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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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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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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朔风飘雪

十三叔是我父亲的堂弟。老辈人习惯于家族排行,我父亲最大,他最小,俗称“老嘎达”或“垫窝窝”。他是屠户,知道的人挺多;他是诗人,知道的人不多。省城《北国之春》文学杂志社的张振中老先生应该是他当之无愧的伯乐。

十三叔曾经应征入伍,上过战场,动过真刀真枪,和他的战友一道把边境肆意挑衅的越南兵从老山前线赶回老巢。那绝不是开玩笑。十三叔在战场上用到了许多祖传的杀牛宰羊的独家本领。比如:拼刺刀的时候,能够以明修栈道为诱饵,白鹤亮翅,直取命门;肉搏的时候,善使“黑虎掏心”;捉俘虏和留活口的时候,习惯于点穴法和扪头捣蒜;诱敌深入时,巧用打口哨麻痹对方,先示之以悲兔佯死,后绝地反弹,踹鹰开膛。据说,五六个敌人端着步枪,从密林里包抄十三叔一人,十三叔不慌不忙,假装没发现,整理装备,解下腰带,和背包带相连,底端缀了两个盛满水的铝制水壶,顶头拴上明晃晃的匕首,以流星锤加单鞭的方式,边打口哨,边舞动如飞,渐渐轮圆,声东击西,眨眼之间,越南兵的咽喉处血溅如泥。父亲说,这是屠户“群宰”时的绝活儿,血腥味儿过重,一般情况下很少使用。

凯旋后,十三叔经历人生曲折,最后只得回乡务农。

十三叔本来生性木讷,处在低谷期更加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嚼一片桑树叶,闷头闷脑在院子里呆着,脸颊上绷着青筋,似笑非笑。树冠投下的影子,衬托着没有褪尽色的旧军服上的绿,倒也醒目。只有在喝大酒之后,他才会滔滔不绝讲他在战场上的奇闻趣事,但回避在红海子巴拉尔林场干护林员的话题,引得大伙儿开始对他有些神秘莫测。

李贵村长家大摆酒席,聘闺女办喜事儿,坐在门口边缘位置的十三叔心事重重,经不住劝,喝高了,话匣子打开,说了他在“猫耳洞”里一段与蟒蛇同居、类似于许仙和白娘子的风流韵事。

“蟒蛇像女人,特别温柔爱美的那种。胸脯上长着一对浑圆光洁的囊包,和真乳房一模一样,一颤一颤的。”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把自己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晃了晃,“下身还长着那种美丽的生殖器官,粉嫩粉嫩的,柔柔滑滑的,就像一朵绽开的黑罂粟花,散发出麝香一样的味道,一阵一阵,扑面而来。”

见大伙儿特别感兴趣,他抬高音调儿继续说道:“懒洋洋地爬在你的脊背上,磨蹭,磨叽,黑白相间的条纹,软绵绵的,水淋淋的,那么均匀细腻、清亮、水滑。黏糊得很!你尽可以展开你的想象,联想到洞房,或者云里雾里雨里,没有机会干的好事儿。”他端起酒盅,利索地嘬一口,打了一个饱嗝儿,伸出自己的手指,猛刮了一下对面听得走神儿的杜冰清的酒糟鼻子,“啧啧!”

“像多情的肥胖女人一样缠绵在你的怀里,舔你的肚腩。那好看的器官一张一翕,里面流出很多黏糊糊的白色的液体,有芳草的香味儿。我觉得《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没有一个是虚构的。”正当他的话题有跳跃的时候,婚礼的司仪官喊大家回里屋入席,娶亲的队伍要满大盅,摆全羊。有几个年轻人仿佛没有听到招呼,意犹未尽,仍然紧围着十三叔身旁,打探聊斋之后的秘境之旅,尤其是书归正传的事儿。

“我用热热的手掌给它推油、按摩,起初很舒服,很挑逗,一副享受乐趣的样子,翻来翻去。”十三叔一阵忘乎所以,紧闭双眼,陶醉起来,身体开始前晃后摇,又向左侧斜倾,右斜倾,突然顿住话题,显得悲伤起来,厚厚的嘴唇颤抖。“它爬出了洞口,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消失在丛林。看上去很满足,又很遗憾地走了。”

十三叔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在情意绵绵、藕断丝连的那会儿,山顶上正有一架破车似的敌机掠过,一发炮弹击中了界碑,火星烧着了大片木棉花,浓烟滚滚,一头水牛在惊慌失措中哞哞叫着,倒在血泊中。

“杜冰清,你问精油啊?不需要,蟒蛇皮肤上分泌出的液体,比精油还滑润!它无比惬意、舒服,我也很配合。我们相濡以沫,信誓旦旦,来来往往,磨磨蹭蹭,凉凉爽爽,一起渡过了寂寞难熬而又漫长的时光。”

后来天降一场大雨,山洪暴发,水漫金山,我们又迁移了几处洞穴,很隐蔽的,更加炎热潮湿,敌人经常来骚扰,东躲西藏的,半夜里子弹从头皮上“嗖”地飞过。蚊虫叮咬,虎豹出没,最怕碰上地雷。但无论环境多么险恶,相互依赖,不离不弃。“我的结论,鬼子就是最讨厌的法海!”十三叔边说,边竖起粗壮的食指,进一步提高嗓门抗议道:“十足的混蛋!”好像那批骚扰和排雷的鬼子至今还在祸害着他的好事似的;他愤怒地竖起食指,猛勾回来,等同于扣动冲锋枪扳机要扫射的动作。

李贵村长家有两个女儿,被远近的乡亲称作“两朵金花”。大闺女,小名李雨燕儿,芳龄二十五,瘦高挑个儿,细长腿,肥臀,平时喜欢穿黑油明的高跟鞋,像一具两头尖、中间略宽的圆规,娇生惯养,任性率真,杏眼丹唇,齐耳短发,长相那可是方圆十里,盖了帽的。二闺女,雪燕儿,平时性格沉稳善良,貌容姣好,静如止水,穆如春风。姐妹两是裙钗中的不同凡响者。雨燕儿比雪燕儿多了几分泼辣和闯劲,雪燕儿比雨燕儿多了几分内敛和机智。

雨燕儿有感于眼下阴盛阳衰的现实,经常冲动地显露女人身上独无的阳刚之气,村里偶遇天灾人祸的大事儿就敢破着嗓子喊:“男人都死光了吗?”嗓门特大,连村长老爹,都对她有几分敬畏和无奈。领居老少私下里送她一外号:一丈青!在嫁喜之日,完全被十三叔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故事震惊了,竟忘了上花轿前的梳洗打扮。在山村里,她的心目中只有十三叔称得上是有血性、敢作为的纯爷们,其他人都是软了吧唧的孬种。一丈青不顾村邻们的议论和年龄相差近一轮,未入洞房,就与十三叔在那夜私奔了。整村传言(有待考证),雨燕儿和十三叔相好已经很长时间了。

李贵村长在大女儿私奔两个月之后,毅然选择辞职。老村长以传统的“禅让制”的方式,当然经过了选举,把权利移交给了没有入赘成功的女婿王麒麟。此是后边儿的话了。

父亲说,十三叔退伍后,县政府曾安排他到一个国营单位---红海子巴拉尔林场当护林员,优哉游哉,每月也有三十六元的工资。本该好好珍惜福分的。

国营林场护林员,那时可是份令人眼馋的肥差儿,活儿不累,事儿轻省,工作弄不脏衣服,旱涝保收,还配有一把长筒猎枪(后来,为了安全稳定起见,统统登记上缴了公安部门)。十三叔在红海子巴拉尔护林,常遇到野兽袭击,林场同意护林员在持枪的同时,可根据实际情况,自制防身的刀具。十三叔的大刀,是一把颇似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柄长八尺有余,明晃晃的刀背挂有一串类似响马手中叉耙上的大铁环,铁环上有长绫,绫稍吐穗;舞动起来,秋风扫落叶,威风凛凛,如闷雷从铁皮房檐上滚过,倒也十分吓人。

十三叔的土坯房,也即办公室,位于这片号称百万亩胡杨林地中间的高台上。屋顶起脊,黛瓦,像一座风雨山神庙。十三叔的大刀,一般就立在土坯房松木板床炕的旁边,雪白的锋刃有点内卷,对着狭长的窗口。正方形的屋子里,柴草熏黑了的四壁,凹凸不平,墙角裂缝里充满了薄荷与旱烟混杂的味道,蜘蛛网上粘着细碎的艾叶。向里面的正门扇上,有些潮湿,贴着一张旧报纸,报纸通栏标题都是彩色,好像是报道一家煤矿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扭亏为盈的喜讯。门轴轻轻转动,发出钝响,让人常常联想到风雨夜归人的意境。

一同守护这片林地的正式工人,除十三叔外,还有两个。一个外号叫“野鸡”,另一个外号叫“狐狸”,都是十三叔根据他俩夜间护林的方式和特点,摸索出行之有效的模式和习惯而起的诨号,可谓恰如其分,活灵活现,爱你接受不接受,反正易于记忆。“野鸡”习惯于月光下昂着头,滴溜着小眼珠,拉长脖颈,来回侧着耳朵,蹑手蹑脚,声呐不同方向的动静,觉察四方有无盗砍现象;“狐狸”更擅长于跟踪、算计、打吃和顺藤摸瓜、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等伎俩,常常突发奇想,神出鬼没,出人意料,突然对乱采滥伐者实施围追堵截,假途灭虢,能逮了个歪打正着。他俩的真名已经记不清了,年岁都比十三叔小,大抵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没有十三叔有文化。(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制定义务教育法,初中没毕业的孩子,辍学后,可以按老职工子女“顶班”入职,顺利安排就业。)虽然组织上没有明确规定谁领导谁,但事实上,十三叔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毫无疑问,历史选择了他,成为护林员中的领头羊。从床炕上睡觉的位置和铺盖厚度看,自然是最优越的,靠左边,左为上,头上没有压梁;临窗,通风好;离门远,地下有护栏,安全。被褥都是用未薅毛的真羊皮缝制的,极其暖和。

他们三人从林间纷披的菅草道上行走,十三叔自称为南巡。十三叔大摇大摆走在前,“野鸡”和“狐狸”一左一右跟在后面,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形成固定的“品”字形队列。野鸡偏瘦,头戴灰帆布前进帽,肩扛着大刀,气喘吁吁,左顾右盼;狐狸微胖,光头,驼背,斜背着长带黄挎包,里面装着水壶和干肉,以及十三叔爱喝的牛栏山二锅头;闷热难捱时,会给十三叔亮几嗓子蛮汉调或颇为流行的歌曲《大王让我来巡山》。远远看过去,这两个孩子很像《三国演义》中的周仓和关平,对十三叔敬畏并忠诚有加,言听计从,伺候得很服帖,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候,十三叔心情不好,比如和村长家的大女儿幽会时,被放了鸽子,也会不问青红皂白,迁怒于人,打骂和训斥他俩。通常就是这么两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者晴空霹雳,要喝退野兽似的咆哮:“你一边儿呆着去!”这时,准能把松树虬枝上的雾凇震落下来。

盛夏的一天清早,他们例行巡逻。突然看见林场东北角的一处新种的樟子松苗,被什么动物啃咬,连根儿都拱出来,约有一千多株,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触目惊心,暴晒荒野。林下的百十亩玉米棒子,也受到偷掰或糟践。他们大半年的心血和成果,毁于一旦。十三叔虎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野鸡和狐狸战战兢兢,面面相觑:“这,这是咋整的来了?”凭经验和踏勘踪迹,见多识广的十三叔立即断定,破坏林地和庄稼的元凶,不会是其他,定然是十恶不赦、行踪诡异的狗獾所为。

《现代汉语词典》关于狗獾的解释是:哺乳动物,毛一般灰褐色,腹部和四肢黑色,头部有三条白色的纵纹。趾端有长而锐利的爪,尖嘴,善于掘土,穴居在山野,昼伏夜出。性凶猛。脂肪提炼的獾油,药用价值极高,用来治疗烫伤,有奇效。獾肉可餐,有助于改善肠胃功能。也叫獾子,或猹。

十三叔知道,上中学时的语文课本内,鲁迅小说里少年闰土在皎洁月亮底下,戴着银项圈,手捏胡叉,轻轻刺向的猹,即是此类。但那一定是狗獾的幼崽吧。看这情形,杀伤力超强,来者不善,绝非等闲之物。十三叔猛抽着新卷的旱烟,吐圈儿,在踌躇。野鸡斜倚在明晃晃的大刀旁,寻思着狗獾啃剩的玉米棒子,心疼地叹息,不住气啧啧,抹了一把眼泪。狐狸抽空儿用脚步来回丈量了一围,核算受损面积,数了数被狗獾剖食的树苗,揸了揸蹄印宽度,打着小九九,拿笔把数字记在账本上。

劲风吹在倒伏的庄稼叶子上,飒飒作响。一群麻雀飞来,旁若无人,叽叽喳喳,窜上跳下,专拣较大的颗粒饱食。

十三叔率领野鸡和狐狸,发动附近的村民,在狗獾必经的路口设下机关---挖了一个约莫土坯房舍大小的深坑,四四方方,壁立九十度。他们拿着大刀、长矛、铁锹和锄头,混流值班,埋伏在不甚远的灌木丛中。等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等来了狗獾。像野猪似的狗獾出现了,它低着头,饿着肚子,狂甩双耳,烦躁不安地从山上一溜小跑蹿下来,如入无人之境。拱嘴长鬃,獠牙突显,耷拉的肚皮,把枯树桩荡歪;尾巴横扫树叶,哼哧哼哧,直奔玉米地。结果,一不小心就栽进稍作茅草掩饰的深坑,冲冲撞撞,原地打转,想要挣扎出来,不可能的。坑深数丈,坚石砌壁,里面泥泞不堪。十三叔一声令下,高举火把,在村民的簇拥下,端立在大坑沿上,用勾连枪猛戳,套马索摔打,刀枪剑戟齐下,轮番上阵投石,消耗气喘吁吁的狗獾体力,硬生生把狗獾折腾了半死。最后,人高马大的十三叔挥舞青龙偃月刀,大喝一声,斩下狗獾的首级。狗獾像一匹筋疲力尽、骨瘦如柴的黑豹一样扑通瘫倒在地,闭上了环眼,颈部冒出一股热热的血流,腥臭无比,染红了杨柳。

为民除害,除暴安良,十三叔俨然受到了当年景阳冈打死猛虎的武都头一样的待遇。男女村民们不由分说,把十三叔架在了肩膀上,如同颠簸着一轮旭日,涌回了十三叔的土坯房,锣鼓鞭炮,摆酒杀鸡,奔走相告,一番庆贺不提。单说这只颇费功夫打捞上来的死獾子,有人竟愿出大价钱购买富有药用价值的油和肉。十三叔不为所动,在买家海口面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十三叔虽然腼腆,但绝对是一个腹有心计的人,他要利用这只死獾子,鼓捣鼓捣,作一篇大文章。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狗獾的油,对治愈疤痕有独特疗效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中,很快传到县里分管林业的杜副县长的耳朵里。杜副县长,三十五六岁,上面派来的挂职干部,不仅年轻,学历更是在职研究生,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斯文得很,讲话不多,语速较慢,但干脆,不和稀泥,说到做到,从不放空炮。大家对他挂职一年多来工作的印象不错,评价不低。据知情人说,杜副县长的父亲是省城某厅的高官,刚刚退休下来,仍然在官场有很大余威,说话的分量虽不能用一言九鼎来形容,但有人听,得罪不起,确也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

待到狗獾的的肉,放进土坯房简易冰箱中的第五天,杜副县长就来十三叔所在的林场专题调研春季植树造林项目进展情况了。座谈会休息的时候,杜副县长示意林场郭达老场长,把“攻獾子英雄”请到会议室来,见见面,问候问候,顺便给大家讲一讲除暴安良的经过。果然,十三叔如愿以偿,得以露面。自当护林员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大领导。十三叔一向腼腆,为此提前喝了三两烧酒,因为他有个酒后不怯场的习惯。脸红扑扑的,手也不抖了,腰板挺直,军人的站姿,还向着主席台深深一鞠躬。他把三天前打好的腹稿背了一遍,没有废话,言简意赅,直入主题。正想多讲几句夸赞郭达老场长领导有方的话,却被杜副县长一甩手,打断了:好好。经验值得在全县上下宣传推广!

随行的报社记者赶紧在采访本上记下了县领导的指示。

狗獾的肉放到简易冰箱第七天的时候,郭达场长神秘兮兮地通知十三叔到县城办事,顺便把獾油带上,送到杜副县长的宿舍。十三叔从郭达场长嘴里得知,杜副县长早年在红卫兵两派武斗的时候,被人暗地里禁闭在仓库里,点着一摞大字报,在胳膊肘处烧了一块条形码一样的伤疤,烙印很深,以至于后来夏天都不方便穿短袖。听说,找对象时,差点因此受到影响。多亏岳母是老革命,见多识广,认为轻伤无碍观瞻,反而是资历和功劳的标记。瑕不掩瑜的斑痕,像一朵小花儿,竟然是岳母眼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用细说,杜副县长胳膊肘处的伤疤,在稀缺的獾油涂抹和润泽下,淡化并迅速褪去。杜副县长很高兴,心里的一块多年积淀的阴影消除了。更让他高兴不已的是,他回省城孝敬岳母的土特产——狗獾的肉,另加中草药,煮熟腌制,密闭瓮存,每顿饭黄酒佐料二两,苦菜苦菊苦杏干小许配伍,绿豆粉五克,沙棘油七钱,可作为正餐烹饪的辅食,温开水送下,三个星期为一个疗程,竟彻底根治困扰她老人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顽固性便秘毛病。

十三叔自打结识了挂职的杜副县长之后,膝盖骨就有点发软。只要遇到戴厚厚眼镜片的人,就想下跪,属于下意识的信服动作。一次路过县城的街心公园,看见一个诗人模样的中年人,戴着金丝镶边的近视镜,镜片的厚度像玻璃瓶底,正在香椿树下朗读一首流行的朦胧诗《春歌多嘹亮》:

于醇香的米酒里尽情打捞着

一颗颗沉甸甸而又古朴的长调音符

沾满筷头的晶莹粉屑簌簌溅落后

才明白,那是额吉噙不住的欣喜泪珠

晨曦中,被暖风轻吹着飞舞

经磐石的重压挤出的涓涓幸福之泉

本源于创伤累累的心口

解冻的溪流淙淙倾泻

冲刷掉曲曲弯弯沟壑间淤积千载的泥污

十三叔上高中时就喜欢诗歌,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喜欢诗歌的,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他自己还偷偷珍藏着一本《天安门诗抄》的手抄本诗集,用红布包着,虽然被翻得破破烂烂,但爱不释手,里边的诗,都会背诵。他也模仿着写朦胧诗,依葫芦画瓢,有时还能在学校的大喇叭广播中听到他的投稿,简短,率真,诗味儿不是很浓,却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的享受和满足感。他见到树下朗诵诗歌的中年人,头发花白,儒雅闲适,风度翩翩,声音浑厚,精神饱满,气色庄严,动作洒脱,黄金丝镶边儿的眼镜腿上挂着一串项链似的黑金属丝线,垂在两耳下,颤颤巍巍。不知为什么,不由分说,跪下了,也许是被中年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折服,这是他平生遇到的难得的可敬佩的有知识的人。

趁此天微明酒半酣的当儿

猛吸几口稠突突的春意

索性由它在喉咙间一个劲地嘟噜

一纵身跨上排山倒海般的狂潮之巅吆

年迈体衰全然不顾

此刻,置之脑后的是宾客正满屋

进门伊始的儿媳还捧着洁白哈达

等着为她老人家祝福

十三叔跪下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不起来。公园里遛弯儿的人,虽然诧异,但都点头默认了他的举动。那年月,独特而普遍的对知识和人才倍加尊重,社会风气使然,并不觉得是异类。“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人才是关键,有理想、有文化、讲奉献、守纪律、肯登攀的人,必须得到全社会的高度重视!挑大拇指的还不少,给予掌声的人更多。烈日炎炎下,十三叔跪着,汗流涔涔,干涸的嘴唇蠕动着,默念着心中向往的春歌,样子像虔诚的宗教信徒,打坐在菩提树下,清风徐来,花香鸟语,仿佛群贤坐拥着香车,极目骋怀,徜徉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十三叔第二个下跪的人,自然是杜副县长了。杜副县长宽敞的宿舍书架上摆满书籍,最上面是外国诗人的翻译作品,比如:《普希金诗选》《白桦》《草叶集》《飞鸟集》《吉檀迦利》《唐璜》等,下面一层是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尝试集》《女神》《红烛》《李金发诗集》《艾青诗选》《徐志摩诗选》《王贵与李香香》等。中间横档,醒目的地方摆放着奖章、奖状和证书之类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一看这种布排和格局,便知屋主是一个妥妥的踏筋斗云的人物。还没等很斯文的杜副县长表达一番感谢的话,十三叔扑通一声,就对着高大庄严的书橱跪下了。杜副县长很吃惊,忙说着“起来起来!”用一只手搀扶,腾出另一只手,探到水曲柳茶几上,有现成的办公用笺,写下了一张纸条:“郭场长,请对曲云峰同志给予组织关照和支持。”在纸条的背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手漂亮灵动的行草硬笔字,如高山坠石,能让人赏心悦目。一看就是苦心孤诣临摹过《兰亭集序》的人。郭场长的“长”字,从品相上看,简直与“少长咸集”的“长”字如出一辙;曲云峰的“曲”字,灵动秀气中不缺少法度,古意十足,几乎与“曲水流觞”的“曲”字无异。

父亲曾说,排行老幺的曲云峰在家族里对他很是尊敬。因为十三叔亲生父母早亡,是父亲供吃供穿供读书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对帮助他的大哥哥不尊敬,意味着忘本。可自从给杜副县长的书橱下过跪之后,曲云峰更加喜欢上了诗歌,具有诗人的风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腰板笔直,看人瞳仁总往上瞭,去眼镜店配了一副只有边框而无镜片的深色金属质地眼镜,镜腿另系一串银链儿,垂在后脖领上;梳着大摆头,倒剪双手,说话开始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字正腔圆的,就像在朗诵古文。和他的哥哥嫂子唠嗑的时候,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子。

宣布十三叔任职决定时,文件措辞相当严肃,认为十三叔的提拔使用,是组织统筹全局,从红海子机械化造林总场改革发展稳定的实际出发,做出的极其慎重的决定,是着眼于全县绿化事业进一步发展的迫切需要。已经顺理成章当上林场副场长的曲云峰,更加春风拂面,洋洋得意,开始忘乎所以起来。这可能是寒门出身、偶然腾达的人的一种阶层特征。首先对曾经的手下狐狸和野鸡耍起了威风,发起了脾气。

父亲规劝和说服了好几次,不大管用。父亲知道,这小子小的时候偷偷读过好多遍厚厚的《水浒传》,对高俅得志后酒馆里收拾那帮昔日偷鸡摸狗的泼皮发小的故事,最感兴趣,且羡慕不已,几乎能大段背诵其中的章节。

“你再偷懒,我砸掉你的铁饭碗!”这是十三叔临睡前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野鸡的鼻子,溅着唾沫的喊骂。野鸡给十三叔打洗脚水,忘了放泡脚活血的中草药包。

“你还敢顶嘴?看我如何让你在大会上作检讨的。”这是对狐狸说的,相对温和客气点,因为狐狸的远房二姑舅姐夫就是郭场长。而野鸡是一个没有背景的贫寒人家的孩子。野鸡的父亲是林场的老职工,那年因为患癌症,久治不愈后身亡,看病欠债至今尚未还清。

这两位耿直而忠心的孩子,第二天中午又遭到十三叔一顿相同的斥责,就因为吃饭时没有称呼“曲场长”,而称呼了“曲哥儿”的缘故。野鸡还以为是自己递碗筷怠慢了点儿导致的后果。

十三叔教训他们的时候,不忘补充一句:“就像杜副县长来咱们这儿检查指导工作,你难道可以称兄道弟吗?”脸上抹着凡士林膏、额头亮晶晶、吐着烟圈、板着面孔的十三叔进一步阐述,不惜上纲上线,“这是做人的规矩,这也是情商!脑子让狗吃了?”野鸡和狐狸呆头呆脑,仿佛各自的脑子真让狗獾吞吃了似的。他俩不敢多言,互相瞅瞅,无精打采,只能搓搓手,心里埋怨和后悔爹妈怎么没有把自己生在能够灵巧起来的八字上?

