,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就异军突起,跨越式前进,跃升为全县乡镇企业中的税利大户。

这时的王麒麟已非昔日可比,鹞子翻身,红光满面,头戴蚕纱薄翼灰色丝织礼帽,锦衣玉食,派头大得很。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根金光闪闪酷似金箍棒的象征身份的名贵金属手杖不离手。企业正式入驻县城,办公楼虽在城边,但却是全县第一座高楼,住宅是全县第一座别墅,代步的小车是全县第一辆名贵的悍马。宜康县有什么官方举办的大型活动,比如那达慕大会、招商引资洽谈会、公路桥梁开通剪裁、商场奠基或竣工典礼等等,甚至有头有脸人家的婚丧嫁娶,麒麟总都受到热情的邀请,并且是座上宾,前呼后拥而至,起到了捧场、壮声威的效果。

谁家办酒席宴会,若能把麒麟总请到现场露一露脸,那是很荣光的一件事,会被人刮目相看若干日。如果麒麟总头戴礼帽兴致勃勃来了,一手持文明拐杖,一手捋络腮胡须,一副绅士派头,高嗓门逢场作戏敷衍几句吉言,称东道主或在座的某位嘉宾是他的患难与共的好朋友或亲戚,苟富贵,无相忘,同喜同乐,那简直是天降甘霖般的恩宠,此后可以逢人便夸,定然会令更多的听者羡慕得要死要活。

麒麟总果然也毫不含糊,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衣锦还乡,荣宗耀祖,慎终追远,认为今日的荣华富贵,必得益于先人的护佑与庇荫,选了个良辰节日,请了一班阴阳平事,唢呐鼓乐齐奏,把自家的祖坟修葺一新,亭台楼阁,石人石马,大理石铺地,雕栏玉砌,苍松翠柏,鲜花掩映,比起永垂不朽的烈士陵园,也不显得有几分逊色。

麒麟总的亲弟弟其武,和他的哥哥性格和处事方式完全不同,慈眉善目,衣着简朴,沉稳刻苦,谦虚谨慎,说话慢条斯理的。(王其武曾私下告诉我说,他哥哥本来父母起名叫其林,后自己请人算命,才改名为笔画繁多又寓意吉祥的麒麟的。)他二十刚出头,从小学习成绩突出,品学兼优,善于动脑筋,在哥哥的帮助支持下,考上了大学。暑期回家,劝说哥哥一定要饮水思源,居安思危,积累功德。低调,要踏踏实实做事,不要太过张扬。遭到哥哥的一顿斥责,认为弟弟是书呆子,不懂社会,没出息,辜负了家人的希望。

半夜别墅的客厅里,麒麟总和其武有一段精彩对白——

麒麟总坐在宽敞的古香古色的红木沙发上,点着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显然是在激动,声音忒大:“怂包,听着,你要研究和适应社会,放得开,敢闯,胆子大一点嘛。不能死读书、读死书!成吗?”

“哥,我虽然懂得不如你多,阅历不如你丰富,但起码常识还是知道的,天狂致雨,谦虚使人进步。成由勤俭败由奢。人不能太虚荣了。。。”

“什么?你批评我虚荣?”麒麟总站起来,未等弟弟说开来,就连珠炮似的反驳。“你知道星球大战计划吗?当年美帝就是靠这个惊天阴谋,引发军备竞赛,才把苏联拖垮的。商场竞争,和打仗完全一样,虚虚实实,兵不厌诈,这是智慧!兵者,诡道也。我不狐假虎威,行吗?”

麒麟总边愤愤地说,边踱步到客厅西北角的橱柜前,半蹲,取出一个盛红色液体的小瓶,晃了晃,仰脖子泯了一口,咬了咬牙,眉头皱成核桃,咽下。

“哥,反正我觉得这样走下去,不长远。我嫂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其武支支吾吾,他还是想把哥从九天揽月中拉回地面。晚饭时,雪燕儿嫂子就曾这么瞋怨和数落过哥的。

“你们慢慢会理解的。如果我不成为全县的利税大户,人家谁会正眼瞧我一眼?如果我不建造全县第一高楼宣示实力,怎么能顺利揽到工程项目?请人家吃山珍海味,人家都未必肯赏脸来;如果不贷款买豪车,排排场场,人家会瞧不起我们农民工的。”王麒麟连用了几个排比句,加上大嗓门,把他的弟弟呛得哑口无言。麒麟看见弟弟低下了头,他从酒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盒更好的南美进口高级香烟,打开包装,摸出一支,棕榈色的,奇粗,放置在茶几上立起来,掂来掂去,没点着去吸,鼻子挨过去闻了闻,若有所思,像是很得意自己刚才的一番高论似的。

其武知道哥哥一向习惯于别人奉承和点烟。但他不愿意在这时迎合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也该让哥哥冷静冷静,自己把持是关键,就无奈地摊摊手,起身回卧室休息去了。其武清清楚楚知道,麒麟总的银行贷款太多了,几乎到了资不抵债、无法承受的地步。也许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其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慢慢开始可怜起哥来,一穷二白的,白手起家,举步维艰,坎坎坷坷,能混到今天,很不容易了。打肿脸充胖子,虚荣心极强的个性,也许如哥所言,确实能给他带来高额效益。刚才在客厅里,哥哥喝浓稠的红色液体,是在实践卧薪尝胆的古训。哥哥用黑牤牛的苦胆汁,外加高度数白酒调制的用于励志方子。每天睡前啜一口,提醒自己,知苦知罪,不忘前耻。他想起脸上风光无限、内心纠结无比的哥哥曾经到红海子湖畔的查干庙里抽签,当抽到“上上签”时,竟然高兴得像小孩子获得棒棒糖的奖励,哈哈笑着,叩首谢过,在莲花生大士的塑像前手舞足蹈起来。

王其武想着想着,东方鱼肚白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我和王其武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一起玩耍长大,又一同考入省城师范学院,而且是同系同班。由于我俩均来自于偏僻落后的西部农村,说话口音带着土气,很浓,衣装打扮也土得掉渣,生活节俭和“抠门”,被同学们背地里称作“土包子”“山汉”,经常受到不怀好意同学的作弄和嘲笑。其武因天生具有组织协调能力和奉献精神,开学不久,被老师提名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属于年级高官。所以其武的土里土气,多被大家理解为脚踏实地和艰苦朴素,乐于默默无闻工作,不显摆,人缘好,成为优点,受到普遍夸奖。而我的土里土气,却成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屏障。比如,我夏天买不起凉鞋,一直穿四季不换的“回力”牌运动鞋,脚上常常捂出臭汗,味道可难闻了,有女生从我的座位旁经过,都要用手帕捂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逃逸似地跑开。

那时候,补丁衣服正在退出历史舞台;穿西装,开始成为时尚。开学前,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了一身蓝色新西服,还有带暗红菱形图案的领带。可把我高兴坏了。为使新服装经久耐用,不被磨破,妈妈在自家缝纫机上作了一副袖套,是用旧黄帆布提包拆剪下来的布片作成的,套在了西服长袖前边的肘部。又担心别针头插上不安全,而且容易掉落。于是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临行密密缝,把袖套硬给缝上去,固定住了。结果开学后,全院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穿补丁衣服。在校园里行走,或操场上,蓝西服,黄袖套,白回力鞋,颜色反差大,很醒目。听到背后我们班女生叽叽喳喳,品头论足,赐我外号:布丁哥。

