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产
——纪念母亲一百周年诞辰
周中林
癸卯(2023)年冬月十九,是我母亲一百周年诞辰。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4年了。我没有能力回顾母亲的一生,但从我记事起到离开家去求学的那一段生活还是历历在目的。这里记叙的是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的几个侧面和片段。
母亲的医药箱
“啪啪啪”“啪啪啪啪——”,熟睡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时值隆冬,外头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雪子子(雪霰)敲打得屋顶上的布瓦叮当作响。睡在被窝里也不觉得暖和,我不禁把双腿蜷缩起来。
“哪个?”母亲早已醒了,向门外发问。
“涂先生,涂伯(乡亲们以他们孩子的口气对我母亲的尊称),我是鲁家巷子的某某某,我屋里的(妻子的别称)发作了,肚子疼得蛮狠,想请恁那(您)出诊接生。”门外的人急切地说道。
“你等一哈(下)。”母亲二话没说,怕惊醒了孩子们,摸黑穿好衣服,背上那每天都要提前准备好的医药箱,打开门,跟着来人走了。
这一路,须迎着凛冽的东北风艰难前行。
这一去,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可以想象,在农户家里,一间不太宽敞的屋舍内,一盏不太明亮的煤油灯下,经过我母亲一番紧张有序的忙碌,这家的婴儿已经顺利降生,被生产的疼痛折磨得精疲力尽的产妇,安详地睡下了。她身旁的襁褓里,是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我母亲走近床前,仔细地看了看产妇和婴儿,确认母子平安,便又向产妇的家人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放心地收拾医药箱,准备回家。产妇的家人千恩万谢,将我母亲送到门外。
这是一例顺产,倘若不幸遇上难产,产妇和接生的医生每一秒钟都是在和死神搏斗,那就不能仅仅用“辛苦”二字来形容接生的过程了。
毫不夸张地说,在集木大队,由我母亲一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婴儿,足足可以编成一个连队。
雪后初霁,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我母亲穿着并不厚实的棉袄,背着她那用牛皮制作的,外边正中间镶嵌着红十字的棕色医药箱,疲惫地拖着双腿,缓缓向家里走来。这时,我和我二姐正要上学去,我们出门时,母亲刚好进门,我从母亲脸上,看到的是一夜紧张工作之后的满脸倦容。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平平常常的一天,从半夜到黎明的情境。
这样的情境在我家早已司空见惯,虽然过去了六十多年,那情境依然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那个年代,农村缺医少药,我的家乡还算是比较好的。集木场,轮船票上的地名叫“鸡鸣场”,沔阳县仙桃镇下游三十里,襄河边上的一个小集镇,一个算不上有多繁荣的客、货运码头。小镇只有一家七、八个人的中西医诊所。它服务的,主要是集木大队的几百户人家,集镇上的居民和粮站、棉组、轧花厂、供销社分店、食品组、堤防管理段、搬运站等“单位”。中医先生们倒是清闲,他们只管望闻问切,为病人诊断开处方,而炮制药、抓药都有专门的人。我母亲是西医,并非医学科班出身,也没有高学历,却是当时诊所里唯一的内科、外科、儿科、口腔科、产科都拿得起来的全科医生。那时,诊所里没有护士,我母亲既要为病人看病,又要配药、打针、做小手术,一抹带十杂,样样都要做。我家就住在诊所隔壁。少年时的我无数次亲眼得见母亲为病人诊断、打针、拔牙;用手术刀为病人切开头上的脓包;遇到农药中毒的病人,还要紧急为患者洗胃、灌肠.....忙得手脚不停。
我母亲身体很弱。戊子(1948)年正月,母亲生我二姐时,是在沔阳县西流河街上租房居住。房东给的所谓住处是他家的厨房。母亲只好在厨房的颖堂(灶门口堆柴火的地方)打地铺,在地铺上坐月子。这种地方人来人往,又有穿堂风,怎么能保暖?我母亲在这里坐月子一个月,就患上了急性风湿性关节炎,一度导致双腿瘫痪,而且并发了心脏病,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母亲这样的身体,却要超负荷地工作,夜间出诊了,白天还要照常在诊所应诊。小镇的诊所人手少,患者随时都会来看病,哪有什么星期天、休息日?一年到头都是连轴转。除了上面说的集木大队之外,十里八村的黄旺、周陈、五同、黄越等大队的乡亲们,也来接我母亲出诊。母亲也是有求必应。