十三叔被突然免职,是在杜副县长挂职期满调走了一年零五个月之后的一天刮风飘雪的下午。十三叔和曾经提携他进步的郭达场长,为了权力之争,反目成仇,被老谋深算的郭场长暗暗向纪检部门重重告了一状的结局。

在场部会议室,十三叔被有大学中文系学历背景、会背诵唐诗宋词近千首、戴着变色太阳镜、口若悬河的办案人员厉声质问,紧张起来,扑通一声,瘫软地跪下,泪流满面,请求上级部门给自己一次改过自新、立功赎罪的机会。但组织彻查程序已经启动,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难以收回成命的地步。纪检监察部门列举了有关十三叔渎职和玩忽职守的四条问题线索,现抄录如下:

一是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有套取国家财政植树造林项目资金之现象,且分管造林项目区植树成活率偏低。

二是搞权钱和权色交易。利用每年春季大造林,按月雇佣临时工、工资一天一兑付的机会,对邻村年轻妇女给与过高的、随意性照顾,工资和劳保发放大大超出规定标准。

三是违反勤俭节约、过紧日子的原则,铺张浪费严重。

每天所抽的“华”字牌香烟,不符合工薪阶层消费承受的范围,属于有一定自由化倾向的大手大脚的小资不良行为。

四是表现出“两面人”的做派,对组织和单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言行不一,且目无领导,口是心非,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在森林草原防火期,未经比准,私自野外用明火。在组织调查期间,提供不实证据,企图蒙混过关。

曲云峰抬起头来刚想申辩,又觉得没用,越描越黑,所列事实,有鼻子有眼,绝非空穴来风。况且,那位办案人员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摘下太阳镜,指着卷宗,让他按手印。看样子,不服软,恐难以过关。那就乖乖按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出林场大门的那会儿,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光秃秃的树梢上落满了乌鸦,夕阳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獾子油的味道。天上飘来的雪花像沙粒一样沉重,脚下坑坑洼洼,跌跌撞撞。快回到家门口,他的胸中油然而生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壮感,他翻肠刮肚想起了一堆关于壮怀激烈的古诗词,国风乐府,蝶恋花,永遇乐,只是没有一首可以吻合当前处境。他觉得心绪烦乱,如雪花纷扰。

“去他妈妈的!”他觉得用一句粗话,完全胜过万千阙华丽的诗词。“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古人写了那么多缠绵悱恻的锦绣文章,豪放也好,委婉也罢,娘娘腔也成,统统是装逼装出来的,道貌岸然,不痛不痒,南辕北辙,懒婆娘的裹脚布,恐怕难以覆盖这烟火如燎的人间。

落魄的曲云峰迎着北风,边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边想起了《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这一段情节。他饿了,也困了,心里五味杂陈,憋得慌,后又自我解嘲: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缩着脖颈私下嘀咕着,如果这时能吃一葫芦冷酒,怀中有两块牛肉下酒,垫吧垫吧,多好啊。

王麒麟当上村长后的十几年,家家户户生活变化很大,都有了手机。有一天后半夜,王麒麟睡梦中听到手机铃音响了,朦朦胧胧中,麒麟伸手床头,开盖儿接听,一下就听傻眼儿了。手机里传来很熟悉的声音,是十三叔略带沙哑的嗓音。不会错的。“你好!是麒麟吧?”王麒麟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开口便骂:“曲云峰,狗日的,你个半死个泡。(方言,骂人的脏话)”麒麟媳妇儿,就是李贵老村长家的二女儿,名雪燕儿的,也在睡梦中惊醒,听见丈夫的叫骂,撸着被窝好奇地靠过来,咬着嘴唇,睡眼朦胧,紧张兮兮,屏息侧耳细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牲口!” 长着刺猬似的络腮胡子的麒麟这头骂。“牲口不如的东西!”

“话咋这难听?我也是万般无奈。”对方解释。

“牲口!”这头又骂,声音比刚才高了八度。

“我百口难辩,只有跳进黄河才可以洗清。”对方显然是不认同被骂为牲口理由的,压低嗓门,还在解释,或狡辩。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后,停顿了一会,又传来咳嗽声。“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得听我细说……”

王麒麟咬牙切齿,重重地把“细说”二字关进手机厚实的机盖里,摩托罗拉手机被摔在新铺的水磨石地面上,机屏还在闪烁不已。手机快速滑行至卧室墙角,机盖和机体实现分离,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锂电池从机壳里蹦出,而后破碎为一堆白花花的零件。

王麒麟的媳妇儿,即村长的二闺女雪燕儿,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光着膀子,吊着奶子,黑暗中,直奔地面闪闪发光的地方,捡起残破的手机,贴在耳朵上,焦急地喊喂喂,近乎尖叫:“谁呀?你是哪一位呀?”分明看出,胸脯上那两颗还没有下垂的肥硕乳房,随着叫声,在同步晃动。分明听到,那嗓子离奇的尖叫里,充满了哀怨,像半夜里北风吹断坚硬的树枝,咔嚓,掉在深雪处的声音。

“牲口!”本来是中性词,不就是充满野性的供神灵飨用的动物的意思吗?却成了北方农村骂人最狠的一句话。一句顶千句效果的咒语似的骂话,被披衣蹲在墙角一堆手机破碎零件旁猛抽卷烟的麒麟反复提起,他好似觉得只有这一句诅咒,才可泄愤。雪燕儿开灯,把厚棉被给丈夫裹上,受伤的小鸟一样,陪在一边,也蹲下,抹泪不止。泪蛋蛋吧嗒吧嗒泡在锂电池上。雪燕儿的眼睛忽闪忽闪,打量着自己身体魁梧、战栗不止的丈夫,回想起刚才电话里的声音,陷入沉思中。病恹恹的李贵老村长临终前,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目光阴郁,伸出瘦削而青筋暴跳的大手,摇着麒麟的胳膊,把仅二十三四岁的二女儿托付给他。嗫嚅道:“可以作婆姨,也可以当丫鬟来使唤。由你选择。”

王麒麟忍住悲咽思忖,感恩老村长一贯信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丫鬟片子一说。况且,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如今雪燕儿出落得像一只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比起姐姐当年的风韵,还要强若干倍呢。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哪是小家碧玉可比的做派,简直就是媲美大家闺秀的范儿。乌黑的长辫子,在微翘的臀部摆来荡去;会说话的眸子,像一泓波光粼粼的秋水;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匀称而妩媚;弯弯的薄薄的嘴唇,似两片上下叠合的水嫩莲叶,洋溢着能说会道的灵气。一对大脚板走起路来干净利落,呼呼生风,蕴含着青春无限的活力,一看就是精明能干、脚踏实地、可以放心相伴一生过日子的好婆姨。

王麒麟当上村长后的十几年,农村已经普遍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与宜康县其它地方相比,红海子村人均耕地少,底子薄,历史欠账多,麒麟凭借头脑灵活,胆子大,因地制宜,多种经营,把村里剩余劳动力组织起来,成立了工程队,进城承揽建筑工程,发展集体经济。后又将建筑工程队,因势利导转制为民有民营企业。工商注册:红海子漠南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麒麟自任总经理,法人代表。

抢抓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时机,加上城镇化步伐加快,城镇大拆大建,扩容改造升级,不到几年功夫,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就异军突起,跨越式前进,跃升为全县乡镇企业中的税利大户。

这时的王麒麟已非昔日可比,鹞子翻身,红光满面,头戴蚕纱薄翼米黄色丝织礼帽,锦衣玉食,派头大得很。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根金光闪闪酷似金箍棒的象征身份的名贵金属手杖不离手。企业正式入驻县城,办公楼虽在城边,但却是全县第一座高楼,住宅是全县第一座别墅,代步的小车是全县第一辆名贵的悍马。宜康县有什么官方举办的大型活动,比如那达慕大会、招商引资洽谈会、公路桥梁开通剪裁、商场奠基或竣工典礼等等,甚至有头有脸人家的婚丧嫁娶,麒麟总都受到热情的邀请,并且是座上宾,前呼后拥而至,起到了捧场、壮声威的效果。

谁家办酒席宴会,若能把麒麟总请到现场露一露脸,那是很荣光的一件事,会被人刮目相看若干日。如果麒麟总头戴礼帽兴致勃勃来了,一手持文明拐杖,一手捋络腮胡须,一副绅士派头,高嗓门逢场作戏敷衍几句吉言,称东道主或在座的某位嘉宾是他的患难与共的好朋友或亲戚,苟富贵,无相忘,同喜同乐,那简直是天降甘霖般的恩宠,此后可以逢人便夸,定然会令更多的听者羡慕得要死要活。

麒麟总果然也毫不含糊,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衣锦还乡,荣宗耀祖,慎终追远,认为今日的荣华富贵,必得益于先人的护佑与庇荫,选了个良辰节日,请了一班阴阳平事,唢呐鼓乐齐奏,把自家的祖坟修葺一新,亭台楼阁,石人石马,大理石铺地,雕栏玉砌,苍松翠柏,鲜花掩映,比起永垂不朽的烈士陵园,也不显得有几分逊色。

麒麟总的亲弟弟其武,和他的哥哥性格和处事方式完全不同,慈眉善目,衣着简朴,沉稳刻苦,谦虚谨慎,说话慢条斯理的。(王其武曾私下告诉我说,他哥哥本来父母起名叫其林,后自己请人算命,才改名为笔画繁多又寓意吉祥的麒麟的。)他二十刚出头,从小学习成绩突出,品学兼优,善于动脑筋,在哥哥的帮助支持下,考上了大学。暑期回家,劝说哥哥一定要饮水思源,居安思危,积累功德。低调,要踏踏实实做事,不要太过张扬。遭到哥哥的一顿斥责,认为弟弟是书呆子,不懂社会,没出息,辜负了家人的希望。

半夜别墅的客厅里,麒麟总和其武有一段精彩对白——

麒麟总坐在宽敞的古香古色的红木沙发上,点着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显然是在激动,声音忒大:“怂包,听着,你要研究和适应社会,放得开,敢闯,胆子大一点嘛。不能死读书、读死书!成吗?”

“哥,我虽然懂得不如你多,阅历不如你丰富,但起码常识还是知道的,天狂致雨,谦虚使人进步。成由勤俭败由奢。人不能太虚荣了……”

“什么?你批评我虚荣?”麒麟总站起来,未等弟弟说开来,就连珠炮似的反驳。“你知道星球大战计划吗?当年美帝就是靠这个惊天阴谋,引发军备竞赛,才把苏联拖垮的。商场竞争,和打仗完全一样,虚虚实实,兵不厌诈,这是智慧!兵者,诡道也。我不狐假虎威,行吗?”

麒麟总边愤愤地说,边踱步到客厅西北角的橱柜前,半蹲,取出一个盛红色液体的小瓶,晃了晃,仰脖子泯了一口,咬了咬牙,眉头皱成核桃,咽下。

“哥,反正我觉得这样走下去,不长远。我嫂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其武支支吾吾,他还是想把哥从九天揽月中拉回地面。晚饭时,雪燕儿嫂子就曾这么瞋怨和数落过哥的。

“你们慢慢会理解的。如果我不成为全县的利税大户,人家谁会正眼瞧我一眼?如果我不建造全县第一高楼宣示实力,怎么能顺利揽到工程项目?请人家吃山珍海味,人家都未必肯赏脸来;如果不贷款买豪车,排排场场,人家会瞧不起我们农民工的。”王麒麟连用了几个排比句,加上大嗓门,把他的弟弟呛得哑口无言。麒麟看见弟弟低下了头,他从酒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盒更好的南美进口高级香烟,打开包装,摸出一支,棕榈色的,奇粗,放置在茶几上立起来,掂来掂去,没点着去吸,鼻子挨过去闻了闻,若有所思,像是很得意自己刚才的一番高论似的。

其武知道哥哥一向习惯于别人奉承和点烟。但他不愿意在这时迎合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也该让哥哥冷静冷静,自己把持是关键,就无奈地摊摊手,起身回卧室休息去了。其武清清楚楚知道,麒麟总的银行贷款太多了,几乎到了资不抵债、无法承受的地步。也许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其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慢慢开始可怜起哥来,一穷二白的,白手起家,举步维艰,坎坎坷坷,能混到今天,很不容易了。打肿脸充胖子,虚荣心极强的个性,也许如哥所言,确实能给他带来高额效益。刚才在客厅里,哥哥喝浓稠的红色液体,是在实践卧薪尝胆的古训。哥哥用黑牤牛的苦胆汁,外加高度数白酒调制的用于励志方子。每天睡前啜一口,提醒自己,知苦知罪,不忘前耻。他想起脸上风光无限、内心纠结无比的哥哥曾经到红海子湖畔的查干庙里抽签,当抽到“上上签”时,竟然高兴得像小孩子获得棒棒糖的奖励,哈哈笑着,叩首谢过,在莲花生大士的塑像前手舞足蹈起来。

王其武想着想着,东方鱼肚白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我和王其武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一起玩耍长大,又一同考入省城师范学院,而且是同系同班。由于我俩均来自于偏僻落后的西部农村,说话口音带着土气,很浓,衣装打扮也土得掉渣,生活节俭和“抠门”,被同学们背地里称作“土包子”“山汉”,经常受到不怀好意同学的作弄和嘲笑。其武因天生具有组织协调能力和奉献精神,开学不久,被老师提名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属于年级高官。所以其武的土里土气,多被大家理解为脚踏实地和艰苦朴素,乐于默默无闻工作,不显摆,人缘好,成为优点,受到普遍夸奖。而我的土里土气,却成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屏障。比如,我夏天买不起凉鞋,一直穿四季不换的“回力”牌运动鞋,脚上常常捂出臭汗,味道可难闻了,有女生从我的座位旁经过,都要用手帕捂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逃逸似地跑开。

那时候,补丁衣服正在退出历史舞台;穿西装,开始成为时尚。开学前,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了一身蓝色新西服,还有带暗红菱形图案的领带。可把我高兴坏了。为使新服装经久耐用,不被磨破,妈妈在自家缝纫机上作了一副袖套,是用旧黄帆布提包拆剪下来的布片作成的,套在了西服长袖前边的肘部。又担心别针头插上不安全,而且容易掉落。于是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临行密密缝,把袖套硬给缝上去,固定住了。结果开学后,全院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穿补丁衣服。在校园里行走,或操场上,蓝西服,黄袖套,白回力鞋,颜色反差大,很醒目。听到背后我们班女生叽叽喳喳,品头论足,赐我外号:布丁哥。

有一个很佩服我学习用功、大我三岁、出生城市的时尚女孩子,本来一向对我有好感,关心我,呵护我,靠近我,和我无话不谈。我们在晚自习后,偷偷相约溜到操场,月光下,牵手谈论中国新文化运动,对胡适之的诗,情有独钟;对郭沫若的诗,信手拈来;对闻一多的诗,耳熟能详;对卞之琳的诗,赞不绝口。感情正在渐入佳境,就因为方言重、衣着土、不善交际,于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降温,跌至冰点,弃我而去。

还是其武明察秋毫,雪中送炭,将我从失恋痛苦的泥淖中拯救出来。其武知道我有文学写作特长,费了很大周折,为我争取到了学院的参赛指标,在“昭君杯”全省大学生作文比赛中,我以散文《红海子游记》一举夺得第一名,为学院赢得了荣誉。从此在班里获得了“文豪”的美誉,崇拜者络绎涌现,孤家寡人的境遇才得以逐步改善。

我和其武对家乡最美的红海子湖一直非常眷恋。周末,在省城桃李湖边散步,欣赏旖旎风光的同时,不由自主要联想起家乡红海子湖的水光潋滟与山色空蒙。红海子湖最大的特点,还不在水清,而是水浊。一望无垠的湖水是浅红色的,赤波荡漾,像碗里中草药浸染过的汤剂,又像杯中沏好的香飘四溢的龙井茶。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呢?原来红海子湖畔以及水里生长着很多不知名的孑遗植物,盘根错节,藕断丝连,若隐若现,时多时少,药用价值极高,四季温差轮替,常年浸泡积淀,与湖底独特的矿物质发生化学反应,加之以一百多种世所罕见候鸟(如遗鸥)粪便为调料,千百年风霜雨雪的滋润,潮起潮落,形成了得天独厚的“保健壶”的功用。成群的牛羊徜徉在岸边,饥则食草,渴则饮水,自由自在,从不得病。老辈人讲,喝了湖水的牛羊,不仅不患口蹄疫、肠胃炎、脑包虫、血吸虫、蛲虫等病,连感冒喷嚏都不打,浑身充满活力,健康得很,而且肉质十分鲜美,味道可口,不膻不腻,芳香浓郁,富含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极利于延年益寿。所以,红海子的牛羊肉,绿色有机,还进行了产地产品认证,成为宜康县正在着力擦亮的一张名片,成为走出家乡的游子们永远津津乐道的骄傲。

这次“昭君杯”作文获奖,奖金不算丰厚,百十来块,奖杯也不算贵重,可对我的鼓舞作用很大,我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写了许多篇文章,发表在校刊上。虽然都是些“豆腐块”,但在那个还没有开发出手机和微信功能的年代,在那个人人渴求知识、征婚广告中都标注酷爱文学的时代,校刊上登载的每一篇文章,大家都争相传阅,都要认真做卡片和笔记,都要展开讨论,都会引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反响。

学院团委的女播音员,操着一口及其标准的普通话。每当听到她甜甜的声音,特别是每周一歌,你就会浑身血流舒畅,如沐春风,宠辱皆忘,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悉数打开。宛然听到梵婀玲上奏着名曲;仿佛荡舟心许,船欲动而萍开。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走进了我的内心,主动和我好上了。

长相自然比弃我而去的那个漂亮了,双眼皮,眼睛水灵灵的,头发卷曲而有波浪,笑声似银铃,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穿着十分贴身的蓝白柔和过度、如青花瓷一样的连衣裙,粉色高跟鞋,迈着小碎步,整天小燕子一样欢快,俊俏典雅,让人感受到浓浓的艺术气息来袭。在她的影响下,我的普通话水平迅速提高,土气渐渐消失,更加合群了。

王其武在团支部工作日志中,把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变化,归结为无穷的榜样力量。我也直到那时起,才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句至理名言,出自伟大导师列宁之口。我好像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楷模和爱情的价值。父亲后来告诉我,十三叔回乡务农,处在人生低潮中,把这篇心得体会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在了一个大牛皮信封上,装在绿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经常阅读。

星期六放学后,其武胳肢窝夹着工作日志走到我身旁,悄悄附耳说,他哥王麒麟来省城办事,顺便到学院看望我们,让我和他一起去学院的西南角处、门脸迎街的地方特色菜馆就餐。我当然很高兴了,又可以省一顿伙食费,还可以见到家乡的人,一举两得呗。要知道,我的一顿伙食费,乡下的父亲在屠宰厂干活儿,就要在大冬天的室外流水线上额外多宰一口猪后退毛开膛破肚剔骨才能挣得。

我们进去时,没想到饭店的一个大雅间儿内已经坐进了六七位了,都是和我们身份一样的学生,各个学院的校服虽不尽相同,但大家基本认得,是我们县里考入省城各个学校的。我俩打过招呼,挨着他们坐下,互叙学习和生活中的趣事儿。我猜想,其武也可能不知道他哥请了几个人和为什么要请人,不然不会张冠李戴和茫然失措若我的。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雅间门帘一挑,声音先人一步进来了:“想死你们了!”正是头戴天蓝礼帽、满脸络腮胡打理得非常整齐的、身材魁梧、嗓门大的王麒麟。

他在饭店老板的陪同下,如检阅部队的首长,同大家一一握手并频频挥手,微笑着点头致意:“家乡的精英们,大家辛苦啦!”大家齐刷刷起立,行注目礼,鼓掌向王总问好。麒麟总健步从大家面前走过,到了长方形餐桌的正中央位置,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双手平举,然后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落座。这时,饭店老板催促服务员上菜,炒米、奶茶、

手把肉,果蔬拼盘,一应俱全。铁锅炖大骨,地道的红海子家乡的牛羊肉,香喷喷的,垂涎欲滴。饭店老板让大家斟满酒或饮料,有的女生以茶代酒。“请王总讲话!”饭店老板简单介绍了几句王总的身份和业绩后,宣布开宴,带头拍手欢迎。看着这个饭店老板,五短身材,皮笑肉不笑,特别眼熟,我想是在家乡的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正准备伸手动筷箸夹红烧肉吃的大伙儿,忙放下筷箸,响应着鼓起掌来,掌声还算热烈。但我发现其武没有鼓掌,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烈,好像对麒麟总的举动不以为然的样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其实,也不叫讲话,是问候。代表家乡人民向省城学习的各路精英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希望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茁壮成长,以优异的成绩学成回家乡,报效父老乡亲!”大伙儿吃了几口菜,再次鼓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认为麒麟总的讲话有力道,鼓舞人心,站位很高,而且这里的饭菜极富有家乡风味,羊肉肥而不腻,牛肉鲜而不老。

麒麟总说完,坐下,吸烟。饭店老板满脸堆笑地劝大家慢慢吃,自由喝,尽管乐,不要辜负了王总的一片盛情。

其武和他哥虽然是亲兄弟,但在桌面上,没有显得特别亲密的意思,也只是一如常人的拉话。有个别学生,开始向王总敬酒,汇报各自思想和学习近况,免不了肉麻的奉承和赞美,或是感谢感激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善于表演和唱歌的老乡,可能是艺术系的,有备而来,在几杯水酒下肚之后,见缝插针,也不忘唱几首家乡的山曲儿助兴,以免冷场。

饭店老板适时总结道:“今天这顿宴请,特别有意义。王总在百忙之中精心安排,体现了王总对桑梓学子的殷切期盼。希望大家发挥大学生的优势,发扬我们宜康县争名升位、走进前列的光荣传统,拿起你们手中的笔,写文章,投稿报纸电台,多多歌颂家乡的变化,多多歌颂像王总这样有情怀、热心和致力于家乡建设的企业家的先进事迹。”听得出,饭店老板也是有备而来,有板有眼,激情澎湃,站位不低,“王总这次来省城办事,已经被省建设厅列入“十大优秀企业家”候选人的榜单。我们要各尽所能,营造良好浓厚的宣传舆论氛围,支持王总脱颖而出,为家乡争光!”饭店老板的总结,显然是言简意明、删繁就简、直奔主题、精心策划的动员报告,引起大家好一阵反响,窃窃私语不绝。

麒麟总悄悄举起酒杯,咣的一声,与饭店老板一饮而尽,相视哈哈大笑。麒麟总嗓门大,虽然声音压低八度,属于私密性质言谈,但隔着五六个座位的我,在烟雾缭绕中,还是听见了他对饭店老板的许诺:“下月来,为你正式颁发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的聘书。”

饭店老板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为了活跃气氛,他讲了几个有关杨三换的笑话段子后,最后连用了两个歇后语:扛着竹竿进胡同,直来直去;麻子哥照镜子——纯属个人观点。

我豁地一下记起来了,这个饭店老板十多年前曾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因挪用公款,被开除公职,后来听说下海到了省城干个体,作餐饮。那时,十三叔刚回乡务农当生产队的饲养员,两人对发展畜牧业经济意见不合,常有龃龉。争论到一定火候,剑拔弩张之际,十三叔嘴里嚼着片桑树叶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球,牙关咬得巴巴响,包村干部就以这两句熟悉的歇后语为掩护,岔开话题,识趣地打着哈哈,抽身而退。

还没等饭店老板进一步阐述获得荣誉深远的现实意义,其武就拉着我的手,不辞而别,提前离场了。我的后背像被人推搡过似的灼热和发麻。其武的脸通红,眼睛通红。看来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本来一顿简单的饭菜,硬是加进了太沉重的功利内容,有了馊味,他偷偷地叹气。

饭店门口的一棵粗壮的国槐正在寒风中飒飒落叶,树身上有多处自行车剐蹭留下的疤痕,多像家乡红海子晚秋时节的胡杨树。

我们村出来闯荡社会、混得最好的,还不是麒麟总和其武二兄弟。其武师范学院毕业后改行到机构改革新成立的宜康县商务局当股长的时候,宋公民家的二公子宋朝宗就已经是这个局的正局长了。乡下人的理念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当官高”。宋朝宗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要远高于麒麟总的。表现在每年村里举办的回乡过年人员省亲春节团拜会上的座次,朝宗一直稳居上首,旁边右手处的斜角对过才是麒麟。为此,麒麟虽心有不甘,也不敢得罪朝宗。新村长尽管是红海子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的员工,是麒麟总的嫡系下属,可主持这类活动,也不敢丝毫马虎,因为他最清楚,一旦把座次排乱了,打破了习以为常的惯例,误导了人们视听,意味着什么不良后果?