有一个很佩服我学习用功、大我三岁、出生城市的时尚女孩子,本来一向对我有好感,关心我,呵护我,靠近我,和我无话不谈。我们在晚自习后,偷偷相约溜到操场,月光下,牵手谈论中国新文化运动,对胡适之的诗,情有独钟;对郭沫若的诗,信手拈来;对闻一多的诗,耳熟能详;对卞之琳的诗,赞不绝口。感情正在渐入佳境,就因为方言重、衣着土、不善交际,于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降温,跌至冰点,弃我而去。

还是其武明察秋毫,雪中送炭,将我从失恋痛苦的泥淖中拯救出来。其武知道我有文学写作特长,费了很大周折,为我争取到了学院的参赛指标,在“昭君杯”全省大学生作文比赛中,我以散文《红海子游记》一举夺得第一名,为学院赢得了荣誉。从此在班里获得了“文豪”的美誉,崇拜者络绎涌现,孤家寡人的境遇才得以逐步改善。

我和其武对家乡最美的红海子湖一直非常眷恋。周末,在省城桃李湖边散步,欣赏旖旎风光的同时,不由自主要联想起家乡红海子湖的水光潋滟与山色空蒙。红海子湖最大的特点,还不在水清,而是水浊。一望无垠的湖水是浅红色的,赤波荡漾,像碗里中草药浸染过的汤剂,又像杯中沏好的香飘四溢的乌龙茶。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呢?原来红海子湖畔以及水里生长着很多不知名的孑遗植物,盘根错节,藕断丝连,若隐若现,时多时少,药用价值极高,四季温差轮替,常年浸泡积淀,与湖底独特的矿物质发生化学反应,加之以一百多种世所罕见候鸟(如遗鸥)粪便为调料,千百年风霜雨雪的滋润,潮起潮落,形成了得天独厚的“保健壶”的功用。成群的牛羊徜徉在岸边,饥则食草,渴则饮水,自由自在,从不得病。老辈人讲,喝了湖水的牛羊,不仅不患口蹄疫、肠胃炎、脑包虫、血吸虫、蛲虫等病,连感冒喷嚏都不打,浑身充满活力,健康得很,而且肉质十分鲜美,味道可口,不膻不腻,芳香浓郁,富含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极利于延年益寿。所以,红海子的牛羊肉,绿色有机,还进行了产地产品认证,成为宜康县正在着力擦亮的一张名片,成为走出家乡的游子们永远津津乐道的骄傲。

这次“昭君杯”作文获奖,奖金不算丰厚,百十来块,奖杯也不算贵重,可对我的鼓舞作用很大,我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写了许多篇文章,发表在校刊上。虽然都是些“豆腐块”,但在那个还没有开发出手机和微信功能的年代,在那个人人渴求知识、征婚广告中都标注酷爱文学的时代,校刊上登载的每一篇文章,大家都争相传阅,都要认真做卡片和笔记,都要展开讨论,都会引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反响。

学院团委的女播音员,操着一口及其标准的普通话。每当听到她甜甜的声音,特别是每周一歌,你就会浑身血流舒畅,如沐春风,宠辱皆忘,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悉数打开。宛然听到梵婀玲上奏着名曲;仿佛荡舟心许,船欲动而萍开。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走进了我的内心,主动和我好上了。

长相自然比弃我而去的那个漂亮了,双眼皮,眼睛水灵灵的,头发卷曲而有波浪,笑声似银铃,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穿着十分贴身的蓝白柔和过度、如青花瓷一样的连衣裙,粉色高跟鞋,迈着小碎步,整天小燕子一样欢快,俊俏典雅,让人感受到浓浓的艺术气息来袭。在她的影响下,我的普通话水平迅速提高,土气渐渐消失,更加合群了。

王其武在团支部工作日志中,把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变化,归结为无穷的榜样力量。我也直到那时起,才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句至理名言,出自伟大导师列宁之口。我好像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楷模和爱情的价值。父亲后来告诉我,十三叔回乡务农,处在人生低潮中,把这篇心得体会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在了一个大牛皮信封上,装在绿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经常阅读。

星期六放学后,其武胳肢窝夹着工作日志走到我身旁,悄悄附耳说,他哥王麒麟来省城办事,顺便到学院看望我们,让我和他一起去学院的西南角处、门脸迎街的地方特色菜馆就餐。我当然很高兴了,又可以省一顿伙食费,还可以见到家乡的人,一举两得呗。要知道,我的一顿伙食费,乡下的父亲在屠宰厂干活儿,就要在大冬天的室外流水线上额外多宰一口猪后退毛开膛破肚剔骨才能挣得。

我们进去时,没想到饭店的一个大雅间儿内已经坐进了六七位了,都是和我们身份一样的学生,各个学院的校服虽不尽相同,但大家基本认得,是我们县里考入省城各个学校的。我俩打过招呼,挨着他们坐下,互叙学习和生活中的趣事儿。我猜想,其武也可能不知道他哥请了几个人和为什么要请人,不然不会张冠李戴和茫然失措若我的。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雅间门帘一挑,声音先人一步进来了:“想死你们了!”正是满脸络腮胡打理得非常整齐的、身材魁梧、嗓门大的王麒麟。

他在饭店老板的陪同下,如检阅部队的首长,同大家一一握手并频频挥手,微笑着点头致意:“家乡的精英们,大家辛苦啦!”大家齐刷刷起立,行注目礼,鼓掌向王总问好。麒麟总健步从大家面前走过,到了长方形餐桌的正中央位置,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双手平举,然后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落座。这时,饭店老板催促服务员上菜,地道的红海子家乡的牛羊肉,香喷喷的,垂涎欲滴。饭店老板让大家斟满酒或饮料,有的女生以茶代酒。“请王总讲话!”饭店老板简单介绍了几句王总的身份和业绩后,宣布开宴,带头拍手欢迎。看着这个饭店老板,五短身材,皮笑肉不笑,特别眼熟,我想是在家乡的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正准备伸手动筷箸夹红烧肉吃的大伙儿,忙放下筷箸,响应着鼓起掌来,掌声还算热烈。但我发现其武没有鼓掌,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烈,好像对麒麟总的举动不以为然的样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其实,也不叫讲话,是问候。代表家乡人民向省城学习的各路精英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希望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茁壮成长,以优异的成绩学成回家乡,报效父老乡亲!”大伙儿吃了几口菜,再次鼓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认为麒麟总的讲话有力道,鼓舞人心,站位很高,而且这里的饭菜极富有家乡风味,羊肉肥而不腻,牛肉鲜而不老。

麒麟总说完,坐下,吸烟。饭店老板满脸堆笑地劝大家慢慢吃,自由喝,尽管乐,不要辜负了王总的一片盛情。

其武和他哥虽然是亲兄弟,但在桌面上,没有显得特别亲密的意思,也只是一如常人的拉话。有个别学生,开始向王总敬酒,汇报各自思想和学习近况,免不了肉麻的奉承和赞美,或是感谢感激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善于表演和唱歌的老乡,可能是艺术系的,有备而来,在几杯水酒下肚之后,见缝插针,也不忘唱几首家乡的山曲儿助兴,以免冷场。

饭店老板适时总结道:“今天这顿宴请,特别有意义。王总在百忙之中精心安排,体现了王总对桑梓学子的殷切期盼。希望大家发挥大学生的优势,发扬我们宜康县争名升位、走进前列的光荣传统,拿起你们手中的笔,写文章,投稿报纸电台,多多歌颂家乡的变化,多多歌颂像王总这样有情怀、热心和致力于家乡建设的企业家的先进事迹。”听得出,饭店老板也是有备而来,有板有眼,激情澎湃,站位不低,“王总这次来省城办事,已经被省建设厅列入“十大优秀企业家”候选人的榜单。我们要各尽所能,营造良好浓厚的宣传舆论氛围,支持王总脱颖而出,为家乡争光!”饭店老板的总结,显然是言简意明、删繁就简、直奔主题、精心策划的动员报告,引起大家好一阵反响,窃窃私语不绝。