我母亲出诊不光是为产妇接生,遇到病人有病在夜间急性发作,病人家属也要来请医生出诊。这样的事在当下完全不可想象,而在那个年代却是很自然的事。在乡亲们心目中,我母亲是他们生命的“守护神”,“只要请到了涂先生,病人就不会有危险”,这是乡亲们心中的“准心”。因此,无论炎夏还是寒冬,他们半夜里来我家门前拍门打户,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请我母亲出诊。我母亲则随叫随到,没有丝毫怨言。这种医患关系,是多年来建立在患者及其家属信任医生基础上的一种默契。
到近处村子出诊还算是好的,毕竟每天还能回家,遇上特殊情况,母亲还得狠心丢下几个半大的孩子,到十几里、几十里外的医疗点去执行特殊任务。
三年困难时期,很多人得了干瘦病和营养不良性水肿,得了这两种病的病人,都挺着个大肚子,丧失了劳动能力。上级决定在马滩大队设立集中医疗点,专门收治这样的病人。1960年秋天,我母亲接到通知,被抽调到马滩医疗点。这里需要交代的,我父亲一辈子在汉川县工作,一般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那时,母亲有六个孩子,除我大姐在县城读书之外,家里的五个,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刚刚一岁,这一去至少两个月,怎么能放心离开家?可病情就是命令,困难再大也得去。母亲最犯愁的是自己不在家,怎样保证家里的安全,如何不让孩子们饿肚子。母亲手上没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拿出家里仅有的值钱之物——我出生时,外公外婆家给打的一对金耳环卖掉,换了200斤胡萝卜,装在一口大木箱子里;又发电报到汉口,请外公来帮忙照看家里的几个孩子。自己带着最小的两个孩子——我二弟和三弟,背上她那珍爱的医药箱,前往马滩医疗点。母亲出发时,我和二姐上学去了,没和母亲告别,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到母亲心中的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放心。
在母亲离开家的日子里,每天夜里都是儿想母亲娘想儿,直到母亲完成任务回到家里。
马滩医疗点算是条件比较好的,毕竟离家不远,而且是秋天,不太冷,还有几次那就不同了。
1959年冬,我母亲被抽调到离家三十里的禹王宫临时医疗点。那天正下大雪,母亲冒着大风大雪,挑着一个担子,一头的摇窝里是我只有半岁的三弟,另一头是医药箱和行李。母亲在风雪中汗流浃背地走了四个多小时,才赶到禹王临时医疗点。
1961年11月,母亲又被抽调到沙湖纳河冬季水利工地。那时交通不便,母亲背着那个医药箱和简单的行李,步行七、八十里赶到工地。两个多月里,母亲既坐诊又出诊。为了工作,一直到腊月二十四之后,民工都下了堤,母亲才回家。
母亲的医药箱背了二十多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她老人家从集木场诊所被调到长埫口红坛医院为止。
做屋
永远忘不了我的一家人死里逃生的那个夜晚。
在我不满八岁的那年——1958年暮春的一个夜晚,我做完作业刚刚走出家门,只见远处的天空金钩子闪电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半个夜空,随即“轰隆隆”一声声闷雷从天边响起,而且是越来越近了,就像有人在头顶上不停地拖桌子。
老人说,“三月三,寒婆婆过江”,会有大风大雨。
谚语说,“三月三,下雪砖,蛇出洞,藕出簪。”这注定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日子。
雷公老爷和闪闪娘娘发脾气了,那样子很恐怖,更何况老人们和谚语都说得吓死人!我赶紧缩着脑袋进了家门,早早地睡下了。
这里有必要先说说我家的住房。正屋是七柱两间不太结实的砖瓦房,屋顶上盖的是布瓦,前后是斗墙,两侧是挂墙。西面紧挨着正屋的是栽着几根树棍子做支撑,用茅草盖顶,四周都是泥巴糊的壁子的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厨屋。