宋朝宗从小家庭优渥,但调皮,不安分,学习不是很用功,也没有念过什么正规大学,而气质和长相属于一表人才,天生的招人喜欢的行止。自学考试拿到文凭后,就被安排了正式工作。他是一个晚熟的人,谈恋爱的时候,同学同事早就成家立业了。他的未来丈母娘是省城刚退休的孙姓的领导。孙领导退休后,精神依然矍铄,经常来女儿晓丽工作的地方宜康县居住,帮助女儿带带前夫留下的外孙儿,帮助地方协调一些与政府有关的项目落地等事项,同时颐养天年。宋朝宗的舅舅曾经是这位孙姓领导的专职司机。

宋朝宗第一次跟着女朋友晓丽去看望她母亲,一向傲气的朝宗进门诚恐成慌,很有些紧张。因为:一是门不当户不对,不太般配;二是自己文化学历不如女朋友高;三是听说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十分威严,在位时,人送外号“母夜叉孙二娘”的便是。宋朝宗打小在村里和小朋友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水浒传》时,对孙二娘和丈夫菜园子张青开饭店卖人肉包子的故事就感到畏惧,偏偏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就是“母夜叉”式的人物,能不心里发憷吗?

孙领导是一位年近古稀、身体微胖、头发花白、高鼻梁、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的妇女,正翘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半天,才将乜斜的目光从报纸的上端射向门口。“按什么门铃?又不是外人,进来吧!”

可以看得出,孙领导的女儿对她也无比敬畏。晓丽很拘谨地向母亲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妈,这位,就是小宋。”

宋朝宗虽然出身农村,但也是一个经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曾只身去上海“南漂”打拼三年,想做一个许文强一样的风流人物,风风火火,摸爬滚打,吃过不少苦头,也历练了胆量。他向前一步鞠躬:伯母好!

客厅里静得只能听到落地钟摆的滴答声,阳台上的一盆君子兰正在绽放红花,鸟笼子里的鹦鹉也在叫:伯母好!

宋朝宗分明感到孙领导乜斜的目光像一枝冷冷的利箭,要射穿他修长的身架似的。他颤抖了一下,复又立即自我暗示(只有人具备自我暗示、调节情绪的功能):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坐!”孙领导放下手中报纸,往对面的沙发上指了指。

宋朝宗放下双手一直端着的精致的水果花篮。篮子里的一颗猕猴桃不小心滚落到地毯上。

宋朝宗刚坐下,一只宠物狗跑过来,一跃,稳稳地蹲在他的怀里,用红红的舌头舔他上衣纽扣。

孙领导显然对宠物狗无比喜爱,慈祥地注视着,俯下身子,敞开双臂,口气轻轻呼唤:“欢欢,懂事。回去,觉觉。”而后,扭头,皱眉,努嘴,一脸严肃地对女儿喊:“晓丽,愣着干嘛?快给客人上茶呀!”

孙领导站起来,伸展伸展胳膊,舒活舒活筋骨,双手叉腰,长吁了一口气,在客厅里踱了一圈步,若有所思,往后捋了捋短发,又坐下,正襟危坐,如同召开书记办公会议似的,突然发问:“听说你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了,是吗?”

“是的,一年多了。”宋朝宗不敢敷衍,如实回答。他看了看在沙发后面站着的晓丽,仿佛想寻求援助。晓丽只顾给母亲揉肩捶背,没有理会朝宗的意思。

“我记得你们是工作上来往认识的吧?”宋朝宗听出孙领导说话的口吻明显往亲切的方向调频,像旋钮一样,慢慢地不再那么严厉了,或者说,话语温馨起来。“晓丽说,你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好青年,通过大学自考完成了所有学业,工作上很有招数,不简单哪。”

孙领导说完两遍“不简单哪”,脸上的皱纹开始舒展了更多,竟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恢复了作为一个老者本自具足的温和宽容形象。直到这时,晓丽悬着的心才放下,因为她最了解母亲的性格,露出笑容,好比阴云过去,阳光普照。

宋朝宗全身也放松了很多,他这才敢大胆地打量一下这所屋子的陈设与格局。他看见客厅正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的巨幅相框,里面一个梳着偏缝头、浓眉大眼、微笑的中年男人,目光炯炯有神,穿着警服,有肩章,从相貌上一看便知是晓丽的父亲。因为晓丽的长相遗传了她父亲的基因,耳廓大,嘴角上扬,下巴浑圆,牙齿洁白整齐。

“小宋,”孙领导亲切的称呼他小宋,朝宗觉得十分温暖,顿生甘作小字辈的无限自豪与惬意。“你知道晓丽的爸爸是怎么牺牲的吗?”孙领导陡然又提高声音发问。

宋朝宗看了看晓丽,晓丽偷偷地向他点了点头,朝宗心里托底了。晓丽知道母亲必然要问这个问题,事前就特意给朝宗详细讲过若干遍爸爸因公殉职的经过,包括准确无误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朝宗早已熟烂于心。等朝宗流利地把准备好的故事一五一十复述完毕之后,孙领导决定完全认可眼前这个成熟的未过门的女婿。

“你可想好了,晓丽离异,还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日子。”

“伯母,我已经想好了。”朝宗毫不犹豫的承诺。

她再次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走到朝宗的面前,鼻子嗅了嗅,满意地笑着,朝顶棚望了一眼,猛然想起了什么,对朝宗说:“你们家乡红海子出产的狗獾肉,我吃过,十分不错啊!”并不显得老态龙钟的孙领导记忆力真好,越说越露出更加开怀的笑容,眼睛里放出慈祥光。那只宠物狗听到笑声,从里屋旺旺叫了两声,清脆悦耳,又蹦跶出来,很乖顺地卧在朝宗的拖鞋旁,耷拉着肥肥的耳朵,提起后爪挠痒痒,向朝宗挤眉弄眼,摇尾巴,还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宋朝宗虽然出生在农民家庭,但他的身上,从一出生就自带贵气,从不腼腆,会来事,广社交,四面打豆腐八面光,善于搞平衡;眉清目秀,聪明能干,好学习,自律性很强,喜怒不形于色,极善察言观色,城府深,幽默豁达,讲话得体,讲究分寸,很能打动人,招人喜欢。所以从小村里老人就说这个孩子是一块“官料”,将来前途无量。果不其然,而立之年刚过,就由一般干部、副股级、股级、副科级、科级,一路上来,稳稳坐到了县商务局局长的位置,并且在工作中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官声斐然。

宋朝宗平时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刘罗锅》,他能从繁杂的古装戏故事情节中悟出当官三昧,即必须让你的上司深深感到作为上司的无比尊荣的优越感和乐趣。他说和珅比刘墉更谙做官之道。宋朝宗在工作决策中从不果断拍板,总是时时处处向上级请示汇报,对领导的指示和批语,或眼神,心领神会,精准把握,言听计从,件件有着落。山外青山楼外楼,宋朝宗的上司、县长助理张先生(“先生”这里是名字,而非称谓),对实学的应用和研究更上一层楼,简直可以作为宋朝宗的师傅了。张助理业余时间猎涉文史哲,知识面很广,喜欢舞文弄墨,而且书法的功底已非常人所及,独树一帜。县里书法界公认其草书技艺超过曾经挂职的杜副县长。于是宋朝宗出差采购名家的字画送给张助理,还发动下属单位的人逢年过节请张助理前去题词,赐墨宝,写座右铭,开座谈会,张助理乐此不疲,也加深了对分管口民意的了解,认为朝宗精干,可堪重用,对商务局的工作满意。

我的同学王其武素来敬业有加,兢兢业业,踏踏实实,视股室为自家,“五加二”“白加黑”,埋头苦干,是一个十足的工作狂。写材料忙得不可开交,废寝忘食,连同学聚会,都顾不上参加。夙夜在公,辛辛苦苦工作了五六年,原地不动,按理说,德才兼备,品学兼优,也应该提拔了。可他的同乡上峰总说八个字来定论,即:尚未成熟,还须历练。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为此,哥哥麒麟总很是着急,去了多趟宋局长家,提着贵重的礼盒,里面装满名烟名酒,但都被退了回来。

后来,麒麟总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了一个破局办法,在某高人的指点下,去省城古玩市场购得一幅明末清初稀有的八大山人仿古字画,给宋朝宗家里送去,竟然接收了。答应明年下半年县里研究干部时,推荐上报其武。不几时,当麒麟总去张助理家汇报中标承建的小学教学大楼工程进展情况时,在张助理的书房里,看到了这幅仿真山水画,古香古色,奇中守正,藏巧于拙,赫然挂在装饰一新的背景墙正中。

张助理的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块纯蓝手工地毯,云纹镶边,花团锦簇,镂描着菱形环扣的唐绣。正中方框内凸显《西游记》的图案,是不自量力的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撒尿的那幅作品。嵯峨的五行山像一片秋霜浸染的五角枫叶,自以为是的猴子身着猩红猩红的斗篷,恶作剧,憨态可掬。麒麟总忽然想起,这块地毯几年前在什么拍卖会上见过,特别眼熟,怎么会辗转到这里来?还有摆放在地毯上的那对张开饕餮大口的缅甸玉貔貅,栩栩如生,想见也是大有来历的。

千万不能戴有色眼镜观人。张助理八小时之外放松的闲暇,最喜欢谈诗论画,真正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痴情的人,丝毫没有附庸风雅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鬼使神差,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走上了从政的道路。不然,肯定会在书画和学术方面流芳后世的。就像北宋后期的那几个皇帝,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骄奢淫逸,而专攻艺术,定然会名垂青史,断然不会有“靖康之耻”。张助理熟读《二十四史》,不是你所想象的花拳绣腿的庸常之辈,而是有真才实学、触类旁通之杂家。工作上思路清晰,措施有力,善于着眼现实问题的理论思考,高屋建瓴,把握规律性,富有创新性;学业上更具有先天禀赋,敢于与段位高的人过招切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称初究天人之际,略通古今之变,每逢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人。

张助理月末休息时一般爱在家里举办小型沙龙,宋朝宗和县里一帮较有品位的文人,有些是来自省城的耆宿,成为受邀的对象。把酒品茗,陶冶情操,知无不言,交流把玩品鉴各自的收藏,棋盘上推演人生百态,真正做到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张助理兴致勃发的时候,讲一些钻研学问后独到的心得体会,同时理论联系实际,穿插一些工作上的思考,比如当前制约宜康县农畜产品“卖难”问题破解之法,分享给大家,令在场的宾朋直呼胜读十年书,无不解渴和受益。

宋朝宗在笔记本儿上记得,张助理关于论述大力发展文化旅游产业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系,太精辟了。尤其对时下“文旅搭台,经贸唱戏”的提法,进行了非常有力的驳斥。他说,文旅不仅仅有“搭台”的功能,而且文旅本身就是发展经济题中应有之意,相得益彰,并行不悖,不能人为割裂。张助理说,有关信息披露,当年新加坡之所以选择投资苏州工业园区,尽管有优惠政策的强力吸引,能让其决策者下最后决心的,主要的还是依靠苏州优越厚实的人文底蕴。

宋朝宗的笔记本儿厚厚的,密密麻麻记载着张助理每次小聚时的有感而发,以及与朋友的论战。比如:历史上的明蒙互市的影响及其意义,近代“走西口”现象的文化解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繁荣的必然性刍议,百年诗歌的嬗变,宜康县建设“诗歌之城”的现实选择和有效途径,招商引资如何避免产业雷同,网上直播与带货促销策略等。

宋朝宗在单位组织的职工双周读书会上,基本就以这些题目作部署动员,率先垂范,现学现用,号召大家开卷有益,深入展开读书研讨,解放思想,拓宽思路,畅所欲言,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提出工作再上新台阶的建议。商务局的职工文化建设工作,走进了全县的前列。

有一次例行读书会后,朝宗把办公室主任王其武留下来,告诉小王说,张助理近期对从宜康县走出去的文化名人特别关注,问长问短,可能会有新动作,要其武迅速搜集这方面的信息和动态,为他准备一个汇报提纲。

十一

我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没有老同学其武幸运,先被分配回老家的一所基层学校教书,后又调到乡政府从事文秘工作。周末,倒也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喜欢约三五好友聚在街边小店一起小酌,抒思古之幽情,念光阴之荏苒,叙人生之感慨,有时还为网上曝光的某些敏感话题发发牢骚什么的。在酒至半酣之际,喜欢即席朗诵李白的名篇《将进酒》,常常为古代的五花马、千金裘放到如今该是什么“水货”争论得青筋暴跳、面红耳赤,浑然不知日之将暮。

王其武下乡路过,偶遇于酒肆。久别重逢,言无不尽。其武这回也一改往日的矜持和清高,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看来,美酒确实有拉近彼此距离之功效。杜康,旷古之奇人也!酒过三巡,面具和虚荣皆被融化。朔风飘雪,围炉夜话。

其武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宋朝宗局长的爱人晓丽,前夫就是以前挂职我们县的杜副县长。”

我一阵愕然,闻所未闻,简直天方夜谭。又想,也有可能。“奥,是那个分管过红海子林场大造林工作的杜副县长吧?”好像忽然脑海里有了点印象,那可是十三叔曾经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呐。十三说过,杜副县长的大名叫杜聿明。

“正是。”其武泯了一口酒,吃菜,接着说,“晓丽的父亲和杜副县长的父亲是战友。晓丽的父亲是省城司法部门的大领导,以身作则调查研究,在下乡检查工作的途中,不幸在草原上的公路铁路交汇口,与疾驶而来的火车相撞殉职,后被组织追认为孔繁森式的好干部。”

“喝酒喝酒,不谈荆州。关我啥事?”

“你别打断,后面还有一些你关心的内容呢。”

其武端起杯中斟满的酒,撒向半空中,以示缅怀。“杜副县长回省城后被重新分配在地矿厅工作,因与主要领导意见不合,结下梁子,难以大显身手,裸辞下海。后又受聘一家国企旅游公司担任副总经理,不仅事业发展不顺,而且家庭也出现了裂痕,导致离婚。目前签约于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社,负责文案策划和推广营销方面的工作,业务风生水起。杜副县长与咱县现在的分管文化教育和商务工作的张助理是莫逆之交,两人惺惺相惜,称兄道弟,常有文字和书画方面的切磋交流,是一对完全可以颠覆蔓延中国几千年文人相轻陋习的人物。”

“跑题了,关我啥事?”我装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搞的?你过去可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士别三日,就变成如此没有涵养的人了?”其武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当过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批评人依然毫不犹豫,但讲究分寸。

“洗耳恭听,愿闻其详。最好能够引起我的共鸣。”

“你的十三叔现在哪里,你知道吗?杜副县长的铁杆朋友,他们在一起肝胆相照,患难与共!”

我激动地站起来,拉长脸,屏住呼吸,注视着其武的嘴巴,希望听到有关十三叔的情况。多年打听不到十三叔的下落了,老父亲为此担心出一身的老毛病。但其武故意开始卖关子,嘴巴只嚼花生米,嘎嘣脆,一颗接着一颗,还吐出了花生皮,不说话。

“你快说呀,十三叔怎么了?”

“你不是不耐烦吗?冷静一会儿!”

“我自罚三杯!你说。”

等我将三杯酒一饮而尽,其武慢条斯理起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上前一把搂住其武的肩膀,给了他一个飞吻,作揖,跺着脚催促,“往下讲,后来呢?现在什么情况?”

“喝酒喝酒,不谈荆州。”这回轮到其武吊我胃口了。

“急死人了。团委书记怎么说话还如此吞吞吐吐?这哪里是你的水平?”我用激将法逼迫其武,奏效了。

“十三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已经是一位顶呱呱的大诗人了,享誉文坛,一时风头无二!”其武放下筷子,站起来,就像在学院元旦晚会上宣布年度奖学金获奖名单一样,表情凝重,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我想起来了,十三叔在离家出走二十几年后的一天,给刚参加工作的我写来一封信,笼统得很,说他和十三婶儿在外地的一家屠宰场打工,薪金还可以,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创作,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让家人放心。只是没有说明具体生活的地点和详情。十三叔随信寄来一本名为《北国之春》的刊物,里面头条就是署名“济农”的叙事长诗《牧羊女的心事》,回环往复,荡气回肠,诗味很浓。

正当我浮想联翩、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时候,其武猛然把我从云里雾里推搡出来:“我们的宋局长绝对是个胸襟宽广的人,聪敏能干,会来事,值得我辈学习。他和晓丽结为伉俪,不仅和晓丽带来的女儿关系处得好,视如己出,而且和杜聿明的关系融洽,义结金兰。张助理的沙龙,群贤雅集,名流荟萃,杜聿明是常客。”

我突然问其武:“麒麟总知道我十三叔的这些情况吗?”

“不知道!”其武沉着脸,用餐巾纸抹了抹嘴,低头说,“我不能让他晓得,免得闹出大事端来。”

“麒麟总咋就不能学学宋局长的处事风格?大度点多好,都多少年了,生米早做成了熟饭,仇恨还记在牛皮老账上,不能与时俱进。”我拉着其武的手,正视着他的目光,好比学院同窗辩论数学问题时的直言不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携手做做工作,也许能解开这颗死疙瘩。”

其武想了想,会意地点点头,表示可以一试吧。

围炉夜话就要结束的时候,其武又像开始时的神秘兮兮,咬我的耳朵:“我想,我们可以精心组织一次破冰之旅,从雨燕儿和雪燕儿的‘双燕会’入手破题。”

“有道理!好主意!”我喝干为敬,两人击掌。

乡下的夜风越刮越大,酒肆门口甬道上的积雪被吹开一大块儿,仿佛棉絮撕开口子,露出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蜿蜒小径;没有归巢的沙半鸡儿,三五成群,腾地飞起来,汇合成一片,低低斜掠,与飘雪共舞。

十二

十三叔也真是一个怪才,祖祖辈辈都是杀猪宰牛的,到他这里,无师自通,血液里蓦然流淌出诗歌的基因,暗合古人,行吟泽畔,月下独酌,沉郁顿挫,抒发情怀,歌以咏志。他觉得努力和天赋灵感相比,只是小菜一碟。自己有时候在屠宰厂干活儿,突然诗如泉涌,好句子如席卷长空的骇浪,湍流跳涧的文字,裹挟着春潮的凌汛,波撼气蒸,排闥而来,他赶紧掏出笔记本,加以捕捉记录。十三叔把自己写的诗歌,拣一些满意的篇什,通过邮局投稿于《北国之春》杂志,起先有几年连续退稿的经历,他锲而不舍,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后来几乎每投必中,一发而不可收,成为刊物的核心作者群。杂志社主编还给他写来热情洋溢的信,鼓励他热爱生活,永不气馁,坚持创作,自强不息,必能成功。这简短而诚挚的信件,字字放光,句句暖心,十三叔捧读得热泪盈眶,为低谷中的人生注入了强心剂,如救命稻草一样,竟然改变了十三叔坎坷多舛的命运。

十三叔在南方边陲某镇屠宰场打工的同时,为了增加一份收入,下班后,还在街头巷尾摆地摊儿修理摩托车(部队时学的手艺)。浓荫下,挥汗如雨,边干活,边背诵古诗。遇到前来维修保养摩托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不重复、会流利地背诵五首以上的古诗词,或与他能聊得来的,则视为同道,只收材料成本,手工费一律全额免费赠送。有很多人为了省钱,在去修理摩托前,拼命记读常用古诗。呼啦一下,全镇背诗成风,家家讲李白,户户谈杜甫,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时成为美谈。

十三叔在当地诗友赞助和支持下,创办了不定期的民刊《杯水》,成为诗歌爱好者和打工仔习作与切磋交流的园地。稿件来自全国各地,不少作品被有影响的选刊转载,引起文艺界的瞩目。全国许多知名作家到这小镇度假或采风,简陋的《杯水》编辑部,是必去“论剑”的地方。

有一次,他从打工多年的南方边陲小镇应邀回省城参加作品研讨会,苍天不负有心人,机缘巧合,俨然神助,遇到了《北国之春》的主编,一位白须素衫、中等身材的睿智长者,你猜他会是谁呢?他就是十三叔三十年前在宜康县街心公园跪拜过的朗读诗歌《春歌多嘹亮》的采风诗人张振中!德高望重的张振中退休后仍然返聘,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位被岁月消磨得两鬓苍苍的人,就是佛教徒般顶礼膜拜自己的曲云峰。张振中老前辈也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打工仔,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迷恋诗歌到如此,不因生活的磨难而改变初衷,一边靠苦力养家糊口,一边忙里偷闲,阅读写作,几十年如一日,坚定信心,笔耕不辍,并取得骄人的成绩。久别重逢,喜出望外,他们一起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诉不尽的人生况味,参不透的命运沉浮,讲不完的诗歌情怀,吟不够的妙章佳句,成为忘年之交。

机会实在难得,十三叔不忘从包里取出近日忙里偷闲写的一首短诗《新离骚》,双手呈递,请前辈斧正。

品读屈子楚辞,忽然闻到充盈大堂

一缕缕浓浓中草药味的扑鼻芬芳——

妻子担心我是不是走火入魔,而我却觉得

那是古贤开出的对治今人时弊的千金良方

张振中展笺看毕,拍手道好:“短小精悍,文约而义丰,堪比前贤卞之琳的《断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的张振中老前辈告诉十三叔,他的儿子张先生(别误会,是真名)一直在宜康县政府工作,现提任县长助理,分管文化教育和商务方面的工作,有啥困难可以找找他来帮助。十三叔闻听此言,双手合十,感激不叠,膝盖骨一阵酸软,摇摇晃晃,前倾后仰起来,差点儿又要下跪了,多亏老前辈手疾眼快,抢步向前,口吐“折煞老夫也”,一把搀住他,才没有再现当年公园里幸会时的虔诚场面。十三叔写信,通过张振中老前辈向他的儿子推荐了曲家大侄子我,命运峰回路转,于是我顺理成章地从偏僻的乡下调入县商务局工作。与王其武老同学成为形影不离、配合默契的好同事。

我和其武真是天意有缘,以演双簧戏的方式,红脸白脸交替使用,家事国事,事事关心;城镇乡野,数千里奔波,奉命策划和导演的“双燕会”,就是在我调入商务局不久后进行的。虽然离奇曲折,大费周章,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完成任务,彩排效果一片叫好,交了一份较为圆满的答卷。

那天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在省城郊区的一处群山环抱的风景优美的田园牧歌式文学创作基地,翠柏森立,流水潺潺,风吹草低见牛羊,牛铃摇春光,燕子在度假木屋的斗檐前筑新巢。再有几只却隽逸地在潾潾如縠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一下水面,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地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远山巨大的向阳斜坡上,用乳白色的石头垒积,镶嵌在青草绿树之间标明改善生态誓言的文字清晰可辨。

并排成栋的深橘色木屋里,灯光似银,温馨可人,“一丈青”雨燕儿和妹妹雪燕儿见面了,像离散的双驼,先是跺足捶胸,抱头痛哭,继而又骂又喊,你捶我搡,后来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缅怀父母养育之恩,哭诉离别相思之情,对谈桑麻女红之艰辛,喟叹时过境迁之倏然,到最后,泪干了,话更投机了,竟然破涕不语,相视而笑。

“现在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吗?干嘛要难过?”姐妹俩拉着手,细细打量着对方,从对方的衣着神态和面貌上看得出来,各自生活的还算幸福,脸上浅浅皱纹的隆起处流光溢彩,颈肩鎏金般丝滑的纱巾蜂蝶造型,脚下高跟儿红皮靴锃光瓦亮,一束束温馨的白百合花暗香扑鼻。她们本来是闺中凤凰,迅速形成共识,没有必要因过去的伤痛而影响此刻的快乐,该翻过那悲欢离合的一页啦。

“姐,这几天我总梦见一群燕子栖息在咱们老宅的门头上,像花喜鹊那般大,唧唧喳喳报喜哪。”

“可不?我的右眼皮从听到你们消息那一刻起,就跳个没完没了。这会儿,越发起劲了。”

“看窗外有字的青山,好像出现在哪个梦里?”

“很想闻到篱笆院子里,风送来沙枣花的香味!”