麒麟总悄悄举起酒杯,咣的一声,与饭店老板一饮而尽,相视哈哈大笑。麒麟总嗓门大,虽然声音压低八度,属于私密性质言谈,但隔着五六个座位的我,在烟雾缭绕中,还是听见了他对饭店老板的许诺:“下月来,为你正式颁发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的聘书。”

饭店老板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为了活跃气氛,他讲了几个有关杨三换的笑话段子后,最后连用了两个歇后语:扛着竹竿进胡同,直来直去;麻子哥照镜子——纯属个人观点。

我豁地一下记起来了,这个饭店老板十多年前曾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因挪用公款,被开除公职,后来听说下海到了省城干个体,作餐饮。那时,十三叔刚回乡务农当生产队的饲养员,两人对发展畜牧业经济意见不合,常有龃龉。争论到一定火候,剑拔弩张之际,十三叔嘴里嚼着片桑树叶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球,牙关咬得巴巴响,包村干部就以这两句熟悉的歇后语为掩护,岔开话题,识趣地打着哈哈,抽身而退。

还没等饭店老板进一步阐述获得荣誉深远的现实意义,其武就拉着我的手,不辞而别,提前离场了。我的后背像被人推搡过似的灼热和发麻。其武的脸通红,眼睛通红。看来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本来一顿简单的饭菜,硬是加进了太沉重的功利内容,有了馊味,他偷偷地叹气。

饭店门口的一棵粗壮的国槐正在寒风中飒飒落叶,树身上有多处自行车剐蹭留下的疤痕,多像家乡红海子晚秋时节的胡杨树。

我们村出来闯荡社会、混得最好的,还不是麒麟总和其武二兄弟。其武师范学院毕业后改行到机构改革新成立的宜康县商务局当股长的时候,宋公民家的二公子宋朝宗就已经是这个局的正局长了。乡下人的理念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当官高”。宋朝宗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要远高于麒麟总的。表现在每年村里举办的回乡过年人员省亲春节团拜会上的座次,朝宗一直稳居上首,旁边右手处的斜角对过才是麒麟。为此,麒麟虽心有不甘,也不敢得罪朝宗。新村长尽管是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的员工,是麒麟总的嫡系下属,可主持这类活动,也不敢丝毫马虎,因为他最清楚,一旦把座次排乱了,打破了习以为常的惯例,误导了人们视听,意味着什么不良后果?

宋朝宗从小家庭优渥,但调皮,不安分,学习不是很用功,也没有念过什么正规大学,而气质和长相属于一表人才,天生的招人喜欢的行止。自学考试拿到文凭后,就被安排了正式工作。他是一个晚熟的人,谈恋爱的时候,同学同事早就成家立业了。他的未来丈母娘是省城刚退休的孙姓的领导。孙领导退休后,精神依然矍铄,经常来女儿晓丽工作的地方宜康县居住,帮助女儿带带前夫留下的外孙儿,帮助地方协调一些与政府有关的项目落地等事项,同时颐养天年。宋朝宗的舅舅曾经是这位孙姓领导的专职司机。

宋朝宗第一次跟着女朋友晓丽去看望她母亲,一向傲气的朝宗进门诚恐成慌,很有些紧张。因为:一是门不当户不对,不太般配;二是自己文化学历不如女朋友高;三是听说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十分威严,在位时,人送外号“母夜叉孙二娘”的便是。宋朝宗打小在村里和小朋友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水浒传》时,对孙二娘和丈夫菜园子张青开饭店卖人肉包子的故事就感到畏惧,偏偏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就是“母夜叉”式的人物,能不心里发憷吗?

孙领导是一位年近古稀、身体微胖、头发花白、高鼻梁、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的妇女,正翘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半天,才将乜斜的目光从报纸的上端射向门口。“按什么门铃?又不是外人,进来吧!”

可以看得出,孙领导的女儿对她也无比敬畏。晓丽很拘谨地向母亲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妈,这位,就是小宋。”

宋朝宗虽然出身农村,但也是一个经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曾只身去上海“南漂”打拼三年,想做一个许文强一样的风流人物,风风火火,摸爬滚打,吃过不少苦头,也历练了胆量。他向前一步鞠躬:伯母好!

客厅里静得只能听到落地钟摆的滴答声,阳台上的一盆君子兰正在绽放红花,鸟笼子里的鹦鹉也在叫:伯母好!

宋朝宗分明感到孙领导乜斜的目光像一枝冷冷的利箭,要射穿他修长的身架似的。他颤抖了一下,复又立即自我暗示(只有人具备自我暗示、调节情绪的功能):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坐!”孙领导放下手中报纸,往对面的沙发上指了指。

宋朝宗放下双手一直端着的精致的水果花篮。篮子里的一颗猕猴桃不小心滚落到地毯上。

宋朝宗刚坐下,一只宠物狗跑过来,一跃,稳稳地蹲在他的怀里,用红红的舌头舔他上衣纽扣。

孙领导显然对宠物狗无比喜爱,慈祥地注视着,俯下身子,敞开双臂,口气轻轻呼唤:“欢欢,懂事。回去,觉觉。”而后,扭头,皱眉,努嘴,一脸严肃地对女儿喊:“晓丽,愣着干嘛?快给客人上茶呀!”

孙领导站起来,伸展伸展胳膊,舒活舒活筋骨,双手叉腰,长吁了一口气,在客厅里踱了一圈步,若有所思,往后捋了捋短发,又坐下,正襟危坐,如同召开书记办公会议似的,突然发问:“听说你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了,是吗?”

“是的,一年多了。”宋朝宗不敢敷衍,如实回答。他看了看在沙发后面站着的晓丽,仿佛想寻求援助。晓丽只顾给母亲揉肩捶背,没有理会朝宗的意思。

“我记得你们是工作上来往认识的吧?”宋朝宗听出孙领导说话的口吻明显往亲切的方向调频,像旋钮一样,慢慢地不再那么严厉了,或者说,话语温馨起来。“晓丽说,你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好青年,通过大学自考完成了所有学业,工作上很有招数,不简单哪。”

孙领导说完两遍“不简单哪”,脸上的皱纹开始舒展了更多,竟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恢复了作为一个老者本自具足的温和宽容形象。直到这时,晓丽悬着的心才放下,因为她最了解母亲的性格,露出笑容,好比阴云过去,阳光普照。

宋朝宗全身也放松了很多,他这才敢大胆地打量一下这所屋子的陈设与格局。他看见客厅正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的巨幅相框,里面一个梳着偏缝头、浓眉大眼、微笑的中年男人,目光炯炯有神,穿着警服,有肩章,从相貌上一看便知是晓丽的父亲。因为晓丽的长相遗传了她父亲的基因,耳廓大,嘴角上扬,下巴浑圆,牙齿洁白整齐。

“小宋,”孙领导亲切的称呼他小宋,朝宗觉得十分温暖,顿生甘作小字辈的无限自豪与惬意。“你知道晓丽的爸爸是怎么牺牲的吗?”孙领导陡然又提高声音发问。

宋朝宗看了看晓丽,晓丽偷偷地向他点了点头,朝宗心里托底了。晓丽知道母亲必然要问这个问题,事前就特意给朝宗详细讲过若干遍爸爸因公殉职的经过,包括准确无误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朝宗早已熟烂于心。等朝宗流利地把准备好的故事一五一十复述完毕之后,孙领导决定完全认可眼前这个成熟的未过门的女婿。