尽管心中有恐惧,但大风大雨毕竟还没有到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我突然被推醒,“快起来!”语句短促而急迫,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母亲轻轻推了我一把说,“快到厨屋去!”我抓起自己的棉衣,就往厨屋跑。
进了厨屋,蹲在地上,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只听见天上正在下大暴雨,那雨像瓢泼桶倒一样,风一阵近紧似一阵,好像要摧毁这地面上的一切。我家那不太结实的两间瓦屋“咔咔”作响,在风雨中飘摇。
那年,我母亲35岁,有5个孩子:我大姐十三岁、二姐十岁、我八岁、妹妹五岁、弟弟两岁多。三个在上小学,两个嗷嗷待哺。
母亲叫醒大的,怀抱小的,快速向那间狭窄的厨屋转移。这样的厨屋就算倒了,也压不死人。当母亲抱着最后一个孩子,双脚刚刚踏进厨屋时,只听见“哗——轰——砰”地连声巨响,我家的两间正屋经不住狂风暴雨的蹂躏,坍塌了。弟弟妹妹吓得大哭。那间厨屋,成了我一家6口人的避难所。房子倒了,所幸5个孩子毫发无损。我母亲一夜没合眼,提心吊胆地时时听着外边的风雨声。她大约早已想好了退路,万一正屋有危险,就提前把孩子们转到厨屋去。果然不出母亲所料,正屋顶不住狂风暴雨。在灾难突然降临,房子即将倒塌时,母亲以她的大智大勇和大爱,拯救了五个儿女。
天亮了。奇迹般地雨住风息。
历经风雨,紧隔壁的刘婆家,对面的杜家,我们那个小小湾子的上十户人家,他们的房子也算不上结实,但都完好无损,唯独我家成了废墟,残砖破瓦,一片狼藉,就像遭遇了几十年后才出现的精确制导导弹“外科手术式”的打击一样。事后有人说,那天刮的是“龙风暴”(龙卷风)。还有人说,那天在县城仙桃,电油厂的“油鼓子”(铁皮做的油桶)被“龙风暴”吹到半空中,落到了十几里外的地方。
虽然是灾难过后人们的闲谈,我听了仍然感到后怕。
成年之前,只要天气预报报出有八级以上的大风,我就会感到恐惧。
一家人要安生,重新做屋(老沔阳多数地方叫起屋,我们那地方叫做屋)成了当务之急。可是,要钱缺钱,要人没得力的人。五个孩子都还小,一个都指望不上;父亲在离家近五十里的汉川县田二河卫生院工作,鞭长莫及。他能做的,就是自己节省再节省,从牙缝里挤了又挤,力争多带一点钱回家。重新做屋的重担落在我母亲柔弱的肩上。我没见母亲掉过一滴眼泪。那时,我不满八岁,懵懵懂懂。六十多年后我依稀记得,我家近处的亲戚——大姑爷、小姑爷来了;住在附近鲁家巷子的刘继汉、刘贤木两个表叔来了。他们既做小工,又帮忙出主意。跟着他们来的,是请来的木匠、瓦匠师傅。板车很快拉来了青砖和布瓦、石灰和河沙,我家房屋的复建“工程”紧锣密鼓地开工了。这一切的“总策划”“总指挥”和出资人,都是我母亲。说的是出资人,可哪里有钱?只能东挪西借。也许是为了吉利,新房子没有在原址上复建,而是向西面挪到了联合诊所的紧隔壁。
大姐二姐和我每天照常上学,家里正在复建的屋也一天天长高。大约七八天,新屋就竣工了。我猜测,母亲是这样想的,老大老二和老三既然帮不上忙,不如让他们上学去。我母亲强忍着悲痛,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直到成年之后,我参与了1975年我家最后一次做屋,才切身体验到个中的极度艰难与辛苦。
1958年以前,我家还做过三次屋。
1953年,我父亲参加了工作,在汉川县田二河卫生院当医生。我母亲的前半生,跟着我父亲吃尽了寄人篱下,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苦头,她决定回老家。1954年大水灾过后,我母亲带着四个孩子(我大姐、二姐,我和妹妹),从汉川回到了沔阳,在集木场襄河堤外大滩的最外边做了两间屋,开了一间小小诊所。在这里仅仅住了一年多,猝不及防的灾难就来了。襄河水暴涨,惊涛拍岸,大水冲刷着外滩,泥土垡子大块大块地向河中崩塌。这地方太危险,不能再住了!于是我家搬到了外滩离大堤比较近,曾婶娘家的隔壁。大约又过了一年多,公私合营,母亲带着自己小小诊所的全部家当:一个货架、一张桌子、不多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参加了联合诊所。从那以后,一家人被襄河大堤分隔:家在堤外,母亲工作在堤内。母亲没法照看孩子们还很小的家,怎能安心工作?只得把家又搬到了堤内。这3次做屋,第一次是仓促新建,第二三次是无奈搬迁,都发生在我七岁之前.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成年后,我常常恨自己,作为家里的长子,为什么不早点长大,好为母亲分担艰难和忧愁!