这时,戴着墨镜的宋朝宗局长适时哈哈笑着出现了,提着高仿真鳄鱼皮公文包,手摇一柄雄黄熏蒸过的折纸扇,风流倜傥,潇洒大方,抱拳恭喜过后,自报家门,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嘱咐姐妹俩要服从大局,善作善成,注意保密,有奉献精神,要为家乡办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在深橘色木屋另一头的凉亭下,清风徐来,鲜花掩映,十三叔刚理完发,沐浴更衣,穿着浅灰中式服装,正襟危坐,焚香阅读张振中老前辈推荐的《六祖坛经》。他朗声诵读道: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须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电。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何名摩诃?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无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

十三叔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紫燕斜飞,空气中充满它们呢喃的细语,心想:人家惠能大师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听闻经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言下大悟,可见其心平常是多么的清静,没什么染著的,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并放得下。虽然贫苦,但不求富贵,于人无事,于世无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的为人,也必然是和悦与诚信的达人。

惠能现身说法,证得智慧,我怎么就不行呢? 十三叔手捧黄卷,闭目沉思,开始一遍又一遍反省自己的过去。

十三

年逾古稀的文坛大佬张振中应邀至大学课堂,与首府参加研讨培训的学员和各地慕名而来的众多诗人、诗歌爱好者,三百五十人俱。师升座次,弟子同时作礼,愿闻法要。

时末学曲云峰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合掌恭敬,而白师曰:像是被河水一遍遍冲刷的船,走着走着,就到了中年。体态、容貌、心境,都不似少年时的模样。面临中年危机,生活事业困惑颇多,烦恼日盛。请老师指点迷津。

大师精神矍铄,告曰:人到中年,不会再在意外界许多诱惑,也明白了活在当下才是生活之道。现在能抓住的,才是最真实的;现在能把握的,才是最宝贵的。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无法掌握的未来。舍弃过去,过好当下,才是最理性的选择。人到了中年,生命已经流过了青春湍急的峡谷,到了相对开阔的地带,变得从容清澈起来。相信现在,脚踏实地,花儿谢了也不必唏嘘,因为你还有果实呢。

复次,人们都说“五十知天命”。知天命,就是适时妥协,胜过无谓的坚持。人这一生,有的时候太过于锐利了,反而会伤己伤人。有的时候正是因为锋芒毕露,才会让我们的人生走的迟缓,而又变得宠辱皆惊,举足无措。就像杨绛在《走到人生的边上》里的那句话:“方走到了临界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人到中年,鹤发鸡皮,面容、眼神、心情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淡雾,那是久经风霜,而又时时清醒的寒气。幸福其实很简单,凡事想开一点,从容地活着,没心没肺地活着,多给别人留余地,不计较得失,便是快乐的。

师告弟子:烦恼即菩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别太用力,懂得放下。命中有的,自然会让你拥有;命中没有的,始终让你得不到。你从80楼往下看,全是美景;但你从2楼往下看,全是垃圾。人若没有高度,看到的全是问题;人若没有格局,看到的全是鸡毛蒜皮。

师言:要千方百计探寻发现自己的天才领域。最美好的生活方式,不是躺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也不是坐在家里无所事事,而是和一群志同道合充满正能量的人,一起奔跑在理想的路上。即使遭遇了人间最大的不幸,那么能够解决一切困难的前提是——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多么无地自容,只要能够努力地活下去,那一切都会好起来。人,放对了地方就是天才,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找准位置,可能就是一条龙;找不准位置,可能就是一条虫。无聊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个人在空白时间做的事,决定了他和其他人根本不同。愚蠢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个人能发现多少人愚蠢的一面,决定了他能爬多高。不惊扰别人的宁静,就是慈悲;不伤害别人的自尊,就是善良。人活着,发自己的光就好,不要吹灭别人的灯。

时大众中杜聿明尊者随喜赞叹,举手提问请益,肃容再拜,问曰:弟子闻师说法,实不可思议。今有少疑,愿大慈悲,特为解说。

师曰:有疑即问,吾当为说。

尊者言:何为最好诗歌的标准?

师拈花一笑示众云:谛听谛听!诗不是写出来的,是诗人心间美景自然的流露和显现。当你沉静下来的时候(再沉静些,再沉静些),你的心头风平浪静,万般寂静,就像退潮后的湛湛江水,更像是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这时的镜子里就会倒影出蓝天、白云、绿草、飞鸟,特别是那声悦人性的鸟鸣,那一带月光下的潺潺流水,从河床光滑的卵石上抚摩而过,那水草间的游鱼自由自在、来来往往,吐出一串串泡泡,就是一首首诗。所以,诗无需写出来,凡写出来的,便不是自然的诗,定然是矫揉造作、舍本逐末的妄诗。最好的诗歌,只存在于诗人的心里,不立文字,意向横陈,是一种湛湛寂寂、昭昭灵灵的状态。

师敲黑板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育化之功、铸魂之能。何以故?正如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阐述:“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在贫贱艰难或寂寞失意的时候,能够安慰人、鼓励人的,没有比诗词更好的了。

师举例说明:中国是一个有着诗教传统的伟大国度。以诗歌教育为载体的优秀文化,古往今来,在一辈辈人的成长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铸魂作用;在个体生命的升华中,起到了趋吉避凶、健全和完善人格的功能。在座的诸位,有我非常熟识的故人,就是刚才提问的那位小曲同志,(请曲云峰站起来,招招手,让大家认识认识。)他从一个基层普通劳动者做起,机缘巧合,率性而为,潜移默化,曲径通幽,经过长年累月熏修国学,笔耕不辍,使唐诗宋词内化为他内心世界的丰盈康健,外化为他处事为人的克己儒雅;在追求悦读和创作的不懈努力中,自觉改掉身上沾染的一些不良习气和毛病,自加压力,返璞归真,脱离了低级趣味和眼前的苟且,保持一颗无比强大的敬畏之心,铁杵磨针,从柴米油盐醋酱油里提炼诗意;出污泥而不染,穷而后工,在思想深处展开天人大战,实现了生命价值的自我革命和精神维度的自我提升,就是最有说服力的实证。课后,大家可多与他切磋交流,互通有无。

师复曰:今于大学礼堂,说此顿教,普愿法界众生等,言下见性成佛。只有破除了生活中的阴霾与业障,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作文写诗时才能廓除掉云遮雾罩,阔达心胸,不再以其昏昏。文章合为时而著,谦谨励志,饶益有情,华章佳句会自然流淌出来,绵绵密密。

时曲云峰与官僚道俗,闻师所说,无不省悟。一时作礼,皆欢喜哉,在会善男信女,各得开悟,信受奉行。何期塞上果有大德出世焉。

(以上是十三叔曲云峰整理的听课笔记,复印后私授予我,叮嘱珍藏,期待共勉。在此冒昧插入全篇,实不敢独享。)

十四

已是堂堂煤老板的王麒麟在弟弟王其武的反复劝说下,初步答应今后几年将功补过,立地成佛,优化产业,致力于煤矿采空区和塌陷区的生态修复以及矿山植被恢复与绿化工作,将积累的一部分资本回馈社会。暴富的他,生活中依然烦恼不断。别说商场内斗、情感纠葛之类,单就近来家里豢养的那头该死的棕熊,就让他头痛不迭,逢人诉苦。

素来喜欢穿正服、戴礼帽、重仪表的麒麟总,由于头发开始谢顶缘故,对礼帽更加的依赖了。除睡觉之外,礼帽几乎须臾不可离开。星期天,其武约我去他哥家串门儿,恰巧看到了麒麟总平时很少有的掀掉礼帽醉酒的状态:童山秃岭的脑袋瓜锃光瓦亮,四周长着一圈儿稀稀落落的蓬草,还用手指向上拢起一根根稀缺的长发,堆成敖包的形状,以掩盖头顶沙化后的荒凉。因室内闷热,烂醉如泥的麒麟总不仅掀掉了礼帽,忘却了有碍观瞻,连外套也脱去了,甚至强行扯去纽扣未解的白衬衫,只剩下一件红背心,粗壮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宽而下垂的绛紫色羊皮领带。远远看过去,乍似流沙河里吃人的沙悟净,细瞧又像屠宰场光着膀子、手持利刃、气势汹汹、磨刀霍霍向牛羊的工人。

麒麟总借着酒劲,醉眼惺忪,无精打采,一副落魄无奈的样子。他竹筒倒豆子告诉了我们当下烦恼。我原以为有钱人都是锦衣玉食,要有尽有,吃香喝辣,呼风唤雨,是不曾有什么烦恼的,万没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们听着,听完告诉我解套的方法。不然,你们的书算是彻底白念了!”

显然,麒麟总把我和其武的适时到来视为救命的一茎稻草。我俩忐忐忑忑地被拽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听到了第一句带着很浓醪糟味道的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他的话匣子打开,一口气讲了两个钟头。其间,只听到窗外棕熊的奥哩奥哩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干嚎的声音传进来。他的话虽然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交织着苦闷和戾气,我还是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惆怅与不安。

原来是多年以前的陈事儿。王麒麟在二连浩特口岸与蒙古国作边贸生意,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他开着帆布篷吉普车路经边检站,办完手续,正待通关,突然发现边境线的高大铁丝网下、积雪盈尺的草滩上,卧着一只与母熊失联的小棕熊,哆哆嗦嗦地瞪着小眼睛,爬出猎猎针茅虚掩的洞口,可怜兮兮地向他张望和求救,模样十分的可爱和无助。出于怜悯和同情,他下车把那只乳臭未干的小棕熊小心翼翼揽入皮袄中,抱到吉普车堆满杂物的后座上,一路颠簸带回到家里。他先是当成宠物的猫儿狗儿一般精心饲养,生活优渥的棕熊慢慢长大了,发育出奇得给力,短短几年时间,竟然膘肥体壮,虎背熊腰,站立起来,个子比成年人还高出一头。出于安全考虑,他责成手下员工焊了一间如同卧室一样的鎏金镶玉大铁笼,安置到别墅宽敞院子的东北角,绿植环绕,花团锦簇,铺上红地毯,喷洒香水,把棕熊延请进去。还专门派人伺候和打理。工作之余,麒麟总散心的时候,就会进到衣食无虞的棕熊的屋里拉拉话,搂搂抱抱,亲昵亲昵,摄几张照片,施喂一些巧克力和牛肉干、烤肠什么的,笨笨的棕熊倒也不差生,见到主人它会扭着肥臀、兴高采烈地表演几个投篮或打滚儿的动作,身披马甲,单腿着地,把毛绒绒的熊掌搭在麒麟肩上,作出摆拍的姿势,憨态可掬,给了麒麟总不曾有过的快乐体验,让麒麟总从熙熙攘攘、名来利往的陌陌红尘中解脱出来,别有一番喜悦在心头。

奥哩——

问题来了!问题就出在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嚎之后。

朔风飘雪的后半夜,一向人见人爱、乖顺逗趣的棕熊,耐不住寂寞,也许是动物发情,对着寒月仰脖子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彻底打破了小小县城的宁静。这可是县城不曾有过的怪事情,仿佛防空警报一般尖锐和震撼。声音虽来自城郊,但力道却如霹雳划破夜空,在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光麒麟总别墅的左邻右舍差点儿吓破了胆,就是居住在城中央那些处于浅睡状态的人们也被熊吼从梦游中惊醒,悚惧得两眼冒光、六神无主。有人竟然裹着被褥一骨碌钻到了床底下避难。慌乱中,有人还是回过些神来,拨打了110报警电话。从此,王麒麟家摊上大事了,一向挺胸昂首、高傲无比的他,自知理亏词穷,陷入两难选择境地之中难以自拔。与之前的自鸣得意的王麒麟判若两人,遭人白眼和数落,甚至唾骂,简直成了泄了气的一具怂包。公安部门要求王麒麟在规定的时间内、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立即自行了断。否则……

“牲口!”这是王麒麟在诅咒那只该死的棕熊。

“坏蛋!”可能是邻居小孩放学归来隔墙恶狠狠的臭骂。

客厅里,空气凝滞,烟雾缭绕。王麒麟塌陷着双肩,把亮秃的脑袋对准壁橱的拐角,一下一下触磕,抹着浊泪,还在婆婆妈妈往下诉说。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在踢踢趟趟敲门,是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赶来要报道和曝光此事。王麒麟不敢开门,也不敢接电话。过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是林草部门野生动物保护机构的人员登门要给棕熊注射长效麻醉药,令其安乐死。说心里话,王麒麟还是情有不舍,毕竟是宠物。“好端端的,怎么能……”,依旧未允。

“是呀,这还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我半天才醒悟到其武邀我来作客的目的,皱着眉头,眨巴眨巴眼睛,躺平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放生了吧,会造成生态灾难;养着吧,可能危及邻里生命安全。”我也不由自主地生发了恐惧的念头,恨不得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又觉得于心不忍。谁让我昨晚做噩梦,今天碰上这等倒霉的囧事?干着急,没办法。其武这时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打了一个响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熟练地从壁橱里取出红色的牤牛胆小瓶,晃了又晃,递给已似热锅上蚂蚁的哥哥。 “别怕!尝尝,说不定能急中生智的。”

说来也凑巧,正当听到聚集大门口的人群将要失去理智的时候,麒麟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颤颤巍巍接电话,我伸长脖颈看过去,手机频幕上显示的是宋朝宗的名字。听见宋朝宗在电话里通知麒麟,说县政府张助理下乡路过门前,发现人群嘈杂,情绪激烈,有个老太太领着孙子大哭大闹,扬言静坐绝食,他要进去探个究竟,也许对沸沸扬扬的满城议论,会做出应对之策,要他做好接待。

宋朝宗在电话的最后,不忘厉声训斥麒麟:

“平时炸炸呼呼,虚楞凳架,关键时刻胸无一计,无知真可怕!”

此时,不要说挨训斥了,就是让王麒麟狗啃屎,钻裤裆,下火海,他都情愿。麒麟唯唯诺诺,连说了五个“是是是”。

闻讯之后,霎时之间,麒麟总双手合十,摇身一变,酒气顿消,颓废之色尽散,红光满面;他站在镜子前梳洗打扮一番,用剃须刀刮掉杂草似的长髭,用小剪刀剪去从鼻孔里外露的糟毛,用搽脸油涂抹右颊上的大黑痣,重新穿好西装,端端正正戴上崭新的天蓝色的礼帽。(书中暗表:麒麟总是一个衣着非常讲究之人,尤其注重帽子,常年备有四种颜色的礼帽,分别是碳灰、银白、米黄、天蓝,春夏秋冬轮换,四季分明,没有误差。)麒麟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派头和风貌,挺胸抬头,腰板笔直,皮鞋贼亮,盛装站在门口,目视前方,仿佛迎接大救星驾临一样,毕恭毕敬。

果然!见多识广、博闻强记的张助理,指指点点的简单一席话,就让陷入困境的王麒麟如梦方醒、如释重负。

张助理参观完熊房,大手一挥,有快刀斩乱麻的意思,表示果断和毋庸置疑或事不宜迟,他要求王麒麟速与县动物园联系,依托动物园现有的设施和条件,商谈恰当的合作方式,将棕熊妥善送到动物园统一管理。可以是寄养,也可以是认养,还可以是入股;本着安全第一、利于观赏的原则,各取所需,明晰责任,承担和享受相应的义务和权益。

麒麟总身上恍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轻松感觉。

张助理临走时,环视大家,一一握手微笑,并以严肃的口吻再次敲打笑逐颜开的王麒麟:

“你弟弟其武比你有文化,嫑刚愎自用!要多多听取他的建议,才是上策。”

麒麟总不失幽默地立正、敬礼,连说了五个“那是”。

曾经目中无人的王麒麟这一回歪打正着、彻底领教了“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分量,从此对谦虚精进的其武另眼相看,再也不敢随便骂“读死书”了。经受当头棒喝的王麒麟在弟弟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办完了与动物园关于移接交棕熊的一揽子手续后,向弟弟郑重表态,并立字为据:

“哥听你的,后半辈子,一心一意,种草种树!”

十五

十三叔曲云峰创作的诗歌《红海子,满湖诗歌潋滟》,被北国之春杂志社推荐参加全国艾青诗歌奖评选,结果,出人意料,艺超群雄,一举夺魁。草根逆袭,凭本事吃饭,不管是那马户还是又鸟,谁都无法压制,一时名噪东西南北。杂志社要在首府举办一场颇具规模的“诗歌盛宴”来庆贺。这一消息,被宜康县的张先生捕捉到了,他立即责成宋朝宗与杂志社对接,把“诗歌盛宴”举办成一场别开生面的、宣传推广宜康县农畜产品的线上展销会,邀请各路驻省城的媒体记者参加,集中进行现场采访报道。

这一天,首府金帝扬大酒店门口,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游人如织,巨幅稠缎上书写着“热烈欢迎我省著名诗人济农获得全国艾青诗歌奖载誉归来”的标语。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播放着轻音乐,各种造型的花篮旁列,红地毯铺地,台布粉白,布置得庄严肃穆。经过岁月洗礼和雕琢、秉性改变很大、文质彬彬的十三叔在仙风道骨的张振中主编的陪同下,缓步走向讲台。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着很多前来捧场的胸带小红花的领导和嘉宾。身着典雅旗袍的女主持人亦庄亦谐的开场白后,西装革履的曲云峰发表获奖归来后的感言。虽然略显拘谨,语速较慢,但还是让观众席上闻讯络绎赶来的各界文艺青年、学生和诗歌爱好者激动不已,欢呼雀跃。当他脱稿讲道“写诗其实就是一场带发修行,诗人要善于从平凡的烟火人间中发现美好,进而托举出自己的梦想,如土地托举起高山,海水托举起浪花”时,会场上先是沉默如水,陷入思考之中,忽而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

在场的诗人无不对“写诗其实就是一场带发修行”这一句发自肺腑的感慨,给予高度的评价和积极的回应。有的掏出日记本,赶紧记下来,生怕遗忘;有的激昂澎湃,相互辩论着彼此的心得。有的闭目蹙额,双手抱胸,展开自己的理论联系实际。有的目光炯炯有神,脑海里翻转着海水托举起簇簇浪花的情景。那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女主持人,侧耳听闻“当故乡遥不可及成为孤悬天际一轮明月的时候,便产生了乡愁”时,由于共情太深,竟然顾不得端庄矜持,呜呜咽咽哭出声音来,用雪白的手帕轻拭着胭脂染红的眼泪。

一阵喧闹之后,济农诗人在大家的一致请求下,即席朗诵了获奖诗篇《红海子,满湖诗歌潋滟》:

远望,以为是一朵朵祥云飘来

近了,才知道是迁徙而至的遗鸥群

会唱歌的云朵,翩翩然掠过湖面

你分不清楚哪是踏雪凌波的倩影

哪是鱼翔浅底带起的圈圈浪花

一头黄牛在岸边伸出乳白的长舌

卷食水草,与几只青蛙争夺领地

搅动湖水发出声响

除了风吹草低的牛羊

还有逐食的

拖家带口游过来的赤鼻黑鸭

我看见鱼肚白,蘸着水淋淋的光晕

自芦苇荡中碧玉雕琢的砂岩上升起

倏然出现的空蒙气概,引发诗情泛滥

红柳林里正绽开着鲜艳的马兰花

水润妖娆如乘风下翠微的仙子丹唇

以至于我前来,羞羞答答,不敢亵玩

大家不约而同轰的站起来,掌声雷动,交口称赞,还伴有一阵阵鼓膜震荡的尖叫声。这时,坐在最后排的一位头戴礼帽、满脸络腮胡的人,丢开金属手杖,怒目圆睁,不啻于长板桥上的猛张飞,手挽长袖,掀翻桌椅,破着嗓子大吼:“牲口!”

边吼边往讲台上冲。

全场大乱。

大厅里各色镁光灯齐射,墙壁上投影着牛羊成群、湖滨撒欢儿的卡通形象,背景音乐调整为诙谐幽默的《西班牙斗牛舞》。嘉宾和主持人隐入幕后。记者们及时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用长枪短炮拍下了这一组组镜头。穿制服的保安开始维持秩序。挣脱掉众人阻拦,摔动衣襟,像旋风一样冲上去的壮汉正是王麒麟。他一手攥着十三叔的红领带,高举醋钵大小的拳头,鼻子气歪,龇牙咧嘴,再喊“牲口!”。

坐在讲台后侧通道拐角,装备齐全的杜聿明广告创意团队,一帮精干高效的年轻人,借鉴火爆全国的新疆昭苏策马、李子柒美食、淄博烧烤等“网红”范例模式,与张助理带队的宜康县融媒体记者合作,抢步上前,各有分工,协调有序,运作不留痕迹,对刚才的一组镜头,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重新进行剪辑排列与技术合成,适时上传,顷刻之间,手机上的“抖音”和“快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逼真而自然的宣传画面:十三叔朗读诗歌并还手自护,王麒麟举拳高呼品牌。画面的普通话旁白是:“牲口”牌红海子牛羊肉,诗人们大打出手的的选择!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几百里之遥的宜康县红海子湖边。一座环境优美的现代化肉联厂生产车间,身穿浅绿色工作服的“双燕”姐妹俩手捧蓝色哈达,翩翩起舞,齐唱蒙古长调。厂区内整整齐齐摆放着设计新颖、包装精美的牛羊肉礼品盒。据电商平台大屏幕即时柱状图显示,销售量井喷式飙升,突破百万吨大关。短短时间内,解决了困扰日久的宜康县牛羊肉滞销问题。摘下墨镜的宋朝宗,哈哈笑着登场,抱拳拱手感谢。大厅里再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皆大欢喜。

远在宜康县晓丽家休养的孙领导,抱着外孙女浏览手机视频,笑得前仰后合,称赞精彩绝伦,叹为观止!

十六

村子里的狗子,是通人性的。

阔别红海子三十多年的十三叔荣归故里的时候,全村的狗,没有一只狂吠,都温顺地摇着尾巴,像见到主人似的,左蹦右跳,不远不近,守候在十三叔的周围,跟着他,如执行警戒任务的保镖,默默护卫,寸步不离。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诗人曲云峰这么想。

十三叔锦衣夜行,提着大礼包,敲开了我父亲的家门。风雪夜归人,老兄弟俩嘘寒问暖之后,陷入长时间泪眼汪汪的沉默。还是走南闯北的十三叔清唱了一段哥哥喜欢听的山曲儿《泪蛋蛋泡在沙蒿林》,熬茶煮水,打开东坡肉罐头,首先斟满酒杯,打破了冷场,营造了两人促膝交谈的快乐氛围。十三叔握着哥哥的大手,翻来覆去端详半天。

“大哥,羊不放的了哇?”

“掌上的老茧掉完了,有些年头不拿羊铲了。”

“睡梦中,我经常看见您这双沧桑的大手。”

十三叔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哥哥的掌心,顺着纹路,慢慢流淌,如同小溪汇聚湖泊。他能感觉到这双托举偌大家族命运的手、拎起生活重担的手、引领自己爬坡过坎的手,此刻在微微颤抖着,特别的温暖。

哥哥笑着说:“日子好了,手掌也滋润了。你的手,也热乎乎的,就像小的时候。”

又一阵沉默。火炉上的茶锅吱吱冒着浓香的热流。

“国家实施退耕还林、退牧还草政策,是让农民把羊圈起了,让土地得到休养生息。”

“是了,好政策。这几年咱们这儿满坡坡洼洼都绿了。草长得严严实实,夏天,房顶上都开着鲜花儿哩。”哥哥说,“青山绿水,有吃有穿。”

“种地锄耧都机械化了?”

“实确。二舅一家人就经营着流转来的千亩田。”

“信里说,村里孩子们也去城里上班和打工了。”

“中央好政策,我们庄稼人要懂得惜福。”哥哥几杯水酒下肚,一笑抿千愁,感慨万千,如数家珍,一五一十讲起了村子里的变化。哥哥说,近年来,海子上飞来了许多稀有的朱鹮、苍鹭、仙鹤、白天鹅,草滩上野鸡和兔子随处可见;松树林子里,小松鼠翘着大尾巴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松果坠落了满地。十三叔也把离别后的苦辣酸甜、人生际遇,以及各地的新面貌给哥哥逐一道来。兄弟俩的感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十三叔重新斟满酒,给哥哥跪敬了一杯五粮液佳酿。酷爱小酌的哥哥,双手在衣襟上揩了揩,高高接过,嘬了嘬嘴儿,笑不嘻嘻、咕噜咕噜喝入,喉结上下蠕动着,多皱的脸上泛出少有的光晕,“好酒!”还把从嘴角溢出的一线酒水,伸长舌头吸溜溜舔回。

看得出,这是大哥久违的、最盼望到来的一天。

“刚开始实行退耕还林、退牧还草政策的时候,社员抵触很大,慢慢就理顺了。如今尝到了生态补奖的甜头,你让他偷牧,他都坚决不干。”哥哥越说越激动,“圈养后,牲畜的数量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草料充足,膘情一点也不差。”

“赵七十五家现在养的多少只羊?”