“你可想好了,晓丽离异,还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日子。”

“伯母,我已经想好了。”朝宗毫不犹豫的承诺。

她再次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走到朝宗的面前,鼻子嗅了嗅,满意地笑着,朝顶棚望了一眼,猛然想起了什么,对朝宗说:“你们家乡红海子出产的狗獾肉,我吃过,十分不错啊!”并不显得老态龙钟的孙领导记忆力真好,越说越露出更加开怀的笑容,眼睛里放出慈祥光。那只宠物狗听到笑声,从里屋旺旺叫了两声,清脆悦耳,又蹦跶出来,很乖顺地卧在朝宗的拖鞋旁,耷拉着肥肥的耳朵,提起后爪挠痒痒,向朝宗挤眉弄眼,摇尾巴,还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宋朝宗虽然出生在农民家庭,但他的身上,从一出生就自带贵气,从不腼腆,会来事,广社交,四面打豆腐八面光,善于搞平衡;眉清目秀,聪明能干,好学习,自律性很强,喜怒不形于色,极善察言观色,城府深,幽默豁达,讲话得体,讲究分寸,很能打动人,招人喜欢。所以从小村里老人就说这个孩子是一块“官料”,将来前途无量。果不其然,而立之年刚过,就由一般干部、副股级、股级、副科级、科级,一路上来,稳稳坐到了县商务局局长的位置,并且在工作中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官声斐然。

宋朝宗平时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刘罗锅》,他能从繁杂的古装戏故事情节中悟出当官三昧,即必须让你的上司深深感到作为上司的无比尊荣的优越感和乐趣。他说和珅比刘墉更谙做官之道。宋朝宗在工作决策中从不果断拍板,总是时时处处向上级请示汇报,对领导的指示和批语,或眼神,心领神会,精准把握,言听计从,件件有着落。山外青山楼外楼,宋朝宗的上司、县长助理张先生(“先生”这里是名字,而非称谓),对实学的应用和研究更上一层楼,简直可以作为宋朝宗的师傅了。张助理业余时间猎涉文史哲,知识面很广,喜欢舞文弄墨,而且书法的功底已非常人所及,独树一帜。县里书法界公认其草书技艺超过曾经挂职的杜副县长。于是宋朝宗出差采购名家的字画送给张助理,还发动下属单位的人逢年过节请张助理前去题词,赐墨宝,写座右铭,开座谈会,张助理乐此不疲,也加深了对分管口民意的了解,认为朝宗精干,可堪重用,对商务局的工作满意。

我的同学王其武素来敬业有加,兢兢业业,踏踏实实,视股室为自家,“五加二”“白加黑”,埋头苦干,是一个十足的工作狂。写材料忙得不可开交,废寝忘食,连同学聚会,都顾不上参加。夙夜在公,辛辛苦苦工作了五六年,原地不动,按理说,德才兼备,品学兼优,也应该提拔了。可他的同乡上峰总说八个字来定论,即:尚未成熟,还须历练。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为此,哥哥麒麟总很是着急,去了多趟宋局长家,提着贵重的礼盒,里面装满名烟名酒,但都被退了回来。

后来,麒麟总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了一个破局办法,在某高人的指点下,去省城古玩市场购得一幅明末清初稀有的八大山人仿古字画,给宋朝宗家里送去,竟然接收了。答应明年下半年县里研究干部时,推荐上报其武。不几时,当麒麟总去张助理家汇报中标承建的小学教学大楼工程进展情况时,在张助理的书房里,看到了这幅仿真山水画,古香古色,奇中守正,藏巧于拙,赫然挂在装饰一新的背景墙正中。

张助理的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块纯蓝手工地毯,云纹镶边,花团锦簇,镂描着菱形环扣的唐绣。正中方框内凸显《西游记》的图案,是不自量力的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撒尿的那幅作品。嵯峨的五行山像一片秋霜浸染的五角枫叶,自以为是的猴子身着猩红猩红的斗篷,恶作剧,憨态可掬。麒麟总忽然想起,这块地毯几年前在什么拍卖会上见过,特别眼熟,怎么会辗转到这里来?还有摆放在地毯上的那对张开饕餮大口的缅甸玉貔貅,栩栩如生,想见也是大有来历的。

千万不能戴有色眼镜观人。张助理八小时之外放松的闲暇,最喜欢谈诗论画,真正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痴情的人,丝毫没有附庸风雅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鬼使神差,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走上了从政的道路。不然,肯定会在书画和学术方面流芳后世的。就像北宋后期的那几个皇帝,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骄奢淫逸,而专攻艺术,定然会名垂青史,断然不会有“靖康之耻”。张助理熟读《二十四史》,不是你所想象的花拳绣腿的庸常之辈,而是有真才实学、触类旁通之杂家。工作上思路清晰,措施有力,善于着眼现实问题的理论思考,高屋建瓴,把握规律性,富有创新性;学业上更具有先天禀赋,敢于与段位高的人过招切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称初究天人之际,略通古今之变,每逢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人。

张助理月末休息时一般爱在家里举办小型沙龙,宋朝宗和县里一帮较有品位的文人,有些是来自省城的耆宿,成为受邀的对象。把酒品茗,陶冶情操,知无不言,交流把玩品鉴各自的收藏,棋盘上推演人生百态,真正做到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张助理兴致勃发的时候,讲一些钻研学问后独到的心得体会,同时理论联系实际,穿插一些工作上的思考,比如当前制约宜康县农畜产品“卖难”问题破解之法,分享给大家,令在场的宾朋直呼胜读十年书,无不解渴和受益。

宋朝宗在笔记本儿上记得,张助理关于论述大力发展文化旅游产业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系,太精辟了。尤其对时下“文旅搭台,经贸唱戏”的提法,进行了非常有力的驳斥。他说,文旅不仅仅有“搭台”的功能,而且文旅本身就是发展经济题中应有之意,相得益彰,并行不悖,不能人为割裂。张助理说,有关信息披露,当年新加坡之所以选择投资苏州工业园区,尽管有优惠政策的强力吸引,能让其决策者下最后决心的,主要的还是依靠苏州优越厚实的人文底蕴。

宋朝宗的笔记本儿厚厚的,密密麻麻记载着张助理每次小聚时的有感而发,以及与朋友的论战。比如:历史上的明蒙互市的影响及其意义,近代“走西口”现象的文化解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繁荣的必然性刍议,百年诗歌的嬗变,宜康县建设“诗歌之城”的现实选择和有效途径,招商引资如何避免产业雷同,网上直播与带货促销策略等。

宋朝宗在单位组织的职工双周读书会上,基本就以这些题目作部署动员,率先垂范,现学现用,号召大家开卷有益,深入展开读书研讨,解放思想,拓宽思路,畅所欲言,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提出工作再上新台阶的建议。商务局的职工文化建设工作,走进了全县的前列。

有一次例行读书会后,朝宗把办公室主任王其武留下来,告诉小王说,张助理近期对从宜康县走出去的文化名人特别关注,问长问短,可能会有新动作,要其武迅速搜集这方面的信息和动态,为他准备一个汇报提纲。

十一

我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没有老同学其武幸运,先被分配回老家的一所基层学校教书,后又调到乡政府从事文秘工作。周末,倒也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喜欢约三五好友聚在街边小店一起小酌,抒思古之幽情,念光阴之荏苒,叙人生之感慨,有时还为网上曝光的某些敏感话题发发牢骚什么的。在酒至半酣之际,喜欢即席朗诵李白的名篇《将进酒》,常常为古代的五花马、千金裘放到如今该是什么“水货”争论得青筋暴跳、面红耳赤,浑然不知日之将暮。