母亲床头的那盏煤油灯
小时候,每当我半夜醒来时,总是看到母亲床头木箱子上的那盏煤油灯依然亮着。母亲偎在被子里,手上不停地忙着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不是做棉靴、布鞋,就是缝儿女们的衣服、裤子,更多的时候是为孩子们破了的衣服袜子打补丁。往往到了鸡子叫时,母亲才熄灯睡觉。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家到县城仙桃上中学后,才没有再看到。
母亲每天从天黑到半夜,在煤油灯下的辛勤劳作,换来的是我们兄弟姐妹穿着的温暖和体面。我们的衣裳,虽然谈不上鲜亮时髦,往往还是补丁摞补丁,但穿出去都是周周正正,干干净净的,从来没有破衣烂衫穿出门的。如1963年我到仙桃上初中时穿的两条长裤,虽然是染成黑色的“婆婆纺”老棉布做的,但它是完整的,干净的,穿出去不丢人。
母亲床头的那盏煤油灯,陪伴她辛勤劳作了一生。
我母亲一辈子生养了7个子女,长大成人的有6个。一大家人口,光填饱肚子就是一件大难事,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更是难上加难。我家是商品粮户口,除了水和空气不要钱,一切都要买买买。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父母亲微薄的工资。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凭计划内的那点粮票买的粮食,怎么能让一家人填饱肚子?母亲只好到集市上买各种便宜的菜叶子。将菜叶择好切碎,焯水后到水塘里淘洗干净,再和着那点可怜的大米煮菜粥。有时连菜叶也买不到,只得买野菜和发动孩子们去挖野菜。端着装满菜叶的筲箕到水塘里去淘洗,是我家每天必做的功课。
1959年6月,我三弟出生。母亲坐月子正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可家里什么营养品也拿不出来,只好煮了一碗白粥给母亲吃,好歹总比菜粥强。可母亲连一碗白粥也舍不得喝,把它端起来倒进黑乎乎的菜粥锅里,用锅铲搅拌均匀了,全家人一起喝菜粥。
就这样,一家人熬过了那极端困难的三年。
我母亲不仅抚养了6个儿女,而且扛起了周家更多的重担。
我的父辈兄弟三人,父亲排行第二。1946年,大伯因病撒手西去,丢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大伯妈也病重,她临终前拉着我母亲的手托孤。我母亲含着眼泪点头答应了,大伯妈这才放心地合上双眼。从那以后,我堂兄和两个堂姐就由我母亲抚养长大,直到结婚成家。
1960年,我小爷(叔父)为支援边疆,举家迁往新疆伊犁霍城县,我的父母亲独自承担起了赡养祖父祖母的重任,管吃管喝管穿管治病,直到他们八十多岁高寿去世。
我母亲对上要赡养老父老母,对下不仅艰难抚养了我们这一代,还精心照料第三代。我们兄弟姐妹6家的9个孩子,由我母亲晚年亲手带过的就有6个。
母亲这一辈子对儿孙的影响是深远的。母亲的一生,促成了我家优良家风的形成。小时候,母亲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当我们渐渐懂事之后,才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言传身教对我们成人成才的作用。母亲背了20多年的医药箱告诉我们,善良和仁爱是为人之道,敬业是立世之本。一个人,尤其是医生,应当与人为善,长存仁爱之心;应当敬畏自己的职业,竭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服务社会,服务人民。母亲床头的那盏煤油灯,在我们心目中早已超越了照明的物理意义,它化作一股精神之光,传达出的是勤劳俭朴的持家之道,是博大深沉超越时空的爱,告诉我们如何爱家庭,爱家人,爱子女。母亲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灾难面前不弯腰、不落泪,告诉我们什么叫坚韧,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母亲一辈子贫穷,一辈子含辛茹苦,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财富,但她老人家却留下了一笔宝贵的、丰厚的精神遗产,让子子孙孙永远受用不尽。
母亲啊,您老人家应当感到欣慰:您的6个儿女,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且一代更比一代强。您和父亲应当含笑九泉!
癸卯年清明节