“原来才一百来只,现在发展到五六百只了,都是白绒山羊,值钱的香饽饽唉!”

“五六倍!这好日子,作甚能比这强?”

“而今是精细化屠宰。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刀具,留着没啥用处,上交县里民俗博物馆收藏了。”哥哥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动情处,十三叔也高兴了,分酒器里的酒水忘了往酒盅盅里倒,和大哥举壶为碰,兄弟俩仰脖子一饮而尽。

“城里人就是能,把‘痛饮’硬锃锃叫成‘豪华’,新词儿。”哥哥伸手探到腰带上,还要抽自己的羊棒骨旱烟袋,早被弟弟一把夺过来,摁灭了。他给哥哥点上一枝过滤嘴儿冬虫夏草细支香烟,将小黄把儿上的水泡挤开,渗出了芬芳的水雾。哥哥啧啧称奇,猛吸一口,吐出一朵云。

“自打你出名后,蔺二憨经常有事儿没事儿往咱家跑。说是孩子大了,待业;知道你有关系,求你办事儿。”

“是井房滩旁住的那个瘸腿独眼的二憨吧?可以帮帮。”

“村里水浇地又扩展了很多,收成好得很。”还不等弟弟再次发问,哥哥忽然看见了弟弟的长筒靴子,想起了什么,他从炕上起身,走到红油漆躺柜前,取出了一个浅绿色包袱,灯光下,放在炕桌旁,一层层慢慢打开,里面是珍藏已久的十三叔小时候穿过的一对实纳钵子、黑条绒布鞋,粘有泥泞。十三叔一见,眼泪又刷刷流了下来。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哥哥在他小的时候拿锥子和渔网线,没明没夜、一针一针给他缝制的念书才配穿的鞋子。脚口处镶着裹边儿白,小巧玲珑,像一对在河之洲停泊的小木船儿。那一年冬天,在汇地里走过,不小心鞋子陷进泥淖,他的双脚冻成了红萝卜,还是舍不得丢弃,愣是用双手从冰凌茬子里抠出来,指甲盖都脱落了。那是他孩提时令同学羡慕、最心爱的一双鞋子;人长鞋不长,脚后跟儿卡出血痂,仍旧冬长拉夏穿了许多年。万没想到,哥哥敝屣自珍,保留至今。

“去年,民俗博物馆要购买,莫舍得!”哥哥说。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和回忆。直到庭院里狗子狂吠不止,十三叔的鼻孔还在一遍又一遍的发酸和发痒。

十三叔半拉开门,向外望去,飞雪的月光下,众狗蹲卧守候的院子中间,爬着一个人,袒胸露背,后背上绑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柳棍,低着头,长长的花发从额上垂下来,挡住了脸庞;一只红眼睛的小白狗紧咬着他的裤管,这场面,让人一下就联想到古书里记载的廉颇负荆请罪的情形。

“我有罪,我该死!”那人在黑暗中扇自己耳光。

哥哥闻声蹑手蹑脚走出来,眯缝双眼,来回看了一圈,然后伸手搀起那个人,解下他身上的柳棍,帮那个人穿上衣服,招呼进屋说话。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十三叔在灯光下一眼认出了那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人,就是他年轻时候当生产队饲养员时的搭档,名叫蔺二憨;他记得他的一只眼睛是被脱绊的倔犟骡子踢瞎的,人送外号:独眼龙。人很善良的,常年有腿疾,行动不便,拄着拐杖。

蔺二憨回到屋里又要伏地而跪,被十三叔一把架住胳膊肘,搀扶到炕沿坐下。十三叔给他倒了一碗热茶。蔺二憨泪流满面,张着胡子拉碴的嘴巴,双手拍打着双胯,喜忧参半,说不出话来。

半天,待到喝了几杯热酒之后,他才把长发捋至脑后,捂着疤脸,独眼冒星,吱吱呜呜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均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当生产队饲养员那会儿,蔺二憨的老婆孩子吃不饱肚,蔺二憨偷了生产队的一麻袋饲料黑豆回家充饥,结果生产队误以为是十三叔所为,十三叔为此冤枉地背上了严重记大过处分;后来十三叔口粮田的承包权被村集体收回转租他人,也可能与此有关。蔺二憨惭愧万分,良心不得安宁,一直认为十三叔的铤而走险、离家出走,是与受记大过、背黑锅分不开的。

十三叔听完哈哈一笑,连说:原谅原谅!际遇穷通皆有定数,都是造化老儿戏弄于人,天意难违。十三叔给独眼龙披上棉袄,斟满酒杯,递上削了皮的红苹果,毫无计较的矫情和隔膜,拍拍好友的肩膀,主动答应方才大哥转述之事。转段之后,听蔺二憨开始介绍曼斋庙梁正在建设机场、尚湾煤矿论证上马煤转油项目、苗家村的鲜鱼一条街吸引来外国游客、温沙水湾的泉眼干枯了又开始喷涌、白眉老寿星竟然长出满嘴白生生的新牙……

家里陆续涌来了很多乡亲,多数是十三叔的发小,大家坐满了大炕,品酒话桑麻,忆苦思甜,时不时唱一段山曲儿,乡音裹挟着热气弥漫,唠嗑着村庄趣事,嘻嘻哈哈,共叙美好生活到天亮。十三叔用手机给大家拍了很多照片,还朗诵了自己的诗歌,征求意见。院子里的公鸡对着东方喔喔飚着高音,狗儿就是卧在门前不叫。

十七

“济农写红海子的诗,真是太美了。不知道冬天的红海子又是什么景色?”一天,“母夜叉”孙领导在家望着窗外原驰蜡象,瑞雪轻飏,舒活舒活筋骨,伸展伸展双臂,向晓丽提出了看看红海子雪景的倡议,立即得到女儿响应。晓丽电话通知雨燕儿和雪燕儿姐妹,驱车陪同母亲前去游览。

她们四人走到红海子湖畔,朔风飘雪,空气大好。孙领导的兴致特别高,把紫方格子羊绒围脖往黄精呢大氅的衣领后一甩,背着手,长呼了一口气,心中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诗情画意。她随口吟哦:“撒盐空中何所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女儿也被母亲的大好心情所感染,想出了两句古诗应和:“不知庭霞今朝落,疑似林花昨夜开。”母亲又吟:“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女儿再和:“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孙领导凝神一会儿,又想起谢灵运的两句:“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晓丽已对不上谢灵运的原句了,想见“飞花令”亦可出格:“天街飞辔踏琼英,四顾全疑在玉京。”母亲也招架不住,毕竟老了,不服老不行,借机出格了:“剩喜满天飞玉蝶,不嫌幽谷阻黄莺。”

依旧保持圆规身材的雨燕儿此刻已经失去了耐心,瞋怨地打断了她们母女的一唱一和:“就你们二人红火呀,也不管我们姊妹两的感受。嫌我们没文化是不?”晓丽见状,赶紧把话题岔开,笑着催促大家继续往前走。

湖水已经封冻了,湖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鹅绒般的雪被,湖区名木珍草玉树琼枝。在弧线优美如银蛇的堤岸陡坡处,新建大理石基座,立着一块一丈多高、几十米宽的花岗岩巨型诗碑。龙飞凤舞的狂草,竖写着济农的成名作《牧羊女的心事》。只有晓丽识得书法,她轻声念道: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悠悠白云飘飘然从天而铺

一颗耀眼的星星于其中神气地翩翩起舞

硬岩上溅飞的必是奶茶里泡熟的音符

否则前川直挂着的绿莹莹瀑布

断不会将戏采甘露的群群蜜蜂紧紧迷住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世外桃源只有莺蝶和牛羊为伍

如此珠光宝气、芬芳扑鼻的草原仙域

竟为小辫子上插一朵野花的牧羊女独属

颈项间流淌着酸枣溜溜捻碎而成的胭脂

浸湿了温润得使人妄想嘬入口中的玉肤

杨柳枝编成的翠绿小草帽没有把刘海儿遮住

回眸顾盼时无忧果早已缀满了那远山的树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散发着热热兽欲的饥肠滑稽地拖出

拖出一条曲曲弯弯的逶迤小路

圪蹴在驻牧的红海淖尔湖

彻底冲洗掉沾满羊铲的脏兮兮的腥臭血污

少女圆凸的胸脯

仍然抑制不住刚才的恐怖

还在一个劲儿地起起伏伏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姑娘洗着洗着突发奇想将巧手停住

眨巴着星星似的闪闪发亮的眼珠

猛地抖落了湖边芦苇丛中微微一层露

涟漪里的天鹅扭动长长的脖颈陡然驻足回顾

咦?这是怎么回事

牧羊铲手柄上重又把狼肠子血渍来回抹涂

原来是担心回嘎查同伴们会齿冷她吹牛诈唬

她要刻意保留价值连城的原始证据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总是有些担心被怀疑为吹牛诈唬

赶紧叮咛领头的羊儿高度关注

莫要只顾忘情地吃草啃树

用工夫好好盘算本姑娘与狼殊死搏斗的那一幕

“记着我的心事!”

一群牲畜,反复记住

等到下山进毡帐的时候

即使再怎么不善于添油加醋

也一定记得把今天发生的事故

给高娃她们几个伙伴一五一十讲述清楚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掰一块敖包顶上祭献的奶酥

抛向鹰翔的远方高处

泪眼早已是一片模糊

蒙古包袅袅炊烟幻化成的神秘薄雾

旱烟锅嘴里吸溜溜喊哑的长调呼麦曲

伴随着宝圪蛋山上阵阵松涛悲情哭诉

萦绕和回响在鸿雁飞过的空荡荡天幕

你未曾想是黄昏突然窜出的狼群疯狂报复

悠扬的笛音跌落在满是腥污的铲柄间永远止息

保护羊群,徒手战群狼,场面令人发憷

牧歌已成绝唱,牛羊眼泪如注

红海淖尔湖畔寒风震怒,落叶簌簌

宝圪蛋敖包顶端玛尼哄彩旗上落雨无数

蛇信子一样的尖尖磷火浇灭于神湖

灰狼本不情愿就此便宜地瞑目

草原上的沙滩露出野狼的枯骨

牧羊女心事从此变成主题公园冰冷冷的汉白玉

直到今日,我的心头依然丰碑高铸

每当清明时节,漫步故土少女徒手搏狼处

在圣洁的雕塑碑体竖立殷红殷红牧羊铲的底部

献上沃血浇灌的早春最先盛开的马兰花一束

表达对草原英雄的深深缅怀和敬慕

认真的晓丽一字一句念罢,大家一阵静默不语,看来都被这首叙事长诗深深感动了,沉思在茫茫无边的情境当中。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感人至深。孙领导忽然回头问泣不成声的雪燕儿:“牧羊女应该有原型,不像是虚构的。原型是谁?”

“真实故事。是我姑姑。”身披鹤丹红水貂斗篷的雪燕儿边回答,边抹眼泪。“年前,王麒麟倡导出资立碑,请政府张助理挥毫泼墨,以红海子肉联厂的名义赞助,他们说这对打造红海子品牌优势,增加文化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四个女人肃立诗碑前,三鞠躬。

她们继续沿着步道往前走,薄雾冥冥,戴胜出没,不觉已到现代化的红海子肉联厂。早已等候在高挂灯笼大门口的王麒麟和十三叔笑脸相迎。王麒麟现在是这座肉联厂的实际投资人,十三叔以名人身份被吸收为股东。他们二人通过“诗歌盛宴”上的一波三折,已经冰释前嫌,不仅是姻亲血缘上连桥(连襟),而且成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被宋朝宗戏称为强强联合的“黄金搭档”。十三叔一见孙领导,就谈起狗獾肉的药用价值,大家开心无比。

十三叔对搀着母亲臂膀的晓丽半捂口低低耳语:“你们几人刚才游览红海子,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水泊梁山上的女英雄,个个厉害得很。“母夜叉”和“一丈青”的诨号早已名花有主,家喻户晓,只是不知“母大虫”者,该为谁所有?”

“是雪燕儿?不不,雪燕儿身材苗条,不太像。那干脆归我也行!”晓丽痛快地应承着,又觉得十三叔话里有话,白了捂着嘴偷乐儿的十三叔一眼,“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十八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不按逻辑和常规出牌,鬼神莫测,匪夷所思,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的怪事儿。话说十三叔曲云峰废寝忘食,志在写诗,诗的名头尚不算很大,却昼夜之间成就了治沙专家的美名。

归乡后的曲云峰在红海子镇东南边缘,乌兰塔布沙漠的丘间谷地,搭建了几件简易房舍,过起了半耕半读的清闲日子。农忙之后,坚持笔耕不辍。周围三十里明沙,植被稀疏,阒无人烟。十三叔和十三婶也乐得清静,少有叨扰,还养些猪鸭。古道西风,红袖添香,一派逍遥自在的生活。

冬春两季,常有沙尘暴袭来,遮天蔽日,十三叔看着屋后的流动沙丘如碾轱辘一样年年逼近墙角,很是着急。他是一个有心人,在院子周围种了很多杨柳树固沙,虽然几经浇水,结果很难成活。主要问题是沙丘的流动性大,未及生根发芽,便被埋没。十三叔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在沙丘坡面上,摆放了很多柴草和树枝,横竖交叉,设置沙障,固沙后种草,效果还是不明显。十三叔对着满目漫漫黄沙,背着手踱步,苦思冥想,终于琢磨出来一个办法---他利用农作物秸秆编织成巨大的、网格状的茅草帘子,松松软软,苫在大沙头上,像阿拉伯人的头帊,在网格中间种入耐旱的紫花苜蓿;由于茅草帘子具有防沙、吸水、透气、保墒、增温的功用,很快就长出了大片蓄根牧草;沙有多厚,草就能长多高。十三叔用这成本低、见效快的土办法,步步为营,见缝插针,迂回包抄,围追堵截,人进沙退,三年不到的功夫,就成功治理了六百多亩沙漠。房前屋后,形成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洲。手脚泼辣的十三婶敢于勤劳致富,种植了一些优质苹果树,搞了一处果蔬采摘园,结合民宿,时常有城里人在闲暇时来此观光度假。绿水青山环绕,瓜果飘香不绝,莺歌燕舞常现,别有一番景致和丰韵。

更让十三叔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年宜康县生态建设现场观摩会就选在乌兰塔布召开,会议的主题一项:研究推广曲云峰沙漠变绿洲的典型经验。曲云峰在会上作了发言,文采飞扬,他讲道:故乡的土地,就像母亲的身体,不忍心看到裸露,想方设法让她风姿绰约;故土里富含的营养元素,决定了游子的坚强性格。报纸、电视台为此作了深度跟踪采访报道。紧接着,市里的专家调研组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省里的专家调研组,预约好的外省考察团也在赶往这里的路上。艺术院校写生的师生,跋涉在起伏的沙峦间,汗流涔涔,挥动着油彩。曲云峰的治沙种草经验被写进文件里,出现在新闻联播中。整天迎来送往、焦头烂额的十三叔,几乎没时间写诗歌了。曲云峰受到了各级领导的亲切关怀。

他发现了一个鲜为人所知的现象: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越是职阶低的领导,为了与众不同,出于拉开差距,越是盛气凌人。大神易见,小鬼难求。他准备忙过这阵子,有闲暇时,搜集一些资料,为这一现象找到学理逻辑。

十三叔应邀参加毛乌素沙漠论坛,治沙经验受到了与会代表的一致好评。曲云峰发言的视频和照片,在网上疯传。

“如何做到生态治理与经济发展同步?”

这是上级部门为曲云峰量身定做的、三年后在下一次论坛的交流发言题目。

“妈妈的,这可咋整呀?”十三叔望着满眼绿色,草长莺飞,一时糊涂起来。自己仅仅打造了一块小小的样板盘,刚刚起步,方兴未艾,不曾想到竟然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枕头上,回想自己大半生跌宕起伏的经历,云里雾里,鬼使神差,扑朔迷离。造化老儿真会戏弄于人——本来准备当一个场长,未曾想犯了错误;本来安心当个饲养员,了此残生,却没有经受住诱惑,被迫背井离乡;本来想偏安一隅,打工挣钱,颐养天年,可偏偏喜欢上了诗歌;诗歌本来给自己带来了困境中的解脱和荣誉,结果不知不觉中又被恭维成了治沙种草的能手。如今,每天身边没有了文朋诗友的唱和,前呼后拥的是想和他合作进行沙漠全产业链开发的老板。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妈妈的,这可咋整呀?”十三叔辗转反侧想,“难道命运又要安排我当王麒麟一样的企业家不成?”

思来想去,人生无常,还是觉得缪斯女神垂青自己的福祉最多。缺少诗歌伴随的日子是枯燥无味的,没有圆月高悬的星空是寂寥无趣的。诗歌是他人生低谷、最迷惘时的指路明灯,是重铸灵魂的摩尼宝珠,给了他向阳而生的勇气,不可能轻言放弃。

十三叔梦见自己像一头饥饿和无助的狗獾子,耷拉着肚皮,从山上小跑下来,在黑漆漆的、枯叶似锯齿的玉米林中窜来窜去,气喘吁吁,找不到边际,说不定前头还有陷阱。耳蜗里如同住进了昏鸦般的噪杂。

他望见了明月从乌云里钻出来,步履轻盈舒广袖,冰肌玉肤凝金霜,皎洁如电,朦胧似纱,朗照湖面。原野的花草树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雾在花草间柔柔地游弋和飘动,就像仙子的裙幅带起了晚风的清凉。轻风拂面的感觉,犹如潺潺溪水,流过了遍地晶莹剔透的鹅卵石河床,那般的舒缓惬意。树下蹦蹦跳跳的野兔,嘴角衔着几茎脆生生的萝卜缨,好奇地望着耳朵边发亮的星星眨眼发愣。一只山鸟在他的枕头边扑棱棱飞起。

是狗獾的嚎叫,把他睡梦中惊醒:月亮正圆。

十九

“野鸡”和“狐狸”从林场提前退休后,也加盟了红海子肉联厂,担任库管员。当然是十三叔推荐的结果,量才使用。他们把十三叔年轻时曾经斩杀狗獾的青龙偃月刀也扛到了肉联厂,摆放到湖滨的“红海子名人陈列馆”,供人参观。还有十三叔在部队使用过的刺刀和水壶。

村长向我们介绍说,“红海子名人陈列馆”的镇馆之宝是西汉王昭君出塞使用过的一面铜镜。在红海子沙巴拉尔(流动沙丘)里,被狂风吹出许多精美的青铜器首饰盒和铸币,有一面锈迹斑斑的椭圆形铜镜,背后镂刻着“未央宫”三字汉隶,文物专家初步推断,红海子可能是胡汉和亲路上的一处驿站,昭君出嫁队伍经过此地,为风雪所困,滞留数月,仓促间遗留物品,黄沙湮没。后被牧羊人拾得,几经辗转,才捐献出来。

对历史并不陌生的我,和其武小声嘀咕,觉得这是牵强附会的瞎诌,历史怎能像小姑娘一样被随心所欲打扮?如果后人为了眼前蝇头小利,对历史不尊重,各取所需,随意掰扯拼凑,那么苏武牧羊和蔡文姬演奏胡笳十八拍的地方,也可能就在脚下。村长对我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和其武春节回乡参加团拜会时,村长常常把我们俩分开到两个桌子落座,原因是父老乡亲的团拜会落座规则是除领导特殊外,同辈同桌。其武和我父亲、十三叔、十三婶、麒麟嫂、“狐狸”“野鸡”同辈,我自然就低一等级了。为此,其武趁机揶揄我,占便宜,让我当着十三叔的面,正式向他叩首敬酒,叫他十四叔,我好尴尬,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为了考验屠户出身的十三叔是否具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麒麟总突然在团拜会上现场出题目《雪后》发难,让十三叔七步成诗,否则视为沽名钓誉。一向欢快无阻的气氛,如正月房檐瓦当上渐渐融雪的一长串儿水滴,骤然间被再一次凝固成冰锥。大堂内外,鸦雀无声。

“七步成诗?那需要有八斗之才呀。”宋朝宗也为十三叔捏了一把冷汗。我更是高度紧张。只有十三婶镇定自若。

“系骡子系马,拉出来溜溜!”是保安科杜冰清的声音。

“走两步,瞧瞧!”是那个曾经的包村干部、后在首府开饭馆的爱讲歇后语的人声音。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嫉妒心炽烈、出于拱火目的人挑拨离间的反话。

没想到,酒后的十三叔龙骧虎步,大大方方走到备好的纸笔砚墨案几前,提笔,昂首想了想,比十三婶还镇定自若。饱经了岁月磨砺,有了一份笑纳人间冷暖、静水流深的自信与从容。本来就有“无路请缨、有怀投笔”的感慨,仿佛唐初王勃在众人面前写《滕王阁序》,环视四周,借景生情,满眼风光,工工整整,一挥而就:

清晨,慢慢推开窗户

一夜的劲风把阴霾挪走了

映入眼帘的是银装素裹

楼房披上鹤氅,酷似耶稣的神像

街道如冰封的河流,曲曲直直

树木梨花点缀,冰晶玉洁

村郭的上空,白鸽飞来

万壑松风,快雪时晴

拥堵的物质在手中攥为水雾

襟展的雄心在寒凝中得到释放

天地间,豁然展现出无垠的辽阔

鸽哨频传,近近远远

我还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是日破云涛的光辉时刻

好多人高悬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宋朝宗握着话筒高声诵读后,拍照留存,带头站起鼓掌:

“掌声还不能再热烈些吗?”