王其武下乡路过,偶遇于酒肆。久别重逢,言无不尽。其武这回也一改往日的矜持和清高,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看来,美酒确实有拉近彼此距离之功效。杜康,旷古之奇人也!酒过三巡,面具和虚荣皆被融化。朔风飘雪,围炉夜话。

其武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宋朝宗局长的爱人晓丽,前夫就是以前挂职我们县的杜副县长。”

我一阵愕然,闻所未闻,简直天方夜谭。又想,也有可能。“奥,是那个分管过红海子林场大造林工作的杜副县长吧?”好像忽然脑海里有了点印象,那可是十三叔曾经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呐。十三说过,杜副县长的大名叫杜聿明。

“正是。”其武泯了一口酒,吃菜,接着说,“晓丽的父亲和杜副县长的父亲是战友。晓丽的父亲是省城司法部门的大领导,以身作则调查研究,在下乡检查工作的途中,不幸在草原上的公路铁路交汇口,与疾驶而来的火车相撞殉职,后被组织追认为孔繁森式的好干部。”

“喝酒喝酒,不谈荆州。关我啥事?”

“你别打断,后面还有一些你关心的内容呢。”

其武端起杯中斟满的酒,撒向半空中,以示缅怀。“杜副县长回省城后被重新分配在地矿厅工作,因与主要领导意见不合,结下梁子,难以大显身手,裸辞下海。后又受聘一家国企旅游公司担任副总经理,不仅事业发展不顺,而且家庭也出现了裂痕,导致离婚。目前签约于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社,负责文案策划和推广营销方面的工作,业务风生水起。杜副县长与咱县现在的分管文化教育和商务工作的张助理是莫逆之交,两人惺惺相惜,称兄道弟,常有文字和书画方面的切磋交流,是一对完全可以颠覆蔓延中国几千年文人相轻陋习的人物。”

“跑题了,关我啥事?”我装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搞的?你过去可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士别三日,就变成如此没有涵养的人了?”其武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当过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批评人依然毫不犹豫,但讲究分寸。

“洗耳恭听,愿闻其详。最好能够引起我的共鸣。”

“你的十三叔现在哪里,你知道吗?杜副县长的铁杆朋友,他们在一起肝胆相照,患难与共!”

我激动地站起来,拉长脸,屏住呼吸,注视着其武的嘴巴,希望听到有关十三叔的情况。多年打听不到十三叔的下落了,老父亲为此担心出一身的老毛病。但其武故意开始卖关子,嘴巴只嚼花生米,嘎嘣脆,一颗接着一颗,还吐出了花生皮,不说话。

“你快说呀,十三叔怎么了?”

“你不是不耐烦吗?冷静一会儿!”

“我自罚三杯!你说。”

等我将三杯酒一饮而尽,其武慢条斯理起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上前一把搂住其武的肩膀,给了他一个飞吻,作揖,跺着脚催促,“往下讲,后来呢?现在什么情况?”

“喝酒喝酒,不谈荆州。”这回轮到其武吊我胃口了。

“急死人了。团委书记怎么说话还如此吞吞吐吐?这哪里是你的水平?”我用激将法逼迫其武,奏效了。

“十三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已经是一位顶呱呱的大诗人了,享誉文坛,一时风头无二!”其武放下筷子,站起来,就像在学院元旦晚会上宣布年度奖学金获奖名单一样,表情凝重,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我想起来了,十三叔在离家出走二十几年后的一天,给刚参加工作的我写来一封信,笼统得很,说他和十三婶儿在外地的一家屠宰场打工,薪金还可以,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创作,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让家人放心。只是没有说明具体生活的地点和详情。十三叔随信寄来一本名为《北国之春》的刊物,里面头条就是署名“济农”的叙事长诗《牧羊女的心事》,回环往复,荡气回肠,诗味很浓。

正当我浮想联翩、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时候,其武猛然把我从云里雾里推搡出来:“我们的宋局长绝对是个胸襟宽广的人,聪敏能干,会来事,值得我辈学习。他和晓丽结为伉俪,不仅和晓丽带来的女儿关系处得好,视如己出,而且和杜聿明的关系融洽,义结金兰。张助理的沙龙,群贤雅集,名流荟萃,杜聿明是常客。”

我突然问其武:“麒麟总知道我十三叔的这些情况吗?”

“不知道!”其武沉着脸,用餐巾纸抹了抹嘴,低头说,“我不能让他晓得,免得闹出大事端来。”

“麒麟总咋就不能学学宋局长的处事风格?大度点多好,都多少年了,生米早做成了熟饭,仇恨还记在牛皮老账上,不能与时俱进。”我拉着其武的手,正视着他的目光,好比学院同窗辩论数学问题时的直言不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携手做做工作,也许能解开这颗死疙瘩。”

其武想了想,会意地点点头,表示可以一试吧。

围炉夜话就要结束的时候,其武又像开始时的神秘兮兮,咬我的耳朵:“我想,我们可以精心组织一次破冰之旅,从雨燕儿和雪燕儿的‘双燕会’入手破题。”

“有道理!好主意!”我喝干为敬,两人击掌。

乡下的夜风越刮越大,酒肆门口甬道上的积雪被吹开一大块儿,仿佛棉絮撕开口子,露出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蜿蜒小径;没有归巢的沙半鸡,三五成群,腾地飞起来,汇合成一片,低低斜掠,与飘雪共舞。

十二

十三叔也真是一个怪才,祖祖辈辈都是杀猪宰牛的,到他这里,无师自通,血液里蓦然流淌出诗歌的基因,暗合古人,行吟泽畔,月下独酌,沉郁顿挫,抒发情怀,歌以咏志。他觉得努力和天赋灵感相比,只是小菜一碟。自己有时候在屠宰厂干活儿,突然诗如泉涌,好句子如席卷长空的骇浪,湍流跳涧的文字,裹挟着春潮的凌汛,波撼气蒸,排闥而来,他赶紧掏出笔记本,加以捕捉记录。十三叔把自己写的诗歌,拣一些满意的篇什,通过邮局投稿于《北国之春》杂志,起先有几年连续退稿的经历,他锲而不舍,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后来几乎每投必中,一发而不可收,成为刊物的核心作者群。杂志社主编还给他写来热情洋溢的信,鼓励他热爱生活,永不气馁,坚持创作,自强不息,必能成功。这简短而诚挚的信件,字字放光,句句暖心,十三叔捧读得热泪盈眶,为低谷中的人生注入了强心剂,如救命稻草一样,竟然改变了十三叔坎坷多舛的命运。

十三叔在南方边陲某镇屠宰场打工的同时,为了增加一份收入,下班后,还在街头巷尾摆地摊儿修理摩托车(部队时学的手艺)。浓荫下,挥汗如雨,边干活,边背诵古诗。遇到前来维修保养摩托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不重复、会流利地背诵五首以上的古诗词,或与他能聊得来的,则视为同道,只收材料成本,手工费一律全额免费赠送。有很多人为了省钱,在去修理摩托前,拼命记读常用古诗。呼啦一下,全镇背诗成风,家家讲李白,户户谈杜甫,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时成为美谈。

十三叔在当地诗友赞助和支持下,创办了不定期的民刊《杯水》,成为诗歌爱好者和打工仔习作与切磋交流的园地。稿件来自全国各地,不少作品被有影响的选刊转载,引起文艺界的瞩目。全国许多知名作家到这小镇度假或采风,简陋的《杯水》编辑部,是必去“论剑”的地方。