麒麟总服服帖帖,端端正正走到十三叔跟前,立定,脱碳灰礼帽致敬。大伙儿开始载歌载舞,吹拉弹唱,献哈达拜年。

其武说:经典!值得收藏。《雪后》可以谱成曲,传唱。

老爸今日也特别兴奋,忘了年岁已高,咳嗽哮喘,大概是真心实意为堂弟自豪,仰脖子干过几杯海红果酒,自告奋勇抖了几嗓子火辣辣的信天游,还唱出了扬眉吐气。不过,在菜过五味之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唯恐天下不乱、好起哄的杜冰清端着方酒樽提议让十三叔再讲讲水漫金山的故事。十三叔早已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了,有主见得很,略作思忖,认为此动议欠妥,与节日气氛不符,自自然然、很有礼貌地予以果断回绝,只讲南方边陲小镇街头修理摩托车引起背古诗热潮的桥段,逗大伙一乐。当讲到恍若长安三万里时,微醺的十三婶一改严肃神情,笑着插话,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荷花大少,苦辣酸甜,并打诨逗科,作了多处补充。

那十三婶和雪燕儿身着民族服装乘兴表演的安代舞“双燕迎春”,像一对归来的春燕飞临红海子蓝天碧水之间,纵横盘旋,喋波嬉水。虽然稍稍有了点老态,但动作依然娴熟优美——双臂摆动,初如东风拂柳,随即涟漪叠翠,后似翼携花絮,赢得了大家一片喝彩。没想到“野鸡”和“狐狸”表演的拿手小品《大王让我来巡山》,扭着秧歌,小丑扮相,尤以跑调卖萌搞怪和唢呐见长,竟成为团拜会上的扛鼎节目,轻轻松松便把气氛烘托到了最高潮。





家有黑猫



前生旧童子

伴我老山村

——[南宋]陆游

我的家乡位于中国正北方,巍峨的长城脚下。

那里青山环抱,大河东流,蒙汉各族人民祥和聚居。你看,在高高的台地上,这座用石料、松柏和硕大的砖头瓦片垒砌而成的宽敞祖屋,据说它的历史至少已上百年。虽然墙体陈旧或者破烂,但在多达百十户人家的杂姓村子里,建筑颜色暗旧却也整体纯白无斑,依然显得冷峻孤傲乃至于抢眼。这座祖屋,历久弥新,是我的先人定居此地勤劳节俭、艰苦打拼、历经风雨的最好见证和宣言。

祖屋门头悬挂着三尺见方的牌匾,据村子里最年长的白眉老寿星说,那是参加过晚清康梁变法运动的我爷爷的爷爷,从祖籍地京畿落难逃荒一路涉水跋山,躲躲藏藏,带到这里来的唯一珍宝。字迹有些斑驳难辨,但是笔体遒劲有力,就像是一把把匕首和投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有个被打成右派的北大教授下放支边,路过我家门前,驻足小憩,扶着眼镜,皱着眉头,足足端详了老半天,终于认出那几个篆字可能是:革故鼎新。

故事的主人公——黑猫,虽说是黑猫,却长着一对胖胖的白耳朵,毛色黝黑,像涂上了油漆般黑明的那种。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电闪雷鸣的夜间,从遥远的云雾缭绕的大青山峰巅喇嘛庙里,一路小跑来到村子里落脚的。蹿上我家祖屋木制的牌匾后,踱来踱去,喵喵大叫直到天亮。是母亲产后轻松地说了一句“猫来福”,平息了一家人喋喋不休关于猫的去留争端。白耳黑猫得以正式落户进我家的门。

是啊,我记得我的整个童年的枕头边,一直有黑猫打着呼噜陪伴并催眠,惹得哥哥和姐姐至今只要提起这件事还在嫉妒眼馋,还在愤愤不平地相互埋怨。爸爸说:黑猫到我家还有一份特殊见面礼,就是从院子当中的大榆树枝头上边,利索地逮下来一只像土鸡一样肥笨的黑鹰。炖大块的鹰肉给产后虚弱的母亲滋补身子,成了那个贫穷的年代最为奢侈的美事儿和难忘的纪念。

自打白耳黑猫到了我家中,我们家的一潭死水般的小日子就开始出现转机与多变。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您还甭说,从此,无论是我们的祖屋,还是整个村庄,确实远离了鼠害和鼠疫的猖獗,也不见得猫咬死了多少只金毛老鼠,而是曾经一贯疯狂的鼠辈们乖乖缴械投降,闻风丧胆,屁滚尿流,旋风一样逃往后山。

村子里养羊的牧户,再也不用愁半夜圈里生下的羔子,被老鼠啃去头脸;村里种粮的人家,再也不用担心仓库里留存的用于来年耕种的谷粒,被老鼠无情地偷光榨尽。我们家厨房里的油瓶儿,再也不用怕被老鼠把长长的尾巴蘸进去一点一滴揩干。邻居鸡窝里的鸡蛋,用不着防范被多只老鼠连滚带拽,端锅似的回洞穴美餐。草原上的牛群,也不用烦心鼠疫的肆虐围攻;马儿可以不用畏惧草滩的动物死尸上密密麻麻盘踞的跳蚤叮咬纠缠,尽情而自由自在地驰骋在青山脚下,一望无际富庶的马兰滩。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夜晚,兄弟姊妹六人在大炕上睡成一排,那只白耳黑猫从外面劳作归来,总是毫不犹豫地钻入我的被窝间。尽管哥哥姐姐早已把自己被窝留开口子,并且做出各种讨好和谄媚的举动,希望能够引起黑猫的注意和垂青,但猫咪就是不理他们的小算盘,从他们的被子上大摇大摆径直跨过,连看都不看一眼,意志坚定地直达我的被窝,依着我的手臂潇洒地呼呼大睡。

有时半夜里,姐姐趁我熟睡了,偷偷把猫咪硬是抱入她的被窝内,结果猫咪喵喵直叫,呲牙咧嘴,烦躁不安地挣脱、逃离,重新进入我的被窝安卧。哥哥把猫咪强行禁闭在自己的领地,任凭他怎么抚摸唱歌,放软身段,贿赂千般,企图变着法子感化或者驯服黑猫,黑猫给他的依然是金刚怒目,和不屑一顾的警长般的怒脸。我们兄妹六人在炕上睡觉的位置,不管怎么调整和打乱,辛勤劳作归来的猫咪在黑暗中,总能准确无误地凭借直觉,利索地找到自己该去的地点。

冬天雪夜里,猫咪从屋外回来钻进我的被窝,用它那冰凉而潮湿的鼻子,蹭几下我的胸脯,或是用它那钢针似的胡须戳几下我的肚皮,好像是对我睡没睡着的试探,也像是在报到或者打声招呼。冷不丁打一个激灵寒颤,顿觉浑身万般舒爽与安然。有时候把它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地搭在我的膀肩或者脚趾上,暖暖的、惬意的、说不出的感动、得意与温暖。晚上搂着猫咪睡觉,真的感觉踏实许多,猫咪均匀而顺畅的呼噜声,可能是史上最美的催眠曲。

有一年夏季雨天的夜晚,妈妈担心猫咪回来迟了脏兮兮湿漉漉的,把我凉醒,影响第二天上学就要开始的期末考试效果,决定交由哥哥姐姐主动认领,鼓励他们在自己的枕头旁私设“包厢”——用毛巾和绒毡搭建一个舒适的榻榻米,哼着妈妈教唱的绵柔的牧羊小调,极尽所能,提前创造一个温馨可人港湾,吸引黑猫求近舍远。结果第二天大家发现,猫咪仍然睡在我的身边。只是抱着自己一颗大脑袋,歪着一向耿直的脖颈,斜躺在大红被子外面而已。慵懒的睡姿十分可爱和妩媚,你越欣赏越能知道什么叫宠物的可爱和妩媚。仅此一回,以后几天,我出乎意料地受到哥哥姐姐交口称赞,弟弟终于能够不再自私自利了,原来他们是指我没有执意把猫咪私藏在被窝内。

沙梁上哨梅脆滴滴音

唱山曲儿句句吐真情

死狐子叫唤哈啦啦音

唱山曲儿无情最难听

白耳黑猫被乡亲们普遍认可和喜欢,那是在我受到哥哥姐姐的赞赏之后,也就是因劳成疾的公社老书记,倒在红旗坝的大堤上病逝的那几天。乡亲们笼罩在失去翻身带头人的

无比痛苦和悲哀中,公社大院里播放着低沉的哀乐。红卫兵小将受生产队长的指派,到大集体的庄稼地里采摘开花的葵盘。我们和妈妈阿姨们在一起,用沙柳扎成了一个个花环。妈妈阿姨们发自肺腑的悲伤,我们小孩子都能够明显感觉到。她们脖子上的围巾整天湿漉漉的,敢情那围巾上冒出的热气,不仅仅浸泡着终日受苦受累浇透的汗。

在公社摆放花环的大蒙古包前,悬挂着老书记学大寨誓师讲话的巨幅遗像,两旁有黑纱缎带低垂,一拨又一拨的老乡前去排队,轮番鞠躬、磕头吊唁。这天,不知是从哪儿

飞来一只通体皆白的乌鸦,突然凌空出现,它的现身和落在花圈花环上的叽叽嘎嘎,引发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私下议论纷纷,说这是不祥的预兆,特别是白色乌鸦,罕见。正当大家担心的时候,我家的黑猫适时大显身手,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清早,把那只整日聒噪的煞白乌鸦一举拿下,囫囵吞进肚子里消化。只在嘴角留下几根带血的羽毛,好像是要向人们证明,它的战无不胜与果敢。老乡们奔走相告,赶来围观,紧绷和高悬了多日的心啊,总算开始放松了,而且还有了切切实实的着落。大伙儿对着黑猫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村子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和秩序。地里的大摆头向日葵,实现了历史上最好的收成年。

土地家庭承包经营“包产到户”,对二十世纪整个中国的农民来说,似乎同打土豪分田地一样,更能激起主观能动性和参与热情。阿腾席热镇红海子村,就在这一年的阵阵春雷中,把所有的集体土地和牲畜,按照农牧民的呼声和意愿

全部承包到户,当年就彻底结束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历史。我正是经历了中国农村这一历史性巨变,知道了从温饱到小康的艰难,从此开始对市场经济学表现出浓厚兴趣,悉心研究市场在资源配置中所发挥的作用。只有学习和借鉴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才能够解释和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不能故步自封,不能一切从本本出发;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团结一致向前看。大学习大讨论!扯远了点,书归正传----还说猫吧。

这一年的春夏,农民在承包地里劳动喜上眉梢,在希望的田野上经营干劲冲天。天遂人愿,果然地里庄稼长势良好,就是快到秋收时节,不曾想,轰隆隆铺天盖地的麻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涌出来,把沉甸甸的糜穗谷穗苞米侵蚀糟蹋。庄稼地里,沟沟坡坡,屋后房前,老乡们赶紧竖起一排一排哨兵似的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上了他们穿过的破烂衣衫,戴上了他们曾经在大雨中顶过的破旧草帽,挂上曾经是农业社牲口脖子上吊过的铃铛,试图把这些拼命夺食的麻雀吓跑和驱赶。但是,效果很不理想或适得其反,麻雀的数量有增无减,麻雀的掠夺变得更加明目张胆,俨然成为村庄的主人。黑压压一片蔽日遮天,甚至在院子里的浓荫下,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商议着下一步闪电战行动方案。

村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惆怅得长吁短叹团团打转,垂丧着脑袋躲在田间地头的瓜棚里,不发一言。社长不住口地猛抽旱烟,心情抑郁,仰着脖子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半瓶“闷倒驴”。两个潮汉(醉鬼)困惑不安地在深更半夜,跑到村西槐树下,红脸白脸,对唱起二人台驱闷解烦:

过罢大年头一天

我和连成哥哥来拜年

一进门,把腰弯,

哥哥拜,妹子搀

乃司一呦咳

咱兄妹二人拜的一个什么年

他们肩上担子确实压力山大,有苦难言。因为镇政府就要启动严厉的抗灾问责程序。这时,谣言又起了。白眉老寿星说得最是有板有眼——这是前年的那只白色乌鸦转世后的报复,麻雀就是乌鸦的近亲和嫡系玄孙……

还没说到猫呢。不忙不忙,忙什么?

我家的庄稼情况到了深秋更加糟糕,金黄的糜子谷粒,还有绿油油的蔬菜,被雀儿糟践得一片狼藉。果树东倒西歪倾斜躺在渠衬畔,粮食颗粒撒满了耕田的地皮垄道,草叶麸皮枯枝半空中迎风飞舞。妈妈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地里成排成连的稻草人与麻雀沆瀣一气、臭味相投,被这些精灵给十足地洗脑收编了。因为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稻草人,完完全全变成了没用的摆设。我们这些孩子本来胆子就小,晚上不敢擅自跑到村街上玩,不是怕撞见精灵鬼怪,就是怕望见稻草人月光下摇曳的魅影。姐姐有些日子天天梦见稻草人捉小孩生吞活剥打牙祭。她辍学在家哭鼻子,躲进大人怀抱,还在一个劲儿地喊:我怕我怕!整个村庄,由西往东,从北到南,笼罩在巨大的恐怖阴影中。

我,一个年仅八九岁的小孩,生性叛逆,为了显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经常和姐姐抬杠比谁大胆。我说我敢晚上不用爸爸陪同自个儿上屋后的茅坑方便,如果赌赢的话,记住姐姐从此给我包洗所有攒下的脏衣服而不能反悔。大哥说,一言为定!他可以为姐弟的赌博当好裁判。

赌博的约定生效了。我半夜起床上屋子后面的厕所,后背阴森森的有些毛骨悚然,就像当年武二郎喝醉酒,吹牛上了景阳冈,晃晃悠悠。如果不觉得害怕,那是说的天大的假话。黑暗中毛发直竖、阴风怒号,像有一张饿虎血盆大口似的巨网,收缩着向我一寸一寸围拢来。我偷偷在大门旁小便完,头也不敢回,赶紧往家里逃窜;回屋上了大炕后仍在惴惴不安,心里就像小兔子般蹦蹦跳跳没了没完。忽然心生后悔,呸呸,不好,要是他们硬让我出示上过厕所的证据,我去哪里寻找?倘若再出去找证据那是万万不敢。怎么办?自己怪自己好逞能多事;如之何?都怪自己打肿脸充当胖子。这下子我吹牛吹大了,竟至于颜面尽失而且狼狈不堪。

这回猫居然出现了。正是在我万分焦急的关键当口,机警的黑猫从我的身后噌地闯进家门,嘴角衔着那根爸爸挂在屋后沙枣树上用来恐吓麻雀的深蓝色破旧丝绸哈达。我顿时像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把视作战利品的丝绸哈达,大大方方放在炕头,闪亮呈现在裁判睡觉的旁边。靠近点,长长摆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圆圈儿。我假装嗓子痒痒咳嗽,使劲清理声带,吭吭,哥哥姐姐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只有爸爸在我后脑勺上诡秘地拍了一巴掌,又向猫努努嘴儿,悄声笑着对我挤眉弄眼——小样,是黑猫帮你的忙吧!

因为在那年召开公社老书记逝世追悼会上,黑猫一举擒获了白色乌鸦,而黑猫又是我家精养的娇宠,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儿呀,自然都把导致“雀灾”的直接根源,统统归咎于我们家的名下。一家老少只要出门,就会遭到周遭嘲讽或冷眼。大哥甚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村长不怀好意追着唾骂——邪恶的兔崽子,洪水猛兽!结果大哥和村长理论时拳脚相见。大哥哪是气壮如牛的村长的对手,自然被旱烟袋打得鼻青脸肿,至今胳膊上的淤血疤痕仍旧显眼。

爸爸妈妈更是在村子里抬不起头,一家人整天躲进祖屋里唉声又叹气。爸爸怕我们无聊,重新拾起竹笛,蹲在榆树下,一遍又一遍吹着幽怨而悠长的曲子。一曲又一曲,回环往复。黑天半夜院子里,啪嗒啪嗒,经常有人扔进来发臭的泥巴瓦片,和黑乎乎狗的粪便,他们扬言要把白耳黑猫活活整死才肯善罢。

马莲开花儿一色色蓝

庄户人唱山曲儿出天然

抽一袋旱烟闯一道关

唱山曲儿就能把心散一散

我记得清清楚楚,对,就是那年八月十五的中午。我们一家人把白耳黑猫抱到了包产到户的承包地里膜拜般地喂食。全家老少站在田间的四个角落,敲着锅碗瓢盆大声说唱并吆喝,如同虔诚狂热的宗教徒出场,在庄严的祈祷仪式上等待奇迹出现。只见黑猫犹如纵虎归山,颇似入无人之境的虎荡羊群。果然用自己的尖爪和利齿,把成群的小麻雀拾掇得服服帖帖,把肆虐惯了的麻雀群消灭得干干净净,雀尸都由我用箩筐装满,倒到荒草丛生的地头那厢边。

村子里其他人家豢养的猫儿,也像听到了神奇的集结号似的从四面八方突奔而来.大约有七八十只猫儿,云集而来响应召唤,投入紧张而艰苦卓绝的征战。

以我们家自留地为中心,向外围层层扩展,步步为营,连撕带咬外加恐吓拍打,多管齐下,左冲右挡,前呼后应,各色猫儿就像国际顶级篮球运动员,不,更像巴西足球运动员里约酣战。在近万亩的良田草林间纵横驰骋,你追我赶,窜上跳下,大打出手。雀声大噪如闷雷贯耳,鬼哭狼嚎恰似世界末日。猫儿南北奔袭俨然狼见羔羊,东西呼应好似有神人指挥助战。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拦网投篮,带球射门儿。白耳黑猫分明就是球队的核心队员,它扫荡到哪里,哪里就立即成为瞩目的主场。在阵阵锣鼓声中,擒拿格斗的高潮一浪赛过一浪,腾挪穿越的技法不断翻出花样,众多麻雀就好比陷入汪洋大海。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鸟有鸟话:“这方水土不寻常,此地不可一刻留!”非死即伤慌不择路,互相撞碰纷纷逃遁走远。边飞边恨雀母,为何给自己少生一对翅膀。

我们学校的少先队员,在辅导员老师的率领下投入了决战。高擎火把,拿着扫帚木桶铁锹和锄镰,每个中队各有分工协作和纪律,一中队负责点火烧草熏燎麻雀的眼,二中队负责弹弓高射逃上树梢的鸟,三中队是承担清剿拍打扣杀主力的扫帚连,被扫帚打伤的麻雀几乎把地皮铺满。我的下脚竟然把哀嚎蹬腿儿的麻雀踩破膛,受伤的鸟儿成了猫兵猫将的瓮中鳖。四中队负责后勤保障运水和送饭,五中队专门接应包扎挂彩的伤员。最有意思的是第六中队,手打着竹板儿嘴唱着铿锵战歌,他们就是颇受欢迎的前线文工团。附近哨所的解放军战士闻讯赶来激战,军队和人民心连心,对着天空一阵嗒啦啦示警鸣枪,燕雀之辈哪经得住这等真枪实弹的阵势,胆破魂飞早已溜之大吉或作鸟兽散。

这下可把全村社员看得目瞪口呆,都说爷娘生下来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村长屏住呼吸,憋红了脸膛一时傻了眼,恍若入梦境回到了三国长坂坡古战场。他赶快用烧红的烟锅子烫自己的麻脸,看看是否真的没有了感觉,使劲用指甲抠自己的手腕,看看有无留下血印子发疼。村长愁帽摘除得了大清闲,凭借月光飞身到村西头槐树下边,又手舞足蹈拉二胡唱起拿手好戏: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整个下午直到夜晚,收工时分已是圆月高悬。喊声震耳锣鼓喧天,掌声热烈欢呼胜利。叮咯咙咚呛。万亩战场,村庄内外,处处人声鼎沸旌旗招展。不是旌旗招展,准确说是稻草人身上披着的破烂袄衫,迎风飘扬在满月的光辉里。社员们还在用簸箕和褡裢,抢装麻雀的尸体,一袋子一袋子,往地头掏开的大土坑里倾倒。就像是打扫战场一样喜气冲天,清理战利品,掩埋尸体,焚烧残渣余烬。众多战士即是猫儿,却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各自散去回家休息了。

(事后传出小道消息,这个动用猫将猫兵赶杀麻雀的神奇办法,是爸爸深夜跑到大青山上的喇嘛庙里,虔诚跪着央求活佛才得到允许的。事后活佛不住地念经超度亡灵,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爸爸掰着指头算,一件一件回忆说,白耳黑猫干的最有功德的事儿,还不是在驱雀方面,仍然是在降鼠方面。

他点着旱烟锅,滋溜溜了一口,接着说道,他的父亲、我的的爷爷白三仁,在人民公社时期,是县里派来的驻村干部,贫农出身,苦大仇深,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反修防修,恨不得一榔头就把地球捣开个窟窿眼,是个王进喜式的标准铁人,一年四季总是头扎羊肚肚手巾。十几年前的隆冬,时值农闲,县里为提高粮食产量,增加水浇地面积,解决社员饿肚子问题,决定在红海子村簸箕圪蛋广袤沙丘和湿地之间开挖大口井,人定胜天,建设水利,灌溉农田。红旗猎猎,地冻天寒,爷爷身穿敞开胸怀的白茬子山羊大皮袄,脚蹬毡靴,干劲冲天,率领社员们一马当先,跳进了齐腰深的泥糊糊里,挖沟凿岩。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气象记录为摄氏零下四十三度,他们硬是依靠镐刨锹铲,人拉马驮,肩挑背扛,你追我赶,挥汗如雨,车轮滚滚,人海战术,不分昼夜,长途奔波运送泥土,开展有数千人参加的大会战,用了三个多月时间,打了一处长达二公里、宽约四十米、深度不下三十米的大口井。水量十分充沛,发展了上百亩的水浇田。可惜,因为劳累过度,爷爷积劳成疾,不幸吐血而亡,时年五十三岁。县里为了表彰劳模,激励后人,在这处塘坝西边的虎头山隆起处,立了一块一人高的石碑,正面书写着“大集体水库”五个正楷醒目大字,碑的后面有一段文字详细介绍了爷爷带领大家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兴修水利、造福百姓的先进事迹,落款是宜康县政府。

就是这样一处凝聚着几辈人心血、利国利民的大好工程,在我出生的那年,也就是白耳黑猫刚进我家的那几天,乌兰木伦河汛期突发洪水,大坝即将溃堤,下游的集体大口井面临险情,有可能毁于一旦,前功尽废。因为多年弃修的堤坝上,鼠穴比比皆是,随处可见。爸爸说,是白耳黑猫适时现身,呼朋引伴,在堤坝上活动,巡游,打打斗斗,把吃剩的白森森鼠骨,在坝圪塄上摆成酷似“大猫脸”图案,镇住了老鼠的肆虐,结束了鼠患的扩张,为村民们抢工固险赢得了宝贵时机,得以保住劳动成果。也许是天意吧!

只是后来,村民们谈论这段辉煌历史时,众说纷纭,北辙南辕,不知为啥,偷梁换柱,遮遮掩掩,似乎总想失口否认黑猫的功绩,而要着力逢迎和凸显决策者的高明与远见。

“功劳,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儿,怎能够随便抹杀掉呢?”爸爸抱着黑猫,抚摸着它的腰身,对着那些误读历史的人,以及张冠李戴的人,余怒未消,像斗鸡似的抓狂,梗着脖颈,虎目睁圆,须发奓如刺猬,挽起袖管,得理不饶人,拳头攥得吧吧响,倔强得近乎打架。

村里放羊老汉刘二炸坨和赵七十八(出生时,适逢他爷爷的七十八岁寿辰,故名)出于私利目的,沆瀣一气,妄想移花接木,混淆视听,据为己功。

“我看你们是那水仙不开花——装蒜呢!是人怎么会没有缺点?是猫儿哪有不屙屎的道理?”

爸爸一边替黑猫打抱不平,一边抹了一把生眼泪蛋。

阳婆下,垄道上,他突然放下怀里乖顺的黑猫,袒胸露臂,好像炸雷叽叽喳喳震响在耳边,一嗓子火烧火燎的蛮汉调,差点儿要把天上的云朵裂翻。浑身的肌肉拧成疙瘩,风霜激荡,骇得草间狡兔惊跑一片。待占得上风后,他悲欣交集,来了一个金鸡独立的站式,自己打着节拍唱道:

四月里来四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别的事

为的是搭救弟子樊梨花

哎嗨嗨嗨嗨嗨嗨

一个月儿圆

为的是搭救弟子樊梨花

却说在歼除麻雀战发生的前两年,我们地方迎来恢复高考的惊天喜讯。高考对我们那代人来说,可是非比寻常的大事件。的确,是鲤鱼跃龙门、咸鱼大翻身唯一绝佳机遇。

我们家就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直接受益者,二哥和三哥作出了良好的示范,几乎同时实现了身份农转非的历史性转变。记得二哥三哥当年高考作文的题目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试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的高考成绩,毫无悬念,无论如何没有理由不上一本线。

父亲进县城去取二哥三哥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回来的路上,不巧遇到了乌兰木伦河发洪水,浊浪滔滔,冻水携冰。结果父亲被困在拦腰深的冰水中寸步难行。口袋里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牛皮信封,一不留神,让洪水夹杂着泥沙完全淘走。父亲惊恐地呼天喊地企图追赶漫漫水流,引来了全村人围观施救,你推我搡乱作一团。父亲冻得脸色发紫浑身打哆嗦,半个身子陷进淤泥中,双脚已经完全麻木,他努力抓住漂来的一截连根拔起的红柳树干,踩着石卵,岌岌可危。

岸边,人声鼎沸。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早已急得近乎疯癫,挣脱了人们的劝说和阻拦,正要不顾一切往河里跳。形势十分严峻,说时迟那时快,忽见村长站在桥头上大喝一声,

把一根手腕儿粗细的红棕榈绳索,从空中高高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绳索落在水面,迅速向父亲所在的地方靠近,正好被父亲挣扎的双手稳稳接住。众人在岸上排队喊着号子,一起使劲连拖带拽,终于把疲惫的父亲,拉上了雕有小狮子头像的石桥边。老父亲半躺在路面,一个劲儿把气来喘,手指着已经漂远的牛皮信封,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点。瞪着双目噙着泪水,干着急,说不出半句话语来。浑浊的激流中出现漩涡,小点点渐渐消失于众人的视线。

正当大伙儿陆续回到村里,接二连三来到祖屋,安慰躺在炕头簌簌落泪的父亲时,白眉老寿星拄着龙头拐杖,踉踉跄跄从村外追赶着喊:可了不得了!皇榜有了!状元及第了!

苍老又嘶哑的嗓音,如老喜鹊飞临一般,声震林岳;又如钟声传出,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荡。原来是那白耳黑猫在关键时刻出现,从岸边的人群中冷不丁纵身一跃,涉入水中,用嘴叼住了渐行渐远的信封。身段矫健地转了一个大圈儿,顺着湍急的水流扑腾着游到岸边。水性之好,姿势之美,令人眼花缭乱。

村长从石狮子的断桥边健步下水,利索地抱起猫儿,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果然是高考录取通知书。本村的两位后生,兄弟俩双双光荣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喜讯马上全村传遍,家家乐开花,男女老少一时都齐聚于老宅的门口。在那面“革故鼎新”的古老牌匾下,老村长张罗着,从村委会搬来桌椅板凳和扩音器械,举行隆重热烈的庆功表彰大会。父亲母亲喜上眉梢不知怎么更好,捧着奖金红包被请上主席台就座。大伙儿让他们介绍介绍教育孩子的好经验,他俩扭扭捏捏,异口同声说是孩子自己争气。这时,喇叭里正播放着叶剑英元帅新作的《攻关》诗句:

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

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二哥三哥胸戴大红花,骄阳的朗照下模样越发俊俏,红扑扑的脸颊露出小酒窝,汗水盈盈,忙着给众乡邻们提茶倒水递糖感恩关照。而那只可爱的白耳黑猫,也在人群里穿梭往来,用胡子茬一个接一个蹭着大家的裤管,好像是在提醒大家别光顾着自个儿乐忘了它的功劳。好在村长发表完热情洋溢的贺喜讲话后,特意表扬了白耳黑猫,为全村人民作出特殊卓越贡献!白耳黑猫像听懂话似的,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细线线,喵喵喵叫了七八声,还不忘淘气地拱起前爪扮鬼脸,咧开嘴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表示同喜同乐和有福共享。不知是谁,早已给白耳黑猫的头顶上戴了一枝用红柳编织的箍状花环,细叶高翘,如同纱帽照婵娟,作为桂冠加以奖赏。

我知道这个家伙最爱瞎显摆,今天恐怕比二哥三哥还要喜悦翻番。

吹起那根笛笛弹起那根丝弦儿

我把那小泼皮的顽劣给亲亲言转

秋后的天空都是亮格增增的蓝

吃了几颗野果果满肚肚有点吐酸

白耳黑猫确实是一只十分淘气的猫,不光勇于做好事行善,而且还喜欢捉弄他人搞乐子玩。话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阴山山脉和黄河交汇处这一地理板块,经常有闹地震的传言。气象部门天天在广播中预报提醒,让这一带的居民做好防震减灾工作。我们这里也没得安宁,人心惶惶,或说是热闹非凡,家家都在做抗震防范。每天太阳下山,按照村长在播音室喇叭里喊出的指示,要求各家各户都到学校的操场上统一就寝,绝对不允许待在家里睡觉,以防半夜地震把人压在屋子里面。

爸爸依旧倔强如牛,他的犟脾气远近闻名,因为在外面休息嘈杂难眠,又有可能着凉患上流感,所以几经我们姐弟劝说动员,就是不肯到操场上就寝避难。不想睡那杂草和木椽拼起的格吱吱作响的床板。为此,还和妈妈吵了好几架,搞得全家人心绪添堵很不愉快,一个个提心吊胆。担心爸爸因为执拗而受伤害。村子里上了年纪的好心人,也为爸爸捏着一把冷汗。月光下的学校操场上,人们说三道四,村长对自己一声吼到底的权威受到挑衅,骂骂咧咧,甚至站在操场土台上暴跳如雷,还用一句歇后语定性老爸的反叛行为,房檐上吊碌碡——严重。

爸爸照样脾气固执,我行我素,像一头倔强得不肯回头的牛,成为全村唯一一个,晚间睡在自家堂屋的人物。其实他是过于传统和喜欢静安,完全不习惯于男女混杂共眠。他懂些易经,凭老经验判断,闹地震只能导致虚惊一场,因为老祖宗选中的这块风水宝地,朱雀玄武,大有说道,绝不会兀自出现什么裂地崩山。

就在村长大发脾气的那天深夜,祖屋里爸爸睡觉的土炕边,一个过去医院输完液体舍不得丢弃的葡萄糖玻璃瓶,在蓝油漆躺柜顶部安然倒立中,当啷一声滚倒,紧接着咔嚓一声落地破碎。只见爸爸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抱着枕头慌忙出走。他错把枕头当成备好的包袱,由于慌张,爸爸差点撞到了门楣,只穿着短裤的爸爸跑向村街高喊: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离村街不远的学校操场上,人们听到爸爸的呼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往前赶。在村长的指挥下,黑压压一片人,向更高坡处急速转移。这一夜无话。期间人们的慌恐与混乱,顶撞与抱怨可想而知。

太阳从东山坳升上来了,大家一夜担心的地震并没有发生。在风萧萧的薄寒中,大伙儿站在黄土高坡上,远望村庄安然无恙。咦?这怎么回事?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于是责成不服气的爸爸,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回村里去探个究竟。

他们小心翼翼走进了祖屋,远远看见,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只猫咪正蹲在窗台下,不错,是我们家的白耳黑猫,它一边舔着躺柜下的积水,一边用爪子扑索着葡萄糖瓶口脱落的盖子玩,如同摆弄着一只死耗子般洒脱自然。葡萄糖瓶子上的白色铝盖,漂在浑浊的积水中游来荡去,像一叶扁舟在风雨中簸颠。白耳黑猫喜不自禁立在旁边,用爪子不住地摆弄,抓起放下,看看瓶盖到底听不听它的调遣。一滩积水周围玻璃渣子和碎块遍地,还把爸爸十分喜爱的几天前刚由沙砖换成的水磨石地面,砸出了很多坑坑洼洼。这下子可气坏了老爸,他不由得怒气冲天,顺手抄起顶门棍,高举过头,以武二郎持哨棒打虎式,向淘气的猫儿头上使劲劈去。谁知猫儿早已料到这一手,喵地叫了一声,纵身一跃,飞快躲过棍棒,哧溜溜跳出门外好几十米远,逍遥自在,大摇大摆上了村街,呼朋引伴到大坝下红柳滩那边玩耍子去了。

原来昨夜虚惊,都是这只可恨猫咪导演的杰作。爸爸为此遭到全村上下一致奚落,并且还着了凉,打摆子。他却不好意思自己说穿。最可笑的是爸爸在惊慌失措之际,拿错了准备好的放有值钱东东的红毛巾包袱,而提着大裤衩抱着枕头满大街跑来跑去呼喊,一时传为全村人街头巷议的美谈。“油糕里面包黄连——自讨苦吃”,大伙儿都拿这个笑话说事儿揶揄老爸。

其实临睡前,把装满水的葡萄糖瓶倒立于桌面,就是爸爸想出的用于防震预警的高招。现在想来,我们还真有必要

为他老人家申请个专利成果。最有趣的是,后来村长逢人便说,给爸爸编了荤段子挖苦——老哥哥,我想给你演绎一段酸不溜溜的韵事,漫瀚调调刮野鬼,混赤条条挨了两锅盖。添油加醋,附带些桃色风流新闻,保准立马全镇走红。爸爸早羞红了脸,低着头,急忙摆手制止,并不失幽默地唱了一段山曲儿解嘲:

为人做事要里外翻

哪个人都有长和短

叫一声他叔叔你把话话来听

你可不能卖片汤做害俄个人善

黄河流凌哗哗发水搬不动那个船

怎能怪怨积德的老艄公就是懒汉汉

一天深夜间,我在床上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丑猫,像一只脱胎未几的小老虎。体型和白耳黑猫不相上下,颜色恰好相反,是雄性的黑耳白猫,长着一根竖起来如同哨棒一般、散发着荧光的尾巴,眼睛滴溜圆,四肢肌肉雄阔,雄赳赳地从我们家院子里款款走出。我分明觉得我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猫的形状体征,但吃素不吃荤,顽劣而没有兽性,属于猫中的正人君子。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我走进了红海子边儿上的一座废弃已久、杂草丛生的寺庙里。

这座古寺庙,因为是藏式风格的缘故,人称“昌汗独瓜”,汉意为白色的召庙。香火中断几十年了,泥塑上布满灰尘,十八罗汉面目狰狞,动作诡异,恐怖得很,无人敢多看几眼。传说里面有一个吐金丝的黑色蜘蛛精,昼伏夜出,专吃附近草原上的牛羊。谁家草场上丢失了牲口,不用到处找,找也白搭,杳无音信之际,准能在庙里斑驳的墙角下发现吃剩的累累骸骨。我进去时,惊飞了一群偷喝瓷缸里灯油的昏鸦,从破烂的窗口上扑棱棱飞跑,大殿里飘落下一片片仿佛黑色塑料薄膜一样的羽毛。我不小心碰到了塑像前锈铁丝一样的环环相扣的蛛网,紧接着听到呵呵的狞笑声,一把足有锅口粗的巨大锚钉状铁钳向我脖子处卡来,一团黑影像无边的阴云弥漫和笼罩。空间里充斥着浓度很高的臭沙蒿味儿,直往鼻孔里钻。我惊呼,但是发出的却如喵喵的惨叫声。我毛发直竖,看到了自己胸脯鲜血直流,像漏底的水桶,喷洒在遍地乱七八糟的羽毛上。

我醒来的时候,只保留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鼻头肿胞成了球囊。听到了吭哧吭哧的声响,我的身躯和尾巴被一个类似狮子口一样的毛绒绒的、有着齿轮形状的器官反复倒嚼反刍。蜘蛛精就像螃蟹一样横冲直撞,撞烂很多瓶瓶罐罐,嘴角流出浓浓的液体,口里旋转出像葡萄梗儿一样的皮肉,腥臭难闻。壁画上,逼真地绘着几只《诗经》里才出现过的硕鼠,滚圆的灰肚皮,鎏金的长胡须,镶钢的白牙和利爪,黑洞一样眼睛,正在举杯饕餮,载歌载舞,弹冠相庆。它们用金属吸管,每只抱着一杆,探出豁豁牙牙的铆尖来,插入我的耳膜,吸溜着我粘稠的脑浆。我听到了裂帛似的声音。它们使用的餐具上,都有赤酱色毒汁流淌。

我又昏死了过去,没有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失去了形体,只有意识。

我分明看到,寺院墙角骷髅的缝隙间有黑糊糊的蚂蚁出入。那些工蚁们披坚执锐,吆五喝六,团团打转,在维持着蚁国的秩序;为首的蚁王,是个女流之辈,身披红色的裘皮斗篷,腰下佩戴胭脂宝剑,妖里妖气,颐指气使,威风凛凛,在表演着什么大变活人的游戏。我感觉曾在《葫芦娃》的动画片中,见过这老粉嘴的形象。她高坐在骷髅洞的龙椅上,未曾开言先转腚,眉飞色舞,对着手下喽啰发表讲话。

大殿里静悄悄的。很想听清楚她自我点评的内容,奈何声音过小,细若游丝。好像在吹捧自己天下无敌,又好像带头喊口号庆祝胜利,群蚁振奋,跟着欢呼雀跃,只看见众蚂蚁摩拳擦掌,张牙舞爪,气壮山河,可听不到一丝一缕的声音。我的耳朵早已不复拥有任何的续听功能。

这时候,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把野火,烈焰腾腾,黑暗尽散,把我的意识烧烤得丝丝冒烟。在光明处,祥云朵朵,我俯首看到了白墙红瓦、巍峨的庙宇内,天雨香花,落英缤纷。庙宇门首深蓝色的牌匾上,栖息着了一对对晾翅的仙鹤。

再细看,蓝色的烈焰将墙角蚂蚁烧得焦头烂额,四下溃散。蚁王拔剑自刎。硕鼠绳之以法后,被囚禁在幽暗枯井里,期期艾艾,悲悲切切。那堆白骨,焚烧尽净,出现很多熠熠生辉、无数颗粒状的舍利子。过火之处,瓦砾变成琉璃,朽木长出灵芝,地涌红莲。

当我的意识和形体重新合二为一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纯任自然的年轻僧人,端坐于方丈室内,水样的秀美与飘逸,穿着灰色的长袖,提着朱砂笔在发黄的宣纸上画一只猫——是白耳黑猫。他把黑猫的脑袋描绘得栩栩如生,毫发毕现。待朱砂点睛之后,白耳黑猫腾空而起,冲进庙堂,把锈铁丝一样的蜘蛛网撕得粉碎,咬住居中挣扎的黑蜘蛛凹凸的腹部不放。大堂里响起了激烈的辩经声。去势的黑蜘蛛毛簇变绿,只蹬腿儿三五下,身体便像被针尖扎破的氢气球,一点点变瘪,直到完全没了力气,仿佛装过土豆的破麻袋一般,重重摔在砖地上,荡起了一炮黄尘。殿堂里重新燃起了袅袅香火。

我还是猫的形体,跟随着白耳黑猫行走在旷野中。

今晚的月光特别美,像水银一样倾泻下来。在万籁俱静的时候,篝火闪耀处,看见那位木棉袈裟顺垂的画僧坐在菩提树下边敲木鱼,边抚琴。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空灵之声令人忆起山谷的幽兰,高古之音仿佛御风在彩云之际。那些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缓缓流淌着,时而高亢激昂,若急雨敲阶,更像涨潮时的海水拍打着海岸:时而委婉低沉,如细雨抚桐,更像年老的慈母呼唤着久别的孩子。停顿片刻后,出现滑音,最飘逸滑润的地方,扣人心弦,会使你恍若看见霓裳仙子翩然起舞,婉约着飞旋的衣袂与曼妙的身姿。

袅娜的椒琴音乐伴奏下,溪水潺潺,稻花飘香,一黑一白两只猫首尾相连,跳起了月光下的迪斯科,俯瞰犹如旋转的太极图。这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富有诗意的宣泄与表达。

四哥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乡下领着我看电影的趣事儿。

那时候,人民公社有一个放映站,隔三岔五晚上在破旧的礼堂里播放电影,什么《渡江侦察记》、《侦察兵》、《南征北战》、《上甘岭》等,有时候还播放新闻纪录影片。放映员在礼堂门口收票,一毛钱一张门票。因为家贫,买不起票,也因为不愿徒增父母负担,我们哥俩大冬天站在礼堂门口手拉手痴痴地盯着人们鱼贯而入,有的孩子遇上好时气,还有被亲戚熟人带进去的可能。一般情况电影放到一定时候,门就自然开放了,不收门票了,孩子们可以蹭进去看看后半场。即使这样,也感觉非常满足。我的记忆中,所有电影都是后半部情节才有很深印象的。有时候放映员心情不好或专门斗气,一晚上就算白等了。小小的我曾经多次羡慕地望着礼堂高高大门的毡帘发呆,老天有眼,将来若自己功成名就能够当上公社放映员,足以摘星揽月,光宗耀祖,大快朵颐,此生无憾了。

有一次,我俩好不容易等到门放开了,蹭进礼堂高兴地看后半场,由于等了半晚上尿有点急,当时正在播放国产彩色故事影片《董存瑞》,特别想看看董存瑞究竟是如何舍身炸碉堡的,是不是和课本上描写的一致,舍不得在电影结尾时失去看那惊天动地的一幕,结果尿憋得久,实在憋不住了,尿湿了裤裆,冻成了一坨冰片。回家受到了母亲的训斥,因为再没有可换的裤子可穿。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早上上学,老爸在火炉子旁边手提着孩子的裤裆翻来覆去烤了一个通宵。好多次,四哥和我等到电影散场了也没碰上好运气,兄弟两人扫兴得很,不得已,可怜兮兮跺着脚呵着气痒痒地回到家里,在煤油灯下无怨无悔地打开了课本继续写家庭作业。看着孩子们红肿的耳垂将要流脓,小手冻僵握不住钢笔,一边缝补衣服的妈妈,在油灯下的阴影中,鼻子一阵阵发酸,偷偷地抹泪花呢。

看电影不可全得的困局,后来的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在白耳黑猫的帮助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了,可以看到电影有始有终的精彩。

我家的黑猫由于夜间经常现身在公社礼堂周围捉老鼠,对那里的地形结构非常熟悉。它发现了一个通往礼堂内部,用于冬储果蔬和土豆的菜窖的地道,长度约有一公里多,拐弯抹角,忽上忽下,仅容一个人低头弯腰才能通过,是备战备荒年代的产物。黑猫在每次电影正放映之际,不需要他人提点,无师自通,前边带路,把我和四哥引导至礼堂的暗室。我们趁人不注意,黑暗掩护,悄悄溜进去,选一个没人的坐处,嗑着葵花,开始享受只有购票人独有的待遇,大饱眼福。

黑猫在多数情况下,比如鼠害不十分严重时,它会静静地蹲在我的脚边,陪我们一起观看,尾巴悠闲地摇来晃去。脚丫子边儿上,有黑猫体温的保暖,那份得意与惬意,好比穿上棉拖鞋一样舒服,甭提了。

别以为我们占了公家的大便宜,有谁知道,白耳黑猫立功补过,善莫大焉,避免了集体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

在看宽荧幕电影《小兵张嘎》时,觉得脚底拔凉,忽然不见了脚边的黑猫。不知是什么时候,它跑回了刚刚路经的菜窖,为了安全防守地盘,跟一条野地里躲来避寒的吊额云纹青蛇大战。当我们照着手电筒找到它时,龙虎正酣斗---黑猫咬着青蛇七寸不放,青蛇左右摆着脑袋吐着信子,喷洒稠稠的毒液;青蛇用自己三尺有余、裹着鳞片的身体像镔铁绳索一样紧紧缠住黑猫的四肢,突然抽搐似的收缩着神经。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菜窖的泥壁上有它们翻来覆去搏斗的投影,比礼堂里的电影情节还要恐怖十倍。毒蛇满是獠牙的口中发出嚣张而歇斯底里的后鼻音,呼啦哼哼哈,弥漫在菜窖狭小空间的角落里;颗颗黄土豆的颜色泛着沉闷的青光,让人不寒而栗。

由于空气愈来愈稀薄,菜窖里开始有缺氧的感觉,我有些头晕眼花。凌乱的光影下,眼看黑猫呼吸急促,僵持不下,渐渐处于劣势了。说时迟,那时快,惊呆了的四哥打了一个激凌,才缓过神来,挥手操起菜窖里立着的一柄钢叉,一个健步冲上前,刺入蛇腹,然后用力向下猛一划拉,噗嗤一声,像从拉链坏了的旅行包里掉出杂物件一般,红的流血,绿的苦胆,白的肠肚,黑的肝脏,紫的脾胃,黄的脂肪,一股脑儿破膛倾泻而出。

黑蛇的尸体就地掩埋。

我们洗了手,又返回座位若无其事地看电影。

此时白墙上的银幕,张嘎子把战斗中收缴的鬼子的真枪,藏进了树上的鸟窝。

礼堂里人很多,人头攒动,鸦雀无声。今天的放映员大发慈悲心,只播了两盘胶片之后,就把大门敞开了。

雁翎支队正在筹划炸毁日本鬼子运送弹药的火车。

我看到了我家的黑猫蹲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前腿直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呼吸还没有平复,呼哧呼哧,逼视前方,浑身是胆!

我进一步想,若在抗战那年代,有我家白耳黑猫的助力,张嘎子和胖墩儿、小英子他们则会省出不少周折,完全不用煤油灯点着自己的衣服,也无需费时费力往敌人的据点搬运稻草,放羊打酸枣——捎带着干,只要它伸嘴儿偷偷叼住鬼子腰间手榴弹的引擎,迅速跑出外面藏身,轰隆一声巨响,就可以把鬼子和炮楼轻松地送上天去。

我们村里有个奇人,叫刘二炸坨的,放羊老汉,三角眼儿。“奇”在其貌不扬,邋里邋遢,但可预知祸福。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他能掐会算、擅卜会占,恭维他为“刘半仙”。谁家丢了东西,比如:牛羊,请半仙半闭眼睛摆纸牌起上一卦,半仙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急急如律令之后,手搭凉棚,给求卜者端详手相,吹一口丹田气,在指纹的十字交叉处,轻点朱砂笔,画一个小圆圈儿,根据圈圈数量的奇偶,以及失物的时辰,结合牌面的图标,就可断定招领的大致方位或能否找回的几率。有时,瞎猫真能碰住死耗子。以至于刘半仙的大名越传越玄乎。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村中另一位放羊老汉名赵七十八,也是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的老手,他逢场便说,刘半仙早年随师傅在缅甸国吉祥福慧寺修行佛法,学成后辗转四海归来,带回一只百灵鸟,当做神祗一样的供养。这只百灵鸟模样似鹦鹉,金嘴绿眼白翅赤足,上喙尖儿呈弯钩状。每次接受朝拜之后,略作迟疑,侧倾脑袋,打量半天,像是进入深度思考状态,慢慢踱出楠木笼子,能从摆放六十四根竹签的镶金錾玉银盒中妥妥地啄出一枝;半仙根据竹签的编号,对应卦书里拟好的诗文,便能回答求卜者的谋望。

半仙因此获得布施甚多,积累了不少财富,虽是鳏夫,可也盖起了三间大砖瓦房,搬回了大彩电,富甲乡里,名噪一时,令村人羡慕称奇不已。

刘半仙渐渐开始飘飘然起来,竟吹乎自己识得一升菜籽数量的汉字,通天文,懂地理,有秘籍,断吉凶。牛羊也不放了,地也不种了,专司醮坛占卜;戴着花镜,背着鸟笼,长褂短衫,车接车送,吃香喝辣,登堂入室。有时酒后狂言,信口雌黄,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自己可以准确无误地预言谁是宜康县未来第一富豪人选。

百灵鸟天生就会唱歌,鸟鸣悦人性,滴沥婉转,好听得很。刘半仙像善待命根子一样悉心侍奉,调剂伙食,梳洗羽毛,逗鸟心喜,不敢怠慢。在不出门的时候,白天吃饱喂足,将楠木鸟笼挂到门口的树枝上,清风凉梢;傍晚小心翼翼取回,与自己同塌而眠。刘半仙的口头禅是——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通常像私塾房老先生一样,赤脚踱步在铺开的硕大的黄苫布上,在抑扬顿挫昂着头朗读毕一段卦诗之后,伸手婆娑着百灵鸟的双翼,神秘兮兮地眯缝起独眼,吁着媚鸟哨子,沉吟半晌,冷不丁问一句:

“阁下,祖坟可安好哉?”

无论问卜者怎么回答,他皆摇头微笑不语。

村里的人,连小孩子都熟悉的签诗是:几年松下惜翎毛,不肯低头谒富豪,今日奋身腾碧汉,方知志气比天高。哪位求签者若得到这一神谕,紧锁的眉头,骤然绽开,连忙俯首叩头谢恩,然后把准备好的钱物双手悉数奉上。有时,钱物不够多,半仙往往会以神仙的口吻厉声呵斥,腮帮子抽搐,口吐白沫,吓得求签者不敢小家烂气稍有结余,战战兢兢倾囊而出。偶有布施钱物较多者,则会得到神仙笑逐颜开的表扬,特许轻轻用手抚摸一下鸟的双足。

赵七十八是刘半仙多年的搭档,农闲时,一般会头戴皂巾,单膝点地,依偎在神灵附体、不省人事的半仙身旁,替半仙打理与帮腔应和,上传下达圣意,焚香化裱,端茶倒酒,张罗着布置禳灾祛邪改命的方法及完成善后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村街上开进来一辆崭新的京吉普车,司机是一位精干利落的小伙子,副驾上坐着一位方头阔耳、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车刚停稳到刘半仙砖瓦房大门口,司机忙不迭下车绕了半圈跑步到另一侧小心翼翼开车门,满脸堆笑,还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上首的金属杠,以防老板下车时头碰着门框。

阔老板戴上厚厚的墨镜,在司机的搀扶下,迈着方步直达半仙的枣树开花的院落。半仙和赵七十八忙起身让座,寒暄。老板不说话,吐着烟圈儿,一脸严肃,直视前方,心事重重打量着挂在树枝上的鸟笼子。

司机小伙子会意地从蛇皮包里取出一摞子人民币,十元的,有百十多张,高高码在八仙桌上。司机低声对半仙说:“我们老板远道慕名而来,想算算流年运气。”

“具体是哪方面……”

“方方面面。”

赵七十八看着这么多的钱款,傻眼冒金星,弓着腰啧啧称叹,嘴角落下了三尺长的哈喇子。他长这么大年纪,没见过这等出手阔绰的。心想,这可能是刘半仙自算命以来遇到的第一大单啊!要知道,当时的正式干部的工资每月才是三十六元。正当他沉浸在云里雾里想入非非的时候,忽听得头顶上笼子里的百灵鸟唧唧复唧唧起来,好彩头!

他回头急不可耐、却又试探性地问半仙:

“吉时起卦?”

“上马可矣!”

半仙用行话下达了指示。看来,半仙也是很有把握似的。棕熊包皮的蒲垫上,半仙正襟危坐,闭上独眼,在香烟缭绕中,摇头晃脑,进入甚深禅定。

院子里,树荫下,闻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乡下人天生爱凑热闹,黑压压一片。大家都很好奇,因为开吉普车远道来求签的,第一回。白眉老寿星也搬来小板凳,端着旱烟锅,见缝插针坐在一隅。我和四哥挤进人群,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盘腿而坐,像溜进公社礼堂观看电影一样聚精会神,屏息静听,生怕错过每个情节。

司机又旁白;“若算准了,全额供上,另加一百也行。若不准,可要考虑后果!”