有一次,他从打工多年的南方边陲小镇应邀回省城参加作品研讨会,苍天不负有心人,机缘巧合,俨然神助,遇到了《北国之春》的主编,一位白须素衫、中等身材的睿智长者,你猜他会是谁呢?他就是十三叔三十年前在宜康县街心公园跪拜过的朗读诗歌《春歌多嘹亮》的采风诗人张振中!德高望重的张振中退休后仍然返聘,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位被岁月消磨得两鬓苍苍的人,就是佛教徒般顶礼膜拜自己的曲云峰。张振中老前辈也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打工仔,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迷恋诗歌到如此,不因生活的磨难而改变初衷,一边靠苦力养家糊口,一边忙里偷闲,阅读写作,几十年如一日,坚定信心,笔耕不辍,并取得骄人的成绩。久别重逢,喜出望外,他们一起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诉不尽的人生况味,参不透的命运沉浮,讲不完的诗歌情怀,吟不够的妙章佳句,成为忘年之交。

机会实在难得,十三叔不忘从包里取出近日忙里偷闲写的一首短诗《新离骚》,双手呈递,请前辈斧正。

品读屈子楚辞,忽然闻到充盈大堂

一缕缕浓浓中草药味的扑鼻芬芳——

妻子担心我是不是走火入魔,而我却觉得

那是古贤开出的对治今人时弊的千金良方

张振中展笺看毕,拍手道好:“短小精悍,文约而义丰,堪比前贤卞之琳的《断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的张振中老前辈告诉十三叔,他的儿子张先生(别误会,是真名)一直在宜康县政府工作,现提任县长助理,分管文化教育和商务方面的工作,有啥困难可以找找他来帮助。十三叔闻听此言,双手合十,感激不叠,膝盖骨一阵酸软,摇摇晃晃,前倾后仰起来,差点儿又要下跪了,多亏老前辈手疾眼快,抢步向前,口吐“折煞老夫也”,一把搀住他,才没有再现当年公园里幸会时的虔诚场面。十三叔写信,通过张振中老前辈向他的儿子推荐了曲家大侄子我,命运峰回路转,于是我顺理成章地从偏僻的乡下调入县商务局工作。与王其武老同学成为形影不离、配合默契的好同事。

我和其武真是天意有缘,以演双簧戏的方式,红脸白脸交替使用,家事国事,事事关心;城镇乡野,数千里奔波,奉命策划和导演的“双燕会”,就是在我调入商务局不久后进行的。虽然离奇曲折,大费周章,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完成任务,彩排效果一片叫好,交了一份较为圆满的答卷。

那天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在省城郊区的一处群山环抱的风景优美的田园牧歌式文学创作基地,翠柏森立,流水潺潺,风吹草低见牛羊,牛铃摇春光,燕子在度假木屋的斗檐前筑新巢。再有几只却隽逸地在潾潾如縠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一下水面,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地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远山巨大的向阳斜坡上,用乳白色的石头垒积,镶嵌在青草绿树之间标明改善生态誓言的文字清晰可辨。

并排成栋的深橘色木屋里,灯光似银,温馨可人,“一丈青”雨燕儿和妹妹雪燕儿见面了,像离散的双驼,先是跺足捶胸,抱头痛哭,继而又骂又喊,你捶我搡,后来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缅怀父母养育之恩,哭诉离别相思之情,对谈桑麻女红之艰辛,喟叹时过境迁之倏然,到最后,泪干了,话更投机了,竟然破涕不语,相视而笑。

“现在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吗?干嘛要难过?”姐妹俩拉着手,细细打量着对方,从对方的衣着神态和面貌上看得出来,各自生活的还算幸福,脸上浅浅皱纹的隆起处流光溢彩,颈肩鎏金般丝滑的纱巾蜂蝶造型,脚下高跟儿红皮靴锃光瓦亮,一束束温馨的白百合花暗香扑鼻。她们本来是闺中凤凰,迅速形成共识,没有必要因过去的伤痛而影响此刻的快乐,该翻过那悲欢离合的一页啦。

“姐,这几天我总梦见一群燕子栖息在咱们老宅的门头上,像花喜鹊那般大,唧唧喳喳报喜哪。”

“可不?我的右眼皮从听到你们消息那一刻起,就跳个没完没了。这会儿,越发起劲了。”

“看窗外有字的青山,好像出现在哪个梦里?”

“很想闻到篱笆院子里,风送来沙枣花的香味!”

这时,戴着墨镜的宋朝宗局长适时哈哈笑着出现了,提着高仿真鳄鱼皮公文包,手摇一柄雄黄熏蒸过的折纸扇,风流倜傥,潇洒大方,抱拳恭喜过后,自报家门,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嘱咐姐妹俩要服从大局,善作善成,注意保密,有奉献精神,要为家乡办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在深橘色木屋另一头的凉亭下,清风徐来,鲜花掩映,十三叔刚理完发,沐浴更衣,穿着浅灰中式服装,正襟危坐,焚香阅读张振中老前辈推荐的<

十三叔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紫燕斜飞,空气中充满它们呢喃的细语,心想:人家慧能大师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听闻经文便言下大悟,可见其心平常是多么的清静,没什么染著的,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并放得下.虽然贫苦,但不求富贵,于人无事,于世无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的为人,也必然是和悦与诚信的达人.

慧能现身说法,证得智慧,我怎么就不行呢? 十三叔手捧黄卷,闭目沉思,开始一遍又一遍反省自己过去.

十三

十三叔曲云峰创作的诗歌《红海子,满湖诗歌潋滟》,被北国之春杂志社推荐参加全国艾青诗歌奖评选,结果,出人意料,艺超群雄,一举夺魁。草根逆袭,凭本事吃饭,不管是那马户还是又鸟,谁都无法压制,一时名噪东西南北。杂志社要在首府举办一场颇具规模的“诗歌盛宴”来庆贺。这一消息,被宜康县的张先生捕捉到了,他立即责成宋朝宗与杂志社对接,把“诗歌盛宴”举办成一场别开生面的、宣传推广宜康县农畜产品的线上展销会,邀请各路驻省城的媒体记者参加,集中进行现场采访报道。

这一天,首府金帝扬大酒店门口,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游人如织,巨幅稠缎上书写着“热烈欢迎我省著名诗人济农获得全国艾青诗歌奖载誉归来”的标语。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播放着轻音乐,各种造型的花篮旁列,红地毯铺地,台布粉白,布置得庄严肃穆。经过岁月洗礼和雕琢、秉性改变很大、文质彬彬的十三叔在仙风道骨的张振中主编的陪同下,缓步走向讲台。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着很多前来捧场的胸带小红花的领导和嘉宾。身着典雅旗袍的女主持人亦庄亦谐的开场白后,西装革履的曲云峰发表获奖归来后的感言。虽然略显拘谨,语速较慢,但还是让观众席上闻讯络绎赶来的各界文艺青年、学生和诗歌爱好者激动不已,欢呼雀跃。当他脱稿讲道“写诗其实就是一场带发修行,诗人要善于从平凡的烟火人间中发现美好,进而托举出自己的梦想,如土地托举起高山,海水托举起浪花”时,会场上先是沉默如水,陷入思考之中,忽而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

在场的诗人无不对“写诗其实就是一场带发修行”这一句发自肺腑的感慨,给予高度的评价和积极的回应。有的掏出日记本,赶紧记下来,生怕遗忘;有的激昂澎湃,相互辩论着彼此的心得。有的闭目蹙额,双手抱胸,展开自己的理论联系实际。有的目光炯炯有神,脑海里翻转着海水托举起簇簇浪花的情景。甚至那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女主持人,由于共情太深,顾不得端庄矜持,呜呜咽咽哭出声音来,用雪白的手帕轻拭着胭脂染红的眼泪。