老板仿佛黑社会的老大,依旧一脸冷酷的严肃相,粗眉剑挑,把自己肥胖的手指攥得巴巴响,目不斜视,望着百灵鸟在笼子里蹦蹦跳跳。老板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疙瘩珠子项链,在暴烈的日头下金光闪闪。敞开的襟怀里,浓密的胸毛呈卍字的形状,散发着特殊香水的味道,一看就是福分大且很有讲究和来头的人。

如同卦摊往常程序一般,动作蛮熟而老练的赵七十五在三柱黄香燃毕,匍匐在地,向禅定中仙界神游的半仙稽首皈依,行大礼后,蹑手蹑脚、恭恭敬敬打开头顶上鸟笼的门儿,喂上三粒白米,五滴甘露,打一声媚鸟的口哨,等待百灵鸟相时而出,飞临八仙桌上,盘桓一阵,瞅准了,伸嘴儿到银盒子里叼出一枝竹签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如此的流水线。

这天日头很毒,无人不汗流浃背。大家都望着鸟笼,等待着飞鸟展翅。可是百灵鸟就是不出来,任你磕头如捣蒜。一个时辰已过,鸟儿不光没有出来的意思,还像突然着魔了似的,慌慌恐恐一下子寒噤在笼子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眼睛翻白,浑身开始哆哆嗦嗦,像筛糠一般。

刘半仙的衣领和后背全被汗水浇透。刘半仙念着咒语,微睁开独眼,眉额皱成核桃,向上觑鸟。

他来不及问祖坟安好之类的话了。

日头已经明显偏西,荫凉不再,飞鸟还在笼子里打蔫儿。

“求求您,仙家降圣显灵!”

此时的百灵鸟猛然感到,在眼前黑压压人群的脚底下,有两束要命的激光在向它发射,蓝紫色的,冷嗖嗖的,接连不断,直抵命门,仿佛榴弹炮一样的威力,兼有刺刀的凌厉与寒气,百灵鸟实在吃不消了。

赵七十五也纳闷不止,“日怪。今天是怎么啦?”竟手忙脚乱起来,不小心失手把瓶里酒水倾倒在了珍贵的卦书上,纸张洇湿得似一片腾挪的浮云。自打记事起,从没有遇上这等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奇事儿。

他搓着手,无计可施,干赔笑脸。“喝茶喝茶。”

“甭看,百分之百能够发大财的!”他补充说。

眼看太阳下山,司机不高兴了,敦促他别打岔儿。

围观的群众有回家吃晚饭的,越来越少。一向冷静的老板动怒了,瞭了一眼阴暗下来的天空,站立起来,不顾忌身份,一把推倒桌子上摆放瓜果的瓷盘,稀里哗啦,像推倒麻将!一手指着司机的鼻子,破口大骂:

娘希匹的,拿上钱,走人!

老板和司机摔车门开车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人们帮忙拾掇坛场时发现,躲在楠木笼子里的百灵鸟,突遭天敌的恫吓,惊悸而瘫软,莫名其妙地已经奄奄一息了。

事后的几天,幽默的四哥睡觉时才支支吾吾告诉老爸谜底,是他偷偷把白耳黑猫带到那天算卦现场的人群里,(村长和社长私下授权并一致同意),黑猫蹲在黑压压的人腿间,伺机冲着树上的百灵鸟发起进攻,虎目滴流圆转,瞳孔里有个放射状的黑洞,喷发出鹰隼似的强光,猛扑了几扑,都被他及时制止。

自那时候起,前来村子里找刘半仙算卦的人越来越少了。半仙羞言往日的尊荣,放生了百灵,重拾当羊倌的鞭铲,安身立命,以维持后半辈子的生计。那个狐假虎威的赵七十五,因关键时刻掉链子,护法工作没做深做细,露了馅儿,得罪了刘半仙不说,与村里其他受过蒙蔽的人也结下了梁子,算是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白耳黑猫被马蜂蛰了个半死!”

这个突发的消息,像幽灵一样,在红海子村上空蔓延。当好心的村里人向我求证时,我悲伤而肯定地回答:

“是事实。”

在祖屋的后院储物间,我大哥从乡卫生院借回一套医用过期的护理服,他穿戴整齐,捂着只剩下两只眼睛的大口罩,手持一柄金属镊子,趁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给蜷缩在山羊皮袄里、脑袋肿得如同病虎、上气不接下气的白耳黑猫进行着手术治疗。大哥还真懂点儿医术,观气把脉,施行麻醉散,三下五除二,先用理发用的推子,把黑猫身上的糙毛理了个精光;然后用比鸟嘴还尖锐的金属镊子,卡住,夹紧,一根儿一根儿拔出蛰进猫儿皮肤里很深、约有一厘米长的蜂尾黑刺。拔出的蜂尾黑刺,敲打在白色的搪瓷盘子里,叮叮当当,愈来愈多,都带着浓血水,像一群暴雨来临前蚁穴口慌乱的蚂蚁,在盘子的边沿上碰撞和游荡。

黑猫战战栗栗,痉挛不止。

置入盘子里的蜂刺足有三百根之多。

我大气都不敢喘,呆呆注视着眼前场景。大哥给重创的伤口一针一针缝上线后,麻利地从床底下提溜出一塑料壶老酒,大口喝入嘴中,腮帮子鼓成了风箱;我听见酒水在他的喉咙间哈拉哈啦响了几下,他对着血肉模糊的猫的胴体,猛地一喷,噗噗,淤积在猫身上的的血斑一块一块被冲走,猫疼得四肢乱弹,酒水在伤口处慢慢渗入,还冒出热气泡泡。我猜见这是术后消毒程序。大哥给进入麻醉状态、发出呼呼鼾声的黑猫盖上了棉被子。手术进行得顺利而成功。

大哥摘下口罩,拾掇着器械,长出了一口气,露出惯有的微笑,他低声对揩眼泪的我说:“好险呀,差点就没命了。”

白耳黑猫被马蜂蛰了个半死,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说来话长——红海子大西畔,历史上就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保护集体羊群、徒手战灰狼的故事,家喻户晓,就发生在这里,后人还在这儿立了一块碑。大集体时,在草原的低洼点盖了几间井房,准备搞截伏流工程,引水灌溉粮田。后地下水位急剧下降,井水干枯,抽水设备淘汰,井房彻底报废。但井房周围荒芜的土地上牧草品种稀有、长势良好,是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倒场放牧,牲畜保镖渡荒的绝佳去处。近几年来,不知什么原因,在废弃井房的屋檐下,挂满了一颗颗像篮球网一样的蜂巢,成千上万只(也许数量过亿)马蜂迁居到这里繁衍生息;井房滩一带的茂密草林里,成了马蜂群飞进飞出、采花酿蜜、求偶交配、遮天蔽日的独立王国,其它任何动物都不敢靠近。赵七十五的羊群,不小心误闯禁地,被马蜂钉死好几只;赵七十五的腿脚跑得慢,头部被蛰成了刺猬。宋朝宗太爷爷的坟茔路经那里,中元节无人敢去祭祖。杜冰清的弟媳妇儿为了搞点蜂蜜给孩子解馋,十指残废。胡社长家的黄骠大骒马带着小马驹雾天走失,迷路进了井房滩,被群蜂追上蛰得体无完肤,咴咴哀叫着,人不敢搭救,眼睁睁看着暴尸荒野。小马驹骨头,至今在月光下的芦苇荡里还闪耀着缕缕磷火。

村里人只要提起井房滩,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就像听到罗刹地狱的名字一般,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村里有自告奋勇者,曾多次策划和行动,试图在瓢泼雹雨天靠近井房,用套马杆捅落马蜂窝,结果遇到轰炸机似的群蜂顽强抵抗,几进几退,展开拉锯战,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而且最可怕的是,马蜂群控制的势力范围呈现逐年扩展之势。

据悉,我家的白耳黑猫就是在捕捉野滩獠牙长爪鼠的时候,被群鼠引诱和迷惑,不知不觉进入井房的;而群鼠却似土行孙一样忽然遁入洞穴,消失得无影无踪。晕头转向的黑猫中计不知所措,进退两难,突遭马蜂围攻蛰成重伤后,连滚带爬逃出险境;快到家门口,大哥发现它时,瞳孔正在散大,只剩下最后一口幽幽气了。

我发誓要给黑猫报仇,为村民除害!

那时候,我家有一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我每天连续收听袁阔成先生播讲的《三国演义》评书。在制定为白耳黑猫复仇计划的过程中,从评书中意外得到了启发,决定采用周瑜、诸葛亮和鲁肃共同商议的破敌计策——火攻。于是,紧锣密鼓进行了认真准备和演练。

事前,我从词典里查找和阅读了有关马蜂的知识,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词条里关于马蜂形态的记载是:马蜂的身体外观包括头部、胸部、腹部、三对脚和一对触角,它的单眼、复眼与翅膀,也是多数昆虫共有的特征,腹部尾端内隐藏了一支退化的输卵管,即有毒蜂针。马蜂身体多呈黑、黄、棕三色相间,或为单一色。马蜂茸毛一般较短,足较长。马蜂翅发达,飞翔迅速。静止时前翅纵折,覆盖身体背面。口器发达,上颚较粗壮。雄蜂腹部7节,无螫针。雌蜂腹部6节,末端有由产卵器形成的螫针,上连毒囊,分泌毒液,毒力较强。马蜂的毒素分溶血毒和神经毒2类,可引起人肝、肾等脏器的功能衰竭,特别是蜇到人的血管上有生命之忧。

我不害怕,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一定要把功课做足。我反复推敲每一行动计划的步骤和细节。复仇计划的实施,选在一天落日黄昏。因为根据观察和论证,黄昏时刻,是所有马蜂归巢休息、相对放松警惕的时段。

在大哥的帮助下,我果断依计而行,穿戴上帆布雨帽雨衣,足蹬橡胶雨靴,裤腿、袖口和腰间用细麻绳勒紧;头上又套了一层装过化肥的尼纶袋防护,只在眼鼻处留有火柴头大小的若干小孔,作为可视和通气之用。为安全起见,大哥还给我的身上外披了一张没有薅毛的黄牛板皮。我背着一捆约二百五十斤重晒好的干柴,左右两手各提一铁桶手扶拖拉机用剩的柴油,裤兜里带着麻雷鞭炮及火柴盒等引燃引爆装具,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就像身着厚重的宇航服、等待出舱的宇航员一样,拖动很长很长的影子,一步一步悲壮地踏着碧连天的芳草,恍若顶天立地的巨人,泪别亲人,肩负使命,英勇豪迈地走向井房滩。

我想起了电影里的董存瑞,还想起了课文里的几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另有一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毅然决然穿过一人多高的草林,深入禁地。果然遇到了群蜂的狂轰滥炸,听到牛板皮上群蜂砰砰乱撞的声音,犹似疾风暴雨。群蜂在我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团又一团黄色的浓云,轰鸣声如战机凌空向我重重地施压下来。我暗示自己,并自言自语来壮胆:不做懦夫,勇往直前;不畏艰险,克敌制胜!在井房的残垣断壁前,我卸下肩头的干柴,身手矫捷地堆立在挂满篮球网似的蜂巢的屋檐下,迅速地把两铁桶粘稠的柴油浇上,看了看正碾压般靠近我的雄兵百万的群蚁,不慌不忙,擦火柴盒点燃。

我从条形尼纶编织袋的小孔里窥视马蜂的形状,如放大镜里看标本,与词典里的描述完全一致。马蜂世界的分工十分明确,一排又一排轮番冲锋陷阵。有几百只个头最大、身强力壮、负责狙击任务的雌马蜂奋不顾身,拼死一战,频频使出绝招,把尾部的螯针,像导弹一样齐刷刷对准小孔,想来一个同归于尽,都被我及时抖动衣服震落,跺脚踩踏。

浓烟冒了起来,紧接着燎原的火头一下子窜高。

红色的火焰正在吞噬着黄色的浓云。耳畔,响起了密集的噼噼啪啪类似爆炒黑豆的声音。我把早已备好的一练子鞭炮和一捆子麻雷顺势投入火中,急转身逃离现场。火光冲天中,身后传来更加密集、更加响亮、不绝于耳的蹦爆米花的声音。井房滩一带,一片火海,让人联想到火烧赤壁。

我回头再看,在一丈多高火舌的卷揽和饕餮下,篮球网状的蜂巢纷纷坠落,像散架的红灯笼似的,翻滚在莽莽杂草间。地下烧死的和失去尾翼、垂死挣扎的马蜂堆砌成一层厚厚的地毯,足有一寸厚。烤熟的蜂蜜味道,夹杂着焦苦的蜂窝味道,以及呛鼻子的柴油味儿,随着滚滚烟尘,如同裹地而奔的波浪,向更大的范围漫溯,一直漫溯至远处焦急观战、而又拍手称快的人们那里。

我脱下汗水浸湿的防护外衣,凉风吹来。猛听见老父亲站在人群中唱起了精彩的梆子选段:

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宛转,风叱云咤也缠绵。

十一

直到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白耳黑猫还是全村独一无二的娇宠。大伙都乐意把它抱到家里喂养几日,以示对此猫的由衷喜欢,并试图沾沾福气什么的。但是,有一天这种情势发生了惊天逆转,黑猫简直就在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据从祖屋外墙石壁里无意中发掘出的真伪难辨的古书记载,古时候老鼠和黄鼠狼,本来就是一个祖宗。后来分门立户各奔东西,繁衍生息到了今天,受到生存环境打压,为了抱团取暖,又有了重新认祖归宗的倾向。多年前被黑猫逼着逃往后山的鼠群,就请来了它们传说中的两对老祖宗,四只个头儿体形庞大,踮着脚尖立起来行走的贼眉鼠眼的黄鼠狼,先后悄悄溜进村寨,准备替近亲老鼠们报仇雪恨。先是进行了一场秘密的一对一的单挑生死决斗。结果不分胜负。后又策划了若干场斗智斗勇的具有一定组织规模和战斗力的群体决战,还是难分伯仲。最后狡猾的黄鼠狼,就像发了霉的葡萄串,装着一肚子坏水,竟然祭出看家的杀手锏,利用反间计,外加苦肉计和连环计,一举凑效,大功告成。果真嫁祸给受人娇宠的白耳黑猫,总算替仓皇逃遁后山的老鼠们雪耻解恨了。

原来是村子里的两家养鸡专业户,一夜之间,鸡舍里的大大小小鸡仔,被不明身份的可怕动物,像下围棋一样妥当算计,统统打吃掉了。养鸡专业户损失极其惨重,辛辛苦苦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一屁股外债。村长和哭成泪人儿的专业户,深入实地调查寻找凶手。之后几天,得出初步结论——

黑猫是所有的鸡仔被咬死的最大嫌犯,其他动物绝不具有如此神奇的能力和手段。

如同当年麻雀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我家又立即成了全村人憎恨谴责的对象。白耳黑猫顷刻之间变成了众矢之的。不仅是众矢之的,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好像我们的家人犯有窝藏罪,黑猫即是犯有谋杀罪之真凶。一家人在众人面前,又一次理屈词穷抬不起头。那几日,素来善良的蔺二憨,整天提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红柳棍,独眼冒星,一瘸一拐,在我家屋后菜园子旁的草丛里翻来找去;放牧归来的赵七十五扛着羊铲,嘴里念念有词,咒骂着脏话。门口电线杆上,先是被人喷洒上红墨水,后又被人偷偷挂上了长短不齐的黑布条。妈妈跺足捶胸连呼好命苦,爸爸气势汹汹拿着菜刀满屋子追打着黑猫跑。大哥在院子里唉声叹气猛踢墙角土,姐姐愤愤不平摔打着锅碗泪满面。我怕爸爸挥舞菜刀下手重伤着了猫,偷偷跟在爸爸背后,瞅机会想把他的双腿抱住。

山曲儿本是护心油

心里头煎熬嘴上流

满把黄香许下口愿

众神快叫我们见青天

这是一出怎样的闹剧呢?,在被众人冷眼、要求赔偿损失的双重压力下,我和大哥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躲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老榆树后面,凛冽寒风中,天天观察猫儿的一举一动,想看看这家伙究竟在暗地里干什么?有何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让全家人背上了如此沉重的黑锅。结果看见白耳黑猫也是无奈极端,在冷月的余晖里,皮毛乱蓬蓬耳朵有点耷拉,盘尾乖乖地卧着,好像还发出一阵阵急促啜泣,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浑身蜷缩,胡子瑟瑟发颤,鼻尖上垂下殷红血珠一串串,寄身草莽东躲西藏。

猫儿不会说话无法申辩。在压力重重万般无奈之下,为保住这猫儿一条性命,我们把家里所有积蓄,全部付给养鸡专业户用于赔偿,事实上就是爸爸当时红头巾包袱里的那点儿可怜的家当细软。这还不行,为了根除隐患,村长还是要求立即结果猫的性命,否则报告镇里派出所从重从严法办。实在没辙儿,我们只能采取主动,两害相权取其轻,商量了一个走为上的权宜之策,流放猫咪远走他乡去避难。

祖屋门前,有一条从县城到盛产精煤的石圪台湾,长约百十公里还多的公路。中间有条宽阔的湍急水流,即使严冬

也不会结冰的乌兰木伦河。没有架设桥梁木栈,破破烂烂的砂石路面,在河边儿上几经绕行蜿蜒,无数丘陵沟壑与柠条荆棘纵横交错。芦苇瑟瑟,阴风怒号。寒冬岁月,常有从县城出发,去拉大炭的拖拉机由这里经过。我和大哥瞅准了一个机会,把妈妈用了三个夜晚,缝好的旧帆布褡裢,小心翼翼装入了白耳黑猫。全家人依依不舍地和黑猫道别,痛苦地缝上了最后几针封口的线。

黑猫在褡裢里一边挣扎一边咆哮,我们也是无奈地悲伤哀叹。就这样,在寒冷的黎明,把装着动弹不得黑猫的旧褡裢,一忍心,一咬牙,一赌气,一用劲,从路边抛向突突疾驶的拖拉机后斗子。全家人望着远去的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消失在颠颠簸簸的砂石路的尽头,默默无言,伤心流泪,惟愿黑猫能够侥幸挺过这场劫难!

就在送走黑猫的两个月之后,也就是过完大年的初二三,我们对白耳黑猫的挂念,达到了高潮。这家伙还活着吗?

这里插上几句闲话,全家人即使过年,也沉浸在失去和惦念黑猫的不安中。尤其是我,黑猫与我感情最深。几乎没有心思穿新衣、放响鞭,匆匆地和哥哥姐姐吃了点迎春水饺汤面,

例行公事给寿星磕了头拜了年,就算是过春节了。怀揣着红包礼物,仍然提不起半点精神,难以走出愧疚和思念,牵挂那相依为命足有八九年时光的好伙伴。

特别是在腊月二十三,家家祭祀灶马爷的当天,疑团和真相大白。村子里的老少爷们,终于逮住和一举打杀了又用同样伎俩,接连偷袭几家勤劳的致富专业户鸡舍,情节特别恶劣、手段极其残忍的黄鼠狼,为我家的白耳黑猫,彻底清洗了不白之冤,得以顺利收回赔偿出去的家当细软。

全家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爸爸嘬着酒哼了一段山曲儿庆贺平反;妈妈不顾疲劳给我们做了一锅炖肉好饭。随即又莫名其妙陷入新的担忧,担心极有可能卷土重来的鼠患。我们重又更加想念:避难他乡的白耳黑猫,它是死是活,它是危是安?

正月初二的黎明时分,我和姐姐都梦见了白耳黑猫。俩人的梦境几乎完全相同:白耳黑猫在苍苍后山,与陷害它的四只黄鼠狼血战。白耳黑猫呲牙咧嘴满身是血,白耳黑猫越战越勇一跃而起,犹如凌云的扑食猛虎,撕心扯肺怒吼一声,把心中压抑的所有冤屈和愤怒火焰,一股脑儿高亢地吐向凛冽虚空,震得山坡松枝条上的积雪纷纷坠落飘散。

十二

旭日东升。

茫茫的雪原,有一个小黑点,像欢快的音符一样跳跃。由远及近,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小黑点渐渐变大、变清晰。啊呀!是猫吧,对对对——是我们家的白耳黑猫。我站在祖屋门前雪地里,终于盼来了我朝思夜想的黑猫。可是,可是黑猫奔跑着奔跑着,快到我的跟前,即将要张开双臂拥抱它的时候,它竟然霎时隐身不见了。它又一次变成淘气宝贝,躲进了雪地里不出来。我看不见它,因为它藏在雪里面,只露出白白的双耳,它可以看见我,可我哪能发现它。其实它就藏身于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太淘气,真顽劣!隐身了,不见了。急得我的那颗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我挥舞着双手,就好似蒙着双眼在捉迷藏,想要在虚空中抚摸住黑猫的大脸。果然,就在我快要激动得支撑不住的刹那,它从雪地里飞身而起蹿跳出来,就像黎明时分,梦境里飞虎扑食般矫健的身段,投入了我的怀抱。

我紧紧拥抱着猫咪,眼泪早已打湿衣衫。

雪地里的一滩冰雪,正在被滚烫的泪水慢慢融化。

列位看官,你道那只精怪的白耳黑猫,是如何死里逃生,从石圪台湾九死一生,还能够活着跑回来?说出来着实吓人一跳,九命怪猫的传说一点儿不假。原来是那个开拖拉机的好心师傅,到了炭窑口,突然发现后斗子上有东西晃动,赶忙刹车下来观看。打开快要被挣破的褡裢,十分蹊跷,原来是只气息奄奄的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拆开口子放了生,继续他的营生。按下不表。

单说这只可爱的黑猫,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石圪台炭窑湾,整日晕头转向,处处碰壁,东躲西藏,愣是经受住各种磨难和考验。待它恢复体力后,探查清楚方向及地形地貌,毅然决然踏上了归乡之路。历经坎坷,跋山涉水,摸爬滚打,百折不挠,走走停停,一往无前。历时六十多天。边走边探析路况,边走边补充能量,摸着石头过河,怀揣着理想信念,克服了重重困难,几起几落,特别是力战黑风岩,大闹狼窝掌,智取座山雕,借道盘丝洞,奇袭遮阴藏妖魑魅魍魉山,纵身搏击黄河支流乌兰木伦激流险滩,从积雪盈尺的荒沙泥淖中,一步一个脚印,硬撑着淌着雪水出来。早春归来进村时,四肢肌肉已经被冻冰削尽,下肢已是血痕累累,露出白骨斑斑……

我们的主人公,疲惫中不乏飒爽,征途上不辱使命,没有丝毫气馁、怨尤和伤感;忘掉耻辱、辛酸和无尽的罹难,不信邪,不妥协,勇闯禁区,愈挫愈勇,敢于胜利;雄赳赳气昂昂凯旋归来,见到故人不顾一切地跃身怀抱。你说奇怪不奇怪?惊叹中更加让人心灵震颤。

红日高照,春风拂面。我站立在祖屋的牌匾下无语哽咽,把黑猫紧紧搂进厚重的风雪衣的长襟,望着广袤大地上万物复苏,冰雪开始消融,松柏的枝头已经焕发嫩绿,牛羊奔向了正在返青的牧场;听到西草地烈马奋蹄扬鬃的嘶鸣,浑身无比亢奋和温暖。猛然觉得、恍然大悟——我的这只白耳黑猫的传奇经历,难道不是写照或者惊人契合了改革开放初期,一个伟大时代序幕开启时拨乱反正、敢为人先、革故鼎新,不屈不挠、奋力拼搏的精神吗?

马莲开花一色色蓝

新生活好像那顺水船

纤绳绳拉船靠了岸

从今往后不再受磨难

天之蓝,地之坦,东风吹来满眼春,万象更新尽收眼帘。

春的醇,雪的润,微风之熏,融水之酣,沁人心脾这样久,如此深。四十多年来,直到今天,依然深受黑猫精神的鼓舞,激励着我踏平坎坷、穷且益坚,鞭策着我与时偕行、终日乾乾,因而对那段故园春早的难忘往事,倍加珍惜与怀念。

关于我过去岁月的有趣故事,还有很多很多篇,譬如《家有白猫》。如果有一天,有更加宽裕的时间,一定会向列位看官不计啰嗦地如实奉献。要善于提炼和萃取时代的正能量加以弘传。不忘初心,砥砺向前。祝大家梦圆!


                                                      (本中篇小说发表于《草原》2024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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