一阵喧闹之后,济农诗人在大家的一致请求下,即席朗诵了获奖诗篇《红海子,满湖诗歌潋滟》:

远望,以为是一朵朵祥云飘来

近了,才知道是迁徙而至的遗鸥群

会唱歌的云朵,翩翩然掠过湖面

你分不清楚哪是踏雪凌波的倩影

哪是鱼翔浅底带起的圈圈浪花

一头黄牛在岸边伸出乳白的长舌

卷食水草,与几只青蛙争夺领地

搅动湖水发出声响

除了风吹草低的牛羊

还有逐食的

拖家带口游过来的赤鼻黑鸭

我看见鱼肚白,蘸着水淋淋的光晕

自芦苇荡中碧玉雕琢的砂岩上升起

倏然出现的空蒙气概,引发诗情泛滥

红柳林里正绽开着鲜艳的马兰花

水润妖娆如乘风下翠微的仙子丹唇

以至于我前来,羞羞答答,不敢亵玩

大家不约而同轰的站起来,掌声雷动,交口称赞,还伴有一阵阵鼓膜震荡的尖叫声。这时,坐在最后排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人,丢开金属手杖,怒目圆睁,不啻于长板桥上的猛张飞,手挽长袖,掀翻桌椅,破着嗓子大吼:“牲口!”

边吼边往讲台上冲。

全场大乱。

大厅里各色镁光灯齐射,墙壁上投影着牛羊成群、湖滨撒欢儿的卡通形象,背景音乐调整为诙谐幽默的《西班牙斗牛舞》。嘉宾和主持人隐入幕后。记者们及时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用长枪短炮拍下了这一组组镜头。穿制服的保安开始维持秩序。挣脱掉众人阻拦,摔动衣襟,像旋风一样冲上去的壮汉正是王麒麟。他一手攥着十三叔的红领带,高举醋钵大小的拳头,鼻子气歪,龇牙咧嘴,再喊“牲口!”。

坐在讲台后侧通道拐角,装备齐全的杜聿明广告创意团队,一帮精干高效的年轻人,借鉴火爆全国的新疆昭苏策马、李子柒美食、淄博烧烤等“网红”范例模式,与张助理带队的宜康县融媒体记者合作,抢步上前,各有分工,协调有序,运作不留痕迹,对刚才的一组镜头,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重新进行剪辑排列与技术合成,适时上传,顷刻之间,手机上的“抖音”和“快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逼真而自然的宣传画面:十三叔朗读诗歌并还手自护,王麒麟举拳高呼品牌。画面的普通话旁白是:“牲口”牌红海子牛羊肉,诗人们大打出手的的选择!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几百里之遥的宜康县红海子湖边。一座环境优美的现代化肉联厂生产车间,身穿浅绿色工作服的“双燕”姐妹俩手捧蓝色哈达,翩翩起舞,齐唱蒙古长调。厂区内整整齐齐摆放着设计新颖、包装精美的牛羊肉礼品盒。据电商平台大屏幕即时柱状图显示,销售量井喷式飙升,突破百万吨大关。短短时间内,解决了困扰日久的宜康县牛羊肉滞销问题。摘下墨镜的宋朝宗,哈哈笑着登场,抱拳拱手感谢。大厅里再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皆大欢喜。

远在宜康县晓丽家休养的孙领导,抱着外孙女浏览手机视频,笑得前仰后合,称赞精彩绝伦,叹为观止!

十四

“济农写红海子的诗,真是太美了。不知道冬天的红海子又是什么景色?”一天,“母夜叉”孙领导在家望着窗外原驰蜡象,瑞雪轻飏,舒活舒活筋骨,伸展伸展双臂,向晓丽提出了看看红海子雪景的倡议,立即得到女儿响应。晓丽电话通知雨燕儿和雪燕儿姐妹,驱车陪同母亲前去游览。

她们四人走到红海子湖畔,朔风飘雪,空气大好。孙领导的兴致特别高,把紫方格子羊绒围脖往黄精呢大氅的衣领后一甩,背着手,长呼了一口气,心中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诗情画意。她随口吟哦:“撒盐空中何所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女儿也被母亲的大好心情所感染,想出了两句古诗应和:“不知庭霞今朝落,疑似林花昨夜开。”母亲又吟:“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女儿再和:“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孙领导凝神一会儿,又想起谢灵运的两句:“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晓丽已对不上谢灵运的原句了,想见“飞花令”亦可出格:“天街飞辔踏琼英,四顾全疑在玉京。”母亲也招架不住,毕竟老了,不服老不行,借机出格了:“剩喜满天飞玉蝶,不嫌幽谷阻黄莺。”

依旧保持圆规身材的雨燕儿此刻已经失去了耐心,瞋怨地打断了她们母女的一唱一和:“就你们二人红火呀,也不管我们姊妹两的感受。嫌我们没文化是不?”晓丽见状,赶紧把话题岔开,笑着催促大家继续往前走。

湖水已经封冻了,湖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鹅绒般的雪被,湖区名木珍草玉树琼枝。在弧线优美如银蛇的堤岸陡坡处,新建大理石基座,立着一块一丈多高、几十米宽的花岗岩巨型诗碑。龙飞凤舞的狂草,竖写着济农的成名作《牧羊女的心事》,只有晓丽识得书法,她轻声念道: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悠悠白云飘飘然从天而铺

一颗耀眼的星星于其中神气地翩翩起舞

硬岩上溅飞的必是奶茶里泡熟的音符

否则前川直挂着的绿莹莹瀑布

断不会将戏采甘露的群群蜜蜂紧紧迷住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世外桃源只有莺蝶和牛羊为伍

如此珠光宝气、芬芳扑鼻的草原仙域

竟为小辫子上插一朵野花的牧羊女独属

颈项间流淌着酸枣溜溜捻碎而成的胭脂

浸湿了温润得使人妄想嘬入口中的玉肤

杨柳枝编成的翠绿小草帽没有把刘海儿遮住

回眸顾盼时无忧果早已缀满了那远山的树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散发着热热兽欲的饥肠滑稽地拖出

拖出一条曲曲弯弯的逶迤小路

圪蹴在驻牧的红海淖尔湖

彻底冲洗掉沾满羊铲的脏兮兮的腥臭血污

少女圆凸的胸脯

仍然抑制不住刚才的恐怖

还在一个劲儿地起起伏伏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姑娘洗着洗着突发奇想将巧手停住

眨巴着星星似的闪闪发亮的眼珠

猛地抖落了湖边芦苇丛中微微一层露

涟漪里的天鹅扭动长长的脖颈陡然驻足回顾

咦?这是怎么回事

牧羊铲手柄上重又把狼肠子血渍来回抹涂

原来是担心回嘎查同伴们会齿冷她吹牛诈唬

她要刻意保留价值连城的原始证据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总是有些担心被怀疑为吹牛诈唬

赶紧叮咛领头的羊儿高度关注

莫要只顾忘情地吃草啃树

用工夫好好盘算本姑娘与狼殊死搏斗的那一幕

“记着我的心事!”

一群牲畜,反复记住

等到下山进毡帐的时候

即使再怎么不善于添油加醋

也一定记得把今天发生的事故

给高娃她们几个伙伴一五一十讲述清楚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掰一块敖包顶上祭献的奶酥

抛向鹰翔的远方高处

泪眼早已是一片模糊

蒙古包袅袅炊烟幻化成的神秘薄雾

旱烟锅嘴里吸溜溜喊哑的长调呼麦曲

伴随着宝圪蛋山上阵阵松涛悲情哭诉

萦绕和回响在鸿雁飞过的空荡荡天幕

你未曾想是黄昏突然窜出的狼群疯狂报复

悠扬的笛音跌落在满是腥污的铲柄间永远止息

保护羊群,徒手战群狼,场面令人发憷

牧歌已成绝唱,牛羊眼泪如注

红海淖尔湖畔寒风震怒,落叶簌簌

宝圪蛋敖包顶端玛尼哄彩旗上落雨无数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草原上的沙滩露出野狼的枯骨

牧羊女心事从此变成主题公园冰冷冷的汉白玉

直到今日,我的心头依然丰碑高铸

每当清明时节,漫步故土少女徒手搏狼处

在圣洁的雕塑碑体竖立殷红殷红牧羊铲的底部

献上沃血浇灌的早春最先盛开的马兰花一束

表达对草原英雄的深深缅怀和敬慕

晓丽一字一句念罢,大家一阵静默不语,看来都被这首叙事长诗深深感动了,沉思在茫茫无边的意境当中。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感人至深。孙领导忽然回头问泣不成声的雪燕儿:“牧羊女应该有原型,不像是虚构的。原型是谁?”

“真实故事。是我姑姑。”雪燕儿边回答,边抹眼泪。“年前,王麒麟倡导出资立碑,请政府张助理挥毫泼墨,以红海子肉联厂的名义赞助,他们说这对打造红海子品牌优势,增加文化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四个女人肃立诗碑前,三鞠躬。

她们继续沿着步道往前走,薄雾冥冥,戴胜出没,不觉已到现代化的红海子肉联厂。早已等候在大门口的王麒麟和十三叔笑脸相迎。王麒麟现在是这座肉联厂的实际投资人,十三叔以名人身份被吸收为股东。他们二人通过“诗歌盛宴”上的一波三折,已经冰释前嫌,不仅是姻亲血缘上连桥(连襟),而且成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被宋朝宗戏称为强强联合的“黄金搭档”。十三叔一见孙领导,就谈起狗獾肉的药用价值,大家开心无比。

十三叔对搀着母亲臂膀的晓丽半捂口低低耳语:“你们几人刚才游览红海子,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水泊梁山上的女英雄,个个厉害得很。“母夜叉”和“一丈青”的诨号早已名花有主,家喻户晓,只是不知“母大虫”者,该为谁所有?”

“是雪燕儿?不不,雪燕儿身材苗条,不太像。那干脆归我也行!”晓丽痛快地应承着,又觉得十三叔话里有话,白了捂着嘴偷乐儿的十三叔一眼,“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十五

“野鸡”和“狐狸”从林场提前退休后,也加盟了红海子肉联厂,担任库管员。当然是十三叔推荐的结果,量才使用。他们把十三叔年轻时曾经斩杀狗獾的青龙偃月刀也扛到了肉联厂,摆放到湖滨的“红海子名人陈列馆”,供人参观。还有十三叔在部队使用过的刺刀和水壶。

村长向我们介绍说,“红海子名人陈列馆”的镇馆之宝是西汉王昭君出塞使用过的一面铜镜。在红海子沙巴拉尔(流动沙丘)里,被狂风吹出许多精美的青铜器首饰盒和铸币,有一面锈迹斑斑的椭圆形铜镜,背后镂刻着“未央宫”三字汉隶,文物专家初步推断,红海子可能是胡汉和亲路上的一处驿站,昭君出嫁队伍经过此地,为风雪所困,滞留数月,仓促间遗留物品,黄沙湮没。后被牧羊人拾得,几经辗转,才捐献出来。

对历史并不陌生的我,和其武小声嘀咕,觉得这是牵强附会的瞎诌,历史怎能像小姑娘一样被随心所欲打扮?如果后人为了眼前蝇头小利,对历史不尊重,各取所需,随意掰扯拼凑,那么苏武牧羊和蔡文姬演奏胡笳十八拍的地方,也可能就在脚下。村长对我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和其武春节回乡参加团拜会时,村长常常把我们两分开到两个桌子落座,原因是父老乡亲的团拜会落座规则是除领导特殊外,同辈同桌。其武和我父亲、十三叔、十三婶、麒麟嫂、“狐狸”“野鸡”同辈,我自然就低一等级了。为此,其武趁机揶揄我,让我当着十三叔的面,正式向他叩首敬酒,叫他十四叔,我好尴尬,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为了考验屠户出身的十三叔是否具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麒麟总突然在团拜会上现场出题目《雪后》,让十三叔七步成诗,否则视为沽名钓誉。一向欢快无阻的气氛,如正月房檐瓦当上渐渐融雪的水滴,骤然间被再一次凝固成冰锥。大堂内外,鸦雀无声。

“七步成诗?那需要有八斗之才呀。”宋朝宗也为十三叔捏了一把冷汗。我更是高度紧张。只有十三婶镇定自若。

“系骡子系马,拉出来溜溜!”是保安科杜冰清的声音。

“走两步,瞧瞧!”是那个曾经的包村干部、后在首府开饭馆的爱讲歇后语的人声音。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嫉妒心炽烈、出于拱火目的人挑拨离间的反话。

没想到,酒后的十三叔龙骧虎步,大大方方走到备好的纸笔砚墨案几前,提笔,昂首想了想,比十三婶还镇定自若。饱经了岁月磨砺,有了一份笑纳人间冷暖、静水流深的从容。本来就有“无路请缨、有怀投笔”的感慨,仿佛唐初王勃在众人面前写《滕王阁序》,环视四周,借景生情,满眼风光,工工整整,一挥而就:

清晨,慢慢推开窗户

一夜的劲风把阴霾挪走了

映入眼帘的是银装素裹

楼房披上鹤氅,酷似耶稣的神像

街道如冰封的河流,曲曲直直

树木梨花点缀,冰晶玉洁

村郭的上空,白鸽飞来

万壑松风,快雪时晴

拥堵的物质在手中攥为水雾

襟展的雄心在寒凝中得到释放

天地间,豁然展现出无垠的辽阔

鸽哨频传,近近远远

我还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是日破云涛的光辉时刻

好多人高悬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宋朝宗握着话筒高声诵读后,手机拍照留存,带头站起鼓掌:

“掌声还不能再热烈些吗?”

麒麟总服服帖帖,端端正正走到十三叔跟前,立定,脱帽致敬。大伙儿开始载歌载舞,吹拉弹唱,献哈达拜年。

其武说:经典!值得收藏。《雪后》可以谱成曲,传唱。

老爸今日也特别兴奋,忘了年岁已高,咳嗽哮喘,大概是真心实意为堂弟自豪,仰脖子干过几杯海红果酒,自告奋勇兜了几嗓子火辣辣的信天游,还唱出了扬眉吐气。不过,在菜过五味之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唯恐天下不乱、好起哄的杜冰清端着酒杯提议让十三叔再讲讲水漫金山的故事。十三叔早已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了,有主见得很,略作思忖,认为此动议欠妥,与节日气氛不符,自自然然、很有礼貌地予以果断回绝,只讲南方边陲小镇街头修理摩托车引起背古诗热潮的桥段,逗大伙一乐。当讲到恍若长安三万里时,微醺的十三婶一改严肃态,笑着插话,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荷花大少,苦辣酸甜,并打诨逗科,作了多处补充。

“野鸡”和“狐狸”共同排练和表演的拿手小品《大王让我来巡山》,成为团拜会上的压轴节目,扭着秧歌,小丑扮相,尤以跑调卖萌搞怪和唢呐见长,总能把气氛烘托到最高潮。

[本文首发于<鄂尔多斯文学>2023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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